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村上春树是我一直在努力进行的工作。工作难度之大并非村上的文字里有难以排泄的苦闷和混沌,而是自己面对喜欢乃至带有崇拜色彩的情感表现出的某种无力感。
村上的文字几乎全以第一人称来叙述。这使文章看起来像是“一场有意识的呓语”。文章的情绪暗涌,阅读起来,读者似乎好像是拿住了什么,而正当你产生思考时,忽然发现,其实你所捉住的东西从不敢令自己确信。
讨论村上,必须先说说日本的文学。
日本文学常以阴柔、纤细、含蓄、感伤为基本精神。而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们充分继承着日本文学的主旨。这个保持了抒情传统的国度,却出现了村上春树与日本文学主旨毫无相关的作家。村上之所以成为有着世界影响力的作家的根本原因是,村上摒除了文学之外的国民精神,而去探索人类普遍未知的内心世界。这一探索与这个年代的某种情绪不谋而合。例如虚无感,又例如失落感。同时,这一探索充满了村上式的理解和爱心。说到理解与爱心,我不得不提一下中国现代小说的通病:严重缺乏这两样东西。中国的小说向来目的明确,有因为一定要一个所以。却不知事实上有很多东西是无谓什么可言的。例如冬日一天的早上,你起床打开窗忽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浓雾之中,你的感觉让你感伤不已,如同生理反应一般。没有什么原因,也不容否定这种感受。这便是村上风格。
村上在文字里常提到自己所喜欢的爵士乐、意大利面条等诸如此类的词汇。林少华在序言里充分分析了其存在的意义。在此不作叙述。
由于市面上村上的作品几乎由林少华一人译出,虽然我一直认为,村上与林少华就如同咖啡与咖啡伴侣的关系,但林少华未必充分译出了村上的内心世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村上,从不同的角度上去看这个必定是第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个人想法),想必理解得更“完整”一些。之所以没有用“完美”来形容,是因为我怀疑村上是否已百分之百地了解自己。
谈一谈村上对于“井”产生的某种情结或者表现出的一种兴趣。村上在《挪威的森林》中以直子的身份提到井:“在荒郊野外有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直子的话使渡边的脑海中浮现出对于此井的幻想:“我惟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了里边。”同时,渡边和直子却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直子对渡边说,可千万别偏离正道。井在《挪》里作为孤独与死亡的标志而存在于渡边的心底,同时也存在于村上的意识里。村上之所以在小说的开头提起井,或许是想提醒各位,我们都生活在各自的井里,这是我们产生虚无与失落的根本原因。惟有在心里紧握着心爱的人的手,才有可能拯救彼此。
而在《奇鸟行状录》里,“我”把井作为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世界作为思考现实的一个绝佳地点来对待。在井里,“我”的回忆开始带有未曾有过的强大力度,回忆本身的断片开始鲜明真切。而在黑暗的井中,“我”不由得想到,“所谓的肉体云云,归根结底不过是为意识而将染色体这种符号适当编排而成的一时性空壳而已。”有趣的是,“我”为了证实自身的存在,便在黑暗的井里将十指合拢,以左手五指确认右手五指的存在。下井,是为了思考现实。因为,“我”觉得思考现实最好尽可能地远离现实。而当“我”意识到在井里过了一天时,“我”向自身提出了“我一天的不在,对谁都不至于有影响吧?纵使我彻底消失,世界也将无痛无痒地运行不误吧?”这些可怕而真实的问题。当然,“我”内心很清楚地得出结论:我已不为任何人所需要!此时,井已不仅仅作为简单思考现实的绝佳场所存在,而是一处具体的、并非想像的另一世界融化在“我”的血液里。当然,这种融化带有类似于权力的强迫性和不由自主的被动性。井作为一个具体的事物,已被村上上升到与现实世界相峙的另一世界。当然,现实和这个世界并不对立,它们处于一种平等的关系。倘若说现实是喧闹的,而这一世界是绝对宁静的。如果现实是物质世界,而这一世界则几乎扮演着通向人类隐密的内心世界的角色。
这两处所提到的井无以例外地发出这样隐密的问号:孤独的人生仅仅面对的是一个无所理解的世界吗?
用村上的一句话来结束有关井的论述:为了思考现实,需在自己的世界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