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业以后便和美国牙医们朝夕相处,成了“牙医的第二双手”。在众多的牙医中让我最难以忘怀的是莫理斯医生。
莫理斯医生,七十多岁,中等身材,胖瘦适中,加上一张“大众式”的脸,真说不上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他倒是有两个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特点。
一是他头上有两个旋儿。而其中的一个旋儿长在前额的正中,因此前面的一缕头发总是随着“旋儿”卷起来的,猛一看,像是“自来卷儿”,倒也不难看。可是这几年老了,周围的头发慢慢地脱光了,奇怪的是“卷毛儿”依在,给你的感觉像是平静的海面上掀起了一束“浪花”。为了这束“浪花”,莫理斯医生还真得费些心思呢!他常常不停地往那“浪花”上抹油,这样才能维持“浪花”的立体形象。
二是莫理斯医生的双手非常粗大有力。当他拔牙时,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当然相对十指的粗大,鼻孔亦粗大,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否则莫理斯医生就失去了“清理鼻孔”的自理能力了。
莫理斯医生是个犹太人。父母是从俄国来美定居的第一代移民。他父亲是个农场主,养育了三个儿子,莫理斯排行老三。从小,父母不让他们讲俄文,家里家外,只能讲英文,为的是三个儿子将来成为“真正”的美国人。老父亲虽然是辛辛苦苦地务农一辈子,却为儿子们规划了三个辉煌的前景,即三个儿子将来必须一个学医、一个学商、一个学法律。
三个儿子倒是都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一心向学。只是长大后,两个哥哥分别作了律师和商人,轮到莫理斯时,就只剩下了“医”了,于是他就这么进了医学院。直到今天,如果有人问他为何要做牙医时,他仍会一脸无辜地说,是爸让他做的。
莫理斯虽然是让父亲“逼”上牙医这条路的,可是他却是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精明能干的好牙医。他常常对我说,他的“医龄”比我的年龄还要长呢!这是真的,莫理斯牙医从1957年开始行医,到今天已有近五十年的历史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凭着一颗热情诚恳的心以及对技术精益求精的作风,把自己一切的一切都献给了他热爱的病人们。
当他最初走出医学院大门时,莫理斯医生自愿投身到纽约的一家贫民医院里当牙医,一做就是五年。五年后才回到自己的故乡,有了自己的诊所,从此,莫理斯以诊所为家,直到今天。
莫里斯是个精力旺盛的人。每天早上7点整,他就准时到诊所,烧一壶咖啡,然后就坐在实验室那淡蓝色的灯光下,聚精会神地做起牙的模型来。8点整,他开始看病人,除了中午很短的午餐之外,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忙着,直到下午5点为止。每每遇到疑难病例,他总是加班加点地研究治疗方案。如果到下班时,忽然来了急诊,他总是毫不犹豫地留下来给病人治疗。
除了自己的门诊外,他每周还在医学院里教学一天。他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的教授,他早年的很多学生也都成了著名的牙医。莫理斯在自己的实践中还常常有新的突破,总有论文发表在医学杂志上。他是一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
我是新手,莫理斯牙医常常会把我叫到他的实验室里,让我看着他做牙。让我有时间多看看他怎么做。莫理斯还坚持每个月给我们大家讲课一次,大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意思。
莫理斯在治疗过程中,不喜欢张口向我们助理要任何医疗器具。他要求我们要像手术护士那样,他一伸手,我们就能马上把需要的东西递过去,要很专业。这要求我们每个助理对于治疗的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样才能达到随机应变的程度。
治疗的过程中,莫理斯不和我们助理说话,却跟病人谈天说地——当然病人口中放满纱布、吸管和开口器之时除外,此时就由莫理斯来唱独角戏了,而他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有时他又会边做牙边唱歌,只是他不会唱什么名歌。他的歌大多是即兴编出来的,所以每一次唱的都是“新歌”。病人则会在他的“歌”声中放松下来。
当然,就像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一样,世上同样没有十全十美的医生。医生也会做错事,只是万一错了,很可能是人命关天。难怪有人说医生是职业杀手。莫理斯却能每每做了错事之后有本事“化险为夷”。
一次一个老夫人来补牙,莫理斯很熟练地将牙齿补好,然后道谢再见。谁知到下午时分,老夫人打来电话,说是想请教一下,早上补牙后,嘴里留着一个纱布卷,现在仍在,不知何时应取出?莫理斯一听,知道是自己粗心大意出的错,可是他却不动声色地告诉病人五分钟后取出,从而免去了不少麻烦。
还有一次,莫理斯为一个病人镶牙。一切准备就绪,在莫理斯把那价值七百美元的“金牙”放入口腔时那一刻,手一滑,牙落在病人口中,就在这时病人来了一个吞咽动作——“金牙”入肚了。只见莫理斯急中生智给病人拿来一盒超薄塑料手套,笑着说:“怎么把我的‘牙’吃了?这回还得麻烦您好好找牙了。事隔两天,病人喜出望外地捧着“金牙”回来了,经过莫理斯严格消毒,那颗长途跋涉的“金牙”又派上了用场。
大家都说莫理斯爱财如命,可是需要的时候他又很大方。他对工作服要求极高,从不马虎。他花钱请专门裁缝,用很高档的布料,给我们做工作服。他说这是职业道德。莫理斯为给病人治疗从不偷工减料,常常花很多钱买最先进的牙医用料和器具。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质保量。莫理斯买来各种各样的鲜花,来装饰他的诊所,让诊所四季如春,让每个病人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莫理斯牙医还一年到头花钱雇一个清洁工,定时来诊所刷马桶,使诊所的洗手间总是芳香四溢。莫理斯对于我们这些助理涨工资问题精打细算,可是我们中有谁哪个牙齿出了毛病,他却能免费为我们治疗。至今我的嘴里还镶着他精心制作的价值三千美元的牙齿。
莫理斯结过两次婚,都没成功。因为他总是把做牙的一丝不苟的精神用在妻子身上,于是就闹出许多不愉快,最后不欢而散。第二次婚变后,莫理斯决定“洗手不干”了,从此加入了单身汉的行列。
不结婚不等于不恋爱。虽然他已是70岁以上的银发族,可是却热情不减,女友不断。常常是爱得如醉如痴,情不自禁。对于年龄相仿的老太太们,莫理斯则是不屑一顾的。最能让莫理斯动情的是那些40岁的女人。好在莫理斯有的是钱,任何和他坠入情网的人都可以陪着他周游四海,足迹遍及了世界的名山大川。
既然有情人,就免不了让莫理斯带到诊所来看牙修牙。莫理斯会亲自戴上老花镜,对着情人的嘴看个仔细,万一发现“坏牙”,那一定要换新的。一颗牙齿的钱可以买不少的金银首饰,莫理斯却不在乎。他心里想的是下一次约会可以看到女友的明眸皓齿,会更动情。当然也有女友装了牙,就再见的。莫理斯也只当一举留个永久的纪念了。由于老莫理斯的情人遍地,所以他的“牙齿”也就到处生根了。
莫理斯有四个女儿,都是第一个妻子生的。莫理斯对每一个都疼爱、都期望很高。眼下,四个女儿都学有所成,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一次,莫理斯偶然在一本杂志上读到有关中国偏远山区的人生了女孩儿就扔掉的故事,感到非常震惊。同时,他也非常骄傲地告诉我,他养了四个女儿,一个没扔。
除了终日“琢磨”牙齿以外,莫理斯也有许多业余爱好。由于他总是处在“热恋”中,所以一定要有个好身材。因此他很热衷于健身,除了八小时的工作以外,就是马不停蹄地跑健身房,尽管练来练去,肚子仍不见小,但他说没关系,至少身体好了,能活到一百岁。
他喜欢中国的太极拳。不仅对其历史和招数如数家珍,头头是道,而且平日还勤学苦练。下厨做菜,也是他的最爱。平日里,他爱收集各种菜谱,什么法国菜、意大利菜、墨西哥菜、日本菜、中国菜,他全愿意亲自动手试着做做。他会常常心血来潮地为做一道中国菜,一手拿着菜谱,一手拿着英汉词典到中国店里去找“货”。但,他最喜欢的事,还是要算园艺了。他常常把周末的时间全部花在种花、除草、松土、施肥和浇水上。他为了能自己种植玫瑰,特意向具有祖传艺术的玫瑰师求教,并买了特种土壤和肥料,一试再试,直到成功。每到玫瑰盛开的季节,他都会亲自约了大家来饮茶赏花。株株含羞娉婷的各色玫瑰依在绿叶之中,喜气洋洋地迎着客人们的到来。莫理斯总会在聚会结束时,让大家每人自选一朵玫瑰带回家,留作纪念。我每次都选不同色的玫瑰,回家后,插在花瓶里,欣赏数日,然后再风干,保存起来,意义无穷。
莫理斯虽然老了,但老当益壮。平日里他很少腰背酸疼、感冒发烧。只是有个“肾结石”的毛病。每次有了石头,他总会遵照医嘱,把石头一步步地排出来。小小的石头像米粒大小,五光十色,也不知莫理斯平时喝了些什么,才造出这些“美丽的结晶”。他把“石头”全放在一个小瓶里,像存零钱一样,时常还要摇着瓶子看看。莫理斯喜欢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在诊所清闲时给自己动“手术”。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特制的剪刀,对着镜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修剪“鼻毛”和“耳毛”,一修就是很久。他还会倚老卖老地对我说:“等你老了,就知道了,该长毛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方乱长。”
莫理斯去过很多国家,唯独没去过中国,对这一点他总是耿耿于怀,并立志要在有生之年去一次。为此,他开始跟我学中文,学会了“你好”、“再见”、“吃饭”、“厕所”,以及从一数到十。他把这些字的发音都记在小本子上,常常拿出来念念。我好奇地问他为何只学这几个?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你好、再见”是礼貌,会说“吃饭、厕所”,才不会饿死或憋死,而“一到十”的数法呢?他说那是他用来数人民币用的。
在2001年那个秋高气爽的金色秋天,莫理斯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中国首都北京。
北京的中秋前后是最美丽的时刻。晴空是那样迷人的一碧万顷。清晨,一阵轻风缓缓地吹过,立刻使人神清气爽。傍晚,放眼望去,天空中好似披上各色霞帔。这种迷人的气候,伴着京城内那些各显风姿的古代式和现代式建筑风貌,让老莫理斯看得眼花缭乱,乐而忘返。
他随着旅游团游览了八达岭长城、颐和园、故宫、北海、天安门等所有的旅游胜地;他坐着人力车,在北京的小胡同走街串巷,似梦非梦,乐在其中;白天,他在友谊商店里尽情地采购各种珍珠玉器、绸缎睡衣;傍晚,他和朋友在天安门广场漫步闲谈;他吃遍了北京的美味佳肴,大餐小菜,林林总总。莫理斯忽然发现,在西方以外的世界里,还有这样美妙的人间仙境。
二十多天旅游结束后,他回到美国。我问起他对我的故乡的最深的印象时,他说北京的蛋花汤,味道鲜美,况且只要4元人民币就可买到一大碗,两个人都喝不完,而他和他的朋友每晚都要喝上一大碗。
我问还有呢?他说没了!没了?老莫理斯却认定他发现了世界之最,而且认定北京是一个趣味十足的仙境。如今的莫理斯已经计划2008年奥运会时重返北京。他对北京的神往并不亚于我这个老北京人对故乡的思念。
莫理斯牙医曾不止一次地谈到退休的事,但退还是不退?却总也没个答案。他说:“我倒不是完全为了钱,只是我退了休,不做牙了,我每天干什么呢?”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对于一个永不知疲倦地和牙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莫理斯牙医来说,只有病人和“牙齿”才能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加充实和快乐,而有了快乐的源泉永远展现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那就是一种幸福。
莫理斯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们这个诊所就像一艘小船,我是船长,你们是船员,每个人要尽职尽责。”为了让莫理斯的这艘“小船”在人生行程中一帆风顺,我们都做得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