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焰红日,红到极处,也就是它将落的时候。烟尘腾腾的十里洋场,隐隐能感到时代的焦渴干裂。秩序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一九四四年的秋阳艳艳,远远望去一片橙色的世界。上海在尘埃烟晕里浮晃,宛若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张爱玲和胡兰成立在公寓的阳台上,并肩看着远方红彤色的天空,张爱玲突然有所悟,说道:“都说杜鹃泣血!天色艳成这样!真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什么都要尽了!”
胡兰成也遥遥望出未来的萧索,叹道:“时局要翻了,来日必有大难。”
张爱玲一惊,胡兰成接着说下去:“我答应池田去武汉办《大楚报》,我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就拿办《苦竹》的精神来办它,民国还没有成形,我还有说话做事的余地!”
张爱玲也不是嗔怨,好奇地直问:“你也不跟我商量的!”
“你也不会拦阻我啊!”
张爱玲想好像也是这样,又想学一般的女人,玩笑说:“那你就别去了!”
胡兰成笑着轻拍她一记说:“说得这样理不直气不壮,你到底是不会做妻子啊!”
“妻子都要问丈夫要钱的,我没要过哪!拿钱来也!”
张爱玲玩笑地伸出手,胡兰成却认真地掏了口袋,拿出一沓钱说:“正好有,池田给了我一笔路费!”张爱玲愣住,并不去接,胡兰成把她手一按要她收下,说道:“你钱上头从来不指望我,我这以来也清风两袖!难得你开口,我也有,算坐实一点我这个丈夫的名分!要是来日大难”
张爱玲扭开头,真真切切地说:“你这人呀!我真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胡兰成没有听过这样动人的情话,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被一个人贴心存放着,当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情话,男人惟有沉默。张爱玲望着远方的天空,天色一片绛紫红。胡兰成端起张爱玲为他泡的茶啜了一口,想着今日相乐,皆当欢喜。想着他自己的未来,是否像这天色,艳极便要惨淡下去。
临别的夜里,月色出奇的好,水银似泻在桌上床上。桌上有没喝完的茶,剥下来的橘子皮,写了一半的稿子,床上有喁喁私语声。胡兰成拥着张爱玲。纵使结婚,因张爱玲和姑姑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人也难得亲近。张爱玲抚过胡兰成的眉,轻轻喊一声:“我兰成!”
胡兰成望着她说:“你喊就是亲!我还是你捏出来的人,事事都还要你来教!”
张爱玲摇头笑着:“这是跟你学来的!你总喜欢说‘我乡下’、‘我胡村里的人’我听着觉得亲,我跟炎樱就说‘我兰成’!”
胡兰成恍然明白,他并不感觉到特别的话,却因为是说给张爱玲听,她自己便有她自己的滋味,于是问:“那炎樱为什么要叫我‘兰你’?给我写信也写兰你!”
“我字对出去就是你啦!我讲我兰成,她说你兰成,说到后来就变成兰你了!”
胡兰成翻过身来点一支烟,烟头在黑夜里成为一点火红酸酸地说:“我看我不在,你未必难过,只当我去趟南京,要是炎樱跟你分开你才真是落单了!”
张爱玲随着他的身子依偎过来,喃喃道:“我是可以自己一个人的!有你,有炎樱,我像是照镜子一样,忽然照见了自己,但这个人又不是自己,不是自己又还能心心相印,所以满是惊喜!但很多人没有这种惊喜,也一样过的,也有其他简单一些的快乐!”
胡兰成突然想起有要紧的话,便嘱咐张爱玲说:“我现在结交池田这班日本朋友,时局一翻罪加一等!我不在乎这个,但我心里反复只有一念,就是万万不可拖累爱玲!果真要是大难当头,我们俩即便是夫妻也要各自分飞!”见张爱玲缄默,他又想宽慰她几句:“但我相信我一定能逃得过!也许头两年得匿名改姓!我不担心,我总能找到你,哪怕是隔着银河,我也还是要来见你!”
张爱玲话出口时还是顽皮:“那你就改名叫张牵,或是张招!你到天涯海角都有我牵你招你!”说完忽然眼里就涌出了眼泪,时代布下的局,人在其中只有仓皇无助感。
胡兰成看见,把烟捻了,翻身去搂一搂她:“不说了!我不好!我罢了官,清简度日,以为自己财官两不贪了,又跟池田悬命相交,以为自己命也不贪了!偏偏我在你这里还有一贪——贪你心疼!你要是不理我这人,我这人呀,大约也就不在了!”
两人静静相拥,张爱玲侧卧,正好对着床头的窗,月亮照满一室,地上有着蓝莹莹的月光,她曼声念诵:“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你给我看李义山的诗集,我记得这两句!”
静静的夜,那诗句在斗室里徘徊,胡兰成缄默片刻说:“我记的是末两句,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张爱玲转过身来望着胡兰成,他们说话只有彼此能懂,四目交会便是一整个世界,宛如晓珠明又定的眼眸,照彻彼此的生命。
胡兰成在乘火车往南京的路上,望着下面是黄汤汤的河水。他突然想到自己若有事,张爱玲会怎样?如果没有张爱玲,他就是他自己一个人,与这世界都无涉。但现在,每走一步,心上都有她一声呼唤。胡兰成从南京转搭飞机赴武汉,他的命运从池田开始,从决定去武汉这一刻开始,已经与即将战败的日本紧紧系在一起。
远去的人身上的气息仿佛还留在张爱玲房里。晒干的衣被从楼顶取下来,张爱玲把脸贴上去,除了阳光的余味,还有恋恋不舍,熟悉的牵挂缠绵。
拥挤窄小的弄堂,在静静的下午昏睡,做着灰黄楼房的尘梦。肥皂泡从一家人的窗角飞出,大约是一个不肯午睡的小孩在楼上吹着肥皂泡,一朵一朵晶莹的花,从天上飘下来。张爱玲心里塞满“打起黄鹊了,莫在枝头啼”的惆怅,在寂静的街上走,风一掀一掀的,眼看枝头的黄叶就要掉落了,她抬眼望着梧桐树,那黄叶的颤抖是如此历历分明。然后在她眼前飘飞落下,轻轻吻向地面,她在心里轻声说:“秋阳里的水门汀地上,静静睡在一起,它和它的爱。”
炎樱一见到张爱玲就嚷嚷着说:“兰你和池田把《苦竹》丢给我们两个苦女,叫来的白报纸也都是你付的钱,现在还要跑印刷厂,做女人做到这样辛苦,不如做男人算啦!”
张爱玲急忙帮胡兰成开脱说:“白报纸也不光是印《苦竹》,我还拿来印书的。”杂志像旧时男人留下的一点骨血,摩挲着它,就和他有了神秘的接触,一期一期,心里一小块一小块踏实起来。
有炎樱在身旁,最平凡琐碎的例行公事也能趣味盎然。印刷厂的朱先生穿着袖套围裙,眼镜架在额头上,和张爱玲就着光看她的“卷首玉照”,炎樱凑在一旁指指点点地批评:“像假人一样,不如不要登还好一点!”
张爱玲心里也不甚满意,嘴里还要客气地说:“已经比前次的好多了!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这两边脸,好像深淡不均匀啊!还有啊,朱先生,你看那下嘴唇那里不知道怎么好像缺掉一块。”
炎樱比张爱玲直率得多,揪住她那一点发现不放:“这额头上发亮光,看着就像木头人!上了亮漆,所以反光。”朱先生眼镜架在额头上,一副漫画状,无可奈何地看看炎樱,他没想到还有另外一个人发表意见。
两人回家时张爱玲还在嘀咕着:“我说不放照片的,上次那张这样失败!”她对于自身是这样珍惜,因为一向的性情,也因为听不到那个人说惯的话,像使气的小孩,父母不在便加倍折腾自己。炎樱即便是劝解的话也说得诚实:“拍照的时候我就说你太多骨头”
张爱玲心里有一股劲拗不过来,反驳说:“那骨头到底也是我自己的!我也愿意像你这样丰满,先天条件就定成这样!要是像托尔斯泰那样长把大白胡须,照片怎么拍都对!也不用做你要求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气氛!要笑,又不要太笑,一点点的笑在眼睛里”
张爱玲散文集《流言》的封面印刷出来,她那个由炎樱绘制的清装无脸的身影斜倚在封页上。最终定稿的照片一张一张,淡蓝的墨色印成一大片摊在木架上,等着装订到书页里。张爱玲看着,兴奋着。她一丝不苟地,在装订好的书页后面“版权所有翻印必究”的小框框里,一次一次使劲地亲手盖下自己的印章,如同逛街时跟炎樱平均摊分车费、咖啡账一样认真。
《大楚报》的宿舍设在被日本接收的汉阳医院二楼,病人除了一班民众,还有日本伤兵,都是木然呆滞的神情,一种败战气氛弥漫在这些人的脸上。护理长招呼胡兰成时,两个护士嘻嘻哈哈地从门外走廊走过去。护理长叫住其中一个:“小周,这是《大楚报》的胡社长!就住在这间,以后上了二楼别这样嘻嘻哈哈的!”胡兰成连忙解释:“其实没关系!医院里能听点笑声是好的!”小周是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女子,她看胡兰成一眼,觉得这人很好,没有官架子。
夜里寒冻逼人。胡兰成钻进被窝里牙齿依然打颤不止,要睡时就听见门外动静,有工友在楼道喊小周:“有人要生啦!”护士们的房在楼上,楼板薄,动静都听得见。紧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小周的声音回应:“哪家?”有人答:“河沿吴家!”
那匆匆脚步声下楼去。胡兰成好奇,抬头正好及窗,窗棂结着白霜,外面一片漆黑,灯笼光晃荡着照路,小周自己提着医务箱,也没有人伴随。远远能听见野狗狂吠,胡兰成不禁打了寒战,把被子裹得更严。
第二天一早,他出门去报社,小周和几个护士买了包子正要回医院。她跟其他人一样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曾经半夜出去过,她硬把手里报纸兜着的一个热包子塞给胡兰成,也没给他机会推。胡兰成诧异于这个憨气爱娇的少女,昨夜竟是截金断玉般的利落,不禁回头多看她一眼。
胡兰成那里是屋漏逢雨,张爱玲却正是烈火烹油之势。热心的柯灵从中牵线,约了当时明星电影公司的三巨头之一,同时又兼主持大中剧团的周剑云跟张爱玲合作,将《倾城之恋》改编成话剧。纵使见多了大明星,周剑云见到张爱玲,也明显地眼睛都有点直傻,张爱玲穿了一件拟古式的齐膝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子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如意,压住里面的旗袍。张爱玲伸手和周剑云相握,两人态度都有些拘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合作的心愿。
一九四四年的冬天奇寒,难得下雪的上海竟然飘了薄薄的雪。然而这也没阻住《倾城之恋》上演的热潮。观众都是上海的普罗大众,男男女女各种年龄身份都有,大家裹着大衣棉衣来看张爱玲的戏。舞台上,白流苏和范柳原提着简单的皮箱,看来仓皇狼狈地坐在一辆卡车的后面,卡车有摇摇晃晃的感觉,车里还坐了其他逃难的人,混混沌沌地垂着头,两个人偶尔颠动着身体。受战争刺激,他们无缘无故就齐声大笑起来。一笑不止,浑身打颤,白流苏笑出了眼泪,倒在范柳原膝上。黑暗的台下,张爱玲冷眼看着那漫长的令人忍不住要骇笑的人生。
被张爱玲拉去的张茂渊称赞完还要批评两句,表示自己不是偏执的溢美。张爱玲知道姑姑喜欢,这就已经足够,大概全世界的赞美都没有张茂渊的一句来得值钱。张爱玲愿意讨好的人在这世界上屈指可数,其中一个就在手中的信里:“想到这是你的第一出舞台剧公演,而我竟然不能坐在台下和你一同欣赏,心里既痒且恨!我爱玲的好,大家都看到了吗?那些喝彩声有多少是给明星,有多少是给我爱玲的?我要斤斤计较问!”
初冬的上海因防空管制灯火,显得更萧条。舞厅外的霓虹灯旋转闪烁,突然就熄了。从姑姑家公寓望去,整个上海是黑暗死寂的一片,鲜少有灯光。张爱玲坐在桌前就着蜡烛写信:“你说汉阳大寒,人家送来五万块你就先拿给同事做棉袍,我一听又急了!这里汇钱几天能到?”
这时突然警报长鸣,这是空袭来临的警示。张爱玲手中颤抖的烛光,在黑暗理忽明忽灭,她隐隐听见飞机引擎闷雷一样从远方靠近。
张爱玲来到姑姑屋里,看见她就着烛光看小报,一副没事的样子,担心地问:“真要是轰炸上海,我们不逃吗?”
姑姑平静地说:“逃去哪不一样!现在船票机票比命还值钱!”
张爱玲忧心忡忡地又问:“我们住这样高,没电还行,万一要是连水也断了,怎么办?”
姑姑翻着她的小报,神闲气定地说:“那等断了再说!也不是我们一家一户的问题,都要活,自然有人能想出办法来!”
张爱玲摸黑走回她自己的房间。蜡烛点在黄瓷缸里,摇曳着如梦的光,飞机不知是幻觉还是飞向另一方,引擎声消失了,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滴答的小闹钟急步行走。更远一点,连浴缸里水龙头滴水都能听见。
水滴在浴缸锈黄的水渍上,流逝,流逝。张爱玲感到自己渺小又无助。
同样一个夜晚,汉阳医院的伙房里,几个单身汉加上一群护士围着大桌吃饭,有说有笑,逗趣又热闹,浮浮一片看去,也不过就是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的快乐。饭后他们摸着夜色爬上江边堤防。隔江发出砰砰的炮声,天空时有红光。飞机从云端过,不一会儿就能听见投弹轰炸的声音。胡兰成早已站在堤上观望,听着几个护士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大家都立在星光水影边。小周嚷着好看,别的护士骂她没良心。护理长明里责备小周,实际是跟胡兰成搭话:“你看给胡社长听见了,明天给你送上报去——这几个人里小周最刁!”
小周早看见了胡兰成立在护理长旁边,她也不在乎刚才说了什么,只是搓搓冻红的鼻子,调皮地跳着过来说:“我没新闻价值,我也不上照,登我没人要买你的报!”说话时炸弹投进江里,水溅开来,大家都赶紧蹲下,往堤防下躲。胡兰成回过神来找小周,小周才从地上站起来,夜色里胡兰成看着她一双眼亮晶晶的,布满了恐惧,刚才嘴强都是假的。
“胡社长!是给我报应了!”小周的这一声气虚短促,胡兰成心里突然就起了一阵怜悯,是对小周,也是为自己。他被冥冥之中的命运牵引到此处,是来寻报应的吗?张爱玲呢,这亦是对她的曲折惩罚吗?
形势愈来愈危急,炸弹常在汉阳医院附近落下,医院里的伤兵护士纷纷逃出来。胡兰成要去报社,刚走出医院外的街道,突然一阵炸弹,又是机关枪扫射,他下意识地大喊一声“爱玲”,抱着头扑身倒在地上。一如他劫后写给张爱玲的信:“几次在空袭中随人群仓皇奔逃,扑倒在地也只能喊一声‘爱玲’。劫毁余真,我这傲骨脾气在炸弹和机关枪扫射的面前一层一层脱去,空袭使我直见性命,晓得什么是苦,什么是喜,什么是本色,什么是繁华,你原已这样开导我,但我这冥顽之子还需要无情的空袭来鞭挞。”
然而那天他一身尘土,推开宿舍门,见到小周从椅子上站起,凛凛忧心,是等在这里很久了,她生气地骂:“他们说你去报社,我骂他们没有良心,就没一个人拦住你!”胡兰成愣着,生死大限,所有的感受都剧烈地在五脏六腑里震动徘徊,他太需要一双手,一个温热的拥抱。他伸出手去拉小周,此时窗外还有零星的炮火声与火光。
那炮声直传进上海的夜,传进张爱玲房中。张爱玲直望着窗外夜蓝的光,那叮叮当当的电车正排队回家,她怔怔地睁着一双眼,听见的却是汉口的炮火声,轰隆隆,她心念所及,真的就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