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第一个三人团里 (三)西征前夕

于都河边一个绿树环抱的旧祠堂。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指军部暂设于此。宽敞的厅堂坐满了人。窗外,天阴沉沉的,想下雨又不下的样子。所有的门窗都敞开,屋里光线还是暗淡。主持会议的周恩来神情庄重,少了平时的爽朗和悦,整个人看上去也显出几分疲惫。他在给与会者作战略转移的具体行动布置。

在座的有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代主任李富春,第1军团军团长林彪、政委聂荣臻,第3军团军团长彭德怀、政委杨尚昆,军委第1纵队(亦称军委纵队)司令员叶剑英,军委第2纵队(亦称中央纵队)司令员罗迈、副司令员邓发,第5军团军团长董振堂、政委李卓然,第8军团军团长周昆、政委黄苏,第9军团军团长罗炳辉、政委蔡树藩。他们当中,第1、3、5、8、9军团的首长,是刚从前线被召回来的。军委1、2纵队则是刚刚成立的。1纵队是中央所属各部,2纵队是军委及红军总部所属各部。

中革军委为了保守军事秘密,于10月13日重新规定军委及各军团、各师代号:军委为“红星”,军委第1纵队为“红安”,军委第2纵队为“红章”;红1军团为“南昌”,红1师为“广昌”,红2师为“建昌”;红3军团为“福州”,红4师为“赣州”,红5师为“苏州”,红6师为“汀州”;红5军团为“长安”,红13师为“永安”,红34师为“吉安”;红8军团为“济南”,红21师为“定南”,红23师为“龙南”;红9军团为“汉口”,红3师为“洛口”,红22师为“巴口”。师以下单位的代号由各军团自定。

在此之前,按照军委的部署,前线部队已基本上放弃了大的抵抗,阵地移交由地方部队防守,他们则做长途行军的准备。

9月25日,中革军委至电各军团:“一、26日晨,蒋敌 将向我发动总的攻击,李延年纵队将向汀州前进,陈诚的一路将向石城前进,其以后的目的占领我中心瑞金。薜岳的一路和周浑元纵队近日亦在逐步前进,其目标是占领兴国,从西面切断我主力。二、各军团在26日早晨以前,应有充分的战斗准备,在战斗以前,应进行最高度的政治工作,并解释此次战斗的重大意义。三、作战开始后,应爱惜使用自己的兵力,应坚决避免重大的损失,特别是干部。四、在战斗不利的条件下,应适当放弃先头阵地。五、在战斗失利时,应有组织地退出战斗,并要各军团迅速报告战斗的经过和结果,以便中革军委能适时下达新的命令。”

在这份电报中,不再提“拒敌于国门之外”、“不放弃苏区一寸土地”、“誓死保卫苏区”的口号,而提出“避免重大损失”、“适当放弃先头阵地”、“有组织地退出战斗”的要求。他们都知道大部队要进行战略转移了。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次战略转移的规模有多大,转移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把蒋军引到苏区外面,然后在苏区外与他们决战呢?还是只做个转移的假象,来迷惑蒋军,以达到分散蒋军兵力的目的?抑或来个大的运动,以求在运动中疲劳蒋军,最终在运动中消灭他们?……他们并不清楚,只能作各种各样的猜测。

现在,他们才知道,中央红军的这次战略转移,是要到湘西去与任弼时、贺龙、肖克等领导的红2、6军团会合,在那里建立一个新的苏区。在那里站稳脚跟后,才能打回来。至于何时能打回来,这还是个未知数。

中央红军第一阶段的撤退,各部队行动位置是,中央和军委纵队居中,以第1、9军团为左翼,第3、8军团为右翼,第5军团殿后。各部队具体行动日程安排已经油印出来,与会者人手一份。

周恩来见与会者把行动日程安排看过一遍后,都在交头接耳,他叫大家停止议论,强调说:“这只是大概的部署,如情况有变,还是以个别命令为准。”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各位同志还有什么问题?”

聂荣臻问:“战略转移的决定,我们可不可以向下面传达?”

周恩来摇了摇头,说:“不能传达。”

聂荣臻又问:“对师一级的干部也不能传达吗?”

周恩来说:“不能。不但不能传达,还要绝对保密。”

聂荣臻说:“这么大的军事行动,事先不进行动员,恐怕下面的指战员一时难以接受?”

“这是中央的决定。”周恩来语气庄重地说,“我们马上就要突过蒋军的封锁线。我们突围的大致方向,蒋介石是猜出来了,但具体的突破口选在哪里,我们的行军路线往哪里,他们还不知道。这情报万一走漏出去,让蒋介石知道了,可以想象那将是什么后果!”

彭德怀说:“保密是应该的。只是,这么大的军事行动,一旦有所动静,恐怕也是无密可保!”

周恩来说:“我们力争做到,当蒋军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察觉时,我们已经突过他们的封锁线。”

彭德怀说:“我就担心,我们还没有过他们的封锁线,就被他们发觉了!”

周恩来说:“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了,我们的战略转移行动,实际上自广昌战役失利后就开始筹划了,半年来一直在按计划进行。这个情况我们内部很多同志,包括中央的不少领导同志,都没有完全了解实情。”

听周恩来这么一说,大家眼睛都睁大了。身为高级指挥员,他们对已经筹划了近半年的战略转移计划,竟一无所知!

“为了保密起见,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周恩来脸上带着歉意,望了望大家。

广昌失守,苏区北大门被蒋敌打开,蒋军现在对中央苏区大兵压境。更为严重的是,在上海的中共地下机关已被敌人破坏,他们从中央苏区发往上海的电报中,得知中央红军准备转移的消息,所以在苏区四周连设了几道封锁线。

从他们兵力布置的情况看,他们已经判断中央红军主力要到湘西去与2、6军团会合。可由于保密工作做得比较好,他们至今还不知道中央红军转移的突破口在哪里。

当然,这么大的军事行动恐怕无密可保,要做到万无一失,看来是比较难。可又不得不这样做。红军的处境这样危险,再不注意保密,让突围转移的风声走漏到蒋介石那里,红军的处境将更加危险。

其实,此时周恩来跟大家说出这些话,心情很复杂,也很痛苦。对于博古、李德搞神秘主义,战略转移的重大问题不召开中央政治局和书记处会议讨论,甚至作为掌握决策大权的三人团成员,他都不能参与全部事务的讨论和决策,他心里充满怨恼。可是,一向严格遵守党的组织原则和纪律的他,此时只得违心地说服大家绝对执行三人团的战略转移方针。

聂荣臻问:“要是下面的干部问,我们这是要打到哪里去?我们该怎么回答?”

周恩来那双浓眉往上一扬,语气坚定地说:“你们就告诉他们,要绝对服从中央的命令,打到中央要他们打到的地方去!”

宣布散会后,他一走出会议室,就叫警卫员小魏牵马过来,跨上马驰奔野战医院而去。

野战医院隐卧在山脚下一片樟树林里。周恩来和小魏赶到时,医院的医务人员和警卫人员正在进行出发前紧张的准备工作,装满医疗器械和药品的各种箱子摆在屋前,刚从屋里搬出来的箱子被抬到操场上来,扬起的尘土在操场上空弥漫。

由一个护士引路,周恩来走进一间病房。江西军区司令员陈毅躺在床上,他面容憔悴,左腿上打着石膏。由于臀部枪伤久久不愈,六星期前他被从兴国前线抬了下来,伤口中不断发现碎片。见到老朋友、老上司时,他仍满腹忧虑,烦躁不安。他凝望着周恩来问:“我的总政委,外面乱糟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准备突破敌人的封锁线,进行战略转移。”周恩来在陈毅床边坐了下来,泰然自若地说。

“转移!上哪去?”

“我们的主力要到湘西去,与2、6军团会合。”

陈毅惊讶地两眼盯着周恩来,简直不敢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

“中央决定,你和项英同志留在中央苏区。”周恩来郑重地说,“你们将领导三万余人的独立部队,在中央苏区坚持斗争。”

陈毅脸上充满愁苦的表情,低垂着头,不再吭声。他将率领的那支部队,至少有三分之一跟他一样是伤员,无法参加战斗;受过正规训练的只有六七千人,其余的都是赤卫队员,许多人从未握过枪!一旦红军主力一走,这里的处境便可想而知了。

“你在这里战斗多年,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是留下来坚持斗争的最佳人选。”周恩来用劝慰的语气对陈毅说,“当然,你受了伤,而且伤势很重,不便长途跋涉。”他对陈毅的伤势很了解,这年的8月24日, 他和陈毅在兴国前线指挥高兴圩战斗,陈毅就是在那次战斗中负的伤。见老朋友神情懊丧,他又说:“我们到湘西站稳脚跟后,很快就会打回来的!”

陈毅吁了口气,咬了咬牙,紧握住周恩来的手说:“我服从中央的命令。”

周恩来感激地拍了拍陈毅的肩头,两只眼睛湿润了。他的目光定视在陈的打着石膏的大腿上,关切地门:“你的伤口开始愈合了吗?”

陈毅摇了摇头,怨懑地说:“医生没有把碎骨片取出来,伤势一点不见好转。”

“拍了x光片了吗?”

“他们说x光机出故障了。”

“马上把院长叫来!”周恩来转过身,灼人的目光直逼在护士脸上。

护士一阵慌愣,随即转身快步跑去找院长。很快地,院长神色慌张地来了。周恩来厉色责问:“为什么不给陈毅同志拍x光片?”

“报告总政委,x光机和片子都已包装,准备转移。”院长面呈难色。

“包装了就不可以拆下来吗?”

“可是……我们……没有电……”

“电池呢?”

“电池太弱,拍不了片的!”

周恩来略一思忖,果断地对院长说:“你马上派人到总部去,把无线电台备用的汽油发电机运到这来发电,给陈毅同志拍x光片。”

离开野战医院,周恩来策马赶到于都河边,检查工兵营架桥情况。红军主力集结于都河北岸,要渡过于都河,就要在河上架桥。早在前些天,周恩来就对架桥作了具体布置,分别在于都、龙石嘴、赖公庙、龙门山、孟口等处架设五座桥。架桥任务分别由总部工兵营和1军团工兵连承担,要求桥上能通过骡马和炮车,限在10月16日午夜12点以前架通。为防止蒋军飞机侦察,避免过早暴露目标和红军行动意图,架桥作业在每日下午5时到次日早晨7时之间进行。

把五处架桥工地巡视了一遍,听取有关负责人汇报了架桥作业进展、部队情绪、苏区人民对架桥的支援等情况,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