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专门就父亲对儿子的影响这个问题采访潘家父子俩时,和私下里聊天谈笑风生颇为不同,潘诗麟面对众多相机和身边的人群,很拘谨,说不出什么。
采访和拍摄安排在北京前门大街的一家餐厅,餐厅有三层楼高,正对着正阳门。正阳门的另一侧就是天安门广场。正值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大庆,选择拍摄地址的时候,我问潘石屹,国庆期间这地方能进去吗?他说:“这儿相当于我的家,我想进就进。”前门大街是SOHO中国的首个自持物业,潘石屹在这个中国心脏象征的地段拥有五万多平方米商业地产。
潘家父子俩都穿着黑色西服、白衬衣、黑皮鞋。餐厅三楼在装修,地面杂乱地堆放着木头、电线。潘石屹小心翼翼地搀着潘父手臂,绕过杂物,穿过工地,来到阳台。潘诗麟72岁,头发稀疏,八字眉又粗又浓。他始终笑呵呵的,眼角、嘴角都是笑意,是“慈眉善目”最好的注解。仔细端详,潘石屹是年轻版的潘诗麟。可能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拍照,尽管这是儿子的地盘,潘诗麟仍显得拘谨,他双手下垂,有时用手扯扯衣角,时不时眼睛望向儿子。
每次拍摄前,潘石屹先双手扶着父亲,将父亲位置摆好;再检查父亲的穿着是否弄乱了。父亲扎入皮带的白衬衣有一块翘起的衣角,潘石屹细心地将衣角塞进去,抹平褶皱。他理了理父亲的衣领和袖口,再轻轻拍拍父亲的肩膀。之后,他自己才站好位置。在拍摄时,他会告诉父亲,眼睛应该看向哪个方向。
潘诗麟话很少,对摄影师很配合,让他站哪里就站哪里,丝毫没有百亿富豪老太爷的架子。问他话,他多数时候说:“这个场合我儿子来说吧。”拍完照后,潘石屹问父亲:“达达,要不要吃点饭去?”“达达”是天水话里的“爸爸”。
摄影师王涛感叹,潘诗麟一看就是老实忠厚的人,没有锋芒、没有棱角,“有这么一个爹,儿子即使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潘石屹说他和父亲的相处是带有中国传统色彩的,没有西方的见面拥抱等习惯。“我和儿子好像表面上很一般,但心是相通的。”在14岁前,潘石屹与父亲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干活。这正是少年性格成型的阶段,父亲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父亲对我的第一个影响是快乐,好像他没有发愁的时候。我妈说,你爸永远是高高兴兴的。只有一天,妈妈说:你爸昨天晚上没睡着觉,米缸空了,明天要借粮了。另外,父亲对别人是非常慷慨的,尽管我们家缺衣少粮,可是周围的人有困难的话,我爸都会帮忙。如果说我家是小家庭,村里的二十多户人家就是大家庭。这在城市是没法想象的,城市里一个楼道的住户,相互不认识。村里的人不仅认识,而且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情,任何一个家庭发生事情,全村人都知道。在自然条件比较恶劣时,我们相互帮助。”
我几次造访潘诗麟的家。摆满书的书架上摆置着两张黑白照片,是潘石屹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潘老爷子一听说下棋,乐了,赶紧摆好塑料纸棋盘。我们两人在棋盘上厮杀起来。下棋期间,他吩咐保姆准备我的午饭:“小李是南方人,今天就吃米饭吧。”我问潘诗麟:“潘老,你平常喜欢吃什么?”他说:“我们习惯吃面食,吃米饭吃不惯。”
潘集寨前村支书、68岁的潘林书说:“潘石屹的性格和以前没啥变化,现在还是艰苦朴素。他家吃的、穿的,还是很平常,1995年、2003年我去过两次潘石屹北京的家,吃的就是面条。一般的人都吃肉,亿万富翁怎么会不吃肉?”
吃完饭,保姆收拾桌子。潘诗麟随手将地上的菜渣捡起来,丢进垃圾桶。保姆说:“爷爷,我来吧。”潘诗麟说:“小事。”
下午有一姓王的棋友来找潘诗麟。棋友已80岁,是一位老八路,住在附近。潘诗麟拿出一张照片给王大爷看,是潘石屹趁父亲和他下棋时,给他拍的一张照片。他笑得合不拢嘴:“你大儿子照得不错,把我照得年轻多了,看起来只有六十多岁。”潘诗麟在一旁含笑不语。
潘石屹跟家里人感情很深。刚开始,他一个月拿21元钱的工资,大妹上铁道学院,他每月寄给大妹10元。等他工资涨到40元,仍然分一半工资给大妹。从他在海南起,二妹则一直跟着潘石屹做,现在SOHO中国市场部。潘石屹老家的邻居,一位64岁的老太太说:“潘石屹妈妈瘫痪三十多年,他是个大孝子。”在北京,潘母外出,若潘石屹在,总是他推轮椅,不假手于人。
在潘石屹的眼里,他的母亲性格特别温柔,对人特别好,到任何地方都能和别人打成一片。就算重病住院,也会和同房的病人成为好朋友。“她从不和人吵架,家里人都认为她胆小,怕事,不敢惹别人。其实,她是非常善良的人。”潘石屹说。
我采访张欣时,请她说一件对潘石屹印象最深的事情。她想了一会儿,正色说:“如果要说印象最深的事情,是2008年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儿子和母亲特别亲近的关系,他妈妈对他的影响,他对他妈妈的思念。”
潘母去世后,潘石屹带着母亲的遗物,把他母亲葬在家乡的玉米地里。农村里设有灵堂,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七点,潘石屹带着张欣他们站在灵堂前。每个吊唁的人来,他都非常谦卑地表示感谢。张欣觉得,这是中国很浓厚的家庭情感的故事,母亲从农村出来,几十年一直坐在轮椅上,和家人特别亲近。大儿子肩负前程重担,每一点行动都渗透着对母亲的爱。
“我自己也是两个儿子的母亲。我想,这种母子关系,可能是全世界最最亲密的关系了。”张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