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飞沙走石,战况陷入胶着,马匹也在双方缠斗之间被射杀不少,一时只能听得兵刃于低空飞擦而过,发出震颤的嗡鸣。
那声音撞进顾英植耳中,令他忽觉刺痒。
素来温和不惊的眼底渗入一丝冷意,他攥住唐婠的手腕,把人带到了背阴的一面,以确保不会再被流矢波及。
而这时,唐婠还没缓过劲,脸颊血色尽失,呆愣愣地看着手心那精铁所制的箭镞,也不知是被吓懵了,还是被痛懵了。
“试试看把手打开。”
顾英植放柔语气提醒道。
唐婠闻声,这才如梦初醒般,缓缓动了动握箭的那只手。
只稍微展开几根指节,便牵连伤处撕扯出灼痛,她死死咬紧下唇,才勉力压抑住□□,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好了,足够了。”
顾英植初步得出判断,便不再犹豫,一手锢稳她的手腕,一手捏住箭身,迅速往外一撕,将那擦入皮肉的箭矢完全从她手心分离开。
温烫的血液在空中划过半弧,洒落下地。
唐婠疼得浑身一个冷颤,终于忍不住低咽出声。
伤口皮肉翻卷,血痕纵深,她只惨白着脸色往那处瞟了一眼,便别过眼去。
北宁与南业对峙二十余年,边境局势一直维持着微妙的稳定,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战役,因此唐婠自幼见惯军营操兵练马,却从未直面过真正的鲜血淋漓。
从小到大,她受过最严重的伤,也仅仅只是练马那年磕破了膝盖。
这短短两天,倒是把人生头一遭的经历都体验了个遍。
头一遭见尸骸狼藉;
头一遭和离;
头一遭被追缉;
头一遭受箭伤……
顾英植上药包扎的速度很快,唐婠只胡思乱想了小片刻,那看起来煞是可怖的伤处已经被绷带层层覆盖住。
“所幸没有伤及筋骨,只要仔细养着,便不会有问题。”顾英植将绷带又缠了一圈,最后轻柔地系结,“这几日切勿碰水,也切勿用力。”
“嗯。”
唐婠低头,看他的长指轻缓地将那活结收束。箭伤处理妥当后,他的手仍贴在原处,没有移开。
唐婠便后撤一步:“方才,如果站在我身边的是别人,我也一样会救他。”
掌下的温度骤然消失,顾英植指尖微顿,慢腾腾地收回了手。
他敛着眼,纤密的长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翳色,神情仿佛一如既往般平静。
“我明白。”
他明白?
明白什么?
这复杂的心绪,连她自己都还弄不清楚。
唐婠心想,假如那时,身旁站的人不是顾英植,她固然也会施救——
但在看清利箭袭击的方向后,她约莫会更冷静一些吧,不至于脑子都空白了一刹,等到有所反应时,已经来不及把身旁的人推开,只能徒手去挡;
也不会在接下箭后,首先感受到的,竟然不是疼痛,而是心有余悸,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念头: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
两年光阴,他好似已在她的心底扎下了根,那根茎深入血肉,即使把表面的繁枝茂叶悉数剪去,内里的东西却依旧在蠢蠢欲动,只待她一不留神,便要发出新芽。
或许唯有日日警醒着。
等时间长了,无论是根也好、枝也罢,总能剔除干净的。
唐婠略微失神。
远处的交战声也渐趋平息。
少顷,唐宏章提着几把收缴来的木弩,满载而归。
瞧见车轮边的血迹后,他瞪了一眼顾英植,旋即拧眉走向唐婠,压低声音对她道:“你救他干什么?”
唐婠蔫蔫地垂下头:“爹,你别说了。”
她已经反省过了。
见她这般神情,唐宏章哪里还舍得说重话,又转头瞪了顾英植几眼,才稍稍泄去心头火气。
追兵马队已覆灭,短时间内,这条小道还是安全的,唐宏章清点完兵器,领着众人继续上路。
唐婠伤了惯用手,便作为伤患一员留在了马车里,至于她先前骑的那匹马,则被征来拉车。
两马并驾,尽管车内多出一个唐婠的重量,马车也还是比早晨的时候要跑得快了些。
接下来的路途,他们再也没有停下休整过,一直赶路赶到天色擦黑,唐宏章才拐进一处小村子,找农户借宿。
村子人口不多,唐婠进村时无聊地数了数,只数见二十余户人家,还有几家连油灯都没点,屋子里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是否住了人。
唐宏章选择借宿的农户,看起来家境比较宽裕,家中盖的是瓦房,厨房里还熏着腊肉。
农妇眉开眼笑地收下住宿钱,替他们洗锅热灶,做了一桌丰盛的晚膳。
柴火的味道混合着腊肉香,充盈于油灯昏黄的土坯房内。
唐婠坐在桌前,左手捏住筷子,尝试着开合了两下,总觉得软绵绵使不上力气。
正思索着她平时是怎么用右手拿筷的,忽然嗅到一股浓郁的腊肉香味。
她低头,面前的碗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块油光晶亮的红肉。
“腊肉味重,不可多食。”
顾英植温声说罢,又给她夹了几片酸脆的白萝卜,她不喜欢药芹,他便一根也没动。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
那厢,正要添饭的唐宏章自然也听到了,循声扭头望来,这才恍然明悟自己是何等的马虎大意。
他干脆饭也不添了,把碗一撂,大步坐到唐婠的左手边,专心地给她刷刷夹菜。
唐婠碗里的菜食很快就冒了尖,仿佛一座饱满的小山丘。
“爹,我不吃药芹。”
唐宏章充耳不闻:“多吃药芹对你伤口愈合有好处!”
“……爹,我吃不完的。而且我总不能每天都让你替我夹菜,我还得练练左手呢。你别管我了,快去添饭吧。”
如此一番劝说,才令唐宏章勉强收起了那一腔无处安放的慈父之爱。
等他端着白米饭回桌,唐婠又把碗里的小山丘给他匀了匀。
这一夜,一行人虽宿在农家,却还是要时时警惕,以防不测。
除了伤重的谢善文,剩余四人都被唐宏章编进了守夜队伍里,两人守上半夜,两人守下半夜。
唐宏章不欲唐婠与顾英植独处;唐婠又心疼唐宏章连日奔波劳累,该尽早歇息。最后一合计,便让唐婠和青刀守先守前半夜,后半夜再由唐宏章和顾英植接班。
唐婠简单洗漱完,回到堂屋时,火炉边围坐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顾英植和青刀两个。
顾英植似乎对青刀低声说了句什么,话里内容唐婠没能听清,不过她猜测,那应当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因为青刀在听见那句话后,常年面无表情的脸,居然隐隐露出了一丝裂痕。
唐婠记得,就算是在接到截杀追兵的命令时,他也从没表现出一星半点的为难。
有什么事能比杀人更难办?
唐婠好奇了一下,但她及时摁住了在心里挠痒痒的那只猫爪。心道,那件事情说不定涉及南业朝的机密呢?她还是少知道一些为妙。
于是她避嫌似的站在门旁,没再继续凑近。
顾英植余光瞥见她,默然片刻,随即起身,朝她微微颔首,转身进了客房。
堂屋冷清下来。
唐婠走到火炉边,坐下。正对的门扉半开,门外夜色浓黑如墨,偶尔响起两声狗吠。
没坐一会儿,她感觉有些冷,弯身一看,发现炉中烧的柴火已经燃烧殆尽,她又动手塞了几根进去。
旁侧的青刀一直没有吭声,倘若不仔细去听,甚至连呼吸声也像消失了一样。
唐婠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开始没话找话:“你叫青刀对吧?是天青色的青,尖刀的刀?”
她原本只是想制造点声音,好让场面不再那么阴森,也没指望青刀那闷沉沉的性子能回应,谁知话音刚落下几息,身旁那鬼魅一般的人影,竟然轻轻“嗯”了声。
唐婠诧异地偏头。
青刀依然摆着一张冷脸,完全不像爱搭理她的样子。
唐婠便来了点兴致,心说这人难道只是外表冷漠?
她热情地问道:“你的身手我见过,很厉害,练了多少年啊?”
青刀:“记不清。”
“那你的耳力是天生就如此灵敏吗?还是后来练的?”
青刀:“天生如此。”
“好吧……我见顾英植好像很信任你,你跟他多久了?”
青刀:“十年。”
“这么久!那你们暗卫要成家怎么办?是改行当侍卫吗?”
青刀:“不必成家。”
“嗯,这话不能说满。”唐婠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我早年也潇洒得很,但有些事情就是身不由己。万一你心里有了喜欢的姑娘呢?”
青刀冷淡地瞥她一眼。
“会死。”
“……!”
唐婠眼眸微圆睁,慌忙咬唇噤了音。
她暗暗后悔自己口无遮拦,竟一不小心戳到他人痛处。一时又想,他们暗卫这一行的行规未免也太过凶残。
后半程她便谨慎了,即使提问,也都是问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诸如他做暗卫的时候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洗漱……
青刀虽看着冷脸,对她却是有问必答,尽管回答时惜字如金,但好歹算是一句回应,也足够她排解了这漫漫长夜的乏闷感。
熬到丑时,村子里的公鸡开始打鸣。
唐婠已经困得稀里糊涂的了,眼皮渐渐发沉,面前的景色天旋地转,连炉中红热的火焰也生出了重影,只觉得那令人沉迷的热浪向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蓦地,额头一重。
唐婠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要栽到火坑里去了。
抵住她额头的那只手略微带着寒夜凉意,见她坐稳后,方缓缓地收了回去。
唐婠仰头,与那双浅褐色的瞳仁视线相交——“你怎么出来了?”
顾英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浑身一副惺忪模样,衣襟松散,狐氅半开,乌发柔顺地搭在肩头,眸中神色却很清明。
“白天睡了会儿,便醒得早了。”
他垂眼看她,轻款地说道,“若是熬不住了,先去歇着吧。”
唐婠嘴硬:“我不用你替我。”
顾英植仿佛顿了一下,随后整理衣摆,慢悠悠地往她身旁的矮凳落了座。
“没有替你,是我自己睡不着。”
声音极低,好像在和她解释。
唐婠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她当真是困到了顶点,在又一次即将栽进火坑前,她终于败下阵来,扶着脑袋,昏沉沉地钻进了客房,连鞋也忘了脱,就蒙头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V前要压压字数,明天暂停更新一天。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