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怪过他,虽然他比她大五岁,她却对他一直有种心疼。和张爱玲的爱情,于他,也许就像一场遇仙记,美好,神奇,但极不真实,一回头,楼台亭阁俱已化作空无。他回到人间,安心地过他脚踏实地的生活,只是不知道是否会有些夜晚,想起往昔,亦觉惆怅旧欢如梦?
日本战败后,胡兰成遁入浙江腹地。张爱玲惦记他,在冬天里,做了件翠蓝的棉袍作为行装,沿着他走过的路,迢迢苦旅,万水千山,来到他藏身的地方。
那是一场伤心之旅,胡兰成不肯放弃在武汉认识的新欢,眼下,又与这范姓女子不清不白。《今生今世》里说,张爱玲是哭着离开的,回去后,她写信告诉他,她一人在雨中撑伞伫立,面对着滔滔黄浪,涕泣久之。
胡兰成这转述非常文学化,却也因之浅淡,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则告诉我们,在她消失在他目光中之后,她的痛苦依然轰轰烈烈。许多年后她写道:“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她无法忘记他。“在马路上偶尔听见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须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着眼泪。”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只朱漆小橱前……在面包上抹果酱,预备带给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她食不知味,靠喝美军留下的大听西柚汁度日,有天在街上,她看见橱窗里走来一个苍老的瘦女人,都被自己的憔悴吓了一大跳,因为营养不良,她的例假几个月都没来。
就是在这时期,那个名叫桑弧的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桑弧这个名字,在《小团圆》面世之前,就一直闪烁在张爱玲的履历里。
桑弧,原名李培林,孤儿出身,少年时在证券交易所当学徒,后来考上了沪江大学新闻系,想当记者,但他哥哥与长姐都希望他能有个安稳可靠的职业,于是他结束学业后报考了中国银行。他狂爱戏剧,是周信芳的忠实粉丝,并以颂扬麟派艺术的文章,赢得了周信芳的好感。
在周信芳的介绍下,他进入电影行当,由编剧转导演。在1946年到1947年间,他和张爱玲有过多次合作,出品了《不了情》《太太万岁》等几部电影。
在当时,小报上便刊有关于他们二位的绯闻,但并没有引起张迷的重视,因有位貌似比小报更为靠得住的资深影人龚之方打了包票,斩钉截铁地说,张爱玲和桑弧之间只有友谊而没有私情。
他说,新中国成立后他曾经应一干友人之托,想撮合这郎才女貌的一对,他们觉得“张爱玲的心里还凝结着与胡兰成这段恋情,没有散失;桑弧则性格内向,拘谨得很,和张爱玲只谈公事,绝不会提及什么私事”,所以必须有古道热肠的人出来说合。张爱玲听了他的提议,反应却是“摇头,再摇头,三摇头,意思是不可能,叫我不要再说了”。
有了这番经历,龚之方得出的结论是:当时上海的小报很多,他们谈话较随意,有的出于猜测,有的有些戏谑,这却是十足地冤枉了桑弧了。
知情者都这么说了,看来桑弧只是打张爱玲的人生里路过。不过,张爱玲的摇头摇头再摇头,似乎也有点儿蹊跷,这凝重的动作背后,总像是有点儿难言之隐,可是,许是跟胡兰成的那段恋情太浓烈,让人觉得张爱玲的爱情,不可能这样不落痕迹。要知道桑弧到2004年才去世,那时张爱玲早已再度声名大噪,连她的垃圾都被好事者拿去要大做一篇文章,她的一个旧情人怎么能在大上海万人如海一身藏?
张爱玲的研究者陈子善总是放不下,曾到桑弧老先生那里打探,对方“很小心,很机警”。他问不出所以然,又去问桑弧的儿子—他以前在华中师大的同事李亦中,李亦中亦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几番查无实证,自然不好做“有罪”推断,加上感情线索集中的剧情更为好看,这段纠葛久之便无人追究。要不是一部《小团圆》横空出世,谁能想象桑弧的守口如瓶背后另有隐情?谁能想到在胡兰成之后,在赖雅之前,张爱玲还另有一段如冷泉幽咽如雨意阑珊的爱恋?
《小团圆》里那个男子叫燕山,出现在以胡兰成为原型的邵之雍之后,这也正是桑弧在张爱玲生活中出场的时间。燕山是个孤儿,做了导演,与以张爱玲为原型的作家盛九莉有过合作,这些经历全部与桑弧重合。只是,张爱玲写邵之雍,全照着胡兰成来写,这里却说燕山曾做过演员,与桑弧的经历不符,张爱玲做这种技术处理,是想遮掩什么吗?是桑弧的缄默换回这回报,还是张爱玲煞费苦心地为桑弧改头换面,只为更畅快淋漓地叙述那段往事?
反正,张爱玲写桑弧,比写胡兰成时更为慎重,更为“小心轻放”。
盛九莉在心情最为灰暗的时候认识了桑弧。感情方面陷入绝境,经济上,她也面临极大压力。具体怎么着,小说里没说得太细,还是上面那位龚之方告诉我们,抗战胜利后,张爱玲和汉奸胡兰成的交往成为重大人生污点,有报纸想借她的名字招揽读者,不承想骂声四起。小报倒是不惧这个,她又不屑与之为伍,但她一时间创作陷入低谷,生计便成为问题,为了省钱,她连电影都不看。
偏巧有电影公司想将盛九莉的一部小说改编为电影,老板接她去家中商议,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天自己的着装:“一件喇叭袖洋服本来是楚娣一条夹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见的象牙色薄绸印着黑凤凰,夹杂着暗紫羽毛。肩上发梢缀着一朵旧式发髻上插的绒花,是个淡白条纹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来。”
女人常常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爱人的样子,就要被爱上的样子。却也不是一见钟情的版本,她独坐一隅时,燕山含笑走来坐下。张爱玲写他“动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带点夸张。她不禁想起电车上的荀桦,觉得来意不善,近于‘乐得白捡个便宜’的态度,便淡笑着望到别处去了。”
这女子距离感太强,警戒线太分明,然而读到这段时仍觉得笔触里有柔情,初见时的小尴尬,回想起更令人怦然,那点儿当时不能迅即消化的东西,让那感情更有质感。
即使戒备着,她还是感觉到他与身上那件浅色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的冲突,格子上衣的闲适,与他不是一个气场,他像是“没穿惯这一类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诧异”。
他那夸张的、过于接近的动作,可能不是像荀桦一般想要占她便宜,就像这衣服一样,那是初入场者的稚嫩和缺乏分寸感,后来张爱玲说他们的相处如两小无猜,这调子一开始就定下了。但是,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盛九莉曾经在剧院后台与燕山打过照面,他从台阶上下来,低着头,夹紧双臂,疾趋而过,一溜烟地走了,盛九莉觉得他像她也曾邂逅过的梅兰芳,总有怕被人占了便宜的警惕。
警惕的人总是敏感的,发现盛九莉的提防之后,燕山整个人陷入了沉默,那沉默是那样重,令盛九莉震撼—笔者恶意地猜测,也可能是之前胡兰成话太多了吧。
第一次相识,就是这样,如果燕山不再来找她,他便成了记忆里一点儿模糊的影像,是流水般从身边经过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是,三个月后,他来了,她已经从和邵之雍梦魇般的爱情里挣扎着冒出了头,那时候,她急需抓住一双手,让自己感到身在人间,燕山来得正是时候。《小团圆》里说,三个月之后,他跟一个朋友来找她。现实中,是桑弧与龚之方一道去张爱玲居住的公寓,劝她写剧本,张爱玲开始还犹豫,在他们的劝说下,终于点头说:“好,我写。”龚之方在回忆文章里很高兴地写到这些,觉得自己促成了一件正经事,他看不到张爱玲与桑弧之间的火花。
桑弧与张爱玲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是《不了情》。
如今看来,那剧情很普通,家庭女教师和男主人的爱情,被一个不被同情的糠糟之妻阻隔,像是在向《简·爱》致敬,只是少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尾。
在张爱玲的作品里算不得上乘之作,但张爱玲后来把它改成小说《多少恨》,却加了个前言,说:“—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恋恋”两个字用得很是醒目,我无法不猜测还有点儿更重要的原因,比如,她喜欢这故事,也许是因为正贴合她当时的心情。
《简·爱》式的故事之所以动人,乃因大多数人都曾想爱而不能爱或者不敢爱。《不了情》里的女主角虞家茵也是,她与夏宗豫两情相悦,但不能在一起,他是有妇之夫,被他身后的秩序牵制;另一方面,也因她有个猥琐的父亲,年轻时是荡子,晚年是无赖,一次次去找夏宗豫借钱,他自认为有十八般武艺可以施展,却将虞家茵的爱情搅和得七零八落。
张爱玲笔下的女子,有一类世故非常,事事都要精刮上算,另一类却爱得单纯,为了保全一段可以放在水晶瓶里捧在手上看的爱情,宁可先跟对方说再见。虞家茵属于后者,当她父亲的阴影在她的爱情里一点点渗入,她宁可在被完全亵渎前消失。
结尾写到虞家茵独自离开,夏宗豫来到留下的空屋子里,望向窗外,“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这个故事的调子,很像张爱玲和桑弧的。张爱玲和桑弧认识时,桑弧尚未娶亲,但他出身孤寒,依傍做小商人的大哥成长。长兄为父,那如父如兄的大哥,好容易把他拉扯大,成为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不会容许他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这是盛九莉或者说张爱玲的猜测,不知道桑弧是否有过暗示,她总在小说里说自己是残花败柳。
与胡兰成那段交往太张扬,尽人皆知,当时只觉得是绽放,没想到绽放后就会成残花败柳。胡兰成给张爱玲带来的阴影,一如虞家茵的父亲带给虞家茵的阴影,她自己已经出不来了,她不想再带给深爱的人。
张爱玲写虞家茵不辞而别那场,更像是对自己离开后的想象。
可以说,《不了情》里有张爱玲当时的心结,我们从《小团圆》里看,从头到尾,盛九莉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够嫁给燕山。
但人生到底比小说凄凉。小说里,只是虞家茵打定主意离开夏宗豫,夏宗豫放弃得并不甘心,现实中却是桑弧也没打算跟张爱玲在一起,尽管,他对她也是真心。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恋爱,有一大段前奏,有表白,有承诺,《今生今世》里胡兰成告诉我们,他为张爱玲离婚,张爱玲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邵之雍(原型为胡兰成)说,我可以离婚。又说,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还曾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张爱玲与桑弧的恋情有这些吗?事隔多年,两人皆对此事讳莫如深,关于他和她的那些事,我们还是要去《小团圆》里寻找痕迹。
在小说里,张爱玲自己是个叫盛九莉的作家,桑弧叫燕山,是导演。燕山在电影公司的老板那里认识了九莉,想把她的小说改编成电影,三个月后,他跟另外一个人来找她,之后,张爱玲就写他们依偎着坐在黄昏里了。九莉的心里永远没有底,她从来不觉得,他最终想要跟自己在一起。
文中处处暗示,他是这样青衫磊落的有为青年,家世清白,相貌英俊,在他面前,她自惭形秽。一起去看电影,出来时,她感到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她照照粉盒里的镜子,发现是自己脸上出了油。—那粉盒,也是认识他之后才有的,她为他试着学习化妆。
他的脸色未必就与她脸上的油光有关,我们只能看出,她在他面前有多紧张。他在众人面前隐瞒和她的关系,出于自尊,她自觉地不去问他们的将来,却也在心中暗暗地拟想过与他一道生活的情景。要另外有个小房子,除了他之外,不告诉任何人,她白天像上班一样去那里,晚上回去,“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系了”。
他们,指的是燕山大哥他们吧,真的在一起,燕山那边有诸多亲友,九莉做好了敷衍他们的准备。对于邵之雍她没有这样过,当邵之雍跟她说“天长地久”,她只觉得窒息,不愿意想下去。她想象的尽头,不过是他逃亡到边远小城,他们在千山万水外昏黄的油灯下重逢,相对于这浪漫想象,柴米油盐相濡以沫更需要爱的勇气。
盛九莉对燕山有这样的爱,燕山却没说要给她相濡以沫的机会。盛九莉停经两个月,燕山强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么,就宣布……”后来验出来没有怀孕,盛九莉自认为在燕山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他幸免的喜悦。她猜到这故事的结局,在他面前流泪。燕山说,你这样流泪我实在难受。她哭着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他说:“我知道。”他只说他知道,他知道你喜欢他,他也知道他喜欢你。但他不是大开大合敢爱敢恨的江湖儿女,他有一个做小商人的哥哥,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背后的脚印规定了他未来的方向,这个方向与你无关。
最伤人的爱情到底是哪一种?是争吵过、心碎过、鄙夷过、冷笑过的,还是从未开始也就谈不上结束,无始无终,拾不起放不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前者只要伤心一次就好,后者却会留下永远的悬念,无尽的辗转,确定后再推翻、推翻后再确定的猜疑,张爱玲把那心情写在《小团圆》里:“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是的,下雨你会不来,我还是希望天天下雨,好过晴天里望尽千帆,最起码,这一次我可以以为,你是下雨才不来,不是因为,你对我没那么爱。我宁可你不来,也不愿面对你对我的不爱。
不能怪桑弧薄情,只能说,每一个人对爱的理解不一样。谁规定相爱就得相守呢?只是,相爱的人,常常会有想在一起的意念,有害怕失去的惊悸,“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借了范柳原的口说:人生里总有死生聚散,我们做不了主,但我偏要说,我要与你在一起。
但桑弧无疑没有这样的执着,也许是,他早已知道,这种执念于事无补。作为孤儿,他早已习惯失去至爱,失去、分别这些词对他没有那么可怕,不能吓到他,不足以让他想办法要与最爱的人在一起。
她从未怪过他,虽然他比她大五岁,她却对他一直有种心疼。一度他参与的三部电影同时上映,占了六家戏院,他的宣传者在报头写:请看今日之上海,竟为××之天下。说起来是风云一时,却独有她说:你一得意便又惨又幼稚,永远是那十三岁孤儿。
她不觉得那样的荣耀,能拯救他宿命的凄苦。在《小团圆》里,她写燕山回忆父爱:“我只记得我爸爸抱着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捂着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这回忆让人泪下。
对一个孤儿,你还能要求什么?何况他是如此安然。他安然帮她做些拾遗补阙的事,帮她写书评,大张旗鼓地推荐,带她去朋友家,想帮她谋点儿事做,还为她的新长篇拟了一个笔名叫作梁京,取“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意境。与此同时,他订婚,《小团圆》里说女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伶,原本是要嫁给海上闻人的,轮不到他,现在大家都是文化工作者了,他才有了机会。
事实上桑弧的妻子确实漂亮,但是个圈外人,张爱玲将桑弧妻子的身份做这样的设定,怎么看都带点儿恶意,像是有点儿芥蒂经年不曾消化。
而写她闻知他的婚事那一段,是猝不及防的惊痛。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着圈子踱来踱去。九莉笑道:“预备什么时候结婚?”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着。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她笑问,装作浑不在意,他笑着回答,装作真的以为她不在意。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她不忍看见他的忧色,便将自己的心思掩藏在淡然的表情下,“你试着将分手尽量讲得婉转,我只好配合你尽量笑得自然,我就是不能看心爱的人显得为难”,有谁能了解帘幕背后她究竟是情深情浅?尽管,他们彼此也许只是心照不宣。
小报上登出他新婚的消息,他担心她看了受刺激,托人去报社说,不要再登关于他私生活的事。他知道她的心碎。然后,再没有然后了。张爱玲一直说他俩的爱情像初恋,确实是这样,年轻时的恋情,常常就来得这样深重而没有结果,像《玻璃之城》里的舒淇和黎明,开始爱得那么热烈,说分开也就分开了。生活汹涌而来,压倒所有誓盟,若原本没有立下决心,就更容易瞬间溃散,一个转身,便相见无期。
值得琢磨的是,这“初恋”般的爱情开始在一场死去活来的爱情之后,胡兰成与桑弧,到底谁在张爱玲的情史中占更重的分量?
当事人都说不清的问题,局外人自然没有置喙的余地,我只能说,早早爱上老男人的女人,有些后来是会回头爱上年轻幼稚的男人的。
因为对老男人的爱,大多是主题先行,缺乏安全感,父爱饥渴,等把这段试完,才能像普通女孩那样,去很单纯地来一段“初恋”,仅仅因为对方的可爱而去爱。只可惜到那个时候,未必就能为“初恋”所接受。
但这对于两人,都未见得不是件好事。若张爱玲真的跟桑弧在一起,她就没法儿那么利索地离开上海,而桑弧也必然受她连累,不可能再有创作《祝福》《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我小时候看过的《邮缘》等多部电影的机会。当然,有的人爱情至上不在乎,可桑弧,却是非常重视这方面的成就的。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他用心揣摩时代精神,“如饥似渴地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强烈拥护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宗旨”,并将这些理论应用到工作中,拍了一部电影《太平春》,“揭露美帝国主义轰炸我国沿海城市、残杀同胞的罪行,为推销我国政府发行的人民胜利折实公债做宣传的”,他自己也承认图解政治,放映后有人在报纸上提出严厉的批评。
他后来不再拍这类电影,更注意在影片中表现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但也经常接受上面布置的重大任务,比如将鲁迅的小说《祝福》改编成电影,这部电影获得了一些国际大奖,帮他奠定了在电影界的声名。
他成了上海电影界的重要人物,与茅盾、夏衍等人过从甚密,陪周恩来出访缅甸。他为人极好,谦虚和善,可以想象,很多时候,他白发苍苍地坐在主席台上,下面那些小资女作家只当他是个老前辈,有谁知道,这个看上去随和平常的老人,曾经为张爱玲所深爱?他和张爱玲,一个在中国,谨慎亦艰辛地活着,一个在美国,选了恣意却也艰辛的人生。
在《回顾我的从影道路》一文中,他淡淡地说某部电影是张爱玲做的编剧,却在文末特别表达了对妻子的感谢,说:“我们于1941年结婚,这四十多年以来,我的创作生活一直得到戴琪的支持、帮助。特别是‘文革’十年浩劫中,我的一些同事或由于受残酷迫害致死,或由于不堪忍受凌辱而自寻短见。当时我身处‘牛棚’情绪十分压抑。但我的爱人始终劝慰我,她要我正确对待逆境,对未来要有信心。这才使我度过了那难熬的十年岁月。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给予我的鼓励和爱心。”
和《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结尾完全不同,桑弧满意他理性的选择,他当情人不够痴缠投入,当丈夫却能从一而终。和张爱玲的爱情,于他,也许就像一场遇仙记,美好,神奇,但极不真实,一回头,楼台亭阁俱已化作空无。他回到人间,安心地过他脚踏实地的生活,只是不知道是否会有些夜晚,想起往昔,亦觉惆怅旧欢如梦?
和他近乎刻意的守口如瓶不同,张爱玲之后再提起他口气自然。
1978年4月,她写给宋淇的信里说:“写《半生缘》的时候,桑弧就说我现在写得淡得使人没有印象。”
给邝文美的信里亦曾说:“我真怕将来到了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个谈得来的人,以前不觉得,因为我对别人要求不多,只要人家能懂得我一部分(如炎樱和桑弧等对我的了解都不完全,我当时也没有苛求),我已经满足。”
她跟桑弧确实不是灵魂上的知交。《小团圆》里她写道,燕山将盛九莉的小说改成电影,改得非常牵强,九莉无法面对,逃出影院,正碰上燕山,他着急地说:“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张爱玲特意写这么一笔,似乎说明,起码第一次合作时,她对桑弧的导演风格并不怎么接受。
但这些一点儿也不重要,在爱情里,懂得真的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心情好的时候,谁与谁都能懂得,还是那句话:没有对的人,只有对的时间和地点,时间地点对了,人也就对了。
她和桑弧,彼此都算不上对的人,但他们在一个对的时间遇上了,所有就都对了。她说:“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候幸亏有他。”
幸亏有他,有他那一程陪伴,即使不能陪伴到最后,也无须多么可惜。彼此天各一方,是命运给他们的水晶瓶,让他们,可以坦然安置自己的爱情,让她,在别后经年的回忆里,还能栩栩如生地描述他们在一起的辰光。“我们曾相爱,想到就心酸。”心酸的是那种眼睁睁的感觉,没有背叛,谈不上辜负,从一开始就微笑着眼睁睁地看你离开,不做任何挽留。但若还能心酸,也很好,这证明,我们曾经真的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