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擂台赛的首场比赛由俞斌对依田纪基。
上午举行开幕式后,下午我就到邓小平那里打牌,顺便告诉他擂台赛开始了。他听后问道,现在形势怎么样?我来时没看棋,马上打电话到围棋会馆去问,接电话的人反问你是谁?当时打电话的人很多,他可能都乱了套。我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他说听不出来,我只好说我是聂卫平。可这位老兄又来了一句,真的假的?我一听有点冒火,这边老爷子还等着答复呢,我不客气地说这还有假冒伪劣的?他这才听出我的声音,告诉我俞斌的形势一直很好。我这才放了心,回来告诉了老爷子,然后开始打牌。
谁知终盘前不久,俞斌突然逆转,等我打电话去问,已经输了,就像病人刚报病危,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就死了。我只好如实告诉老爷子输了。老爷子挺绝的,一边打着牌一边用四川话说,没关系,再来嘛!
回到围棋队后,我还给下面的几位棋手鼓劲儿说,老爷子说了,没关系,再来嘛!没想到依田连赢了六盘,反给我们再来了六下。这一下把我逼到了悬崖的边上,比任何一届都危险。
我和依田的那盘又轮到在日本下,当时正在汉城举办奥运会,“NEC”提出能不能延期,理由是他们想全天同步转播比赛实况,可是同奥运会的转播有冲突,他们希望把比赛推迟到奥运会之后。
他们把这个强烈的要求通知了中国围棋协会,但这件事必须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可以就可以,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那时我的压力非常大,别看日本围棋那么普及,电视台也经常实况转播,但一般都是下午四点到六点,也就是进行到后半盘的时候。全天同步直播围棋比赛还从来没有过,可以说是破天荒的事。他们的真实意图是期望依田把我一宰,这届擂台赛就以七比零结束,给我们剃个光头,把前三届输的全都捞回来了。而且当时依田连胜六盘后,气势那个盛啊,简直要扑到你的身上咬你两口,这种对手太可怕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应战,不能退缩。我同意他们延期和转播,但有一条,必须把全天的录像带给我,我得看一看你是怎么向日本人转播的。
后来他们真的给了我一套,完全是比赛和讲棋的场面。这个录像带我有空就看,前后看了十几遍,太刺激了。这是后话。
赛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我在第一届“富士通”围棋赛中获得第三名,需要去日本领奖。非常巧,领奖的时间正好在擂台赛的前两天。擂台赛是“NEC”赞助的,我知道“富士通”和“NEC”是竞争上的死对头,可我和两边关系都不错,于是我就提出能不能将两次活动并在一块,一边负责我去的机票,一边负责我回来的机票,多停留的两天一家负责一天,省得我来回跑,对他们也有利。谁知我的建议竟遭到两家的同时反对,他们坚决表示绝不和对方合作,门户之见如此之深是我没料到的。我只好专门去领了一次奖,然后飞回北京,之后再飞东京,无形之中耗费了我不少精力。
对这届比赛,国内没给我那么高的要求,盘数太多了,难免一点差错都不出。可日本的舆论真绝了,非但不给自己鼓劲,反而给了我一个“铁门”的称号,意思是说他们永远进不了门,剩七个人还得输。甚至还说我不是人,是专门下来管着他们的神,太可怕了!这也可能是日本人惯用的一种激励斗志的办法,但不管怎么说,我下决心一定要把依田拿下来,其他的都能输,就这盘不能输。
依田当年二十二岁,我三十六岁,虽然他比我年轻十四岁,但一上来我就在气势上把他压倒了,棋也一直处于绝对优势。可就在快收官时,他突然鬼头鬼脑地给我出了大麻烦,棋眼看就要发生逆转。我当时浑身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衣服都湿透了,就像到地狱里走了几圈似的,痛苦之极!我就坐在那儿不下,不落子,先让自己冷静下来,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然后再想应对的办法。
我足足长考了几十分钟,把在旁边观战的郝克强都“考”得坐立不安,知道我出了大问题,否则不会在大好的形势下突然几十分钟不走棋。
也是老天有眼,这几十分钟让我找到了化解的办法,结果没让依田占到什么便宜。最后赢了他时我都快瘫了,真是累呀!
赛后老郝对我说,你这点真让人佩服,我们本来是不想让他们转播的。
我说怕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赢呀?我赢了不是宣传我们了嘛。第二天日本报刊上说,依田终究过不了“铁门”这道关,进不了球。
后来有记者问我一生中印象最深的棋,我永远都说是这盘。
下一个棋手是淡路修三,他的棋风顽强,很不容易打垮他,日本人称他为逆转专家,他专会在形势不好时出人家的毛病。
这次我没给他机会,一鼓作气拿下这盘。
在日本连赢两盘后,郝克强、罗建文和我一起喝酒庆祝,喝得高兴了就想唱歌发泄一下,可那家日本酒馆的卡拉OK没有中国歌,真是令人扫兴。
从酒馆出来,已经是深夜了,走在日本的街道上,我们突然大声唱起“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来。为什么那么唱?这些年我们在擂台赛上也是几度风雨几度春秋,而且都是在危难时刻才显了身手。这首歌还特高,唱不上去也扯着嗓子唱,就是要尽情地发泄刚才受到压抑的情绪,别人一定以为我们是神经病。当时还有个台湾记者前后跟着采访。
下一轮比赛移到广州,由羽根泰正攻擂。
羽根和他后面的白石裕实际上是这次日方阵容中最软的,过去他们两个从来没赢过我一盘,每次都是大败,我以为能轻松拿下。事实上这盘棋到中盘时羽根已经大败,我只要停招,不出毛病就可轻松取胜。
我在擂台赛上一贯冷静,从不犯急躁冒进的毛病,可当时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忽然产生一个很怪的念头,为什么不可以大赢他一把,露个脸?于是就开始和他“配合”了。这时如他单独一人赢不了我,可有我“配合”,我想吃他,他就借机往外跑,啪,啪,啪,连着几手棋,一下子他把我吃了。一个简单的对杀棋看错了,输了两目半。
这盘棋输得无法想象,下完后坐在棋盘前一片茫然,简直不相信居然会输了。可事实是无情的。
这一输也就结束了这届擂台赛,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广东人。我这次来广州住的是迎宾馆的总统套房,来回车队都是按总统的待遇接待,有警车开道,不得了啊!而且是头一次在广州搞比赛就输了,以后还怎么敢去?!
下完棋按惯例要和观众见面,我真是太难受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哭一场。结果还是被弄到电视机前,全国现场直播。这时棋迷们送来好多鲜花,绝大部分是送给我的,也有给羽根的,不多。棋迷们纷纷上来和我握手、欢呼,我当时都产生了错觉,我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输了还给我献花?广东的观众真是太好了。人家说我当时都掉眼泪了,我是不是掉泪我记不清楚,我反正很激动,那场面太感动人了!
这次日本也跟来了许多记者,他们发回去的报道标题是终于发现我是人,不是神,也有犯错误的时候。
说来也很奇怪,我不犯错误的时候老也不犯错误,即使犯了错误,可人家犯的错误比我还大,怎么都不输。可该输的时候,多么好的棋也输。
到此为止,我在擂台赛上连赢了十一场,这是第十二场。在此之后,我在擂台赛上连出过好多错误,都是低级错误,不该输的棋输半目,而且输了好几次,这可能也是天意。
本来李宁约我赛后去深圳出席他的一个告别会,给他捧捧场,棋一输也没法去了。当时李宁说你比赛结束了就来嘛。输了才结束,不输怎么结束,他的话有点晦气。
据我所知,下围棋的人都有点迷信,所有的人都有,没有没有的。比如说你鞋穿哪个,袜子穿哪个都很有讲究。如果那次输了,肯定全淘汰。
赢了肯定把衣服供起来,下次再穿,迷信得很。
比如我就不能在赛前吃一种叫“吓扑吓扑”的日本菜,一吃肯定输,从来没赢过,非常灵验。像1998年在韩国和王立诚下“亚洲杯”,头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安排的就是吃“吓扑吓扑”,你又不能说不吃,没辙,吃就吃吧,果然第二天莫名其妙地出了很多大臭棋,冤极了!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我也说不清楚。而吃火锅牛肉就很少输。中午我只吃点西瓜,如果吃东西,血液就到胃里去了,大脑缺氧就会犯困。由于棋紧张,不会有饿的感觉。
这次比赛后有两个人特别让我感动。一个是胡耀邦,他在我输棋的当天晚上就打电话来了。他那会儿已经不再担任领导职务,正在长沙休养,离他去世还不到四个月。他在电话里说,知道你输了,心里肯定不好受,如果你有空的话,到我这儿来散散心。你说这话说得多棒!别的领导对我也很关心,但不像耀邦这样推心置腹。遗憾的是我20日要去美国比赛,时间安排不过来。另外我要是知道他不久人世,哪怕晚上坐飞机过去,见一面第二天一早就走也去了。令人可以欣慰的是1989年的春节我是和他一起过的。
另一个是陈昊苏,我刚回到北京,他就打电话约我到长城饭店,他说以前你赢的时候,人家送鲜花什么的我就不凑热闹了,现在你输了我要请你吃饭。陈昊苏这人就是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