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英植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顿。
唐宏章也惊了一下,瞬间从凳子上跳起,大喝:“此事绝非儿戏!你不许胡闹!”
唐婠也站了起来,昂着脑袋和他四眼相对:“我没有胡闹,爹,我也要一起去救人,我保证乖乖听你的话,一定不会误事。”
唐宏章:“你去了,我哪里能不误事?不行!”
唐婠:“我要去。”
唐宏章:“不许去!”
唐婠:“要去!”
眼看父女两个剑拔弩张,就要吵起来,顾英植适时开口道:“可否听我一言?”
唐婠渐渐侧过身子,望向他。
顾英植亦静静地注视她,桃花眼中含着运筹帷幄的笃定神色,“刑部大牢设四哨,每哨值一人,狱外巡逻五人一队,狱内三人一队,队伍间隔不超三十丈,以保证互相能够照应,夜巡时,队伍间距会更紧凑——若要突袭,十五人已足够应付,二十人则能确保九成胜率,折损数量也会降至最低。”
唐婠不知为何,心神一定,脑子里将他那一番话翻来覆去地又琢磨了一遍,终于默认似的,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唐宏章起初还不明白,顾英植那突如其来的一通分析是何用意,但见唐婠竟然被说服了,这才慢慢回过味儿来:原来他闺女非要跟着去救人,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
唐宏章心头顿时如喝了壶老酒一般熨帖。
不过他转念又想:不对,为什么姓顾那小子察觉的速度在他前头?倒显得像比他还要了解他闺女似的。
唐宏章的心情登时又不美妙了,眼刀阴沉沉地扫过桌边两人,许久,从鼻腔里滚出一声冷哼。
寒夜,星斗寥落。
渭水渡口旁,重重树影之中,一驾马车的轮廓若隐若现。
马车内并未点灯,只燃了一盆炭火,木炭燃烧时发出的橘红火芒在漆黑的夜色里尤为醒目。
车厢内温度适宜,唐婠却没能睡着,她裹着毯子缩在角落,耳畔一片静谧,唯一的动静是相隔不远处传来的微弱呼吸声——顾英植歇在车厢另一端。
唐婠看不清他睡了没有,听着那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她推测他应当是睡熟了的。
真是和她一点儿都不一样。在她眼里仿佛天塌的大事,他大概只当做是稀松平常。
她当初怎么就看上这样的人了呢?
唐婠心酸地蜷起膝盖,把毯子裹得更紧。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过惊险刺激,以至于她那颗麻木的脑袋,到现在才稍微缓过一点劲。
处在黑暗狭小且温暖的空间里,人的情感与知觉便不可抑制地被放大,再放大,白日深深压入心底的私心杂念,这一刻犹如泻闸的洪水一般涌出来,唐婠陷在里头,不禁觉得整个人浮浮沉沉地,不太真实。
她想起了两年前朝她伸来的那只手。
她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手,五指修长,骨肉匀称,指腹略带一点薄茧,指尖甚至还透着淡粉色。
不同于边境那群粗糙的武人,也不同于京中养尊处优的纨绔。那时她想,这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好。
好到她想要用尽力气珍藏起来。
可她也确实忘了,幼时先生还曾耳提面命地教训她,说,颜色越鲜艳美丽的药草,毒性大多数也越烈,遇见了千万记得躲远点。
她忘了,所以栽了个大跟头。
……后悔吗?
唐婠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钝钝的疼。
她想她大抵还是喜欢他的,即使今日的事情已经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但两年的感情,又怎么可能一刀就割舍得干净。
那么,他呢?
最初是带着目的接近,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下来,难道就没有一丝动容吗?
唐婠想起那双无论何时总是幽静从容的眼,有些不敢确定。
但她又忽然记起来,午后的那场争执中,他曾对她说,这两年他并非全是假意。当时猛地一听,只听出了怜悯和讽刺,不过在这夜深人静时细细一思索,她又感觉他似乎有两分真心。
——也只有两分真心。
唐婠心想,顾英植和她终究是不同的。他的心性太理智了,抑或可以说是冷硬,纵然对她动了两分情意,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谋算。
唐婠甚至怀疑,只要他想,或许随时能做到把那两分仅有的情意也给收回去。
又或许不能?
她不知道,但她不想赌了。
她十分羡慕两年前那个满腔赤忱、潇洒肆意、不知胆怯为何物的唐婠。
脸颊突然生出淡淡的痒意,她抬手一摸,摸到满手的湿润,这才惊觉,她竟在不知不觉间又掉了泪。
真像话本里那些深闺怨妇了,她自嘲地想。
蓦地,静谧之中响起一声轻唤:
“婠婠?”
声音从车厢另一端传来,清润润的,丁点儿没有刚睡醒时带着的鼻音。
唐婠沉默片刻,道:“你没睡?”
“嗯。”
“……那我们来聊聊天吧。”
车厢那端应了一句“好”,随即摩挲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在披外袍。
唐婠索性卷着毯子,先挪到了炭火边。没等多久,顾英植也系好衣带,挪了过来。
透过幽微的火光,她看清楚了他的脸。他也同样看清了她的,神情微微一怔,倒并不显得惊讶,想来她刚才在黑暗里的丢脸动静,一分不差,全叫他听去了。
唐婠感到不太自在,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仿佛专心地看起了脚边那盆被烧红的木炭。
四周万籁俱寂,连风声也是隐隐约约的。
唐婠拣起搭在盆边的一小截木棍,伸进炭堆里拨了拨,因为新鲜空气的注入,木炭尾端被烧得更红,还往外飘出几颗亮晶晶的火星子。
“我们是去年腊月成亲的,到现在,好像刚好满一年了。”她缓缓地说道。
声音在幽寂的夜里也传得不远,低茫如喃喃自语。
隔着一盆炭火,顾英植静静地端详着她。这一刻,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午后那股尖锐的、刺痛的情绪,只剩下静水流深般的平静。
所以他并未接话,只安静地听她继续说道:
“其实仔细想想,这两年,除了你瞒着我的那些事,你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的。你比旁人家的夫君都要体贴、细心,把我照顾得很好,就算是我爹对我,也做不到像你一样事事周到。”
木炭烧得很旺,融融的暖意顺着皮肤蔓延至全身,唐婠停下了拨弄炭火的动作,缓慢地抬起眼眸。
暖调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庞,印入她的眼底,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既傲气,又飞扬。
“所以。”
“顾英植。”
她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
“你不用可怜我什么。”
她语气澄莹,字字清晰利落地道:
“对于我做过的事情,我绝不后悔。无论是当初喜欢上你,还是今日决定割舍下你,我既然选择了,就不会后悔要去承担它所带来的后果。”
她的声音比先前响亮了一些,在昏黑狭小的厢室内荡漾出微弱的回声。顾英植盯着她的眼,心底某块地方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一般,微妙地滞了半刻。
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个结果,但当这个结果真正摆在面前时,他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股意料之外的错觉。
不过这股反常感受也只持续了几息时间,待他想要剖开深究时,已然寻不见一丝踪迹了。
他收回微微游移的心神,凝目重新看向唐婠,低声问:“你是这样想的?”
“是。”
大概是因为把心里那些不吐不快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唐婠此刻的心情难得有一点儿轻松,“世上没有温亭玉这个人,这桩婚事本来就做不得数。如果有旁人问起,那就当我们已经和离了,从此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顾英植垂敛眼眸。
“……好。”
炭火燃烧发出“哔剥”的碎裂声。
他没再说话,唐婠也沉默下来,车外寒夜的风卷过树丛惊起一阵沙沙声。
夜已深,车内的二人却都没有分毫睡意,就这般静坐于火盆两端,各自心怀所思。
直到一盆炭火即将燃尽,顾英植才不紧不慢地抬起了双眼,露出幽深平和的神色,说道:“这两年我终归是对你不住,理应补偿与你,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提出来。”
唐婠拢紧毯子,顺口就想说,她没什么想要的,但话到舌尖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
她确实心中仍有不安。
她组织了一下措辞,道:“我有一个请求。”
顾英植:“你说。”
唐婠:“我希望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对我爹出手。不止是我爹,还有我哥,谢伯伯,周叔叔……”
说着,她的声音逐渐变弱。
因为她发现,她的要求似乎越说越强人所难了,于是连忙补充,“当然,这是在他们没有主动害你的前提下……”
“我明白了。”
顾英植道,“我答应你。”
他答应得太快太干脆,眼神不见半分为难的波动,唐婠准备的一肚子腹稿就这样卡了壳。
她呆呆地与他对视,半晌后,像是瞬间惊醒了,慌忙移开眼去,在心中暗斥自己不争气。
明明已经决定放下,却还是会被他不经意间的、看似温柔深情的举止扰乱心神。
——所谓的温柔深情,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唐婠反复地这么告诫自己。
一盆一盆冷水浇下来,胸腔内急促跳动的心脏终于缓缓地平复,她感受着那阵余韵,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恼羞成怒。
“还有。”
她听见自己几乎是带有一丝赌气意味地说道,“不要再叫我婠婠了。”
话音刚落下,她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这说的是什么话?显得她好像很在意他对她的称呼一样。
“……”
许久,对面没冒出一丁点声响。
方才答应她那近乎无理的要求都答应得很爽快的人,这一次,却迟迟没有应声。
唐婠纠结了片刻,忍不住悄悄朝炭火另一端瞟了一眼。
顾英植半垂着眸,眉眼间的情绪淡淡地。没有及时回话,似乎只是因为他走了一小会儿神。
炭火的光在慢慢地变暗,连同他的脸也被一道藏进了阴影里。
最后,他唤道:
“唐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