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都尉死了。
从他喊出那雍州令蔡仕诚的名字,到现在,不过短短的几息时间。
唐婠曾与这位突然出现的雍州令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只觉得此人慈眉善目,是个公正廉明、两袖清风的长辈,却没想到,他私底下竟已向南业投诚。
难怪顾英植会建议向西行,也难怪他会说出那句——“天黑前,消息便传到雍州了”。原来是早有预料蔡仕诚会出兵救人。
雍州,南业……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有所往来的?
这两年,顾英植一直呆在宁京城,那么他与雍州结营的时间,应当要比这更早。
早在,认识她之前。
唐婠不禁想到月前发生在宁京城的那一连串变故:谢家下狱,她被困皇城,她爹被迫入京、又被迫答应放开岷州城门……这一环扣一环的,只要其中一个关节出错,便达不到预设的意图。
顾英植的城府如此深沉缜密,又怎么可能不留后手?
倘若谢家未能含冤入狱,倘若她未能成功地被困于皇城,倘若她爹的心性足够冷血、甘愿舍弃骨肉也要保全自身,又该怎么办呢?
那便只剩下强攻。
雍州位于岷州后方,一旦南业与大宁边境开战,雍州便是岷州战场最大的粮草供应地。
所谓“军无粮食则亡”,届时只要切断这条粮线,岷州再垂死挣扎,也逃不过被攻破的命运;又或者,雍州亦向岷州发兵,与南业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这更无疑会加速岷州城破的进程。
算来算去,再也找不到比策反雍州更妙的一手棋了。
唐婠不由自主攥紧手心,冷意自骨髓缝隙一阵一阵外渗,连周身的血液也几乎要凝结。
她从未有如此刻一般清晰地认识到,顾英植当初,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覆亡岷州的。
若非恰好选择了伤亡最小的一条路,如今的岷州城,大抵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
这是个有来无回的局。
任你使尽浑身解数,也没办法挣脱得开。
世上怎会有这般心术诡绝之人?
唐婠心悸不已,缓缓回身,见唐宏章也是黑沉着一张脸。他于宦海浮沉几十年,饱经世故,又怎会想不明白其中的隐秘?
只恐怕心里的火气已经要窜上脑门了。
唐婠走过去,给他捏了捏肩,但收效甚微,他依旧是一副怒火中烧的神情。
适时,那蔡仕诚于乌桕树下交接完毕,总算得空与这边几人寒暄:“王爷,这一路跋山涉水的,辛苦了。”
唐宏章冷哼道:“辛苦?我有什么辛苦的?雍州令才辛苦吧?每天掐着手指头算数,还要时时刻刻关注常州的动向,这些日子,雍州令怕是没能睡一个安稳觉吧?”
蔡仕诚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面上神色也不恼,温厚地说道:“王爷既无碍,那我们便即刻启程回雍州,常州的先锋军虽已被歼灭,但难保那常州令没有别的动作,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说罢,便一拱手,转身朝邻近的雍州军吩咐起善后的事宜。
唐宏章看得一肚子邪火,扭头朝唐婠气冲冲道:“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属下!都是绵里藏针,用软刀子割肉的奸人!”
唐婠缄默不语,又卖力地给他捶了两下肩膀。
一行人赶路到雍州城时,已经过了二更天。
四野暮色深沉,城内人家灯影稀疏,清脆的梆子声回荡在寂寥无人的街巷之间,经久不息。
马队一直南行,至雍州令的宅邸门前,终于停驻。
唐婠翻身下马,见偌大的蔡府灯火通明,前院甚至还站了一排手提药箱的老郎中。
由这些老郎中把过平安脉后,她便被府中的侍女带到了西厢房去。
唐宏章和谢善文的住处也安排在了她的附近,至于顾英植的落脚地,她没有刻意去打听。
泡了个热水浴,洗去一身酸痛,唐婠抱着棉被,躺在雕饰精美的床榻上,望着头顶的八宝花纹,发起呆。
她本以为自己今夜要失眠的,但耳畔的梆子声悠远绵长,她不知不觉间就涌上来一股困意。
意识再度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她竟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洗漱罢,与唐宏章和谢善文一道用过早膳,三人商量着,正准备去寻那雍州令要几匹马,倏地院中匆匆闯进一道人影——“几位贵客,岷州来人了,大人请诸位移步前厅一叙。”
唐婠微惊,忙请那侍女带路。
方一踏进前厅大门,她便望见了两道熟悉的背影,心底喜意滋长,忍不住出声高唤:“哥哥!淳儿!”
那二人闻声回头,也是面浮笑意迎上来。
“姐姐,你没事,真好!”谢思淳的肤色比上一次见面时要更黑一些,头发也短了,盘不成复杂精致的发髻,只简单梳了个马尾,一眼瞧去,姿态飒爽不少。
拉着唐婠的手正要说话,她眼神一飘,眺见随后跟来的谢善文,身形瞬间巨震,目泛泪色,想也不想,便小跑上前将人拥住,哽咽道:“爹!”
谢善文动容地一连应了几声,双眼微红,嘴唇翕动,却没能再说出多余的话。
父女两个久别重逢,唐婠不欲横加打扰,转头看向身旁静静候立的唐憬,笑道:“哥,我记得从前你便不喜欢那些点将练兵的琐事,这些天,被逼着接了爹的班,感受如何呀?”
唐憬俊脸一哽,从怀里掏出扇子,往她头顶敲了下:“这么久不见,一见面就打趣我,你可真是我亲妹妹。”
“打不打趣先不论,我倒还挺想知道的,我不在岷州的这段时日,你都干了些什么?”
浑厚的声音响起,唐婠与唐憬顿住斗嘴,举目望去,见得负手走来的唐宏章,齐齐喊了声“爹”。
“行了行了,哪儿那么多礼数。”唐宏章满不在意地摆摆手。
唐憬这才收了收预备作揖的手势,无奈道:“爹,这个月我虽替了您的位置,但充其量也只起了一个镇门瑞兽的作用,岷州大大小小的事情,做主的人还是周先生。”
“没点出息!”唐宏章叉腰数落他,“我像你一般年纪的时候,早在军营里头混得风生水起了,那时我可是野心勃勃得很!你年纪轻轻,怎么也学了那周老东西,一派死气沉沉的?是,前些年因为我给皇帝许下的什么狗屁承诺,叫你一腔才华无处施展,不过现在时局不同了,他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咱们家的事,你大可不必顾忌。”
唐憬默然片刻,道:“爹,不是你想的那样。”
唐宏章不解地挑眉。
“这几年,我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唐憬敛容道,“您和谢伯父多年来乾乾翼翼,却不得一丝喘息之机,足可以见权场薄情。倘若我步入权途,也不过是重蹈了您当年的覆辙:官场之内有同僚倾轧,官场之外有帝王猜忌。祸生不测,朝不保夕,这样的活法,实在与刍狗无异。我自认没有称王称霸的惊世之才,潇潇洒洒做个隐士,也不错。待有朝一日,我写的文章被刻进史碑流芳千古了,还能得美誉,到那时,便是皇帝也不敢轻易动我。”
唐婠深有同感,这一个月来的桩桩件件,着实令她的心高高悬起,未曾一刻安然落地。
或许,只有彻底脱离那些使人不寒而栗的尔虞我诈,才能稍稍重归宁静。
至于那,自睁眼之始便浸润于权谋诡术中的人……终究与她不是一路。
唐宏章听过这一席话,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罢了,随你喜欢吧。”
这时,门外仆役通传雍州令到了,厅内众人这才纷纷止住叙话。
蔡仕诚今日脱下盔甲,穿了套常服,浑身气质更显儒雅。他笑呵呵跨进门,拱手道:“打扰诸位叙旧了,只因军情紧急,耽搁不得,还请诸位见谅。”
唐宏章望着他,眉头一皱:“什么军情?”
蔡仕诚道:“常州线人传来密报,王爷被我救走的消息,今早已快马加鞭被递送去了宁京城,想必不出三五日,这一方边境之地便会迎来战事。唐王爷、唐公子,还请移步后厅,与蔡某共商要事。”
事关万千岷州百姓,唐宏章自然也没了闲聊的心思,沉着脸色,随蔡仕诚进了内厅。
唐憬朝谢善文略一作揖,也匆忙转身跟了上去。
唐婠留在前厅,心情凝重地寻了一张楠木椅坐下。大敞开的门扇外,冬阳灿丽,照出婆娑树影。
忽然手背一暖,唐婠抬头,见谢思淳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姐姐……”
她清秀的脸蛋上隐含了一丝担忧之色,眉心浅蹙,欲言又止。
唐婠感到有几分奇怪,分明这丫头方才还喜极而泣,怎的一转眼态度就变了?难道是谢伯父说了什么?
唐婠稍微侧眸,朝不远处的谢善文望去,后者触到她的目光,略显不自在地掩唇,佯装咳嗽了几声。
唐婠便明悟了:定是谢伯父把她与顾英植的一番纠葛全告诉了谢思淳,才致使那丫头摆出这般发愁的表情。
“我没事。”
她不欲多言,话锋一转问道,“还没来得及问你,伯母可有平安回到岷州?”
“当然了,我娘比你们还要早几日回城呢。”谢思淳握紧她的手道,“等回家之后,那些烦心事都会过去的,咱们还和从前一样!”
唐婠笑了笑:“嗯。”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唐宏章和唐憬终于商议事成,从内厅之中走了出来。
他们已同蔡仕诚协商一致,待整肃完岷州军民,便即刻开放城门,迎南业二十万大军入境,于岷雍二州边线排兵布防。
“不留了,咱们立马回岷州!”
唐宏章说罢,率先撩袍离开。
前厅几人也陆陆续续地跟着他走远。
唐婠迈出房门,浸在融融的日光中,回头望了一眼。
也不知顾英植此刻身在何处……想来有着这蔡府上下的精心照料,他的病不会有什么大碍。
唐婠深吸一口气,很快收回视线,踏下台阶,疾步追上了她落下的那段距离。谢思淳还疑惑她怎么走得那么慢,挽住她胳膊晃了晃。
唐婠回以一笑。
此去一别,便是陌路。
阔别的话,她二十日前便已对他说过了,就在宁京城南郊,渭水河畔的那驾马车内。
所以不算不告而别。
唐婠轻轻眨了下眼,心道,没什么好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