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隔日一早,没等唐婠出手捞人,谢思淳便风风火火登门来见她了,姐妹两个在房里说了会儿话,谢思淳渐渐待不住了,怂恿唐婠一起去天音坊听一出戏。

“可好看了,真的。那出戏被编成了话本子,在岷州都传遍了,十家戏馆子里少说有九家都在演它!可惜只有京城天音坊的李家班子演得最正宗,我当时在岷州心可痒痒了,恨不能立刻长一双翅膀飞来这儿看戏。”

“那出戏的名字可是叫《朝颜记》?”

“姐姐你也看过!”

“只是听过,前些日子我时常听人说起它。”

“那姐姐就没想着要去看一看吗?”

“……”唐婠其实想过要去看,还买了话本子放在床头,准备闲暇时拿来翻翻。

不过当天晚上,她只翻了几页,便被温亭玉瞧见了,平素对这些事物兴趣缺缺的人,那次却一反常态,水鬼似的缠过来,拢她入怀,说要同她一起观摩——这哪里还能看得下去?

翌日日上三竿,唐婠醒来后,往枕旁一摸,意外地摸了个空。

她的话本子不见了。

罪魁祸首微微笑着,握住她摸空的手,轻柔把玩,漂亮的眼睛倒映着曦光,一点都不心虚:“方才那话本子我看完了,说是依据史料改编,实则全是胡编乱造,婠婠不看它了好不好?多看看我。”

之后,唐婠便把这件事忘记了。如果不是谢思淳提起,唐婠甚至不记得温亭玉还扔过她的话本子。

唐婠掐去其中不能言明的部分,勉强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谢思淳。

谢思淳听得直发笑:“要不说姐夫是读书人呢,他们读书人哪里能懂看戏的精髓?贴不贴合史料的才不是我们在意的东西,只要故事够曲折,感情够动人,那就是好戏!”

她兴致正浓,拉起唐婠登上马车便直奔天音坊去。

赶巧天音坊今日有这出戏,两人闲坐在二楼包厢里嗑嗑瓜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好戏终于开场。

《朝颜记》讲的是前朝大业末期,出了个不问朝政、专爱听曲写曲的帝王。

有一年帝王南巡,遇上乱党,负伤流落民间,被一美貌女子所救。

女子名朝颜,是当地青楼有名的头牌清倌,不仅容颜绝色,还生就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引得不少权贵子弟竞相追逐。

身在乱花中的朝颜却并不轻浮,更不为权势所屈,义无反顾爱上了当时改名易姓、与部下失联的年轻帝王。

为了与他长相厮守,朝颜拒绝了郡守之子的追求,从青楼赎身,却不料郡守之子对她怀恨在心,拦在了她与“一穷二白”的帝王的回家路上。

千钧一发之际,帝王的部下浩浩荡荡赶到,天威在上,把那郡守之子吓得是屁滚尿流。

帝王与朝颜情深,力排众议迎朝颜入宫,从此专房独宠。宠到什么程度呢?朝颜身份低微,帝王便叫权倾朝野的公孙家认下朝颜做义女,而后名正言顺地抬了她做皇后;朝颜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帝王便为她遣散后宫,不再纳妃;朝颜喜欢听曲儿,帝王便广寻天下乐师,与他们一同作曲,博其欢心;朝颜刚被诊出喜脉时,帝王便下旨,若诞下皇子,则即日册封为太子……

然而好景不长,帝王在政事上的昏庸引起朝臣不满,各州起义频发。

好在当朝大将军能力不俗,为帝王平息了大大小小十余次叛乱。一次,在他离京平乱的途中,发生了宫变,待大将军领兵归来,杀尽乱党,帝王已被贼子斩于剑下,怀孕的朝颜也不知所踪。

帝王膝下无子,国也不可一日无君,最终,在众大臣的簇拥之下,大将军黄袍加身,改旗易帜,成立新朝,是为大宁……

唐婠磕着瓜子看戏幕落下。

她大概知道为什么温亭玉会说这出戏“胡编乱造”了——它简直把当今大宁朝的皇帝陛下塑造成了一个忠君爱民、人畜无害、迫不得已推翻前朝统治的在世活佛啊。

假如当年真如这戏里所说,大将军是众望所归登基为帝的,那么岷州以南为何还会出现一个虎视眈眈的南业国?

前朝末年的局势远比戏文里呈现的要波涛汹涌。

事实上,朝颜皇后的确诞下了一个太子。那时三方势力混战不休:大将军想称帝,前朝末帝的同胞兄弟康王也想称帝,襁褓中的太子殿下更是名义上的帝王。

后来天下一分为二。

北方,大将军建立宁朝;南方,旧臣簇拥前朝太子为幼帝,前朝康王为摄政王,建立南业朝。

唐婠心想,她也许还得感谢南业。这二十年来,若不是有南业时时刻刻威胁着大宁朝的边境,她爹这个镇南王在宁帝眼里就更加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她的思绪越飘越远,一旁的谢思淳还以为她是对戏中的人物结局久久不能释怀,捏她肩膀安慰道:“姐姐别难过,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唐婠回过神,手里的瓜子已经见底,她拍了拍掌心残留的细沫,笑着说:“我没难过,就是突然想起了别的事。倒是你,终于看到了在岷州就心心念念的戏,圆满了吧?”

“圆满是圆满了,但又好像不那么圆满……”

谢思淳矛盾地叹了口气,“话本里说朝颜皇后是沉鱼落雁的绝色美人,世无其二,我还以为这次出场的角儿会有多美呢,结果也就是个普通的美人而已。”

唐婠掏出帕子擦擦手指,好笑地觑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戏班子,上哪儿去给你找绝代佳人?”

“哎呀,我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但总觉得有些缺憾。”说到这里,谢思淳的声音渐渐变弱,“可能是因为心里有了现成的人选吧。”

“哦?是谁?”

“……姐夫呀。”

唐婠擦拭手指的动作倏地顿住。

抬头。

谢思淳无辜地眨眨眼,一副“我只是说了实话”的表情。唐婠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着,半晌,冷冷吐出两个字:

“休想。”

让温亭玉与别人演夫妻,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休想。

谢思淳“嘶”了一声,只觉得满口牙都被空气里的味道酸的打颤,抱起手臂狠狠搓了搓,连声服软:“好好,我错了姐姐,我不该为一己私欲打姐夫的主意!”

唐婠也绷不住了,站起身,伸手连戳几下她的脑壳:“你这脑子里什么时候才能装点正经的东西?”

“吃喝玩乐,很正经啊。”

“看来我今日不该太纵着你的。快到午时了,走,一起回你家吃顿饭吧。”

眼见唐婠已经一脚踏出包厢门,谢思淳大惊,赶忙提起裙摆追上去。

“我不回家!”

“你还真准备玩到天黑?”

“有什么不行吗?”

“你现在回去,顶多挨你娘几顿训;你若真等到天黑才回去,等你爹从宫里出来了,那就该上家法了,傻子。”

“……”

静水巷,温亭玉独自坐在房中,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了拨眼前的菜肴。

“什么时辰了?”

一旁侍奉的布菜小厮答道:“回公子,已经午时了。”

温亭玉淡淡“嗯”了声。小厮见他一副提不起食欲的模样,心道这主家夫妇果然恩爱,人才不在身边一个早上,便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了。

“公子可是要等夫人回府?”小厮笑问。

温亭玉抬了下眼皮,视线落到窗外灿金色的日光上头,轻轻撂下筷子,笑了笑:“这会儿她怕是回不来。”

“夫人就算同谢家姑娘再要好,在她心里您也是第一位的。”

“是么。”温亭玉意兴阑珊地扫了一眼面前的菜食,打发他,“让厨房再做一条糖醋鱼来吧。”

小厮躬身应是,等他离开后,空荡荡的房内便只剩下温亭玉一个人。

窗外投进来的日色照不到这一处,温亭玉整个身子浸在阴影里,连清浅的瞳仁也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暗色。

过了片刻,他突然出声。

“青刀。”

话音方落,窗外日色猛地缺了一角,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边,莫测如鬼魅。

这个名唤“青刀”的男子面容年轻,一身劲装,腰间佩刀,浑身上下寻不出一丝破绽,连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怒。

温亭玉自顾斟了一杯茶,“去锦衣巷的宅子吧,人应当快到了,守住那里。”

“是。”

沉冷的声音消散于风中,眨眼间,窗边的人影也消失不见,宛如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错觉。

温亭玉低头,轻抿一口茶水。温茶入喉,稍稍驱散了冬日彻骨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