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专业棋手之间的激烈竞争中,绝无任何老本可吃,无论你过去多厉害,只要停滞不前,立时就会被打翻在地,淘汰出局。
1962年时,张福田先生还让我十七个子,到了1965年,我已能执黑与过老一争高低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参加了几次正式比赛,并取得了不坏的成绩,其中最佳一次是1965年在成都获得了“全国十单位围棋邀请赛”
儿童组冠军,这可以说是我初露锋芒。由于这一战绩,我有幸参加了北京棋社为选拔参加全国比赛棋手的集训。
这里我要谈一下弟弟继波的事。当时北京棋下得比较好的孩子除了我和继波外,还有高旭光,他比我小三岁,很有棋才。他从小颈椎有病,总歪着脖子,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他当时的水平不如我和继波,可他爸爸是北京棋社的负责人。在选拔参加成都比赛的小选手时,如果按照实际水平,应该是我和继波入选。可是高旭光的父亲以兄弟俩都去不合适为由,把继波刷了下来,而让高旭光去了。这件事对继波刺激很大,他发誓再也不下棋了。果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摸过围棋。
也许因为当初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继波的手下败将,所以后来围棋界有人认为,如果继波继续下棋,肯定会成为中国的又一位一流棋手,并且很可能超过我。对这种说法我不以为然。虽然继波思路敏捷,反应很快,确实比我更具有下棋的才华,但是他只能赢不能输,输了棋就兴趣索然,拂袖而去,经不起挫折,这种性格上的弱点决定他很难成为一名优秀的棋手。而我则是越输越要下,拼命争取“翻本”。正是这两种对待失败的态度,决定了后来我们终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成都事件”只是个“导火索”而已,即使没有这件事,他早晚也会放弃围棋的。
这里涉及一个问题,在一般业余爱好者的心目中,专业棋手的生活又轻松又惬意,摇把扇子,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这实在是一个误解,实际上和其他职业相比,下棋也许要苦得多。
一位想上进的棋手平时的训练是艰苦的,不仅要绞尽脑汁去打谱研究,而且还要费尽心思去解各种死活题,常常在棋桌旁一坐就是一整天。
可以说这种训练的单调和枯燥是一般人所想象不到的。然而,就算是始终如一地这样做了,究竟能取得什么样的成效却是个未知数,由于各人的“悟性”不同,成效的显示就有快慢之分,甚至有的人一生不见成效。正因为如此,专业棋手的内心深处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自己是否能有进步,是否会被同行们抛在后面。这种无形的压力是专业棋手所必须承担的,虽然它使许多棋手吃不香、睡不着。如果某位棋手突然之间没有了这种压力,也许就意味着他的围棋生命结束了。
但是对于棋手来说,所有这一切和比赛失败时的痛苦相比,又算不上什么了。在围棋这个胜负世界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表现得极为强烈。在专业棋手之间的激烈竞争中,绝无任何老本可吃,无论你过去多厉害,只要停滞不前,立时就会被打翻在地,淘汰出局。
从某种意义上讲,棋手是以赢棋为“天职”的,只有赢棋才能显示出自己存在的价值,才能得到人们的承认。因此,一局棋的胜负,对业余爱好者和专业棋手完全是两码事,前者输棋尽可一笑了之重新再下,而后者很可能因输掉关键的一局悔恨终生。特别是日本的职业棋手,每一局的比赛都直接关系到他们的名誉地位,关系到衣食住行,所以他们之间的竞争更为激烈。尤其是在“棋圣战”、“名人战”、“本因坊战”等几个大赛中,巨额奖金使职业棋手的竞争成了名副其实的“生死之搏”。
总之,输棋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但又是一个棋手必须面对的。在以胜负为核心的围棋天地里,即便是名家高手,失败也是无法避免的,因此要想成为一名优秀棋手,就必须准备在无数的失败与失望的痛苦中翻滚。
话说回来,集训是1966年初春开始的,北京的高手几乎全部参加了。
对我来说能参加这个集训,实在是一件“露脸”的事,这意味着我从此进入了北京高手的行列。
在集训期间,棋社组织了一场双循环选拔赛,赛场就安排在棋社院内的研究室。当我以参赛者的身份随同高手们步入赛场时,不禁大为得意。
曾几何时,我连到这研究室看看棋,都会被崔云趾老先生轰出来。这件事得从棋社的规矩说起。
北京棋社在西单帘子胡同里,据说原是两广总督张之洞的府邸,环境非常幽雅,是个下棋的好地方。棋社下面有两个下棋的场所,一个是普及室,也就是群众活动室,这是谁都可以来的,在此下棋的人水平自然不高,环境也嘈杂。另一个就是研究室,这里比较安静,是高手们对弈和探讨棋艺的地方,等闲之辈是不允许进去的。
我当然不承认自己是“等闲之辈”,仗着关系熟,经常溜进去看棋。对此别的人碍着过老的面子都睁只眼闭只眼,唯独崔老不肯通融,只要被他看见,就非把我赶出去不可:“什么臭棋也到这儿来?出去,出去,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那时我对崔老又恨又怕,每次被他赶出研究室,总要暗地咬牙发狠:哼!有什么了不起?早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我下决心,第一个要赢的就是崔老。实际上崔老并不是对我有什么恶感,也不是单单对我这样,像吴玉林、谭炎午、程晓流统统被他轰赶过。他很讲究“棋份儿”,而且脾气很固执,凡是他认为不够“份儿”的,都不准进入研究室,其中自然也包括我这无名小辈。
那次选拔赛我下得非常顺手,竟然把我的老师过惕生先生都赢了,最后获得第三名。究其原因,一来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招都敢下。
二来高手们碰上我这个十四岁的小孩都很头疼,赢了没什么光彩,输了却实在难堪,所以下起来不免患得患失,缩手缩脚,结果反被我乘虚而入。
不过我最想赢的崔老却把我杀得大败,成为那次选拔赛的唯一憾事。
后来,我和崔老下了许多盘棋,他的棋力不错,有战斗力和计算力,对我影响很大。在和崔老的接触中,我发现他是个相当可敬的老先生,而且心胸豁达。围棋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老先生不提出,晚辈不可以主动提出和老先生下分先棋,即使你的水平超过了他,也不行,否则会被认为没有礼貌。老先生一般碍于情面,怕输了不好看,也不和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下。我的老师们就不跟我下,我也不提。是崔老主动找我,我才可以跟他下。开始我执黑,让先,事先讲好升降的,后来他把白棋让给我,分先了,最后下到我让他先。在老一辈名棋手中,第一个主动把白棋让给我的就是崔老,要知道,对成名的老棋手来说,能够这样是多么不容易啊!于是我对崔老的最后一点“积怨”也烟消云散了。
后来听说他刚发的工资被偷,他一下就不行了,很快就死了。那时他的工资是九十九块,还是陈老总特批的,这是他全家的生活费。他一生清贫,死后过老到各家募捐为他办了后事。我们家也凑了点钱。
北京棋社还有个很有名的人物——宫安慧老太太,她曾是伪满总理的太太,当时已经六七十岁了,给棋社当会计,每月挣三十几块钱。宫老太太对我特别关心,经常叫我到她那小屋,给我开点小灶,吃点好吃的东西。
当时在棋社学棋的孩子很多,有高旭光、吴玉林、谭炎午、程晓流、金同实……还有我弟弟继波,可她只叫我一个人去。
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当时不知道,后来听吴玉林讲,她认为在这些孩子中只有我能下出来,将来会非常有名。她还把她年轻时的照片拿出来给我看,都是泳装,漂亮极了。我那时对男女的事还不懂,但女人的漂亮我还是能感觉到的,我都想不出来这个老太太当年会那么漂亮,可以说是国色天香。大概我当时也土,没见过什么漂亮的女人,可是过了三十多年,回忆起来还是觉得她真是漂亮。
可能是在棋社工作的缘故,她也会下几步围棋,不过水平很低,只是刚刚学会吃子和做眼。她下棋有个致命的弱点,容不得在她的势力范围内有你的子存在,只要你放上一个子,她立刻组织四个子来吃你,一边吃嘴上还一边说“卡死”、“卡死”。我让她子让得多了,最多时让到五十个,棋盘都摆满了黑子。我怎么赢她呢?说起来都是笑话,我在棋盘上放上一个子,她立即就来吃,我就乘机在棋盘上满天星斗地乱放,她就忙不过来了,这“卡死”一个,那“卡死”一个,没等她“卡死”几个,别的地方就都被我收拾了。
即使这样,她“卡死”我一个子时还是非常得意,显得很天真、单纯。一些大的书法家和画家都和她有来往。“文革”中她可惨了,受了不少罪,后来到了国外。“四人帮”被粉碎后她又回来,据说是因为吃螃蟹中毒死了。
选拔赛结束后不久,我代表北京参加了在郑州举行的全国围棋赛。本来以我的年龄可以参加少年组比赛,并且十有八九能获得冠军,但棋社领导为了培养我,决定让我参加成人组的比赛。对于刚刚尝到与大人比赛的乐趣的我,此决定正中下怀,所以在棋社领导征求意见时,我立时满口答应。
不过我当时的水平实不足以和那些久经战阵的成年棋手抗衡,像陈祖德、吴淞笙等一流棋手还要让我二子,所以比赛成绩平平,最后只获得第三组第一名,总名次为全国第四十一。尽管成绩不理想,但我在比赛时所表现的计算能力和顽强作风仍引起了围棋界的注意,许多前辈认为我很有发展前途,我也憋足了劲要在下一次全国比赛中卷土重来。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下一次全国比赛竟然会隔了八年之久。
1966年6月,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