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工作的这家老人院里,最早没有把患有老年性痴呆的病人单独分离出来。事实上,把痴呆和不痴呆的老人安排在一起会给工作带来了很多混乱。因为痴呆和不痴呆的老人,各有所需,混在一起,老人们不但得不到各自应有的照料,医护人员又常常会感到力不从心。
为了工作上的方便,也为了老人们的切身利益,我们老人院于1992年成立了老人痴呆科病房。
院长亲自拟定了一份名单,由这些人来筹划和开创老年痴呆病房的组建工作,我的名字就在其中。从此,我开始了与痴呆老人共舞的岁月。
我再一次一头扎进图书馆,这一次是专为老年痴呆症而来的。我翻阅了大量相关资料,了解了老年痴呆症的发生、发展、治疗和护理知识。
老年性痴呆是指以记忆、思维和推理能力进行性减退为主要表现的临床综合症。从病的起因上分可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为脑功能进行性退化的疾病,称为阿尔采默病。有关这一类的病理记录大约已接近一个世纪了。1907年,一位德国神经科医生阿尔采默首先在医学杂志上报道了一位51岁发病的女病人。其症状是进行性的智力减退,同时伴有被迫害妄想,经过四年半治疗后死亡。尸体解剖后发现大脑明显萎缩,在显微镜下,检查病人大脑切片,可见许多老年斑和神经细胞中有神经原纤维的纠缠。
第二类,完全是由脑血管疾病引起先是大脑供血不足,进而引起痴呆,这种痴呆症称为血管性痴呆。
这两大类病因不同的痴呆,所具有的临床症状倒有诸多相似。大致表现为:(1)记忆极差:忘记了周围熟悉的同事、朋友乃至家人的姓名。不能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和谈话,物品经常放错地方。(2)定向障碍:在相当熟悉的地方也会迷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3)计算能力减退:不能做相当简单的加减乘除四则运算。(4)语言障碍:忘记简单、熟知物品的名称,应用不适当的词语,重复词语,或经常地自言自语。(5)行为怪异:如夜间大声呼叫,富有攻击性。(6)个人卫生状况差:忘记刷牙、洗脸、梳头,穿戴不当。(7)理解力明显减退:听不懂别人的谈话和对他的要求,大小便失禁。(8)面目呆板:对外刺激毫无反应,丧失对以前自有的各种爱好的兴趣。
对这些有关老年痴呆的基本知识的理解和掌握,成为我工作上的新起点。
我所遇到的第一个患有痴呆症的老人叫朱莉娅,七十多岁。她长得既高又壮,背部稍偻,但平日行走如风,并不需要别人搀扶。她有着一头短短的棕灰色头发,鼻梁上架着一付白框的老式眼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张富有特性的嘴。嘴巴不小,嘴唇极薄。平日里抿着嘴,紧紧的,既无笑意,又不讲话。只有到了进餐时,还得看她老人家愿不愿意开她的“金口”。
她平日里很少躺着,大部分时间是坐在沙发上,既不看电视,又不说话,更不参加下午专人组织的室内活动和游戏。我试着和她聊天,她既不回答又毫无表情,但眼镜后面的眼睛却可怜地一眨一眨地望着我。我知道,她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或是不明白我想让她快乐起来。
朱莉娅的特点是,如果你不碰她,她表现得会很安静、友好,尽管她不说话。但只要你一碰她,她便富有极强的攻击性。我被她无缘无故地推一把、打一拳,是常有的事。
如果她真能“不吃、不喝、立地成佛”,事情也就变得简单了,我们护士助理也就真的不用碰她了。可现在不成,她是个吃五谷杂粮的人,人赖以生存的一切,吃喝拉撒睡,她都需要,但她又不会主动去做,所以我们就不得不碰她,“逼”着她去做她该做的事。
于是,便有了“战争”。
喂她吃饭,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吃两口;坏的时候,会将嘴里的饭喷得我一身。
晚上入睡前,我不叫她,她能一直在沙发上坐下去,无论多晚。于是,我必须按时带她去厕所、洗漱、更换睡衣。首先,要想办法让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再由沙发处走到厕所去。这之间不过只有五六步远的距离,可从动员她站起来到哄着她去厕所,我和她常常要走上20分钟。拉她往前走一步,她往往要往后退两步,每晚都要进行一场顽强的拉锯战。
好不容易到了厕所,又要费一番口舌,请她老人家从站立的姿势,拉下裤子,改为坐在马桶上。
最难的一件事,要算是更换睡衣了。朱莉娅是那种一年四季都喜欢穿裙装的老太太。裙装是最麻烦的一种,因为要穿裙子,所以要穿衬裙,穿长筒丝袜,外加乳罩、短裤等等,里三层外三层。穿上去固然难,而脱下来却是难上加难。因为朱莉娅听不懂我的指令,所以她并不明白我要做什么。她要的是她的隐私,像脱衣女郎那样,一层层地将衣服扒下来,最终成为裸体人,她是誓死也不会干的。
面对这些困难,我想硬碰硬是绝对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是伤了她,就是伤了我。所以,必须想出一些巧办法,让她虽不明白我,但却能够服从我。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我接班后去看朱莉娅,她仍旧端坐在沙发上,但脸上却有一丝笑意,手里抱个娃娃。我问候她,她自然是不答,但却出人意料地冲我笑笑。我试着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娃娃的头,这次朱莉娅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把手里的娃娃递给我,让我也抱抱。我仔细地看了那个布娃娃。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裙子。面色红润,胖乎乎的,金发碧眼,唇红齿白。眼里全是笑,笑花溅到脸上,形成了两个逗人喜爱的酒窝。我把娃娃轻轻地搂在怀里,她便用甜美娇嫩的嗓音唱着“我爱你,我爱你”,逗得我笑起来。原来,在布娃娃的身体里安装了一个微型录音机,当人体和布娃娃搂抱时,两体之间轻轻接触便启动了微型的录音机。
我觉得很新奇。这种娃娃现在美国、中国以及世界各地大概都有了,且品种繁多,千姿百态。但那时,还很少见。我笑着告诉朱莉娅,我很喜欢她的娃娃,说她的娃娃有多美丽,然后就还给她了。然而,就在我还给她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这个娃娃或许有什么特殊的来历?为什么抱着她,朱莉娅就会高兴呢?娃娃能不能帮我“做”一些护理朱莉娅的工作呢?
几天后,偶然碰上朱莉娅的女儿来访。相互寒暄后,我问她女儿,在看完朱莉娅之后能不能有一小会儿时间让我跟她单独谈谈。朱莉娅女儿欣然同意了。
就是在那个下午,我从朱莉娅女儿那里知道了这个娃娃的来历。
原来,朱莉娅曾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夫妻相亲相爱,一起养育了三个可爱、漂亮、聪明、活泼的女儿。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们的小女儿在25岁那一年不幸患上了白血病。经过两年的治疗后,无力回天,最终还是让白血病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这个娃娃就是朱莉娅的小女儿在朱莉娅的一次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而朱莉娅原本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原来如此,难怪朱莉娅一见娃娃,就眉开眼笑呢!
我为朱莉娅失去一个心爱的女儿而感到同样的悲伤。可是我又想,如果能让朱莉娅幸福地安度晚年,每天都过得很快乐,那对于她小女儿的在天之灵也是一个无限的安慰。若能利用那个普通的娃娃让朱莉娅配合我们,让我们每天能顺利完成护理工作,那该多好呀!
就这样,我在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做了第一次试验。我在给朱莉娅做晚间护理之前,先把娃娃递给她,她非常高兴地抱着,娃娃唱着“我爱你”。然后,我问她是不是可以让我抱抱?我边问边将娃娃抱了过来,她没有拒绝。我抱着娃娃,随着她唱的“我爱你”的歌声边往卫生间走去。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前脚进了卫生间,她后脚就跟来了。于是,我又把娃娃还给她,让她抱着,让娃娃唱着。我便借此机会开始了例行的晚间护理工作。从她如厕、洗漱、更衣再到床上躺下,她始终手不离那个会唱歌的娃娃。我的一切护理任务也居然在“我爱你”的音乐中顺利地完成了!没有反抗,没有挣扎,没有推推搡搡,多好呵!爱的力量是伟大的,神圣的,纯真的,美好的。朱莉娅高兴,我也高兴!
从那以后,我便让这个娃娃发挥了她充分的、应有的价值。她让我的工作顺利起来,她让朱莉娅快活起来。她成为我和朱莉娅共同珍爱的宝宝。
罗伯特是我在老年痴呆科精心护理过的第二个老人。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了罗伯特老先生和他的妻子了。那时他们还住在普通老年科里。
罗伯特先生那时的身体和精神等各方面的情况都还不错。他长得高大,腰不弯,背不驼,步履轻盈。一头雪白的头发外加整洁干净的装束成了他特有的标志。他退休之前任教于举世闻名的哈佛大学,曾到北京大学作过访问和演讲。罗伯特先生是个博古通今、才思敏捷、善于交友的人,是我们那家老人院里的活跃分子。他那时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便经常和我聊聊他对北京的印象。从他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对故宫及中国的古玩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
罗伯特先生在老人院里有名的另一个原因是他那爱妻如命的特征。他有个娇小体弱的妻子,和罗伯特老先生恰恰相反,她年轻时没有很高的学历,同罗伯特结婚之后,就一直做着相夫教子的家务事。她不善言谈,但是却出奇地温顺、友好,从不给我们护理人员添麻烦。
那时罗伯特先生的生活还完全能够自理,我们主要护理的对象是罗伯特夫人。她那时已需要以轮椅代步了。平日里,人们常常可以看到罗伯特先生用轮椅推着他那可爱安静的妻子,在走廊里散步。
罗伯特夫人患有多种老年性疾病,诸如高血压、心脏病、肾功能不全等等,尽管她一直接受着各种各样的药物治疗,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减缓她那日渐衰老、走向死亡的速度。所以,罗伯特夫人走的时候也很快,从周身感到不适、卧床不起到升入天堂,前前后后只有三天的功夫。
她走得潇洒,他悲痛欲绝。
罗伯特夫人走后,罗伯特先生好像变了个人。从前生龙活虎的他,忽然之间变得暮气沉沉。见人只有一句话:“我的妻子没了”。
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体状况的变化,我们便很自然地把他列入了需要护理的名单之中。
丧失亲人是件很沉痛的事。每个人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的时间长短不一,这主要是取决于每个人的性格、思维方式,以及对人生的态度等各方面的条件。对罗伯特先生暂时的悲痛、抑郁、烦躁,我们都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理解。并有十足的信心,相信过一段时间,罗伯特先生就会慢慢地好起来。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像我们期望的那样美好。罗伯特老先生的抑郁状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加重了。他总是一副情绪低落、心情不佳、精神不振、苦恼忧伤、悲观失望、度日如年的样子。他对以前的爱好也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喜欢和周围的老人们高谈阔论了。而且,他的精力也是每况愈下,总感到疲乏无力,注意力难以集中,思维反应迟钝,语速明显减慢。有时他会告诉我们,他口干、胸闷、不思茶饭,入睡困难、噩梦连连。
继而我们又发现原本衣冠楚楚的罗伯特,变得衣衫不整,生活懒散,不善梳理。最让我们感到惊奇的是,他常常半夜起床,身着睡衣,一个人在走廊里散步。而后他却找不到自己的房间,经常是睡到别的房间的空床上去了。这给夜班护士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扰。第一次发现罗伯特的床是空着的时候,护士还以为将他丢了呢!结果是虚惊一场。
对于罗伯特的情况,医生会诊之后的诊断很快就寄到了。初步诊断为早期老年性痴呆并发抑郁症。就这样,罗布特被转到老年痴呆科来住了。
我因为以前就护理过罗伯特夫妇,又知道他去过我的故乡北京,再加上他的礼貌待人、友好健谈,我对他总有着一种特殊的好感。这次在老年痴呆科再见,好似有着一种故人重逢的喜悦。但罗伯特老人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热情,面目滞呆,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还记得我?但他还是告诉我,他高兴不起来。
我除了每天在生活上护理他以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开心起来,让他找回昔日的自己。
有一点我是清楚地知道的,那就是罗伯特在服用抗老年性痴呆和抑郁症的药物的同时,也很需要有人经常陪他聊聊天,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心理上的负担。为此,我上班时只要一有空,就去看看罗伯特。我给他讲我的童年、我的故乡、我的父母、我的先生和女儿,也说一些我在美国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和以后的想法。总之,是我说得多,他间或也会提些问题。我并不知道他对我说的事是否感兴趣?不过我想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罗伯特每天都能接触到外人,让他知道和了解我们都很关心他,爱护他,愿意作他的朋友。
我一直坚持着这样做,罗伯特老先生的话渐渐地多了一些。于是,我发展到每天和他一起看摄影画报。这种画报的好处是,画面优美,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快感。加上每一幅画下面都有简单的文字说明,于是我有了给他读文字的机会。我读一页,让罗伯特读一页,目的是让他张口说话。遇到十分优美的、我们俩能共同欣赏的画面,我们就停在那一页,细细地品味,慢慢地欣赏。有一次,我们无意中看到一张中国古代鼻烟壶的大幅摄影。罗伯特老人忽然兴奋起来。他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了说明之后,又让我给他作更详细地解释。看得出来,他当时是非常高兴的。
就为了罗伯特老先生能够慢慢地愉快起来,我利用休息日,在家里翻箱倒柜。我记得我有一个做工十分精致的鼻烟壶,只是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忙了一天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它。那是个小巧的鼻烟壶,有个乳白色的瓶体,上面盖着一个淡紫色的盖子。瓶上是一幅清秀的山水画,画面清晰而细腻,既有近景又有远山。小巧玲珑,纹饰多姿多彩。尽管我也很喜欢,但我还是决定把它送给罗伯特老先生。
第二天上班时,我把那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放到罗伯特的手里,告诉他是我送给他的一个小礼物,并让他自己打开来看。当他打开盒子,看到那件艺术精品时惊喜万分。他小心翼翼地把小壶捧在手里,前后左右地欣赏着,爱不释手,赞不绝口。那一刻,我从罗伯特的目光里又看到了他昔日的神采。
我借着这个机会和他谈起,人的一生中常常会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碰到了就要客观地面对,让自己能够重新站起来,朝前走,因为生活毕竟是美好的。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以后,我又动员他去参加每日下午专为老人举办的各种娱乐活动。他去了,虽然有些勉强,可是每次只要他参加了,无论玩什么游戏,他都玩得很投入,也很高兴。
老年性痴呆和抑郁症虽然在症状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前者是进行性的、不可逆转的疾病,而后者则是可以通过药物和心理护理而痊愈的。
罗伯特先生在妻子病故之后,很不幸地患上了老年性痴呆和抑郁症。我相信随着现代医学和心理学的发展,他的抑郁症是会治愈的,而他的痴呆症也会经过精心的治疗和护理,而延缓其发展的速度。这便是我全部的和真心的期望了。
在老年痴呆科工作时,让我不能忘怀的另一个老人就是莉莉夫人了。
大概是我在那里工作的头一个月里,我几乎没有和莉莉夫人正面打过招呼或是交谈过。不是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莉莉白天总是呼呼大睡,而夜里却毫无困意,到处遛弯。
按理说,莉莉夫人的这种生活习惯,对于我这个白班护士助理倒是件美差。她白天睡了,不吵不闹,不摔不碰,我的责任也就尽到了。至于她夜里的行踪,那是夜班护士的职责。
对这件事我可不能袖手旁观。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有很多这样痴呆的病人时间概念渐渐地退化,常常会出现这种黑白颠倒的现象。日久天长,他们会产生一种更加恍惚和压抑的感觉。另外,他们总的睡眠时间虽没变,可是夜里醒着,外界的信息和刺激总比白天大大减少,而脑细胞长期接收不到足够的信息,退化就会加速,进而形成恶性循环。
怎样才能让莉莉夫人白天睁开眼睛成了我的心病。
显然,强制性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必须想些其他的办法。开始时,我试着在她午睡之后叫醒她。她倒是既不吵闹又很顺从,我用轮椅将她送到老人活动站。那天老人们正在学唱一首新歌,我希望音乐能对莉莉的脑细胞起一些刺激作用,我在一旁细细地观察莉莉,开始她倒是还醒着,尽管没有随着大家一起唱,但她却睁着一双朦胧的双眼,东张西望着,或许她也想搞清自己身在何处何时,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二十分钟过后,再看莉莉,却在歌声中坐在轮椅上酣然入睡了。
没办法!我想音乐显然不是莉莉以前十分热爱的东西。那什么是呢?一定要想办法找出一种她患病之前最喜欢、有最强烈记忆的嗜好,以此来慢慢诱导她,白天做事,夜晚入睡。
但是,去哪里找呢?有谁可以问呢?我想或许可以从她的房间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于是一天下午,在莉莉熟睡时,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房间。
莉莉的房间,中间是张单人床,床的左侧是一张松木刻画的床头桌,上面放着一座小小的台灯。我轻轻地打开,从那蓝色的灯伞下面放射出诱人的蓝宝石样的光环。床的右侧是一个淡蓝色的沙发,淡蓝色的沙发套上缀着白色的花边,看上去十分精巧。正对着莉莉床的是一个小型的组合柜,也是由松木做成的,但上面的花纹却是古香古色的。组合柜的正中放了一台中型的电视。四周的小格子里,除了放些家人的照片外,最多的是各式各样形象逼真、小巧玲珑的玻璃花。这一朵火红的石榴花,红得发亮,红的喷光,就像太阳最近边的朝霞;那一朵含羞娉婷的玫瑰花,娇红色的,依在一片绿叶中间;还有那清新秀雅的兰花、辉煌夺目的菊花、含苞欲放的荷花、姿态矫健的仙人掌,林林总总,百花齐放。
再看墙上,上面除了挂些老照片之外,在正对着窗户的那一面墙上,挂着一张横幅的风景油画。画面简洁清晰,让人过目难忘。画的前景是一片草原,青绿的小草仿佛被风刮得倒向一边;草原上有一个少女的背影,她身穿一身洁白的长裙,金色的长发垂肩而下;画的远景是几座朦胧的山峰;山的上方展现出一望无际的天空,像是在暮色之中,呈现出一片迷人的蓝紫色。作者下笔流畅而华美,色彩柔和而醒目,画中有诗,耐人寻味。我仔细地看看了左下角的签字,莉莉,1982年。这一发现,让我吃惊不小,我回头看看卷曲在床上熟睡的莉莉,再回头看看这幅画,难道这幅气势磅礴的画真是我眼前的这个小老太太画的?
我带着满心的好奇和这个“重大”的发现,问过好几个同事,但人人都含糊其辞,没个准确的回答。问莉莉自己,那就更没指望了。
答案终于有了。莉莉因长期的黑白颠倒,所以很少有人白天来看望她。那天下午,正好莉莉的儿子来给她送衣服,让我给撞上了。我和他打了招呼,作了自我介绍之后我问他,挂在他母亲房间里的那幅画是他母亲自己画的吗?“是呀!”他说,然后他给我讲了些他母亲年轻时的故事。原来,莉莉年轻时是由著名的芝加哥艺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以后便以作画为主,同时兼职于某大学艺术系的教授。那幅挂在她房间里的画,是一幅曾经获奖的佳作。
于是,一个新的计划在我脑子里形成了。莉莉既然曾经是个油画画家,那么她对色彩一定很敏感。眼下她患有进行性的老年痴呆症,让她构思作画是不可能了。如果像小孩子那样用蜡笔染画,她会不会喜欢呢?
我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我想试试看。第二天,我带了一个色彩鲜艳的蜡笔和一本简易的染色书去上班。所谓简易,我是想力求整个画面简单清楚,一目了然。比如:第一张是小兔吃萝卜;第二张是个娃娃拍皮球,诸如此类。
午睡后,我将莉莉叫醒。像以前一样,她并不反抗,只是恍恍惚惚的。我告诉她,我知道了她以前是个画家,我非常欣赏她那张获奖的作品,并想跟她学画。我边说边将那本涂画书和蜡笔放在她的手里,她仍旧木然,不说也不动。我轻轻地打开书,并把一支绿色的蜡笔放在她的右手上,然后,我握着她的手,我们一起给一棵苍劲大树的树叶穿上绿色的外衣。
我边画边观察她的面部表情,没有兴奋,没有好奇,只是呆呆的,但她的手却一直随着我的手移动。后来我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却惊奇地发现她的手仍在不由自主地动着、涂着。这一点点的变化竟让我出奇地高兴,我不停地称赞她。看看表,四十分钟已经过去了。我想一口吃不成胖子,今天就到这儿了。我让她停下来,带她去了卫生间之后,给她喝些水,吃些小点心,又把她放在床上,让她睡去好了。
那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从那天起,我便反复地让莉莉做涂画,而且还有意识地把时间渐渐拉长,效果也就一点点地显现出来了。经过三个月的努力,她居然可以从午休之后,坐在轮椅里涂画一直涂到吃晚饭的时候,其实这之间足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莉莉开始涂画时,一张纸只用一个颜色,甚至几张纸都是一个颜色。呈现在我眼前的常常是红兔子、红大象、红树、红云彩。有时我也试着教她涂完绿树叶后用棕色蜡笔来涂树干,可是她却固执地说:“NO!NO!NO!”说完,她抢过绿笔涂个绿树干。我只是笑,我觉得绿树干也很新颖,我真心地欣赏她涂的每一张画。
就这样,到后来我并不需要在她身边监督她涂画,她可以一个人自觉地涂。为了让她的大脑多接触一些刺激,我常常用轮椅推着她和她的画具,把她放在老年人活动中心去。那里很热闹,有时唱歌,有时做游戏,有时又有小学生来慰问演出。莉莉总是闹中取静,低头“作画”。
我无法知道莉莉涂画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因为她从不开口讲话,我无从知道她的感受但是我想她的潜意识里还是喜欢的。
为了让下午不睡觉的莉莉晚上能睡个好觉,我特别注意她的床和被褥的平整舒适,室内温度适宜。她每晚入睡之前,我都用热水帮她泡脚、按摩,然后让她喝一杯热牛奶,吃一小片饼干,从而有一个良好的晚间睡眠,以至于能有一个相对健康正常的生活。
莉莉是个很安静很听话的老人,她在一般情况下都能和我很好地配合。看着莉莉能够这样白天醒着夜里睡觉,我的同事们都感到十分吃惊,莉莉的家人则对我万分感谢。每每有人到院里来参观,院长也会把莉莉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最后,连一些大专院校和科研单位的专门研究老年痴呆症的专家也对莉莉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在老年痴呆科工作的特点是护理人员相对增多。我们和病人的比例大概是一比四,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护士助理每天只要精心地护理四个病人即可,而且病人都是相对固定的。这样做的好处在是我们护士助理有充分的时间,来了解自己所护理的病人的脾气秉性、痴呆状况;还有就是让痴呆老人每天都能看到一个相同的面孔,避免他们在意识上产生混乱,加强他们的认知、信任和安全感。
总之,我们老年痴呆科工作的宗旨是以心理护理为主。凡是在这里工作的医护人员,都应该力求于胆大心细、善于观察、勤于思考、富有爱心,才能让患有老年痴呆的病人像健康的老人一样过得幸福美满。
屈指算来,我在老人院里前前后后大概工作了三年。在那三年中,我用一颗温暖的心、一双勤劳的手加上我的许多汗水和辛苦护理很多很多美国老人。我们之间那种浓厚而又淳朴的情感一直久久地留在我内心的深处,像一珠琥珀,虽然历经岁月,却久久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