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婠在清辉阁的偏殿一住就是大半个月。
除了刚入宫那天,后十几日,皇后再也没叫过她入殿侍疾,两人同住一处,甚至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
寥寥有几次碰面,是因为外头天气放晴,皇后被宫人们搀扶着出门走动,但呆不了一刻钟,她又折回了殿内,回去时走一步歇三步,显然身子骨已虚弱得不成样子了。
唐婠便没能和她说上话。
人在宫中消息闭塞,这好些天,唐婠对宫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对自己何时能出宫一无所知,偶尔有几次想要向负责侍奉的宫人打探,却都被不轻不重地打发了回来。
碰壁的次数多了,唐婠难免生出点焦躁情绪,实在不懂皇后这一出究竟是何用意。
不像是侍疾,倒像是单纯地想把她弄进宫里住一段时间——虽然唐婠也不清楚,这“一段时间”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算算日子,还有一个月就是除夕了,也不知淳儿是否顺利地抵达了岷州,有没有见到她爹和周叔叔他们……
唔,或许会在路上与她爹错过?
如果今年她爹打算进京,那么十日前就该从岷州动身,然后,再过五日抵京,修整半月,入宫赴宴……
唐婠正掰手指头计数,掰着掰着,她的动作逐渐慢下来,脑海中倏地闪过什么。
……不对!
为何她爹一定要入京?
谢家刚在京城落脚便出了事,如今的岷州势力之中,应当是人人自危,假使她爹足够薄情,完全可以不管谢家的死活,推拒赴宫宴,先躲过了这一劫再说。
至于之后的旧部寒心、根基动摇之事,虽危难,却不见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可在这节骨眼上,皇后将她召进宫,困在了眼皮子底下……这便等于,把她也作为了一件迫使她爹入京的筹码。
一个谢善文的分量也许不够。
那么,再加上她呢?
想通这一点,唐婠瞬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趴在茶案上恍惚了好一会儿。
恰逢午时,偏殿门“吱呀”开启,宫人们动作利索且轻盈地走进殿内,传膳布菜。
宫中的人在吃食上从没亏待过她,唐婠眼见着那一碟碟鲜美可口的鸡鸭鱼肉流水似的端上桌,心里只觉瘆得慌。
她好像被无数颗心眼子包围了。
偏偏她自己还遗传了她爹那大老粗的脑袋,连亲哥的一半聪慧都比不上。幼时亲哥背书她捉狗,亲哥练字她撵鸡,她爹男人带娃,作风囫囵豪迈,见状不仅不斥责,还叉腰骄傲地说,他养的姑娘颇有他当年的风范!
想到这里,唐婠深深地觉得,也许不是她天生缺心眼,而是她的心眼子全被她那宠溺无度的老爹磨没了。
唐婠鼻子莫明地有点发酸,扯住布完菜,即将退下的一名宫人的衣角,举头便问:“女官姐姐,这些日子相处,我知你最是心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才出得宫去?”
那宫人顿时一惊,“噗通”跪下。
“郡主此言真是折煞奴婢了,可是宫人们有哪一处伺候得不周到?”
唐婠心烦意乱地撒开手:“没有,你们很好,我就是想家了。”
宫人迟疑片刻,道:“郡主虽住在清辉阁,却也未被禁足,用了膳,或许可以沿着掖池散散心,看了美景,心情总会开阔一些。”
她现下的心情,哪里是赏景能排解的?不过这位女官肯如此开导她,大约已经逾越了本分,她若再多问,说不定会连累人家。
说到底,清辉阁主事的还是主殿的那位皇后娘娘。
唐婠心中有了成算,挤出笑容,朝跪地的女官伸手,“好了,你快起来吧。”
宫人慢吞吞搭着她的手起身,看了她两眼,最终褔身告退。
空旷清净的殿内,烧红的银屑碳发出犹如玉裂的声响。
唐婠实在没什么胃口,潦草动筷填好肚子,系上披风,揣起手炉,昂首便跨出偏殿,朝皇后所居的主殿走去。
一路行至主殿门前,却见那鎏金的大门正紧紧闭合着,门口值守的宫女见了她,连忙褔身行礼,“郡主。”
唐婠颔首:“我要见皇后娘娘。”
值守宫女面浮讶色,稳稳神后,解释道:“郡主,真是不巧,娘娘她用过午膳便歇下了,这会儿怕是不能见您。”
唐婠不太意外,又问:“那皇后娘娘午睡一般什么时候醒?”
“这……”宫女犹豫着道,“不太好说,娘娘午睡没个固定时辰,有时候一个时辰便醒了,有时候能睡到日落。郡主,外边天冷,您要不还是先回偏殿吧?”
“不了,我就站在这儿等。”
见唐婠端着手炉,架势仿佛真要在这儿扎下根,那宫女有些慌神,和一同值守的同僚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但她们终究在清辉阁中伺候了多年,很能沉住气,一时也没再多说什么,既不通报,也不放她进去,就任她站在阶下。
唐婠早在出门前就做好了硬熬的准备,这会儿也不着急,百无聊赖地杵在那,望望天,看看地,赏赏花草。
她还想起了此时应该身在静水巷家中的温亭玉。
入宫前,他曾叫住她,对她说了两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些天来,她把那两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皇后打的如意算盘好歹有迹可循,但唯有温亭玉……她是真的摸不透。
等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地盘问他。
唐婠正望着檐角出神,忽听得“吱”一声,主殿门打开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窄缝,甘嬷嬷从那里头走了出来。
“郡主,您这是做什么哟?”她拾级而下,款款来到唐婠身前,面含担忧道,“这天儿怪冷的,赶紧回去吧,若是有什么话,您只管告诉老奴,待娘娘醒了,老奴自会代为通传。”
唐婠:“甘嬷嬷既然来了,那我就直说了。”
甘嬷嬷:“嗳,郡主有话尽管说。”
唐婠:“我要出宫一趟。”
是“出宫一趟”,而非“出宫”,言下之意,她还会回来。
唐婠已经想好了,皇后既然要拿她做对付她爹的筹码,自然不会轻易地放她走,所以“出宫”的要求不能提。但在此之下,稍稍松动一点的“出宫一趟”却还可以商榷。
“甘嬷嬷,我和我夫君成亲以来,从没有分开过这么久,我实在是想他。而且你也知道,他身子不好,昨晚上,我做了一宿噩梦,梦见他高烧不退,整个人都烧糊涂了……”
唐婠说着,伸手揉了揉眼睛,悄悄将眼角肌肤搓得红通通地,执起甘嬷嬷的手,用力握紧,“甘嬷嬷,我这心里是真的害怕,我就想去看他一眼,他若无事,我也能安心了。”
甘嬷嬷一只手被她捏得生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勉强堆出个笑:“郡主与温家公子情深义重,老奴明白,这样,郡主先放宽心,待娘娘醒后,老奴一定会一五一十地把话通传给娘娘。”
唐婠犹不放心:“那你千万要记得。”
“这是自然。”
甘嬷嬷咬牙把手抽出来时,手背已是殷红一片,回殿的一路,她一边挼手,一边还暗忖道:这武昌郡主真不愧是南蛮之地生养的野丫头,手劲非寻常姑娘可比。
她哪里知道,唐婠为了故意作弄她,虽表面不显,暗地里却卯足了九牛二虎之力,眼下已然躁出一身热汗。
手炉是用不上了。
唐婠弯腰把手炉放在脚边,人并不打算走,就立在阶下和值守的两个宫女干瞪眼。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清辉阁外突然匆匆行来一名颇为面生的宫人。
那宫人径直掠过唐婠,来到廊中,同值守的宫女耳语了几句。宫女听过她的话后,脸色亦有变化,转身推门,步入殿内。
唐婠想伸头往主殿里张望,殿门却“砰”地关上了。
“……”唐婠抿唇微笑。
没关系,她继续等。
出乎意料的是,那进门通传的宫女很快就出来了,跟在她身后一同出现的,还有甘嬷嬷和另两个神色精明的老嬷嬷。
“郡主。”甘嬷嬷领着人走到她跟前,语气沉缓地道,“方才宫外传来消息,说温公子昨夜生了一场急病,今日人便昏迷不醒了,皇后娘娘体恤郡主思夫心切,特意拨了两位嬷嬷与郡主同去照应。”
说着,又似有感慨,“原本听说夫妻间心有感应的传闻,老奴还总不相信,这回算是见识了。”
而唐婠早就愣在了原地。
温亭玉……昏迷不醒?那些噩梦什么的,全是她随口胡诌的呀,怎么会乌鸦嘴到成真了?
成婚这一年,温亭玉虽然体弱,也发过几次烧,但从没有一次的情况像现在这么严重……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他究竟去干了什么?没有好好喝药吗?还是没有及时添衣裳?
早知那天临走前,她该揪着他的领子狠狠叮嘱几句的……管他哪里奇怪哪里神秘,她该叮嘱几句的……
唐婠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中涌起一阵一阵的窒息感,浑身上下都空荡荡的没有着落,这下不用手搓,眼眶是真的红了,也不管什么皇后什么嬷嬷了,提起裙摆便撒腿往凌霄门的方向跑。
“郡主!郡主等等!”
“还有两位嬷嬷与你同去!”
“哎哟怎么就这般着急?郡主慢一些!”
“郡主……呼……老奴去太医院……呼哧……请太医为,为温公子诊治……呼哧呼哧……稍后就到……呼呼……郡主莫急……”
甘嬷嬷着急的喊话声被风裹着,起初还勉强地缀在身后,但没出几息,便断断续续地散了。
她追不上唐婠。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即使放眼岷州,也没几个姑娘能追上唐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