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中瞒不住消息,若说头一日,谢家抄家一事还只在坊间悄然流传,第二日便是摆在明面上的热议了。
义愤填膺的、反对质疑的,各色声音挤满了茶摊街巷。
家主下狱,女眷流放,禁军对于失踪的谢家独女的追查也在逐步严加,一时间风风雨雨,满城轰动。
再说谢善文,虽人在狱中背了个杀头的罪名,但问斩之期却迟迟未定——
“就像是一盘,用来钓鱼的饵。”
唐婠苦思冥想半天,想出来这么一个比喻。也许是她偏心眼的直觉,她总觉得其中内情并不简单。
比起“杀鸡儆猴”、“剪除镇南王党羽”这些直接粗暴的目的,如今已处在生死存亡之境的谢家,头顶屠刀之所以迟迟未落地,全因为留着还有最后的用途。
见她眼神飘过来,温亭玉便放下茶杯,轻巧地吐出三个字:“是阳谋。”
唐婠惊讶扬眉:“这话怎么说?”
温亭玉:“谢伯父身在狱中,尚存一线生机,便如婠婠所言,是一盘鱼饵——若岳父肯千里奔赴京城为他求情,或许得活;若岳父不肯,则必死。”
“假使岳父选择入京为谢伯父求情,上面那位便有理由以同党谋逆的罪名,彻底收回南疆兵权;假使岳父心存畏惧,不肯为谢伯父求情,又或是年关时推拒入京,那么便会寒了岷州旧部的心,届时根基动摇,破绽百出,京中想要收回南疆兵权,也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无论入不入京,求不求情,皆是错。
“北宁皇帝这一招棋,原本针对的就不是谢家。”
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岷州,镇南王。
“……”
一席话后,唐婠久久未能回神,心中震撼万分,一股头皮发麻的悚然惧意顺着经络,直直涌向四肢百骸。
这般激荡的心绪之下,她完全忽略了温亭玉话里“北宁皇帝”的称呼,也忽略了他与平日温文表现相去甚远的一针见血与毒辣眼光。
她嗓音干涩地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
温亭玉说罢,蘸了一点茶水,以指为笔,不疾不徐地在光滑的黑檀木案面写下四笔。
唐婠一眼看下去,瞳孔不由骤然发紧。
是一个“反”字。
寒冬的暖阳被薄如蝉翼的窗纸稀释成了一重白纱,打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屋中静悄悄地,连呼吸声也弱不可闻。
好半晌,她抬起头,对上桌案对面温亭玉的眼睛。
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依然温柔漂亮,似乎永远波澜不惊——即使桌上那道令人触目惊心的字迹还未干透。
这时,她终于隐约地意识到:
她的夫君,好像有点不对劲。
“……”
“——夫人!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要见您!”
房门忽地被急促扣响,小厮嘹亮的喊叫声打断了一屋子沉寂。
唐婠起先一怔,回过味儿来,赶紧起身,匆匆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宫里来人?来的什么人?”
小厮挠头讷讷道:“我也认不得,看打扮是个老嬷嬷,带了几个宫人,倒不像是来宣旨的……”
唐婠听着形容,心底渐渐有了计较:“知道了,我去瞧瞧。”
甫一来到前院,唐婠就认出了小厮口中那位“领头老嬷嬷”的身份——甘嬷嬷,当今皇后身边的得力心腹。据说她是当年陪着皇后一起出嫁的丫头,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没有出宫成家,皇后对其很是看重。
双方互见了礼,那甘嬷嬷一双吊梢眼在唐婠身上流转着,客气笑道:“郡主成婚后,一身气质倒是沉练了许多,皇后娘娘见了,必定会很欣慰。”
“嬷嬷说笑。”
唐婠不喜欢兜圈子,直接问她:“不知嬷嬷此番前来,为的是什么事?”
甘嬷嬷:“一桩小事罢了,郡主不必紧张。近来天寒,今儿早皇后娘娘突发头疾,念着许久未见郡主了,特吩咐老奴来接郡主入宫侍疾。”
不早不晚,偏偏是谢家出事的第二天,召她入宫侍疾;而且她与皇后素来没有太深的交情……唐婠暗忖着,心中不禁升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入宫侍疾的,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甘嬷嬷:“郡主也知道,皇后娘娘喜爱清净,原本只是个头疾,娘娘不想惊动太多人,只不过心底挂念着郡主,这才特意遣了老奴来请您,这可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殊荣呢,旁的姑娘们哪儿有这等福气?”
唐婠脑子里就蓦地想起了“一盘鱼饵”的比喻。
如果说尚存一息的谢家是第一盘鱼饵,那么被召入宫的她,又即将成为什么呢?
甘嬷嬷见她不言不语,面上周全的笑意也未有丝毫改变,只朝她恭敬地比了“请”个手势:
“马车已候在门外,宫中吃的穿的用的,一应皆有,不需劳烦郡主再做旁的准备了。郡主,这就请吧。”
“……”
唐婠杵在原地,一时竟想不出拒绝的办法。该装病吗?可哪里的郎中能比得上宫中的御医?而且万一被拆穿,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甘嬷嬷又催了一声:“郡主?”
唐婠攥紧衣袖,缓缓迈出步伐。被甘嬷嬷一众宫人簇拥着,将要跨上前门的青石台阶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婠婠。”
唐婠眼神一亮,立刻止住脚步,回身望去。
温亭玉拢着水白的宽袖,步履轻缓地向她走来,一袭白裘在冷风中曳出秀逸的弧度。
途径甘嬷嬷身前时,他步子稍微顿住,礼数周到地颔首示意:“嬷嬷,可否准允我与娘子说几句话?”
这般风姿,饶是见惯了后宫尤物的甘嬷嬷,都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心道还好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如今的后宫又该怎么得了?
虽心中窃窃,甘嬷嬷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和气笑道:“新婚夫妇如胶似漆,老奴又怎好拂了这一番情意,公子请吧。”
“多谢。”
话音落下,唐婠便见温亭玉越过一众宫人,走到了自己面前。
他的神态仍是从容的,眼眸微垂,瞧了她一会儿,而后忽然俯身,贴至她耳畔,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说道:
“婠婠别怕,此行暂无危险。”
“待时机成熟,我会想法子让宫里放人。”
这两句话,每一句都叫唐婠不能理解。他怎会知道此行没有危险?时机成熟,等的又是什么时机?他又能拿什么法子从皇后手里要人?那可是皇宫,整个国境守卫最森严的地方。
唐婠一颗脑子被他弄得云遮雾罩的,正出神,他人已经施施然直起腰站好了,淡色的唇角噙着几分笑意,温声道:“去吧。”
唐婠凝眸看他,满心满腹的疑问攒积着,几乎堆到了喉咙口,但周围都是人,尤其是那人老成精的甘嬷嬷还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处,她只好暂时把这些疑问全都压了下去。
冬阳晴丽,正是好天气。
唐婠坐在马车里养了一会儿神,不出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宫城脚下。
被甘嬷嬷扶下车后,她仰头望了一眼面前高耸的朱漆宫墙,恍惚记得上一回入宫,还是来参加年末的宫宴,那时,她跟在她亲爹的身后,走的是朝臣参见的丹凤门。
像今日这般,独身一人,从凌霄门入后宫,倒是头一回体验。
幽长的御道走尽,穿回廊,过掖池,大约行了有一刻钟,唐婠终于跟着甘嬷嬷等人来到了皇后所在的清辉阁。
唐婠候在主殿门外,抬眼瞧去,只见殿门正虚虚掩着,门缝里头黑乌乌地,一丝声响也没传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大殿里飘飘渺渺地传出一道端庄沙哑的女声:
“武昌到了?进来吧。”
唐婠推门进殿。
殿内门窗都关得实,光线颇暗,先前进来通传的甘嬷嬷站在大殿中央的玉榻旁,姿态格外恭顺。
玉榻上半躺半卧着一道身影,不过四周垂了层层叠叠的纱幔,那身影掩在里头,模模糊糊地,只能勉强瞧出来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
这便是大宁朝的皇后了。
据说她十来岁时,便嫁给了当年还是一介小卒的宁帝,伴他出将入相,开基立业,至今已有四十余载。宁帝对这位结发皇后亦是十分敬重,不少国事都会毫不避讳地询问于她。
唐婠只瞧了几息,便敛回目光,褔身朝她行去一礼:“皇后娘娘圣安。”
玉榻里头淡淡“嗯”了一声。
“赐座。”
甘嬷嬷躬身应是,搬来一张梨木靠椅,唐婠落座后,玉榻里头便没了动静。
客套的话、侍疾的要求、闲话家常、敲打提醒……这一切统统没有。玉榻中的贵人恹恹地半卧着,一语不发,唐婠也只能安静地干坐在那里。
大殿内,铜丝瑞兽香炉里点着安神香,袅袅的白烟飘出了一缕又一缕。
西窗照进大殿的日光被窗棂分割成了数不清的小格子,映在殿内光滑的石砖地板上头,宛如一条条粼粼发光的金鱼。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光鱼的身躯被越拉越长、越拉越长,直至窗外天色将暗,鱼身完全消失。
唐婠就这样在大殿里白白坐了两个时辰。
等到宫人进殿点蜡、传膳的时候,玉榻里的人才被慢悠悠地扶坐起身,疲乏地发了话:
“时辰也不早了,将偏殿收拾出来,给武昌住下吧。”
看了两个时辰鱼的唐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