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申时,岷州城巍峨古朴的青石砖城墙沐浴在炽色渐弱的日轮下,城楼上值守哨兵的银甲银枪也被溅出了晃眼的碎芒。

唐婠趴在马车窗边,探出脑袋,望着远方那熟悉的景色,不由得心神一荡。

现下局势紧张,岷州的四道城门都下了戒严令,城门处出入的人流十分冷清。

回城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城,又驶过几条主街,最终缓缓地在王府门前停下。

唐婠迫不及待地掀帘,第一个走下车踏。

门前头发花白的老管事见了她,激动地抖着手迎上前:“郡主!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吴爷爷。”唐婠眼眶微热,俯身抱了抱这位老爷子。吴管事是府里的老人了,她和兄长年幼时,亲爹偶尔忙于公务疏忽了家事,他们兄妹二人便是由吴管事夫妇看顾的。

“天这么冷,您怎么到外头来了?这两年身子骨可还硬朗?”

吴管事熨帖道:“硬朗硬朗,我好得很!”

后方,唐宏章等人也下了车,吴管事又向几人一一问过礼,便乐颠颠地回府喊人去了。

老爷子的腿脚果真利索,众人相继入府,还未过垂花门,便与吴管事喊来的人迎头撞上。

谢夫人面容沧桑,一见归来的谢善文就泣不成声,老夫妻相拥垂泪,场面颇是伤感。

“好了,人回来了,今天该是高兴的日子。”随后行来的中年男子给夫妻两个一人递了一张手帕,温声宽解着,俊美的脸庞上满是不忍神色。

“周叔叔!”唐婠欣喜地唤了他一声,“您又年轻了!”

周静辞闻声抬头,看见她,止不住笑:“是吗。”

旁边的唐宏章却不太乐意,闷闷哼了声:“一回来就夸这老光棍年轻,也没听你这么夸过你爹我。”

唐婠自知失言,赶紧踮脚,捏他肩膀安慰道:“周叔叔年轻,但爹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伟岸的!”

唐宏章这才舒展开眉头。

周静辞看得摇头失笑:“连这种醋都吃,王爷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比你年轻,这不是事实吗?何况你一个老鳏夫,养儿育女又操持外务的,老得快也是理所当然。”

唐宏章登时七窍冒火,就要暴起,唐婠和唐憬连忙一人一边拖住他的手臂。

“爹,我饿了,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去吃东西吧。”

“先生快走!”

周静辞不慌不忙地背过手去:“也好,王爷既然回来了,那一应事务便不需要我再操心。这个月忙得我脑袋疼,担子我就给王爷撂下了,告辞。”

说完,他便转身朝王府外走了,衣袂潇洒如风。

唐宏章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额头青筋一跳,怒喝道:“站住!事情还没理论清楚,你不许走!”

但前方那道背影充耳不闻,甚至还慢悠悠抬起手,往后挥了挥。

这如何能忍?唐宏章挣扎得更厉害。唐婠深深觉得,自己也许快拽不住他了。

“差不多行了。”谢善文看不下去,稳重地开口道,“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和村头的黄口稚儿一样?吵吵闹闹没个正形,也不嫌丢脸。”

唐宏章难以置信地顿住动作,扭头看他:“你说我?老谢,你说我?”

谢善文被他这般目光一瞧,面皮也有点挂不住,微微垂下了眼。

唐宏章就更起劲了:“分明是他先招惹我的!你个碎嘴的老东西,你怎么不说说他?我看,你是知道自己骂不赢,等人走了,才敢放个马后炮!”

谢善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携起妻女的手,避而道:“一路奔波,大家都很累了,早些吃了饭歇着去吧。我们先回了,明日再来拜访。”

说罢,谢家三人也相携离开。

“走走走,都走!”

唐宏章咬牙吞下一肚子怨气,拂袖大步迈向膳厅。唐婠与唐憬无奈相视一眼,也只好跟上去。

用过晚膳,唐婠便回到了自己曾经的闺房小院。

虽然已经许久未住人了,但里头的摆设仍然光洁如新,草木也仍然被修剪得齐整雅致。

仿佛她从没远嫁过。

她怀念地伸手,摸过一件件熟悉的器物,最后指尖流连在一柄雕刻得极为粗陋的桃木剑身上。

这是她十七岁,遇见顾英植前一年,亲手砍了山腰的一棵桃树雕成的佩剑。

那年的岷州戏馆盛行一位赤衣女侠的故事,那年的唐婠听后,神往不已,暗暗立誓:若有朝一日能撇去肩头“郡主”身份的枷锁,一定也要如那位女侠一般,遍历天下奇景绝境,用腰间利刃扶正黜邪。

彼时,她心中傲气凛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后来的事情发展,竟会完全脱离了掌控。

所幸。

如今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翌日,唐婠刚睁眼,便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寻了上门。

“马怀义?”

跨门而入的少年身强体壮,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唯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神采奕奕,还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

唐婠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曾与谢思淳一起、屁颠屁颠地追在她身后喊“姐姐”的小豆丁,半晌才惊叹出声:“你进军营了?”

马怀义腼腆一笑,又挺了挺胸脯,抱拳,朗声朝她道:“岷州军武威营右哨部中旅把总,马氏怀义,见过郡主!”

唐婠打趣:“不叫姐姐了?”

马怀义飞快摇摇头。

唐婠好笑道:“那行,你也别叫我郡主了,我如今可不是什么郡主。嗯……就唤我‘阿唐’吧。”

马怀义对这个称呼倒是非常满意,迅速改口道:“阿唐。”

“你既然参了军,这时候该在军营里操练才对,怎么跑出来了?”

马怀义手放脑后挠了挠,迟疑地回答:“我听说你从京城回来了,就向校尉告了一天假。”

唐婠略感惊讶。她原以为他是办事的路上捎带找她叙叙旧,没料到,他居然是专门翘了训来看她的。

马怀义不自在地别开了眼,眼神飘忽,游移扫过四下空荡荡的厅堂,突然心生几分奇怪:“这儿……只有你一个人吗?”

唐婠:“是呀,我爹和我哥一早就出去了。”

“那,你夫家的人呢?”

唐婠一怔,敛下眼,平静道:“我已经同他和离了。”

马怀义霎时瞪大眼,手足无措地道歉:“对对不住,我不知道,我,我以后都不提了!”

“好了,我没事。”唐婠打断道,“我与他又不是生死仇敌,有什么能提不能提的?只不过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缘分尽了而已。”

马怀义望着她,瞳孔渐渐发亮,正色道:“阿唐,定是他配不上你。”

这话十足地偏心眼,就好像从她爹嘴里说出来的一般。

唐婠不禁“噗嗤”弯起眼眸。

恰在此刻,门外传来一阵软底鞋与石板地相撞的小跑声,唐婠举目瞧去,便见谢思淳气喘吁吁地扶着腰,出现在廊下。

“姐姐!”她匀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地看见站在唐婠身旁的少年,诧异道,“马怀义?你怎么到王府来了?”

马怀义:“阿唐回岷州,我当然要探望,那你呢?又是为什么来的?”

谢思淳这才想起自己跑这一趟的用意,忙不迭进屋,抱住唐婠手臂,急不可耐道:“姐姐,今日午时,咱们岷州的南城门就要开了,南业的军队也会入城。现在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胆子大点儿的,已经在南安街的酒楼茶馆里买好了座。我们也赶快去瞧瞧吧!”

开城门的消息,唐婠昨夜就从兄长口中听说了,这会儿并不吃惊,只是对谢思淳的央求感到有点犹豫。

谢思淳观她神色,电光石火间想明白什么:“姐姐放心,我爹说,那南业君上的病还没养好,吹不得风,他眼下应该还待在雍州呢。这一次,咱们见不着他的!”

马怀义越听越迷糊:“什么南业君上?他露不露面,和阿唐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唐婠一锤定音,“南业大军列阵的盛况,是该去看看,走吧。”

她面容沉静地提步,走向堂外。

谢思淳望着她的身影,又扭头看了眼一旁呆愣愣的马怀义,气不打一处来,抬腿踹了他一脚:“你别在我姐姐跟前乱说话!”

马怀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就乱说话了?”

“总之,不许再提那南业君上一句话,他不是好人!”警告罢,谢思淳麻利地撩开裙摆,朝走远的唐婠追去。

马怀义依旧云里雾里的,但未免被抛远,也只好暂且压下疑惑,追赶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