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了。卧室还亮着油灯,没有动静。周恩来以为邓颖超已经入睡了,就蹑手蹑脚迈步进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妻子剧烈的咳嗽声。她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床边,显得心事重重。见丈夫回来,她站起来说:“恩来,我还是想和妈妈留下来,不跟你们走了。”
“你怎么这样想?”周恩来疑惑地望着妻子。
邓颖超又咳了两声,说:“我身体这么差,随军行动只会拖累你们啊!”
在中央苏区过量的工作,加上南方阴暗潮湿的恶劣气候,使她容易得的病旧病复发。还是在8月间,她不断发高烧,剧烈咳嗽引起大量吐血,母亲将她的血痰拿到员央红军医院化验,从中发现结核菌。在医疗条件很差的情况下,得结核病无异于绝症。母亲将她接到中央红军医院调治了半个月,暂时是止住了血,高烧也退了,但病情还是时好时坏,身体一天一天瘦弱下来。
得知中央红军即将进行战略转移,她曾请求留下来,和项英、陈毅等一起坚持在中央苏区与敌人战斗,丈夫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加上岳母也被留了下来,也就同意她的请求。但博古他们在讨论人员去留方案时,不同意她留下来,而把她编入了卫生部的休养连。
周恩来凝望着妻子,摇了摇头,说:“谁走谁留下,这是组织的决定,个人不能改变。”
“好多同志都留下来嘛,我怎么不可以留下来?妈妈也没有走嘛!再说,你们不久就要打回来的嘛,我干么……”
“这是组织的决定,由不得个人情愿不情愿的。”周恩来打断妻子的话说。
“我有这个要求,组织可以考虑嘛。”
“组织已经作出了决定,个人不应该再提什么要求”
“不可以再商量了吗?”
“我想,这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我们一走,妈妈一个人……”
见妻子话说一半又咽下,不是不想说出来,而是因为忧伤说不出来,周恩来心头一阵震颤。这时候,把岳母一个人撇下,他心里会好受吗?7年前,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事变时,他正在上海受蒋介石悬赏20万银元捕杀,而妻子正在岳母护理下呆在广州一家德国医院里。他不知道因妻子难产,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已经夭折。在忙于组织转移和批击反动派的同时,他时刻挂念着远在广州的妻子和岳母。
他想,蒋介石在上海搞“四·一二”反革命事变,决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肯定也会波及广州。于是,他给广州军委机关发密电,要邓颖超母女离开广州来上海。在军阀陈济棠统治下的广州,此时也开始大规模搜捕和屠杀共产党人,位于南华银行二楼的中共广东区委军委机关遭到搜查。幸亏一位同志十分机警,搜查前刚好把收到的周恩来给邓颖超的电报交给一位工友,让他务必把电报交给邓颖超。
4月15日拂晓,大批军警包围中山大学,中山大学党支部和广东区委妇委负责人陈铁军舍命爬过墙头,侥幸逃脱,赶到医院将事变发生的消息告诉邓颖超。此时,邓颖超也刚刚收到工友送来的周周恩来从上海发来的密电。形势万分危急,在医院医师王德馨和护士韩日修仗义帮助下,邓颖超母女俩躲过军警的严密搜捕。在王大夫和韩护士的巧妙安排下,他们母女俩乘医院到香港购买药品的小火轮,前往香港后辗转来上海。母女俩在上海通过秘密登报找人的办法,直到5月1日才和他取得联系。
现在,他们又要面临着一次痛苦的离别,同样等待着他们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场劫难。想着这些,身为人妻,为人婿,周恩来实在是于心不忍。可是,他是周恩来,一个党中央主要负责人,一个红军总政委,在党和军队面临考验的非常时刻,他能只考虑儿女情长,而是顾全大局吗?不。那绝不是他周恩来的性格,从来都不是。他咬一咬牙,长长地吁出口气,对妻子说:“妈妈是一个很坚强的老人,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我想如果她也能跟我们一起……”
“我们还是服从组织的决定吧。”
见丈夫那样严肃,邓颖超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争辩了。她望一望他,见他脸上充满倦容,说:“你一天忙到晚,趁早休息吧。”
周恩来正想休息,警卫员小魏敲门报告,说毛泽东有事找他来了。他一点没有犹豫,跟着小魏到隔壁的房间来。这是他开会和会客的房间,只摆着几张木凳子,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
毛泽东因患疟疾,久治不愈,面容清癯,长发蓬乱,消瘦后就显得背有点驼。在筹划战略转移时,负责人员去留安排的博古本想把他留下来,经周恩来和朱德力争,博古才改变主意。
“毛主席,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周恩来走过来,握住毛泽东的手说。
“恩来,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毛泽东苦笑着说,“可我只能这时候来了,不然,我怎么能找到你呢?”
“有事你可以约我谈嘛。”周恩来丝毫不介意。“你身体好些了吗?”
“请傅大夫看过几次了,也没有明显好转。”毛泽东长长地吁了口气。
“再请傅大夫诊治看看吧。”周恩来关切地说,“马上就要长途跋涉了,对身体不能掉以轻心啊!”
说到要转移,毛泽东脸沉了下来。他从衣兜中掏出一份电报稿,递给周恩来。周恩来接过电报稿一看,这是博古发给各位不在军内任职的政治局委员的命令,把他们分派到各军团担任中央代表,随野战部队行动。周恩来看完电报稿,略一思考,说:“这事,博古同志没有和我商量过。”
“是他一个人定的?”
“人员方面的安排问题,是他一个人定的。”
“这简直是乱弹琴!”
周恩来凝望着毛泽东,说:“毛主席,有什么看法,你尽管跟我谈!”
“恩来,把政治局的同志都下放到野战部队去,这是很危险的!”毛泽东显得忧心如焚,说话的口气又急又冲。“部队在行军中,情况瞬息万变,这需要政治局的同志们开会决策。如果把他们都派到各部队去,平时怎么集中开会?这不要贻误战机吗!”
周恩来点了点头。
毛泽东接着说:“把政治局委员都分散到各部队去随军行动,这就意味着以后的一切重大问题,由博古、李德说了算,政治局不是形同虚设了吗?”
周恩来略一思忖,说:“毛主席,你的意见很好!明天我就去找博古同志,要求他改变这个决定。”
两人正谈话时,项英来了。毛泽东见项英来找周恩来,本来还有事想跟周恩来谈的,这时就匆匆起身告辞了。他跟项英在战略战术上有分歧,并曾经为此而争论得不可开交。再说,此时项英和周恩来都是党中央领导核心的书记处书记,而他早闲赋多年,不可能夹在他们俩中间谈什么了。周恩来把他送出门口。
毛泽东走了两步,又心事重重地转回身来,对周恩来说:“恩来,瞿秋白留下来的事,你再去找博古谈一谈,争取让他也走吧!秋白曾经是中央的重要领导人,现在身体有病,又是高度近视眼,不宜上山打游击啊!”
这事前几天毛泽东就找周恩来说过,周恩来也找博古谈过了。由于博古对瞿秋白有成见,加上他一个人掌握着战略转移人员去留大权,他执意要把瞿秋白留下,周恩来也无可奈何。此时,又听毛泽东提这事,他重重地吁了口气,说:“人员的去留方案,博古同志早已定了。不过,我可以再找他谈一谈,争取把秋白同志带走。”
“不把瞿秋白带走,天理不容啊!”毛泽东神情显得激愤。
周恩来点了点头,诚恳地说:“我尽量说服博古同志!”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心里很苦恼。他知道,在类似这样的问题上,博古是不会向他作任何让步的。
周恩来低头进屋,项英兀自坐在长条凳上吸着烟,见周恩来进来,劈头问道:“不让我参加战略转移,事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博古决定把项英留下来,和陈毅等一起率三万地方部队,坚守苏区,事先的确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所以他对此耿耿于怀。周恩来也觉得博古这样做过于草率粗暴,起码是对项英不尊重,也很同情项英。但事已至此,他又觉得项英还是采取抵触的态度,不仅于事无补,对中央的整个战略部署也不利。
“项英同志,博古同志的做法是不对,可你也不应该在这个关节上老想不通。”周恩来用劝导的语气说,“总得有人留下来,这是毫无疑义的。书记处就四个人,博古负总责,不可能留下来;洛甫对军事不熟悉,也不是留下来的人选;那就剩下你我二人,不是你留下来,那就是我了。”
“如果在你我之间选择,当然是我留下。你是主持军委工作的,怎么能叫你留下呢?”项英口气变软了下来。“我恼火的是,博古怎么能那样独断专横,这么大的事,竟把我排挤在决策圈外!我成了一名普通军官,只能按他的命令行事啦?”
周恩来耐心地说:“如果说博古同志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以后我们有机会再开展批评吧。现在是什么时候啦,我们还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纠缠不休,这不影响大局吗?”
项英低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