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2年之前,曾经有人问我:世界上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我毫不犹豫地说:台湾。一是因为台湾是祖国的宝岛,海峡两岸有着共同的血脉和文化;二是因为没去过,有一种神秘感。
1988年,我曾经有过一次机会,后因我是“中共党员”、全国政协委员,台湾方面拒绝签证,最终没能成行。直到1992年9月,我的这个愿望才终于实现了。
这次台湾之行,是受台湾奥委会副主席李庆华先生之邀。李庆华先生是原台湾“行政院”院长李焕的儿子,是反对“台独”的,所以我接受了他的邀请。李庆华之所以邀请我去,一方面是打破海峡两岸之间体育交流的壁垒(我是第一个正式应邀到台湾的大陆运动员),以促进海峡两岸早日统一;另一方面他要竞选“立法委员”,也是为了扩大他的政治影响。尽管当时我的身份是全国政协委员,按照他们的“条例”,中共高层干部是不准入境的,可是在李庆华的努力下,还是把我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使我的这次台湾之行得以实现。
9月16日中午,我从香港直飞台北桃园机场。一切都很顺利,尤其是出关,没有任何麻烦。在机场,约有十来位台湾记者前来采访我,问我此次访台心情如何?我用“非常亲切、非常轻松和感觉非常好”来回答他们。
四年前,我因参加“应氏杯”围棋赛途经桃园机场,台湾方面曾因我的所谓“身份”问题而不准我入境,当时他们之中的许多记者也来采访过我,我曾对他们说,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再到台湾来的。但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四年。但现在我毕竟来了,也算了了我的一个夙愿。
李庆华先生亲自到机场来接我,并把我直接送到台北三大电视台之一的中华电视公司(华视),接受专题采访。没想到采访我的华视节目主持人李庆安小姐,竟是李庆华先生的胞妹,她可能因此而“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长得很漂亮,思路也敏捷,她说我是多次“过门而不入”。我说她说得非常贴切,不过不是我“不想入”,而是由于种种原因“不得入”,这次既然“入”了,就希望什么都看看,什么都听听。接着李庆安小姐又问了我十几个问题,大致都是大陆的围棋水平以及我个人的一些情况,包括什么时候学棋、吸氧等等,没有什么“敏感问题”。最后我表示,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老朋友,结交新朋友。
下午三点我又在下榻的希尔顿酒店召开记者招待会,接受台北新闻媒介的采访。在离开机场时,李庆华在汽车里问过我来台湾有什么心愿。我说我的心愿之一就是想见一下张学良将军。这本来是我私下对他说的,可他在记者招待会上给我捅了出来,于是就有记者追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有什么政治背景。我否认有什么政治背景,我说:“张学良是抗战英雄,是个传奇式的人物,我从小就崇拜他。听说他快九十岁了,所以很想见他。”
出来之前,我曾和吕正操打过一次桥牌,他听说我要来台湾,就对我说,如果有机会见到张学良,替他转达对张学良的问候,并希望他有空回来看看,他很想念他。吕正操是张学良的老部下,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人之常情,而且是在牌桌上偶然谈起的,根本谈不上什么政治背景。我怕有人借题发挥,多了一个心眼,在记者招待会上没敢提及此事。
可第二天报纸上一发表出来就不对了,说我到台湾的最大心愿是看望张学良,估计我要给中共某些高层人物传递口信。这件事新闻界“炒”得很厉害,后来我被告知:张学良身体欠佳,不能接见。事后沈君山告诉我,本来我是有可能见到张学良的,可让新闻界这么一闹,张学良不愿意招惹麻烦,只好谢绝了我的求见。这成为我访台的最大遗憾。
第二天中午,台湾“行政院”院长郝柏村要在他的官邸单独约见我。在我来台之前,“台办”的人曾找我谈过几次,一方面给我介绍情况,一方面也交代了若干“规定”,其中一条就是可以和“台湾”政府官员接触,但只能在我住的旅馆里面,不能到他们的办公室去。如去了,不就等于承认他们了吗?对此我有不同看法,我认为对“台湾”政府,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他们都是个政治实体,而且在那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你只有跟他们接触,才能相互沟通,做他们的工作。像郝柏村这样的人物,你能让他到旅馆来看我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再说了,人家大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我只能在旅馆里接见人家,不去登门拜访,这实在不合情理。我们中国人历来就有尊重老年人的传统美德,不管他是什么政治立场,岁数比你大,你就应该有起码的礼貌。所以这条“规定”我没有照办,考虑再三后,我还是去了“行政院”。
十一点三十分,郝柏村在“行政院”接待室接见了我,在座的还有“行政院”副秘书长、应昌期围棋教育基金会会长王昭明以及李庆华,不许记者采访。开始我还挺紧张,生怕走了嘴,叫他郝院长,因为我们并没有承认“台湾”政府,我只能叫他郝先生。另外他提到我们这边都是称中共,连大陆都不说,我提到他们也一律说台湾,一个字都不错,所以谈话很累。
其实我们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向郝柏村建议,台湾能否也在学校中开设围棋课,这可以开发智力。他表示支持。我又不客气地说,台湾的围棋水平是比较低的,要提高,比较简捷的方法便是两岸棋手多交流,“台湾”的棋手不一定非到日本,也可以到大陆学棋。另外,大路的棋手也可以到台湾来,这样,不仅对围棋水平的提高,而且对两岸文化的交流都将产生积极的影响。郝柏村明确地表示,他支持这种交流,他甚至建议,将来可能的话,可以把吴清源、林海峰、聂卫平等杰出的中国棋手请到台湾来,搞一个围棋交流活动。在交谈中,我知道郝柏村本人并不会下围棋,但很喜欢打桥牌。他知道我经常和邓小平打牌,就问我邓小平打牌采用哪种叫牌法,他的牌技如何等等。我都一一作了回答。接着他又谈起中国除了西藏和新疆以外,他都去过。我说我和他一样,也是没去过西藏和新疆,其他地方差不多都去了。最后他表示他很想到海峡的“那边”去看看。我不能说“欢迎你回来”,我没这个权力,我只能说你的这个愿望我一定给你转达。我们一共谈了五十分钟,出来时,迎面碰到“行政院”副院长施起阳,站着聊了一会儿,然后离开“行政院”。这时外面围了很多闻讯而来的记者,问我会谈的内容,我一律“无可奉告”,上车就走了。
回到北京后,“台办”的人跟我说,也就是你,换了别人是要通报批评的。但直到现在我都认为我做得是很对的,这事我也向几位中央领导汇报过,他们都说我做得好。而且到目前为止,从大陆去台湾参观访问的人中,能见到台湾“行政院”院长的就我一个。
在台期间,我还先后会见了“教育部”部长毛高文、“立法院”院长刘松涛、台北市长黄大洲、高雄市长吴敦义以及很多委员会的主任,我都叫不出名字来,都是台湾的高层人物。非常有意思的是,所有会谈的话题基本上一样,就是问中共能不能承诺永远不对台湾动武,一谈就谈到这,特别是议长。
就在我去台湾前不久,台湾当局从美国购买了一百五十亿美元的F-16战斗机。就为“动武”和“战斗机”之事,我不断地同他们轮番进行“舌战”。
我首先声明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只是个棋手,但据我所知是不能承诺的。他们问我,既然大陆方面口口声声说我们是骨肉同胞,为什么不能承诺呢?我反问他们,既然你们也承认海峡两岸是骨肉同胞,为什么还有人要搞“台湾独立”呢?只要你们首先承诺永远不搞“台湾独立”,我想大陆是不会动武的。可是据我所知,你们也没有承诺不搞“台湾独立”,这就不能责怪中国政府了。
他们又说,如果和大陆统一,台湾吃亏太大。他们列举了台湾的经济如何如何发展,外汇储备如何如何多。我说你们对大陆太不了解了,现在大陆建设得也不错,如果你们觉得和大陆统一吃亏很大,你们也可以像香港一样,搞一国两制呀!他们又说,你们中共出尔反尔太多,并举了好多历史上的例子,我根本就没听说过。我说对不起,我太年轻,历史上的事有些不知道,而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以后让历史学家去评论,我们应该向前看,不应该纠缠在历史旧账上。听了我的话,议长说,正是因为对中共不放心,才花了一百五十亿买了这么多飞机。我对议长说,别说一百五十亿,就是后面再加一个零,一千五百亿又能怎么样?莫非还能反攻大陆不成?!你们把这钱花在台湾的建设上不是很好吗?你们买飞机,不是让美国人把钱赚走了吗?美国人就希望你们这么干。
还有一次,台湾“海基会”的几个头专门请我吃饭。这些人相当有水平,有能力,风度也非常好。他们以为我是个专业棋手,玩“政治”一定玩不过他们,在吃饭时故意提出一些政治问题“挑逗”我。
他们首先说起中共不讲信用,我问有证据吗?他们于是举出历史上的一些事。我说,你们的岁数和我差不多,我讲我不知道,我相信你们也是听说来的,没有亲身经历过,最好能举现在大家都了解的。他们举不出来。我接着说,你们就是凭前辈给你们留下的印象,我也是这样。比如抗战,我过去所受的教育是,八路军和新四军在前面浴血奋战,像平型关大捷、百团大战、地道战、地雷战等等,而国民党却躲在后方,抗战刚一胜利,就“下山”来摘“桃子”。我刚说到这,他们就蹦起来,说什么抗战是国民党打的,共产党本来已经被赶到山沟里去了,趁机在后面发展自己的实力,壮大自己的力量,以致后来和国民党对抗。我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他们这才又坐了下来。我说,后来我才知道在抗战中,还有台儿庄血战、沪淞抗战、滇缅远征军等等,这些都是国民党打的。这样看来,由于历史上的原因,过去我们两边的宣传和教育都有片面性。你们说共产党不抗日,可我的亲叔叔就是在抗战中牺牲的,当时是连指导员。这太有说服力了,他们无话可说。
后来又谈到西安事变,他们讲的和我知道的也是完全不同,绝对两个版本,共产党一个版本,国民党一个版本,到底哪个版本更符合历史,恐怕只有大陆和台湾统一后,由历史学家去论证了。我们争论得很厉害,但都是在谈笑中进行的,大家都不失风度,争论不下的问题,也就嘻嘻哈哈地过去了。这顿饭吃得很妙,遗憾的是大陆这边就我一个,颇有点“舌战群儒”的味道。
这次陪着我的是李庆安小姐,她不仅是电视主持人,而且还是国民党中委,台北市议员。事后她对我讲,想不到你的嘴那么厉害!我说如果是我个人的事也就算了,他们说共产党没打过仗,这可对不起我那个在抗战中牺牲的叔叔,所以要“争”一下。
在参观议会时,有几个摄影记者老想拍我在议会正面的照片,我就故意不让他们照,总是站在侧面。正面有国民党的党旗,我觉得不舒服。后来他们给我介绍一位我认识的议员的座位,并叫我坐上去试试“感觉”。我放松了警觉,就坐了上去,没想到刚一坐,闪光灯就闪了起来,我知道上了他们的当,可是已经晚了。
在台北,沈君山先生还领我去拜访了两位国民党元老,一位是九十二岁高龄的陈雪屏老人,据说他仍在“台湾”总统府当“资政”;另一位是八十多岁的陈致平老人。这两位老先生都是围棋爱好者,而且一口地道的“京腔”,和他们聊天有种“如回故里”的感觉。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刘棣怀、过惕生、顾水如等北京老国手的事情,令人非常开心。
陈致平老人说他很想回北京看看,特别是到曾经待过的地方转转,可他女儿不让他回大陆。我说你女儿太怪了,为什么不让你回去?他说女儿怕他身体不好。我说人只能是越来越老,不会越来越年轻,既然决定要回去,那就应该早去。这时他才告诉我,他的女儿就是风靡大陆的台湾女作家琼瑶。我让他转告琼瑶,就说我批评她,她自己经常到大陆来,也应该创造一切条件让自己的父亲早一天到大陆来,以了却老人家的一片心愿。后来琼瑶的弟弟带她爸爸来大陆了,琼瑶还托她爸爸带了一块手表给我。我请他们吃了顿饭,聊了聊北京的一些变化,希望他不至于“迷路”。
在台中市,我专程去看了“牛肉面大王”张先生。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过去我儿子骢骢小的时候,曾经请过一位姓崔的大妈来照管他。这位崔大妈对我说,她丈夫死了。但是1988年,这位“死”了的丈夫突然从台湾回来了,并找到了崔大妈。他就是台中市的“牛肉面大王”张先生。我也因此认识了张先生。当时我正为“应氏杯”赛的事申请去台,张先生便邀我在台中见面。但没料到这一等就是四年。于是张先生便把四年前当地报纸登的“和聂卫平相约”的报道贴在饭店里,逢人便说,聂卫平肯定会来的。当我真的来到他家,老头儿高兴极了,忙这忙那,一定要我品尝他的牛肉面。
说老实话,老头儿的牛肉面是挺好吃的。
在高雄时,他们想让我参观所谓的“国军纪念馆”,被我“免了”,我只参观了高雄的中山大学。这所大学是李庆华先生的父亲李焕十多年前创办的。陪同我参观的除了大学方面的人,还有高雄的议员。参观完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于是就在大学旁边的一个很普通的餐馆就餐。餐馆里面有个卡拉OK,那个议员一见就来劲儿了,问我大陆有没有卡拉OK。我反问他:你去过大陆没有?他说没有。我说你身为议员,对大陆的情况这么不了解,这怎么能行?我可以告诉你,在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城市里,卡拉OK绝对比台北、台中、高雄多得多。当然我也不是说大陆什么都好,有些地方是很穷,你最好自己到大陆去看看。他们还问起“六四事件”,这是我最不好回答的问题,我只坚持一条:中国这么大,不能乱,任何形式的乱都是不行的。中国要发展,要赶上世界的先进水平,必须有个稳定的环境。
此外,我还坐船游览了日月潭,参观了台北的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先生是个很有知识的老人,他对我说,这里的宝贝很多,许多东西对外不开放,但我都可以看。我进去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比我们故宫里的东西好多了。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国民党撤退时从北京故宫搬走的,好在这些东西保存得完好,这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宝贵遗产。参观中,我对唐代的一副棋盘和棋子很感兴趣,还特别数了数棋盘的格数,和现在的完全一样,都是十九格。遗憾的是隔着玻璃,无法触摸棋子,不知它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在棋具旁,李庆安给我照了张相,故宫里是不准照相的,我这是破了例。
在台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就是寻找我的“义妹”。1991年中秋节,中央电视台在北京饭店搞了个现场直播的中秋晚会,我也应邀参加。
晚会的主持人有从台湾特邀的电影演员张纯芳小姐,她曾经在电影《老莫的春天》里扮演老莫的妻子,我过去并不认识她。那天晚上,我刚好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席间,她突然提出要认我做义兄,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应酬地说那可不敢当。没想到在主持节目中,她事先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突然宣布她是我的义妹,并把我拉到台上讲话,把我弄得非常尴尬,结果还说错了话。本来是中秋节,我却对着亿万电视观众说了句:春节好!闹了个大笑话。
以后我们并没有联系。到了台湾他们问我在台湾有没有亲属,我本来想回答没有,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这个“义妹”,就说了出来,可是没有她的电话,他们就通过电视台和报纸帮我“寻找”起“义妹”来,还说我找不到义妹,心里如何焦急等等,闹得满城风雨。在我离台的前一天,张纯芳小姐来了,我们见了面,还一起喝了很多酒。我自认酒量很大,但恐怕比不上这位义妹。这时那些记者们又说我们终于“如愿以偿”,整个过程被他们“炒”得就好像是阿哥阿妹历尽了多大磨难似的。
总的来说,这次台湾之行,使我大开眼界,也交了不少朋友,增进了大陆和台湾之间的相互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