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无论别人是如何拿到驾驶执照的,我的驾照却是在美国驾校经过正式培训之后,考到手的。
这本来是不值得骄傲的事。我之所以上驾校学开车,不为别的,只为我胆小。
我的胆小,是出奇的。幼年时节,与朋友结伴出游,凡是登梯爬高的事皆没有我的份,有的只是当观众。随着岁月的飞逝,年龄渐长,胆子却不长。到了十五六岁时,仍旧是“旱鸭子”一只。倒不是没有学游泳的条件,每次学游泳,人浮上水面,手却要死死地抓住池边的栏杆,好像一松手,人就会掉到水底消逝了似的。至于驾着车子,走街穿巷,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一生中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是经常有的。
到了美国之后很快发现,在美国不会开车恰似人没长腿。于是我也就慢慢地动了要试试方向盘的心思。
无奈那时初到美国,经济拮据,想上驾校学车,完全痴心妄想,只好拜先生为师。朋友警告说:“先生教太太开车,会导致离婚的”。
我别无选择!把心一横,跟着先生上路了。果然,“内战”不断,练车场成了“战场”,可是我仍旧坚持。
直到那一天,我终于放弃了!
那是个明快秋天的下午,一望无际的青草地与晴朗开阔的天空,相映成辉。人的心情也随之欢快起来。先生提议出去练练车,我很高兴地同意了。坐在方向盘后面,我觉得我那天的状态不错,就像那天的天气一样。
我当时的水平,还停留在慢悠悠地开直线上。谁知,那天先生心血来潮,说是要教我怎样将车子停在车位上。这本来并不是件难事。但事情凑巧的是,练习停车的车位是在一个小山坡上,山坡的斜度,增加了我的紧张感。就在我提心吊胆地按照先生的指令轻踩油门,转方向盘,缓缓进入车位。踩闸车时,我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错踩到了油门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给足了油的车子,顺着小山坡像是坐滑梯似地一路下滑,等我反应过来,马上踩闸刹车。车子停住了,先生没法不生气,换了我,也会气得七窍生烟。当时,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爬出车子像是走出地狱。从此,不要说开车,就连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的胆子都没了。自然,学开车的计划也就不了了之,没了下文。这一放,居然七年之久。
再次坐在方向盘后的那一年,我正好四十岁。
从主观上讲,我还是胆小如鼠。不过客观的条件却变了。先生那时开始为一家美国公司工作,生意上的事使他不得不经常回中国出差,而女儿那时正好刚刚升入中学,每天都有很多的课外活动,没人接送,根本不行!于是,我上了驾校。
我是在上课的第一天才正式地和我的教练见面的。我们约好在我家门口的一棵苍天大树下见面。
那一天,当我准时打开前门,一眼望去,看到树阴下,站着一个老先生。他的背影挺拔,一头的银发,正背着手,仰望着那五月万里无云的蓝天。太阳的光辉透过那层层密叶,点点滴滴滴洒在老人那健康的体魄上。他上身穿着一件米色的短衫,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衣整齐而又宽松地别在裤子里,一身衣服虽不新,但却整齐清新得无以复加。脚的尺码好像出奇的大,穿着一双名牌的崭新的旅游鞋。
我站在他身后,和他打招呼。他回过头来,和我握手,眼里全是慈祥。他作了一些自我介绍,我不说话只是听,一脸的紧张和严肃。以至于他说完一番话之后,马上接着问了一句:你怕车?这回轮到我说话了!是的,我怕车。我讨厌开车,但又不得不学开车。他拍拍我的肩,说他专会教胆小的人开车。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跟着这位名叫彼德的老教练上了他的教练车。
那是一辆半新不旧的蓝色四门小型轿车。车里车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车门两侧有着“驾驶学校”的字样,后车窗上有着另外几个醒目的大字“学生实习车”。寥寥几个字,在那川流不息的公路上,起到了确保师生安全的重大作用。
教练车的另一个特点是,车子备有双闸,一个在学生脚下,另一个则在教练脚下。原来,教新手开车,乃人命关天的大事,安全与否全拴在教练的这只脚上。难怪彼德教练的脚部那样发达,而且总要旧鞋换新鞋呢!
第一天上课,彼德教练用了近一个小时,介绍了他的驾校、交通规则、机车的简单功能以及正确的驾驶姿势。当然,他讲得更多的还是开车人的心理建设。他说:实际上,开车和行走没多少区别。人行走的时候,是靠脑、眼、腿、脚的协调,而开车就像人在“走车”,最多是加上一个手的动作,就全齐了。人开车时,要放松心情,以稳为主,严格地遵守驾驶规则。
我和彼德教练是从小路上练起的。他有着一套教人开车的技巧,没过多久,我就掌握了开车的各项操作手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强调这样三件事:一是人在开车时,是处在一个流动的画面里,所以,要经常不断地瞄一下后车镜和旁视镜,以随时达到知己知彼的状态。二是必须使自己的车子与前面车子保持一定的距离,以防万一。三是充分且严格地利用指示灯,让其他车子知道我的行动意图。他和我开玩笑说,你若是走在路上,可以说一声“对不起,我要过去”,别人就给你让让路,可你坐在车里,再怎么喊,别人也听不见。所以“指示灯”便成了大家沟通必不可少的语言。我牢牢记住他的话。
彼德教练每周开着车,到我家来接我,然后换上我在马路上驾车两小时。开始我们都是沉默不语,只是聚精会神地开车。后来,随着我渐渐地熟练,并可将开车转换成下意识动作之后,我和彼德教练也就可以边开车边聊天了。由此,我也就了解了更多彼德教练的故事。
彼德教练的这家私人驾校成立于1970年。开始作为全家共同参与和经营的一种行业,主办人除了彼德先生以外,还有他的太太和两个儿子。驾校的教学分为课堂理论和路面驾驶两个部分。然后,要通过全国的统一考核,方可得到驾照。其学生的来源,一是16岁的高中生,二是像我这样的成年人。
由于长年以来,他们一直本着认真教学、安全第一的方针办学,所以,很快就成为附近几家驾校中首屈一指、人口皆碑的驾校,从而学生来源不断,生意也就做得有声有色、有板有眼。
几年前,发生了两件不幸的事,一是彼德夫妇在携手共同走过了30年婚姻之路以后,决定和平分手。二是就在他们彼此分手后不久,他们的小儿子和一帮朋友外出野营。这是美国年轻人喜欢做的一件事,一群人开着车,夜晚就在指定的地点,支起帐篷露宿。可不幸的是,野营结束后,他们的小儿子即感到周身不适、低烧、头疼,开始就医,只当成一般性感冒。几天内,病情急转直下,再送医。才发现是在野营时,某种虫类侵入体内,这种小虫可在人体内快速繁殖,专门侵蚀人体的神经系统,目前尚无药物可以抑制该病。入院的第三天,他们的小儿子便不幸离开了人世。
所以,现在这所驾校就剩下彼德先生和他的大儿子两人来经营了。我听了以后表示了极大的歉意,并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彼德教练。他脸上有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无奈,让人看了心疼。我在想,彼德教练在先后经历了这样两大不幸变故之后,仍能够从容镇定、自强不息的面对每一天的生活,真是很不容易。
彼德先生每天的工作看似容易,其实并非如此。他坐在车里,每时每刻都担负着学生人身安全的重大责任。每个新手在刚学车时,由于对车子和路面等状况还没有一种很好的感性认识,刹车往往刹得过猛,启动又过快。因此,让坐在车里的彼德先生终日就像坐在摇篮一样,东摇西晃的,不得安宁。可他却一贯乐观,毫无怨言。他开驾校是在赚钱,赚钱的同时,他也做了有益于人间的事。世上的哪一个正经的行当不是如此呢?!
终于,彼德教练觉得我的驾车技术已到了纯熟的地步,可以准备笔试和路考了。在考试的前几天,他带我去看了看路考的场地,让我有个心理上的准备。
那是一个秋末初冬的早晨,彼德教练来接我去参加考试。我坐在车上,心情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既轻松又愉快。我透过车窗,极目远望,可以看到远山和晨辉的美丽动人。
很快我们就到达了考试地点。按照规定,我先参加了笔试,笔试通过了,再参加路考。路考时,一位和气的美国女警察坐在我的车上。她先核对了一下我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什么的,然后就叫我上路了。那是一条真正的马路。路上的车不多,但却包括了各种常用的指示路标。我遵照考官的旨意,稳稳当当地按照必行路线开了一圈。当车子回到原位时,考官冲我笑笑,说:“祝贺你考过了!”考过了??从此我可以自己驾车了?!这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件易如反掌的小事。但对我这个自幼胆小自卑的人来,却是个天大的奇迹。
我手捧着我的驾车执照,高兴得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那种兴奋和自豪绝不亚于从宇宙归来的宇航员们。彼德教练也笑了,他说:“你看,我开始说什么来着?我说过你能行!”于是,我从考试地点开着彼德的车回家。一路上,我们伴着音乐,慢慢地开着车子,好像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就是开车了。
当车子停在我家门口时,我们握手告别。我又像第一次见到彼德先生时那样,站在那棵大树下,久久地目送着他的离去。他将车子开出十几步远,突然停下来,摇下车窗,大声地对我说:“开车小心!”我挥挥手,表示我会的!和我的教练告别,我的内心不知为何有着一丝淡淡的凄凉。
或许是因为我们有过一段很愉快的彼此相处的日子?或许是他那样地尊重我、给我以信心?或许是他十分认真的态度感染了我?我不知道!但我却十分清楚地知道,彼德是一个难得的好教练。我从他那里不仅是学会了开车,也学到了人生的一种道理。那是一种不求虚荣只求平实的精神。彼德先生今生今世固然是没有做什么创造历史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却教会了成千上万的人如何开车这件实用的日常生活的本领。
事实上,追求平实,是最难能可贵的。功名再高,也如庄生梦蝶;佳人再艳,终有美人迟暮;金钱再多,乃为身外之物。而只有平实,才是一份真真正正的拥有。无论何时何地,带着一份淡泊之心、量力而行,坦然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真实。日日都如淡月清风,来去不绝,不是很自在吗?
离开了彼德先生,当我真正自己独立开车行驶在车流之中时,发现开车并不像我原本想象得那么难,它是一件很容易掌握的熟能生巧的技术。其实,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在人们的意念之中变得艰难起来了,真正自己动手去试试,实际上是再简单不过的。
学会了开车,给我和家里的生活都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无论去哪里,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进了车,目的地就到了。这让我深深地尝到了“独往独来”、“万事不求人”的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