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赖雅:爱又如何

一年之中最猛烈的暴风雪袭击了这一地区,大地苍茫,覆盖所有的路径,没有从前,也没有未来,只有当下,你在我眼前。她说,当他跟我住在纽约时,那城市仿佛是我的,街巷也因此变成活生生的。

1.遇见,在人群中

1956年的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直到3月依旧很冷,有时甚至能达到零下三十四摄氏度,而处于新罕布什尔群山包围中的麦道伟文艺营,更是寒意侵骨。

下午4点之前,文艺家们各自待在自己的工作室,写作、绘画,或者雕塑,等等,这个由著名作曲家爱德华·麦道伟的遗孀麦道伟夫人创办的文艺营地,为他们提供住宿及简单的餐点等,午餐篮子就放在工作室的入口处,4点之后文艺家们才能到大厅里集会。

大厅位于一座别墅式的建筑之中,屋外是大片的草坪,4点之后,人声噪噪,文艺家可以手持一杯鸡尾酒,与自己感兴趣的邻居交谈,张爱玲与赖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遇见的。

我不知道张爱玲哪天来到麦道伟文艺营的,史料上只说她在3月2日得到通知,她来文艺营居住的申请被通过。3月中旬,她结清在纽约那个救世军办的女子宿舍的费用,火车汽车出租车辗转七八个小时,来到文艺营。这个中旬,想来应该在10到12号之间,因为,13号她就遇见了赖雅。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这是张爱玲那篇《爱》的结尾,写这文章,是在她二十几岁的年纪,在上海。如今她已经三十六岁,大概已无心于那样的遇见。和赖雅的第一次见面平淡至极,在文艺营的大厅里,在晃动的人影与声音中,初来乍到的中国女作家和年过花甲的美国老作家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他们到第二天才有机会交谈。赖雅大致知道她从香港来美国不过半年,此前住在纽约。赖雅对张爱玲印象很好,觉得她既庄重大方,又和蔼可亲。这个印象跟张爱玲留给读者的不同,跟胡兰成第一次见到的她也不同,难道生活教会了张爱玲不再那么清高?似乎也不是,她过去的紧张木讷很大程度上不是倨傲,而是不知所措。

我想张爱玲的放松,应该是来自赖雅的放松,他对她一无所知,就是一个寻常女子,刚刚结识的同行。他按照自己热忱友善的天性,问她一些亲切的问题,如同火车上的陌生男女,萍水相逢,彼此都没有背景,本初的性情凸显出来,她跟他的那些话,也就像丝绵蘸着胭脂,渗到了心里。

很多年后,张爱玲已经开始了离群索居的生涯,哪怕最信任的朋友也是通过电话信件联络,拒绝见面,却很奇怪地会见了一个名叫詹姆士·莱昂的美国人,剧作家布莱希特的研究者,他对张爱玲的文坛声名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布莱希特的朋友赖雅的第二任妻子,便与她联系,想要访问她。

张爱玲答应了,当詹姆士如约前来按响门铃时,却无人应答。假如詹姆士对于张爱玲日常做派有所了解,一定会生出顾虑而却步,但那会儿他完全没想那么多,只以为不凑巧,想通过各种方式找到她,完成访问。

这种莽撞成全了他,他不但找到了张爱玲,还看到了她最为放松的状态,她对这个美国人敞开心扉。事后,还跟他通过好几封坦诚的信。詹姆士对她的印象是谈吐娴雅,怡然自若,热忱又令人舒坦,丝毫不觉她有任何不自在或者有逃避与人接触的想法。

张爱玲的放松也是来自詹姆士的放松,詹姆士把她当成平常人,她便没有盛名之下的矜持、旷世才女的身段,她显得舒缓从容多了。

想要让对方不紧张,首先自己得不紧张,你的严肃矜持,让对方也不得不严阵以待,虽然内中并无武器,但一来一往的试探,足以绷紧双方的神经,谁都会觉得累。所以,适当的鲁莽是受欢迎的,《水浒传》里的李逵、《三国演义》里的张飞最得广大读者的厚爱。

1956年的3月,在异国他乡,张爱玲与一个性情天真的男子面对面,周围的景物很陌生,这一刻的光阴很恍惚,她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寻常女子,只用天性里的单纯与聪慧与他相对,而外面,大雪正在飘下来—史料上说,张爱玲认识赖雅没几天,一年之中最猛烈的暴风雪袭击了这一地区,大地苍茫,覆盖所有的道路。没有从前,也没有未来,只有当下,你在我眼前。

2.赖雅的华丽人生

这里有必要给赖雅也来个大起底,他的全名叫甫德南·赖雅,父母是移居美国的德国人,他按照德国的生活习惯长大。严父慈母,保证了他有一个完美的童年,活泼的性情可以得到舒张,同时,父亲绝不会让他的童年时光白白放空。他的文学天赋被挖掘出来,在亲友的生日或结婚宴上,人们总能看见那个幼小的孩子,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声音朗朗地即席赋诗。

十七岁,他进入宾州大学,修文学,二十岁以前,已经写出不少诗,和至少一部名为《莎乐美》的诗剧。二十三岁,他进入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创作的剧本《青春欲舞》被前辈欣赏,两年后,该剧在麦克道威尔戏剧节上上演—四十二年后,他和张爱玲在这里相遇。

顺利的人,习惯于朝前看,以为还会有更多的精彩等待自己去创造,赖雅的头开得太顺了,自然不会有张爱玲那种惶恐的自省。他的心灵世界如同江河上的朝日,健康充沛,才华时刻奔涌而出,甚至来不及化为文字,就在良朋宴饮间随意地流失了。

中国有句古语,叫“日言百句,其气自伤”,胸怀大志的人都懂得三缄其口,张爱玲也不无调侃地说过,她是一个作家,有什么真知灼见也是要放在文章里卖钱的,怎么会轻易说给人听。赖雅却不管这一套,就像一个身家不凡的富翁,想不起来精打细算,他才气过剩,不用缩手缩脚。

很多人看好他,资深前辈,名流大腕,都看好他,看着他神采飞扬的高谈阔论,妙语如流星般闪烁不尽,旁观者只剩下跟他一道热血沸腾的份,怎么可能怀疑他的前途。

然而,作为后来者,我们可以轻易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赖雅的终极成就,不得不遗憾地说,他也许算一个出色的作家,却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完美的童年及后来的一帆风顺,像一柄双刃剑,让他元气充沛,却没有得到淬火的机会,他的世界是偏明朗的,没有阴影辅助,缺少了张爱玲那种参差对照的层次感。

他对什么都兴致勃勃,做什么都容易成功,时刻处于被诱惑状态,不会死守着一点。他的生命,就这样被淹没在一波接一波的华丽幻影中,丝毫没有感到命运设计的恶作剧—它对他的厚爱并不见得全是好心。

从1931年到1942年,他在好莱坞做了十二年的编剧,干得还不错,不菲的报酬,让他不但能够丰衣足食,还能灯红酒绿。

问题出现在1943年,这一年他不小心摔断了腿,又轻度中风。他向来身体很好,看上去很强壮,但这样的人,一旦出现问题,就是兵败如山倒,在他遇到张爱玲之前,他还中过一次风。

好莱坞抛弃了他,就像一个魅惑但轻浮的女子,对谁也没有长情。一代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总有新人脱颖而出,赖雅又非一线编剧—他就没有做一线编剧的野心,十二年之后才过气,已经很够意思了。

赖雅的生活状态开始走下坡路。他结过一次婚,妻子是一个活跃的女权主义者,两人相处不来而离婚,现在他是孤家寡人。如果手中有钱,单身汉的生活也自有妙处,但赖雅虽挣到过很多钱,却到手就花掉了,他没有吃过没钱的苦,真的视金钱如粪土,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小团圆》里这样说。他一向本着有钱大家花的宗旨,后来选择了共产主义。

中年之后的赖雅,变得很弱势,弱势人生不复有浮华遮蔽,视野能够更清晰一些。赖雅回过头,想要重新拾起小说,当他雄心勃勃地想要卷土重来时,却忽略掉了一点,他,还能写出好的小说吗?

还是张爱玲看得真切,她对那个布莱希特的研究者这样说:作为一名好莱坞的编剧,他知道该耍什么公式、用哪些窍门,正是这些把戏破坏了他成为一个严肃作家的资质。“她认为他这个人之所以迷人(甚至是太过迷人),在于他是一个聪明过人的写作者(太过聪明以至于变得世故圆滑);在于他缺乏一种固执,一种撑过冗长、严肃计划的忍耐力。”用她的话来说,他少的正是“勇气和毅力”。

张爱玲揭示了赖雅的问题所在。她的说法里也透露了两点,第一,她懂他很深;第二,他在她眼里是“迷人”的,尽管她懂得“迷人”背后的问题,但她的口气,分明是爱而知其恶的。

3.兵荒马乱中奔向一个人

胡兰成曾说张爱玲取人,首先要看聪明不聪明,其实张爱玲对于温度,亦有需求。当初刚映入她眼中的胡兰成,未必显得很聪明,只是他热情,她遂把他所有的言语,朝聪明上拽,笨嘴拙舌也成了微言大义,她着急贴近于那温度,变成了一个自说自话的诠释者。

也难怪,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都太冷了,她们喜欢清洁,冰清玉洁,冰和玉都是冷的。张爱玲也喜欢清洁,她最怕的是虱子,但她没有母亲和姑姑那股“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的劲头,对温暖,有种向往。

她在关于苏青的文章里写道: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苏青却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光,听得见哔哩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画,画着个老女仆,伸手向火。惨淡的隆冬的色调,灰褐,紫褐。她弯腰坐着,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炉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围裙底下,她身上各处都发出凄凄的冷气,就像要把火炉吹灭了。由此我想到苏青。整个的社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扑出一阵阵的冷风—真是寒冷的天气呀,从来没这么冷过!遇到赖雅的那一年,就是那样的寒冷。1952年7月,张爱玲持一纸香港大学同意复学证明从上海来到香港,她曾在这里读过三年书,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也是以这个城市为背景。但这次,她并不打算在这里定居,左翼的压力使她余悸未消,香港离内地太近,也不安全,她的终极目标是去美国,离中国越远越好。

她又在香港待了三年,中间去了趟日本,炎樱在那里;另一方面,也是想从那儿寻求一条去美国的路。从她后来还是回到香港看,这愿望落空了。

为了生计,张爱玲写剧本,做翻译,译名著。她姑姑曾赞她连英文的物理化学课本拿过来都能看,干这份工作自然不在话下。但张爱玲深恶痛绝,她说,我逼着自己译爱默生,实在是没办法,即使是关于牙医的书,我也照样会硬着头皮去做的。她讨厌欧文,说翻译他的书,像是同自己不喜欢的人谈话,无可奈何,逃又逃不掉。她唯独对海明威有好感。

虽然一时赴美无望,但张爱玲仍然时刻准备着,1953年她就开始尝试用英文写作。1955年,她的英文小说《秧歌》在美国出版,得到评论界的极大赞赏,这应该给张爱玲注入了信心。同年,她终于得到赴美的机会:美国当时有个难民法令,允许少数学有所长的人士赴美,取得永久居住资格,日后也可成为美国公民。

她来到纽约,那时纽约不但是世界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还是出版中心,她孑然一身而又雄心勃勃地来了,梦想着在这里实现少年时的梦想: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

然而现实离她更近,因为经济原因,她搬进了救世军办的带有慈善性质的女子宿舍。服务员是街上无家可归的酒鬼,邻居们是落魄的打算老死此地的胖太太,那种环境的可怕不在于条件简陋,而是,出来进去之间,它总有办法提醒你,你已经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

就是在简陋的女子宿舍里,张爱玲接待了她少年时代的偶像—胡适。

初识胡适,是在那个已经过去的繁华时代里,不,应该说是繁华时代的尾声里。那时,张爱玲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大小姐,成天朝父亲书房里跑,把书一本本拖出去看,但那套《胡适文存》,她是坐在书桌前看完的。

又按照他的推荐,去读《海上花》《醒世姻缘传》,阅读记忆里,有着她对于一大段好时光的依恋。她还记得战后胡适回国时的照片,笑得像个猫脸的小孩儿,她姑姑看着笑了起来说:“胡适之这样年轻!”—他们一桌打过牌。

记忆点点滴滴,便是初见,亦恍如别后经年。在这异国他乡,昔日一呼百应的文化领袖,曾经名噪一时的旷世才女,相见于如此不堪的地方。张爱玲无可奈何地笑,胡适却四面看着,满口说好。

张爱玲之前给胡适寄过自己的小说,他的高度评价令她十分振奋,然而,出现在她眼前的胡先生也有落魄之态,一次说起自己给美国某杂志写文章,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他们这里都是要改的。这里是美国,胡适的赞赏,不能让她东山再起。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她来到了麦道伟文艺营,与一个温暖的、放松的、对她一无所知的男人不期而遇。他们都是此地的过客,那相遇也是萍与水的相遇,仿佛是寂寞的旅途中,他们被命运安排在对面,还没来得及开口,已透过车窗玻璃,发现对方是一个可爱的人。

4.奉子成婚事件

当大雪终于落下来时,他们已经像朋友那样相处了。4月1日,张爱玲和赖雅并肩坐在大厅里共享复活节正餐。几天后,张爱玲把自己的小说《秧歌》拿给他看,这说明她已经对他不设防,他对她的文笔表示赞赏。

反过来,赖雅跟她讲述自己的过往,那些传奇的故事对她是有吸引力的,能够把三十六岁的女人,变成一个睁大眼睛听故事的小女孩,张爱玲那被阻滞了的恋父情结,在她每一段恋情里都发挥了魔力。《小团圆》里,燕山对盛九莉说,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盛九莉在心里回道:他们至少生活过。而赖雅,不但活过,还轰轰烈烈地活过,曾经的“活过”,让他此刻的“老”,也别具意味。

又是一段闪电式恋爱,不到两个月,张爱玲便以身相许。“以身相许”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不准确,它东方色彩太浓,柔婉的语气背后未尝没有一点儿讹诈意味—我从此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任。

美国人赖雅是负不了这个责任的,他说他总是点着火就跑掉;张爱玲也不见得就想让他负这个责任,且不说她的自尊和精神洁癖等,就从他也在这免费的文艺营里暂且存身看,他的状态不比她好多少。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同的是,他比她更老,身体也不好。胸有大志的人,不可以背负太多的包袱。

她是喜欢他的,温度之外,还“饱藏强烈能量”—许多年之后张爱玲这样形容他,他永远生机勃勃,困境中也能给身边人以安全感,而这,正是张爱玲所需要的。

就在两人有“同房之好”(赖雅日记语)的两天之后,赖雅在文艺营的居住期限已到,张爱玲去车站送他。最后的半小时,她吐露了对他的感情,亦说到自我发展和经济上的困境,却不是想要他承担自己,相反,她还送了他一些现金作为临别礼物,她深知他的处境,除了精神上,她并不想依赖他更多。

张爱玲号称一钱如命,跟姑姑都要算清楚,这也是前面所说的清洁使然。金钱太容易引向暧昧,只有在完全不设防的人之间才可以有通财之义,爱他爱到坦然地跟他要零花钱是一种,心无芥蒂地送他钱也是一种。

如果不是后来那桩突发事件,他们的关系也许会发展成细水长流的两地恋情,通信,见面,把爱情坐落在信笺与票根上,相望于不同的江湖—他喜欢宁静的小镇,她热爱繁华的都市,彼此在对方的生活里来来去去也可。然而,意外改变了他们的生命走向:两个半月之后,赖雅收到张爱玲的来信,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张爱玲恐惧生育,曾说: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一个人,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他……造人是危险的工作。

又说:我们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时间也有限,可做,该做的事又有那么多—凭什么我们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她还曾引用“地母”的话:“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

撇开精神层面,单就现实来说,张爱玲也没生孩子的条件,经济压力自不待言,她对自己的期许尚未达到,身体里却突然多了个时刻生长着的小孩子,让生活上相当低能的张爱玲几近崩溃。

满世界的风雨都泼了过来,张爱玲给赖雅写信,只有他,能够跟她共同分担压力,赖雅迅速给她回了信,向她求婚。他不是想以此给孩子一个名分,他同样要不起一个孩子,应该是张爱玲信中的惊惶让他感同身受,他用求婚来为她压惊。

他们拿掉了那个小孩子,结了婚。许多人认为张爱玲的这段婚姻里有太多现实打算,却忽略掉居无定所的赖雅并不是年轻多金的范柳原。张爱玲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帮不了自己的,反而有可能连累自己,以她那样理性的头脑,又胸怀宏大的抱负,也不见得想把这段感情向婚姻推进。应该是“怀孕事件”让她慌了手脚,如同在兵荒马乱中奔向一个人,奔向一只伸过来的温暖的手,顾不上其他了。

她的朋友,也是她的资深研究者夏志清很不以为然,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嫁给这么一个又老又穷的过气作家,还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他甚至怀疑赖雅居心叵测地隐瞒了自己的病史,并做出另外一种美好想象—假如张爱玲嫁个身体健康经济状况良好的人,一定不会那么惨。

“剥夺做母亲的权利”的指责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张爱玲和赖雅养活自己都困难,再来个孩子只会雪上加霜。至于“嫁错郎”这件事,嫁给谁又能保证百分之百正确呢?—赖雅也不是故意要生病的。况且,人在一时一境中,是会有盲点的,那一刻,张爱玲只能孤注一掷地扑到赖雅的怀中。

5.和清洁的男人在一起

赖雅是老病之身不错,而且没有钱,但他是那种生命力超级旺盛的人,但凡有一点儿缝隙,他都要活得兴致盎然。婚后他按照张爱玲的喜好,定居在繁华的都市,他喜欢逛街、购物、布置房间、搜寻美食,他带着张爱玲享受他发现的一切。虽然她惋惜他花太多时间在街头逡巡,但仍然赞赏他有担任导游的天赋,说,当他跟我住在纽约时,那城市仿佛是我的,街巷也因此变成活生生的。

1958年9月30日,是张爱玲三十八岁的生日,那天早晨秋雨绵绵,又赶上美国联邦调查局人员来核查赖雅的某项债务问题,就这么着,都没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这个人赶紧离去,好让他们的节目鸣锣开场。

当那个人离去,天空也凑趣地放晴,赖雅和张爱玲踩着五彩缤纷的落叶去邮局寄信,然后回到家中,享用晚餐。之后,张爱玲精心地装扮了自己,两人一块儿去电影院,电影很精彩,他们笑出了眼泪,又在冷瑟瑟的秋气里回家,吃完剩下的饭菜。这样写下来,只是一篇流水账,但是张爱玲告诉赖雅,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生日。我想一定是赖雅有那种让人快乐起来的天分,他是那种挂在悬崖上还要乐呵呵地指导别人欣赏绝地风光的人。

除了生活的艺术,张爱玲也推崇他的道德水准。赖雅是著名作家布莱希特的好友,当年布莱希特从德国流亡到美国时,赖雅给他提供了最为热情的帮助,包括资助他,并帮他把家眷弄到美国,等等。俩人还合作写过一部《伽利略传》,但是布莱希特在最后的定稿中没有把他写的部分编进去,有人怀疑这是两人友谊转淡的原因,张爱玲则认为赖雅对人热诚,且有着性情随和的特质,所以这件事无关宏旨。1947年布莱希特离开美国之后,赖雅还担任过他在美国的正式代理人。之后布莱希特声名鹊起,一度邀请赖雅到欧洲发展。赖雅的字典里大概没有“虚邀”这两个字,1950年左右,他兴致勃勃地看望老朋友去了,到那儿才发现自己“很傻很天真”。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布莱希特已经学会淡漠地有距离地微笑,并将这种笑容运用到和赖雅的见面上。

赖雅很生气,他是个直肠子的人,生起气来就很直接,提前归去,这时布莱希特才发现他对这位老朋友的了解不足,写了几封信想要挽回,但赖雅那边音信全无。

尽管赖雅不想再与他发展友谊,却仍然保持着对于朋友的忠诚,他提起布莱希特的文字仍然赞赏有加,还推荐张爱玲去看布莱希特的剧作《四川好人》。

也许读者会质疑,他是否想借炒作布莱希特给自己脸上贴金?张爱玲的第一任丈夫胡兰成干起这种事是一把好手,都分手多少年了还“爱玲”“爱玲”地喊得让人如闻其声。但赖雅却正好相反,他宣传布莱希特的作品,却并不四处张扬自己和他的友谊。张爱玲提到,有次“一位黑人作家到辛克莱·刘易斯家作客后,写了一本书,(赖雅)读后相当愤慨。平日他也会把辛克莱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但仅止于嘴皮上说说。我也不认为他有意将这些事写成文章,可以说那就是一种朋友间的忠诚吧!”他对布莱希特就是这样。

张爱玲对赖雅的形象也很推崇,说:他戴的扁帽则予人十分欧派的感觉。她曾听过与他初会面的年轻人以及年长女士评论他的外形,言词中饶富敬佩之意。

在这毫不讳言的公开赞赏之外,另一个细节也许更能透露他们的婚姻状态。赖雅有次对张爱玲笑言,按照中国人的说法,你是我的填房,张爱玲立马反击,说按照中国人的说法,你还是我的接脚婿呢。这样的玩笑,也许没有“低到尘埃里”那么优美,不如“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那么抒情,但它去除了后者的表演性,不再拿捏身段,还原成一对平实的夫妻,在对方面前百无禁忌。

当然,经济压力依然存在,赖雅一开始就坦言自己在改变家庭经济状况方面大概会无所作为,张爱玲在美国依然没能打开市场,还得探回半个身子到母语世界里讨生活,靠给香港电影公司写剧本挣钱,在美国花。

母亲去世时留给她一只古董箱子,她和赖雅称之为宝藏,他们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变卖,张爱玲总能以超出众人期望的价钱卖出去,连赖雅也惊讶于她经商的天赋。

如果说一开始张爱玲更为主动,现在则赖雅爱她更多一点儿。这当然是因为他天性仁厚,和谁在一起久了,就会产生深刻的感情。另一方面,张爱玲一旦放松下来,亦有她的一种可爱吧,倒不在于她的锦心绣口,而是一个寻常女子的温情,又比寻常女子来得更为干净。

张爱玲善写“如匪浣衣”式的悲哀—堆在盆边的脏衣服的气味,那种杂乱不洁的,壅塞的忧伤,用江南话叫“雾数”,她自己做人,则力避这“雾数”,朝爽洁可喜里去做。然而,“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在灰扑扑的天地下,这种努力常常证明是徒劳,就算和亲人之间,都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像华美的袍上蠕蠕爬动的虱子。

好在亲情没的选,爱情有的选,爱情比亲情更私人化,她立意在自己选择的爱情里,扮演理想中的自己。上次她的干净碰上了胡兰成的油腻,她也并没有完全灰心,这次,她仍然用那种东方式的贤淑、单纯与赤诚去对待赖雅。她的付出获得了回报,炎樱说起赖雅对她的感情,说我从未见一个人如此痴爱另一人;赖雅的女儿说起父亲对于继母的感情,也不约而同地用了“痴爱”这个词。

虽然,也有小小的摩擦,比如张爱玲怎么也学不会把箱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赖雅的热情偶尔也会给张爱玲带来困扰,她嗔他对人际关系的依赖到了过分的地步。有次他的朋友带了只山羊要给她看,他幽默地称之为一个朋友要见她,张爱玲非常抵触,最后他不得不煞风景地道出真相。还有,多少年前和继母激烈对抗的张爱玲大概没想到,她也会做人家的继母,那个和张爱玲差不多大的“女儿”对于这位来自东方的继母同样有点儿找不着感觉,她们保持着面子上的客气,内心并不互相认同。

但这些毕竟无关大局,张爱玲和赖雅的关系,已经是她感觉到的各种人际关系中,比较完美的一种,他的单纯让她能够不设防地掏出自己的单纯,他的痴爱让她可以放松到放肆,他不可救药的乐天精神让贫穷也不再那么难以忍耐,余生似乎可以就这么度过,用彼此的一点儿暖来慰老温贫。

然而,张爱玲并不是一个有了爱情就可以满足的女人,这又要说到她的伟大志向上去,来到美国好几年了,她始终没有打开市场,小说被频频退稿,她到处受到冷落。一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并不认识的一位中国作家获得了巨大的成就,心中惆怅万分。醒来之后,她跟赖雅复述这个梦,不由得潸然泪下,内心的隐痛被揭开,她从未甘心蜷缩于平凡生活的一隅。

6.台湾臭虫,命运的暗示?

1961年夏天,张爱玲开始筹划一趟东方之旅,目的地是中国的香港和台湾。除了寻找更多的经济渠道外,张爱玲还另有一伟大计划,为创作以张学良为原型的小说《少帅》搜集素材,最好是能跟张学良本人见一面。

看得出,张爱玲想要放手一搏,旅费不菲,她甚至都没有筹到返程的机票钱,就带着大展身手的雄心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去了。

张爱玲不甘心眼下的灰暗,不是她不努力,不是她没有才华,她受到冷落的原因,应该是中西文化的隔阂。张爱玲选择张学良为主人公原型,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因为这个人被美国人知晓,写一个他们认识的中国人,他们总会有兴趣一些吧?

对于张爱玲的“重利轻别离”,赖雅很难接受,心理感觉变成生理感觉,他浑身上下都感到刺痛。他写信给麦道伟文艺营申请重返那里,又写信给女儿问能否把自己的东西运送到她那儿,给女儿的那封信,他特地给张爱玲过目,让她感觉到自己的那份无助与酸楚,但张爱玲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顾不上照顾他的感觉。

这也许是赖雅衰弱的开始。之前,他虽同样颠沛流离,贫困潦倒,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不用求助于任何人。这一次不同了,他眼巴巴地企望张爱玲留下来,很可怜,很弱势,却没有得到回应。

眼看着这个乐观的、明朗的、曾经给过她安全感的男人倒下来,张爱玲有怎样的感觉?抱歉?怜惜?感伤?—让我老实说,是否还有一点点的嫌弃?她说过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现在,看到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低下白发苍苍的头,会不会像看到她最怕的软体动物一样,生出那种夹杂着惊惶、恐惧和不知所措的嫌恶?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对理想的向往,1961年10月,张爱玲如期登上了前往台北的飞机,对于赖雅的歉意淹没在开拓未来的踌躇满志中,她指望凭借《少帅》翻盘。然而这趟旅行一开始就不顺,在台北,她申请拜访被蒋介石软禁多年的张学良本人,这个幼稚的想法自然地碰了壁,好在张爱玲并不打算写出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小说,她的视线,主要停留在这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关系上,想象力可以填充未知的那部分,所以,据知情人透露,这部小说还是完了工,但不知什么原因,至今未见天日。

接下来的日子比较轻松,张爱玲会见粉丝,游历宝岛,这时她在台湾已为文学小圈子里的人知晓,并拥有了一批忠实的拥趸。尽管作家们都声称自己喜欢安静,但绝对的寂静亦会令人惶恐,余华曾不无调侃地说,电话可以不接,铃声不能不响,张爱玲大概也不能免俗。从时人所写的印象记中看出,她的心情不错,她给好友的信里也说,至少台湾之行的目的是达到了。

唯有一个小插曲值得玩味,张爱玲后来在“印象记”里提到台湾有臭虫,这引起一路陪伴她的青年作家王祯和的不满,他写信向她抗议,张爱玲调侃地解释了一句:臭虫可能也是从祖国大陆撤退的吧。

快乐的旅程在台东火车站终止。火车站站长前来告知,她的朋友麦卡锡先生来电,说她先生赖雅中风了。张爱玲那一刻表现得很镇定,她回电话,并和气地请身后等着打电话的人到另一个电话亭去。台东是游不成了,张爱玲转身赶回台北,麦卡锡告诉她,在她离去之后,赖雅一个人昏迷在医院里,他的情况应该很严重。

当年胡兰成身陷温州,她千里寻夫,这次,她却无法在赖雅最需要她的时候,像当年探望胡兰成那样,回到他的身边。因为,她没钱,她要在香港大挣一笔才有钱买返程机票,此刻,除了去香港,她没有别的选择。

7.全世界的风雨泼进来

多年来,她的好友宋淇在香港帮她接洽剧本,付给她最高的稿酬,这次也不例外,等待张爱玲的任务是把《红楼梦》改成上下两集的电影剧本。

很不幸,新导演不知道她昔日的名气,没有耐心可能也没有能力判断她现在的价值,张爱玲交了剧本之后,导演要她等着。她在香港待了五个月,最后仍然没有下文,只好去写宋淇交给她的另外两个剧本。

唯一的安慰是赖雅来信告诉她,他在女儿所在的华盛顿租了一个小公寓,还把房间的蓝图画给她看,张爱玲对那张蓝图非常满意,说,那就是我真心想要的家。她对未来依旧有所期盼,“据我所知,我们的运气会在六十三年中好转”,但眼下的情况却让她觉得很棘手,“可是我却为了如何度过六十二年而失眠”。即使这样,她仍然不忘温柔地表达她的爱:“甜心,快乐些,吃好点,健康点,很高兴你觉得温暖,我可以看到你坐在乔家壁炉前的地上,像只巨大的玩具熊。附上我全部的爱给你。”

而在太平洋的另一边,赖雅也在度日如年地期待着她回来,过尽千帆皆不是之后,赖雅不禁抱怨她的归期总是“无限期延长”。张爱玲表示,她是没办法,她要留在这里,挣八百美元的稿费,这笔钱可以维持他们四个月的生活。之前她写的关于《红楼梦》的剧本没有获得通过。

“我工作了几个月,像只狗一样,却没拿到一分酬劳”。许多年前,她第一次穿上皮袄,觉得自己像只狗,摸摸鼻子是凉的,觉得更像了。你如果知道那件皮袄是用胡兰成给她的钱做的,就不难理解那个比喻里对自己的爱娇了。然而,这一次,她说自己像狗,却是像一只沉默的、辛苦的、得不到一点儿回报的狗,两相对照,让人如何不心酸。

她让赖雅再等她六个礼拜:“在未来的六个礼拜,请你好好地为你我享受那小公寓,如果你因为担心我而生病的话,岂不是破坏一切了吗?亲吻你的耳朵。你还是边吃边走动吗?最近都吃些什么?请好好照顾自己,爱你。”

这封信写于1962年2月10日。

十天之后,她的情绪也坏到了极点:“我的手脚都肿了(轻微),因为从旧金山飞来,其实是没钱买大一点的鞋,等旧历年大拍卖再说。跟宋家借钱是件极痛苦的决定,而且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无法弥补这种艰困的关系。”

她跟宋淇夫妇借了几百美元,正常情况下,这本是小事一桩,但是这时不知为何她与宋家的关系非常紧张。从她给赖雅的信里看,似乎是剧本接洽中出了点儿问题。张爱玲原本多疑,宋淇热心但有时又未免急躁,在本来就不顺当的情况下,确实容易出问题。总之,她原本殷切盼望的与宋氏夫妇的会面,临到眼前,却不无苦涩。

1962年2月18日,农历正月十五的前夜,她站在公寓的屋顶,与生平最爱的月亮对视,她写过楼板上蓝色的月光,像是静静的杀机,写过陈旧模糊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下的泪滴,这个元宵夜,她看到的是一颗红色的满月,怪异,惊怖,在天宇下,不动声色地与她相对。

她给赖雅写信,说:“宋家冷冷的态度令人生气,尤其他认为我的剧本因为赶时间写得很粗糙,欺骗了他们。宋淇告诉我,离开前会付新剧本的费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两部,即《红楼梦》上与下。当我提议回美再继续修改时,他们毫无回应……典型中国人的作法,避重就轻,只谈我的剧照……但我估计他们会从《红楼梦》稿费中扣我的钱。我无法入眠,眼疾刚治好,走到阳台,站在一轮红红的满月下,今日是元宵节前一天,他们已不是我的朋友了……所以甜心,请你写信来,你知道吗?当我在黑暗中孤独地走在阳台中时,心中不禁猜想你是否知道我的处境、我的心情,顿时觉得在这个世上我可以投向谁?”

撇开她和宋家的关系不提—后来他们又神奇地恢复了,张爱玲说起宋淇夫人邝文美,依旧是:越是跟人接触,越是想起Mae的好处,实在是中外只有她这一个人,我也一直知道的—她对宋家的那些抱怨,也许是烦难处境里的过激之词,但可以看出,她对赖雅有着永远的信任,和爱。

3月16日,张爱玲终于离开香港,飞回华盛顿,奇怪的是,赖雅在华盛顿机场看到的她没有一丝萎靡之态,反倒是“生机勃勃”的。这应该是丢弃一个烂摊子的如释重负,还有“重整河山待后生”的摩拳擦掌,也许在飞机上,她就在心里与往日分道扬镳,决定在小说创作上大显身手。当赖雅提出要陪她游览她最喜欢的纽约时,张爱玲认为来日方长,她喜欢纽约,是想在那里定居而不是做一个游客,这个梦想,寄托在下一部小说的成功之上。

但是就在这年5月,赖雅再次小中风,同年12月,他因疝气手术需要住院,曾经花钱如流水的他,却因不愿意付二百块预付费而拒绝入住,他每月的福利金是五十二美元。在张爱玲和女儿霏丝的坚持下他让步了,住院七天花费四百一十五美元。这之后他们得到短暂的安宁。1963年7月,赖雅散步时跌了一跤,他的身体状况本来就很差,这次竟致卧床不起。更糟的是第二年宋淇离开电影公司,不能再为张爱玲接洽剧本,她失去了最主要的生活来源,不得不搬到位于黑人区的廉价住所里。

命运似乎存心考验张爱玲的承受能力,之后,赖雅又几次中风,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张爱玲不得不在做翻译工作养家糊口的同时,兼任护士,而我们都知道,她做这些,肯定是不在行的。

“饱藏着生命能量”的赖雅倒下了,从身体到精神。1965年的圣诞节,他的小外孙偕女友来探望他,我不知道孩子们看到了什么,只能按照有限的生活经验去推想,房间里的光线,气味,和躺在床上的老人的眼神。赖雅生命晚期,骨瘦如柴,一辈子都神采奕奕的他,不愿意再与他人对视,一次他的一个表亲来探望他,赖雅把头转向墙壁,要求他离去。

他的委顿,对于张爱玲,是致命的打击。这些年来,虽然靠她挣钱养家,但他那种“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精神面貌,应该给风雨飘摇中的她提供着稳定的动力,现在,他倒下了。

令人窒息的围困中,她还在寻找突围之路,在迈阿密大学申请到了驻校作家的职位,这次,她不愿意带上赖雅。她不是一个绝情的人,应该是想排除一切干扰奋力一搏,一旦成功,她和赖雅的生活才能获得物质保证,这比亲力亲为照顾赖雅更为重要。

她希望赖雅的女儿能够暂时收留老父,遭到拒绝,又曾雇用两个黑女人照料他的生活,也失败了。最后,她从迈阿密大学回来,把赖雅带回了学校公寓,亲自照顾他,直到1967年10月8日他去世,那时张爱玲刚过完四十七岁生日不久。

很多年后,那个研究布莱希特的美国人与她见面之后,说:“她与赖雅最后的那几年过得艰难(赖雅晚年健康状况恶化,致使他生活起居几乎事事要人照料),我很讶异在这样的前提下,她能敞开心怀毫不忌惮地与人谈论他。言词中,她对这个在生命将尽处拖累她写作事业的男人,丝毫不见了怨怼或愤恨之情。相反地,她以公允的态度称许她先生的才能,说明他的弱点所在……”

8.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时光能否如沙漠上的风,在清晨抹平前夜留下的杂沓脚印?我觉得不能,很多年之后,张爱玲表面上的平静并不能说明那一切没有在她心中留下痕迹,那痕迹不是怨恨,而是恐惧。

和赖雅的十年婚姻,前五年虽然靠她挣钱,但赖雅给了她许多的温暖与爱之外,还帮她解决做家务、跑邮局之类的琐事,后面五年,赖雅倒下来了,要“低能”的张爱玲来照顾他。“低能”是一个问题,更严重的问题是,张爱玲自称“低能”时,是理直气壮的,也就是说,她心底未尝不认为,相比写作才华,缺乏生活能力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赖雅倒下之后,她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这个能力,为之所苦的那些岁月,她对赖雅不可能没有怨恨。

张爱玲号称有一种大悲悯,那是一种写作态度,她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也可以知心,对于现世,亦有苍茫的同情,听到“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的戏词,会为“天真纯洁的,光整的社会秩序”而生落泪之心。在文字的世界里,她成熟、理性、深刻、温存,只因文字与人生到底隔了一层,以局外人的态度对待,是可以这样美好的。

现实中,她无法做得那样好。胡兰成有一句话说得对,她不喜欢小孩子小猫小狗小天使,是因为她自己是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住在她心里,跟了她一辈子,她愿意喜滋滋地仰起脸,看大人们走来走去,她害怕作为一个成人存在。

张爱玲的文章里有这么一段:

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们之前特别地听话。常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的扑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吝刻,逢到给小账的时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他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情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

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

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姑姑给他们,好么?”“为什么?”“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胡兰成的文中也说过类似的例子,说张爱玲不敢看车夫的脸,他解释为张爱玲的眼睛干净,不能看不洁的东西,我就不明白了,人家车夫的脸也许不那么干净,但怎么就“不洁”了?张爱玲的恐惧,是因为她害怕别人把她当成一个大人那样有所诉求,她是做不好大人的样子的,她每一个恋人都比她大。

现在,她却要在赖雅面前扮演大人,能干的、耐心的、不怕脏不怕累的大人,精神上亦有很大压力吧?虽然爱情以及爱情转化成的亲情可以使一个人变得慈悲,但那种大无畏精神能支撑五年吗?没有文章描述过这五年的光景,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烬余录》里的一段: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地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不是她心如铁石,她也不想这样,张爱玲完全白描的手法里,未必没有对于人性的失望,这篇描写战争中的人性的文章里,她同样有对自己的拷问,只不过人性由老天赋予,她有失望,但不自责。

在赖雅面前,是否也有这样“阴沉”的一瞬呢?不同的是,假如有,张爱玲过后是会自责的,毕竟她对爱情对亲情,对于感情有信仰。可事实证明,她的感情支撑不起现实的磨难,对于让她经受这种考验的人,她是有恨的,但爱让她觉得不可以恨,这种“不可以”的负疚,使她的恨更刻骨了。

当然,一定也会有阳光充沛的时刻,光线涌动,空气也变得甜柔,她与他相对,内心柔软,情感悠长,仿佛可以天荒地老。她对他的感情的底色,仍然是深沉的爱。没有一样感情不是百孔千疮的。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

作为作家的张爱玲早就参透了这一切,作为寻常女子的张爱玲长期以来却不肯相信,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说过的这些,都是真的。

如果说,当年与胡兰成那段恩怨,还可以以鄙视他终结的话,与赖雅这些年来的磕磕碰碰,就找不到解脱自己的理由了。赖雅是个好人,“痴爱”她,也为她所爱,他去世多年之后,她还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他的姓氏,但正是这样,她心中的阴郁更难消解。

如此的挚爱,尚且生出各种磨难,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烦恼是注定的了,再交往又何苦来哉?她于是闭门谢客,守护住一方净土。她极少与人来往,接电话也视心情而定,即使是好友,或者她有求对方,她也习惯于跟对方书信来往,那些信,倒是写得有情有义的,她对于尘世,并非没有留恋,只不过不愿再与尘世贴得那么紧,她丧失了信心。

不料,她能拒绝人,却不能拒绝虱子。张爱玲的晚年,老觉得住处有虱子,她每个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这么着还不行,只好搬家,张爱玲的朋友,其遗嘱执行人林式同说,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算下来她搬了有一百八十次家,这个数字也许有些夸张,但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里也写道:“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她还考虑过搬到沙漠里去,也许那里可以躲避虱子。在《对照记》里,她提到屡次搬家让她丢掉了很多珍贵资料。但每到一处仍迅速发现有虱子出没,看样子它们要跟她死磕到底了。

从少年时起,张爱玲就对虱子这东西印象深刻,那年在台湾,她还发现了虱子的同类—臭虫,并写进文章中,引起王祯和的抗议。台湾真的有臭虫吗?我的疑问无关台湾实际的卫生状况,而是根据张爱玲晚年对于虱子的疯狂逃避,无法不怀疑,那些臭虫和虱子一样,巢穴驻扎在张爱玲的内心。

虱子、臭虫这样的小生物,杀伤力有限,被咬上一口也不太疼,只是痒,还觉得脏。它象征着人与人之间鄙俗琐碎的纠葛,说不出口的细碎烦忧。张爱玲一辈子都怕这个,这种恐惧深入骨髓,她再搬家,也搬不出自己的内心。

她曾说,小时候读《红楼梦》,看到的是一点热闹,现在再看,看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烦恼。没错,《红楼梦》里的烦恼太多了,王夫人的,邢夫人的,凤姐的,连贾宝玉和林黛玉在一起,也都是重重叠叠的烦恼,但与张爱玲不同,曹雪芹回望这些烦恼,并不当成华美的袍上的蚤子,而是当成生命河流上的美丽的波纹,过往不可追,但可以记下,他的栩栩如生的描摹里没有嫌恶,净是柔情。

张爱玲和曹雪芹之间的差距,是林黛玉和刘姥姥之间的差距。

《红楼梦》的前八十回,都在用林黛玉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唯美,精细,眼里容不得沙子,有什么经得起这样的打量?所以她常常伤感、尴尬、耿耿于怀,大不自在。

突然冒出一个打秋风的刘姥姥,认低伏小地弓着腰,皱纹纵横的脸上是卑微的笑,明知被人恶搞仍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配合到底,只为一点点残羹冷炙—你们拔根寒毛比我们大腿还粗呢!粗鄙得连凤姐都听不下去。

林黛玉鄙夷地称之为“母蝗虫”,高洁的她看不上刘姥姥的猥琐,可是,刘姥姥哪有资本像她那样高洁?躲不开的尘土,避不开的风雨,到处都是虱子和臭虫,这就是现实“浊世”,没有一个幽篁深处的“潇湘馆”给刘姥姥们隐身,她发现了虱子也没有搬家的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如将自我哀怜当成无用的盲肠割弃,选择与虱子们共生共存,把虱子的出现当成生活的常态,它还能给你带来困扰吗?

那年五祖让诸门人做偈,最被大家看好的神秀苦恼了几日,在粉壁上写道: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五祖看了,说凡所有相,便是虚妄,这个偈子还在门外,没有到门里。

那个被打发在后院劈柴的惠能,也做一偈,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知道他悟了,就将衣钵传给了他。

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又曰,心不随境转,得大自在。张爱玲像林黛玉一样“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东躲西藏,坚壁清野,导致的后果是,越发感觉虱子的存在,那些虱子其实是驻扎在她心里,连医生都对她的“虱子说”将信将疑。

1995年9月初,张爱玲感觉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于是把重要资料放进手提包里,留在门边—她永远有这样的理性。一日,她在睡梦中辞世,遗体几天后被发现,这之前她已经写好遗嘱,要求把她的骨灰撒在空地,不开追悼会也不立纪念碑,如此,方是真的干净了吧?但容我再补一句,只要心中存着干净的念头,便无法得到真正的干净,好在,生命解决不了的,可以交给死亡解决,她紧张的、有着无限禁忌的一生,终于安然,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