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到,岷州城各家街巷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位于岷州城南的七弯巷也不例外。
巷中守岁的孩子们揽着一衣怀二踢脚,乐颠颠地从巷头跑到巷尾,又从巷尾跑回巷头。
昏暗的夜色里,爆竹引线燃烧发出的碎末火光,映照在一张张喜气洋溢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有生气。
这一方小巷已成了稚童玩耍的天下,各家大人们嫌天冷,皆围坐在火炉旁絮絮闲话,没有一个肯出门遭罪的——只除了巷东那一户。
马小忠领着一堆“手下”放炮仗的时候便发现了,巷东那户人家的榆木门前,站了一道人影。
大约是个男人。
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为那人穿了一身厚厚的白绒大氅,绒边兜帽将他的脸遮掩得非常严实,看不清长相。
唯有显露在外的瘦高身量昭示着,他确乎是一名男子——毕竟马小忠在他短短八年的人生中,还没从见过这般身量的姑娘。
“小忠哥,那人是谁呀?”
二丫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疑惑出声。
马小忠摇摇头:“我也不认识,他好像是昨天才搬来咱们巷子的。”
“他家烟囱里飘出来的味道好香啊……”
二丫悄悄咽口唾沫,玩儿了那么久,她真有些饿了。马小忠见她表情,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忽然,他灵机一动:“咱们用爆竹和他换东西吃吧!”
二丫犹豫不决:“这能行吗?”
“肯定能行。”马小忠自信满满,“他在那儿站了大半刻钟,不就是在看我们点爆竹吗?”
说着,他把衣裳上的所有袋子都掏了一遍,掏出将近二十只爆竹,迈开短腿,朝巷东走去。
离近些,马小忠也借着檐下灯笼的微光,将男人的面容瞧了个清楚,瞬间呼吸一滞。
那实在是个生得极美的男人。
马小忠才上了两年学堂,还没办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他此刻内心的震撼,只知道漂亮,太漂亮了。他心中如英雄般伟岸的大哥也比不上,甚至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比得上。
也许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吧。
红灯笼下的神仙见他走近,唇角稍稍一勾,露出几分笑意:“有事吗?”
马小忠这才回了魂,结巴道:“我,我看你一直站在这里,是想玩爆竹吗?”
神仙既未承认,也未否认,淡笑道:“我只是在想一个人。”
马小忠情不自禁追问:“谁?”
神仙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幽深,眉眼间神色柔和,过了一小会儿,方回答道:“我娘子。”
马小忠:“你娘子?她也喜欢玩爆竹?”
神仙颔首:“嗯,她是岷州人。我猜想,她小时候过节的情形,也差不多同你们一样。”
马小忠霎时对他口中那位素未谋面的娘子充满了亲切感:“那你娘子呢?她怎么不出来?我们可以和她一起玩儿!”
“她回家去了。”
马小忠一愣,正想说话,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扭头望去,只见那一堆小手下推搡着,全在向他挤眉弄眼。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咳。”马小忠转回脑袋,不好意思道,“那个,哥哥,你们家厨房是不是在煮东西吃?我们,我们能不能用爆竹换一点儿?”
说完,他羞愧地埋下了头去。若是不熟之人,他才没有这么多顾忌,但方才聊了两句,他已经对这家人心生好感,自然不希望留下坏印象。
蓦地,他听到对面的神仙轻轻笑了一声。
“何须如此麻烦?你们若想吃,随我进屋便是。”
马小忠眼神猛地一亮,抬头,见他神情坦然从容,不似客套,登时大喜过望,呼朋引伴把周围的小手下全都聚拢过来,跟他进了宅子。
神仙的宅院布局,和这七弯巷中的所有人家都相差无几。
宅子分三进,马小忠一行被领去了第一进西厢的厨房。
推门而入时,灶台旁两位老婆子还在忙活,见得打头的狐裘男人后,二人惊讶地止住手上活计,向他问礼:“公子。”
狐裘男子微笑道:“邻家的孩子们也想要一口吃食,今夜多包点吧。”
两个老婆子忙躬身应是。
马小忠和他的一群手下们在灶边的长板凳上纷纷找到位置,落了座,狐裘男子也搬来一张梨木椅,坐到了他们跟前。
屋内热气蒸蒸,男子摘落了挡风的兜帽,白皙秀美的脸庞笼罩在昏黄朦胧的油灯光芒里,更显莹润雅致。
二丫晃荡着双腿,发出一声惊叹:“哥哥,你真好看!”
“谢谢。”男子礼尚往来,也温声夸赞她,“你的辫子也梳得很好看。”
“这是我娘给我扎的,早晨扎了好久呢。”
二丫被夸得眉眼弯弯,向他敞开心扉,分享起各种扎辫子不让头皮紧绷发痛的小妙招。
男子耐心地侧耳聆听着,其他孩童见状,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起了话,一方小厨房很快便被孩子们稚嫩欢快的声音所盈满。
唯一保持安静的,是马小忠。
身为七弯巷的孩子王,他已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适才一路走来,他在这座宅子里至少碰见了七八个下人,还有两名佩刀的护卫,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拥有的排场。
但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平康坊,反而住进了这条普通的小巷子呢?
马小忠想不明白。
这时,灶前的老婆子从锅里舀出一勺勺热食,给他们端了过来。
孩子们欢腾地接过碗筷。突然,有人认出了碗里的吃食,大声喊:“是馄饨!”
“馄饨?”另一个孩子感到奇怪,“可是我们过年不吃馄饨啊。”
狐裘男子便对他们解释道:“馄饨是北方京城过年的吃食。”
听到“京城”二字,孩子们立刻振奋了精神,有几个甚至已经急不可耐地捧起碗开吃。
“哇!好吃!”
“真的吗?给我尝一口。”
“你自己也有,为什么抢我的?”
“我就试试。”
“小忠哥,他抢我东西!”
马小忠闻讯,立马跳下长凳,伸手把两个人拉开,板着脸教训道:“虎头、阿财,我说了多少次,七弯巷里不准打架。”
名唤“阿财”的男童瘪起嘴:“可是他抢我吃的。”
马小忠问:“抢了多少?”
阿财道:“一个馄饨。”
马小忠点点头,转而对那虎头道:“那你还阿财一个馄饨,再和他道个歉,这件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虎头起初还不情不愿,可被马小忠盯着,他也不敢再造次,只好给阿财碗里舀去一只馄饨,又低声说道:“对不起。”
事情翻篇,马小忠便打发两个孩子去凳子上吃东西了。
一旁的狐裘男子正饶有兴味地望着这边,觉察到那道视线,马小忠转头看向他:“哥哥,你不吃馄饨吗?”
狐裘男子道:“我一早便吃过了。”
“那……”马小忠一顿,到底还是忍不住,把心里疑惑问了出来,“你是京城的人吗?”
狐裘男子微微挑眉,柔声反问:“为何会这么觉得?”
马小忠慢吞吞道:“因为,因为你家有很多下人,而且过年还吃馄饨。”
男子轻笑了下,心情不错道:“你观察得挺仔细,不过,我不是京城的人,只在那里小住过两年。吃馄饨是因为,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
“嗯。那两年,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