这就是张茂渊,她太真实,这种真实与勇敢相伴,使她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不用那些矫饰,来抵挡素朴到灰色的真相。张茂渊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纯粹,苦得彻底,永远永远,不在里面勾兑进去哪怕一丁点儿庸俗妥协的牛奶和糖。
2013年最热的电视剧是《咱们结婚吧》,据说有一半中国人看了这个电视剧,但是我对它很有一些意见。从一开头起,它就在说,做剩女,是件特别没意思的事,家人担忧,外人歧视,连工作都丢了,赶紧的,找个好人就嫁了吧。已经21世纪了,这种思想还这么有市场,我都觉得挺抱愧张爱玲她姑姑的。
对,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她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就坦然地做她的剩女了。
是不是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些特别的传统?以张爱玲家族为例,打张佩纶这边下来,是坚硬,打李菊耦这边下来,则是剩女。李菊耦二十三岁才订婚,在遥远的19世纪末,这是一个有着失嫁风险的年龄。张爱玲本人二十三岁与胡兰成结婚,听上去不算晚,但是她的同学张如瑾,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匆匆嫁了人。不过,在这个传统里,最彪悍的还是中间那一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一直到七十八岁才把自己嫁掉,可谓把剩女做到了极致。
传说张茂渊很年轻的时候,去英国留学,邂逅一位名叫李开弟的青年才俊,她用湿漉漉的文笔(一半热泪一半口水),描述那初见的辰光,该男生怎样对她大献殷勤,风起的时候为她披衣,寂寞的时候为她诵诗,但我总怀疑这些桥段是跟琼瑶老奶奶借来的,在此略过不赘。总之她很自然地爱上了他,可惜没有“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的幸运,李开弟早有婚约在身。
也有人说李开弟另有一个原因,作为激进的青年学生,他不能接受张茂渊这个“大卖国贼”李鸿章的后代。持这种说法的人,估计没看过什么书,翻翻梁启超那本《李鸿章传》,就知道当时的有识之士,对李中堂评价颇高。
不管什么原因吧,他们为张茂渊编织的故事都不出“守望终身”这美丽的俗套,但是,从张爱玲以及张子静文章的字里行间读出来的“姑姑”,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的剩女生涯,也许与这个男人有关,但,我想,那不见得就是全部。《小团圆》,在这部自传体的小说里,更证实了姑姑经历了两场非主流的爱情:爱慕嫂子的情人,与表侄恋爱。大家族中,难免有这样在外人看来荒唐的故事,本文无意于考证真伪,只想说,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有机会带着无望的爱情与其他男子结婚的,许多女子不都是这样的选择?为何,张茂渊一意孤行地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剩女,令家族中人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1928年,张茂渊从国外归来,这一年她二十六七岁,名门出身也许反倒是一种连累。《围城》里方老爷子的看法是,女中学生应嫁男大学生,女大学生应嫁男留学生,至于女留学生该嫁给谁,方老爷子没有提出个适宜的方案,大概他觉得这类人属于天生嫁不掉的一类,不说也罢。
用现在的话说,张茂渊是一个“三高”人士。高学历:不知道她在欧洲拿了个什么学历,反正是一个留过洋镀过金的海归,盖得过普通女学生。高收入:遗产也应该算一种收入吧,打了折仍然不菲;再说她还是职业女性,一度在电台读社论,工作半小时,就能拿几万元的月薪;高门槛:这里还得引用方老爷子的话,他说,嫁女须胜吾家,娶媳须不胜吾家,更加通俗的话叫,抬头嫁女儿,低头接媳妇,对张茂渊这样的名门之后,免不了要给予敬而远之的待遇。
虽如此说,只要愿意俯就,这世上就没有嫁不掉的女子,张茂渊的问题在于第四高:心气高。张爱玲说,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怎么苦也得干……象(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她所否定的这种生活状态,是包括本人在内的大多数人的写照,没来由地做着不快乐的事,除了随波逐流的天性,还有就是不把自己的感觉看得那么重要,就像在公交车上,木着脸隐忍地看窗外风景转换,不大去想为何踏上这段旅程。
张茂渊则敏锐地追问自己的感觉:“却是为什么呢?”同理,当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她一定会选择“一直孤单”,哪怕“就这样孤单一辈子”。按照上面的格式去想:或是为父母所逼,或为经济所迫,或是像张爱玲笔下的那些女子,生活在大家庭里,无法忍耐手足间的挤压与倾轧,就算没有爱情,看不上对方,也是会劝自己俯就的。而张茂渊,父母早亡,因为遗产的问题,跟两个哥哥都闹僵了,经济上前面说了,虽不算富有,一个人也还过得去,那么,愁眉苦脸地嫁一个人,愁眉苦脸地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她不把惯性考虑在内,不把闲言碎语、他人的眼光考虑在内。
她是个太真实的人,没有一点儿自欺。比如她老爸张佩纶,仕途上是混得差了点儿,但是和李菊耦人所共知的爱情传奇,却为他失败的下半生增光添彩,他自己也挺喜欢说这个事,动辄在日记里晒晒幸福。少女张爱玲未能免俗,对这段“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很来劲,缠着张茂渊说家史,张茂渊却很煞风景地来了句:“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传奇陡然落到尘世,跌得七零八落,张爱玲简直不愿意听。
海德格尔说了,人,诗意地栖居。人们有着将人生诗化的需求,假如自己实在没料,那就去拔高父母好了,所以我们经常看到那样一些表扬稿,把父母塑造成勤劳善良勇敢坚定的楷模,高级一点儿的,就往佳话上靠,将父母打造成神仙眷属,与芸芸众生迥然不同。只有张茂渊,她说,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一句话,将那个勇敢追求传奇恋情的奶奶,还原成无数心不甘情不愿地执行父母之命的旧式女子中的一个,她那爱晒幸福的老爸,则更显尴尬。
这就是张茂渊,她太真实,这种真实与勇敢相伴,使她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不用那些矫饰,来抵挡素朴到灰色的真相。这份特质,一部分来自张佩纶的遗传,另一部分,则与她走过的路程有关。
《对照记》里有一张张茂渊和她两个哥哥的照片,异母兄张志潜最大,站在中间,张志沂和张茂渊分立左右,张爱玲都说这张照片像爷儿仨。
李菊耦去世后,遗产由张志潜代管,直到张志沂娶妻生子后才交割清楚。据说分得颇不公平,张志沂和张茂渊联手跟那位哥哥打起了析产官司,关键时刻,张志沂丢下妹妹倒戈,张爱玲说是她继母趋炎附势从中拉拢。张茂渊吃了个大大的闷亏,从此便不大与哥哥往来,声称不喜欢“张家的人”,只对张爱玲好一点儿,因为是她自己贴上来的。
张茂渊跟她家族的关系,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惜春,都是被生活的污秽所伤,而心灰意冷,张茂渊受到的伤害,可能比惜春还要大。惜春自小在贾母这边长大,与她那荒唐的哥哥往来不多,感情上没有太多牵扯,张茂渊是在哥哥的照管下长大的,很可能存有许多温情的记忆,就像那张“父子仨”的照片上呈现的那样,当亲情陡然转身,露出狰狞的面目,那种坍塌带来的幻灭感,比惜春以及张爱玲所经受的更甚。
如果是曹七巧式的女人,可能会暗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仍不妨照常走动,无他,惯性使然,交际欲望使然,为了避免将自己边缘化,她宁可在污垢中跌爬滚打。但张茂渊不然,精神洁癖让她不惜“对自己狠一点”,与虚伪的情意一刀两断,要“刻骨的真实”和“刀截般的分明”。
但水至清则无鱼,真实到极处,可能就会缺乏人情味—人情味常常是由半真半假的寒暄成就的。我们并不一定需要别人实打实地付出,我们只是需要对方呼应照顾我们的情绪,那些嘘寒问暖,那些唏嘘感触,即便口不对心,我们还是愿意被它打动,起码会觉得对方比较亲切。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有脆弱怕冷的一面,若真实的关心不可得,我们愿意退而求其次,以那些即使缺乏诚意的语言取暖。
另一方面,每个人也都有表现善心的需要,有时候显得冷酷,是因为成本太高,若是可以低成本高回报,比如说,只要费上些唾沫星,就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好人、善心人,大多数人还是会趋之若鹜的。别的不说,就看网络上,有多少人在貌似激愤实则兴奋地表现正义,就知道,有多少人会迷恋这种一本万利的道德消费,以自己为观众主体的道德演出。
但张茂渊明显不属于上面说的这些人,后面会说到,她对张子静的冷淡,她知道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对他“吧达吧达”眨动的潮湿的眼睛,有着深刻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要随口关心他几句,或者陪着掉几滴眼泪,就能完成一次圆满的道德消费,但张茂渊就是没这个心思,赶到饭点,也会翻脸撵他走。张爱玲一走,她就没商量地对他关上了自己家的大门。之后的数十年,他们彼此不通音问,张子静倒是想过问候她,却没有这个勇气。
张茂渊固然显得不近人情,不过也情有可原,对张子静,她也没这个责任,又不是她把他生出来的,凭什么要强迫自己喜欢他?但对于还比较喜欢的张爱玲,她似乎也不怎么流露感情。
张爱玲说起这位姑姑,亲热里又有一点儿距离感,她认同姑姑的真实,认同中,又带点儿似笑非笑的不习惯。当年她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和姑姑住在一起,张爱玲跟这两位同住,心里是非常紧张的。
母亲总在挑剔她,姑姑心情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兴,因为我想吃包子,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包子上面绉着,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绉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喉咙里一阵阵哽咽着,东西吃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好像我还是笑着说‘好吃’的。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愿意想起。”
张爱玲的那种感觉,叫作委屈,她以前跟母亲姑姑走得很近,现在投奔她们,尽管不是慷慨激昂着来的,多少也有点儿悲情的色彩,她们应该想方设法安慰她受伤的心才对。可是,母亲总在怀疑自己为这女儿所做的牺牲有没有意义,姑姑亦没有想象中的温情表现,现在,吃着她一时心情好捏出来的芝麻酱包子,怎能没有因为委屈衍生出来的酸楚。张爱玲的“不忍想”,为这姑姑算是自己最亲的人了,仍然有隔膜芥蒂;又“愿意想起”,则是,面对了它,才算逼近人生的最真实处。
当然,更真实的是姑姑,她从不表达内心没有感觉到的东西。
张爱玲着急到阳台上收衣服,膝盖磕到玻璃门上,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涂上红药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给姑姑看,姑姑弯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张爱玲赶紧去配了一块。
张爱玲说,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破损,所以她打碎了桌面上的一块玻璃后,急急地把木匠找来,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块。
“精致完全的体系”,点明了和姑姑之间的距离感,只有对外人,才会那样深刻地感受到对方的完整性,时时处处留心自律,不要冒犯了那样一种完整,对此,张爱玲也不是不惆怅的,她又说,现在的家(姑姑家)于它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地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这从前的家,就是父亲的家,她已经将它抛弃了,知道它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起码,它让她不那么紧张。
张茂渊经常抱怨张爱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低能倒也罢了,这是天才的特征,张爱玲似乎也乐于以此自诩,唠叨和嘀咕,不但使人显得琐碎,还因需要倾听者,显得太主动,太需要别人。这对于张爱玲是一种禁忌,她说,若是别人说我听,我会很愉快,若是我说别人听,过后想想就会觉得很不安。她后来爱上胡兰成,和这种禁忌不无关系—她终于遇上了有耐心听她讲话的人。
但张茂渊不在乎,她不把这种“受不了”看得多重,多么值得同情。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彪悍的狠角色,从来都不怕与真相劈面相逢,她自己习惯直面现实,就不大想得起来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坚持真实,不但需要勇气,同时还需要能力,有能力判断,哪些是真情实感,哪些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套进了情感或情绪的公式,否则,很容易将模仿来的身段,当成自己的独特风姿,独自玩赏不已。
张茂渊擅长自嘲,自嘲是自恋的天敌。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没有痊愈,换一个叽叽歪歪的人,黯然神伤在所难免,更高级的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病西施式的薄命红颜,张茂渊却带一点儿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象(像)一首词了。”就那点儿抒情的气氛,被她这一点儿自嘲破坏光光,让人想起某些矫情的形象,跟着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她说她不喜欢文人,不知道是否跟文人身段太足有关,动不动就声称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哎呀呀我要死了”的忸怩口吻,这些装饰性的东西她全部不喜欢,她手里的珠宝,大多都被她卖掉,就剩一块披霞,因为不够好,实在卖不上价钱。
她经常把这块披霞拿出来,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派个用场,可是: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吧,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本身想,不放,又还要好些……
她于是感叹: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是啊,这正是人生的真实写照:说起来是很珍贵的,但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没有反而更好。她的悟性使得她能够直击要害,去掉无谓的装饰,将人生看得不那么隆重。
佛教里强调不执着:有言说而不执着言说,有名相而不执着、不分别名相,有心缘也不执着、不分别心缘,方是无碍智慧。张茂渊为人处事,貌似就有这么一种“不执着”,这么一种无碍智慧。
她的燃点有点儿高:
我心中的张茂渊,她心中可能有那么点儿爱情,比如对于李开弟的记忆,但不足以成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她应该有着更彪悍的表情,比如,套用网上某位很可爱的MM的口气来一句: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张茂渊的剩女生涯,确实挺有意思,偷个懒,让我大大地引用一段张爱玲的原文吧: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智慧不见得都能换成钱,不过它本身就可以娱乐自己了。至于张茂渊七十八岁那年嫁给李开弟,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本来就挺喜欢他的嘛,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纠集在一块儿,嫁给他有什么不好呢?普通人也许会觉得那么大岁数结什么婚,但张茂渊就是张茂渊,她只听从内心的指示。
和张茂渊这样的人打交道,你要预备着承受真实之伤。张爱玲自始至终跟人打交道都很有距离感,很紧张,她爱过的男人,胡兰成和赖雅,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做对方的反义词,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让张爱玲放松。不得不说,张爱玲这一感情取向,某种程度上是拜张茂渊所赐。但张茂渊温度虽然不高,却没有华丽的外包装,显得货真价实,而且能探到底,不像面对那些巧言令色之徒,你不知道能在哪里着陆。
作为一个作家,张爱玲从她那里得到了更多。如果说,她读香港大学时,官样文字被历史教授佛朗士先生耍着花腔一读,就露出了滑稽的底色,那么张茂渊的冷淡和真实,只言片语里的那种穿透力,则如一张网眼细密的筛子,筛去尘世间的拿腔作势,安然地放置自己的内心。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张爱玲能板着脸对迟到者说“张爱玲小姐不在”,能飘飘欲仙地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还自以为在保存劫后的艺术品,未必与这位姑姑无关。她教会了张爱玲按照内心的指示行动—“别的就管他娘”(张爱玲晚年有这样“粗嘎”的声音)。
甚至,我猜想,这么一个举重若轻的姑姑的存在,还有助于张爱玲打破内心的束缚,极尽真实地表达自我。常人都有窥破真相的能力,却为惯性及心理情感公式所阻,不敢朝前迈那么一小步,张爱玲却像拨开泉眼上的杂草那样拨开预设的遮蔽,掬起真相之水,她笔下的人物,人人眼中所见,人人笔下皆无。
张茂渊还点出了乱世情怀,点出了茫茫人世间枯荣自守的残酷与美丽,张爱玲笔下亦常有这样一种气氛,不可谓没有受她影响。虽然我不喜欢胡兰成文字中的气味,但他写张爱玲的那篇《民国女子》可谓解人,张爱玲在致友人的信里说:“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胡兰成的“quote”并没有注明,不知道哪些话是张茂渊说的,但漂亮句子多多,张茂渊的机智风雅也就此可见一斑。
1938年张爱玲从父亲那里逃出来,1952年离开上海去了香港,这期间都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离开上海的时候,她们就约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从此不通音信。
二十多年后,她们才开始恢复联系。1985年,张爱玲屡屡搬家,和姑姑再次失去联系,1987年1月,张茂渊从柯灵那里得到宋淇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里面有这样的字句:可否请先生把爱玲最近的通信址见示?并转告她急速来函,以慰老怀,我已经85岁,张姓方面的亲人唯爱玲一人而已。
看到过这封手书的信,正如张爱玲所言,是淑女化的字体,却不再是那种平淡的语气,“无聊的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也许,衰老会让人变得柔软一点儿,透过这封信看到的张茂渊,终于让我们熟悉一点儿了。
张茂渊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纯粹,苦得彻底,永远永远,不在里面勾兑进去哪怕一丁点儿庸俗妥协的牛奶和糖。虽然许多人标榜自己偏爱这独特的口味—就像朋友是用来出卖的一样,口味是用来标榜的—但我无法不怀疑这写进字里行间的爱好,不过是模仿来的一种范儿。而且喝一次清咖啡不难,难的是喝一辈子清咖啡,喝一辈子清咖啡也不难,难的是将清咖人生进行到底。
张茂渊是做到了,她的亲情可能不那么温暖,她的爱情可能不那么浪漫,但我是如此喜欢她的俯首扬眉之间的那种彪悍,“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句经常被人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放在米兰·昆德拉的辞典里,她的这种风范叫作“不媚俗”,萨宾娜对托马斯说:“我很喜欢你,因为你是媚俗的对立面。在媚俗之王国,你会是个恶魔。”张茂渊和这两位同调,但是她未尝刻意,她随心所欲,自管前行,总结的事,交给后人。
吊诡的是,偏偏是这样不俗的人生,可以做最为通俗的解释。假如张茂渊九泉有知,她竟被人用那样一种哼哼唧唧的语言,刻画成了一个死去活来的琼瑶女主角,不知道是何感觉,真得借用张爱玲那句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