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家的车队。
唐婠隔着老远的距离,便望见打头的马车窗里探出来一颗熟悉的脑袋。
那颗脑袋主人也瞧见了她,十分兴奋地冲她挥了挥手,似乎还喊了一句什么,但离得太远,唐婠没能听清,只见到那张嘴唇张合,呼出的白气缥眇缈地,弥散在冷风里。
等到车队缓缓驶至眼前,停住,一道娇小人影便急不可耐地钻出车厢,踏过满地松软雪色,扑到了她身上。
“姐姐!我可见着你了!”
唐婠被她扑得一个踉跄,往后倒退半步,若非温亭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恐怕真就要被扑倒在雪地上了。
后头互相搀扶着赶来的谢家夫妇被吓得脚步一顿,谢善文黑沉脸色,拧眉骂道:“快从郡主身上下来!都要嫁人的年纪了,还成天这么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谢伯伯,没事的,淳儿这是见到我高兴呢。”
唐婠笑着拍拍怀里小姑娘的脑袋,“淳儿好像又长高了。”
“那可不。”谢思淳稍稍退开,昂首挺胸道,“自你离开岷州后,我每日都要站在那棵老槐树底下比量,如今我与姐姐你的刻痕,就差这么一小截了!”
说着伸出手指,朝她比划了一段极其精细的距离。
“这丫头在岷州天天念着你,每次你寄信回来,她连饭都不吃也要先把信拆了,我和她娘都管不住她,这天底下,也大概只有你的话她才肯听了。”
谢善文无奈地叹了口气,转眼看见温亭玉,和善道,“温贤侄也来了,今日风雪交加,马车就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没叫贤侄久等吧?近来贤侄的身体可还安然?”
温亭玉揖了一礼:“谢伯父挂念,我与婠婠并未等候很久,这几年有国师相助调养,我的身子已好转了许多,此行并不碍事的。”
谢善文笑呵呵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这天儿冷的,雪地也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都先回车里吧,进城后再细聊。”
谢思淳却不愿意再回谢家马车里了,跟屁虫似的贴着唐婠,与她钻进了同一辆车,充耳不闻身后谢氏夫妇的呼唤。
温亭玉淡淡笑了下,没再挤上去:“我去后面的马车同谢伯父谢伯母说说话。”
说完正要放下厚帘,却被唐婠着急叫住:
“等等!”
她左右翻找,找出一个外观精致的手炉,递给他,“把这个带着。”
暖意透过棉絮套子传至手心,温亭玉眉眼更弯:“多谢婠婠。”
厚重的帘子终于落下,车厢内一瞬变暗,谢思淳缩在角落支着下巴,眼中含了一丝羡慕,感叹道:“姐姐,你与姐夫的感情可真好。”
“你爹娘不也经常如此?怎么放到我身上就值得特地拿出来说一句?”唐婠打趣道,“先不提我,说说你吧。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居然都快成婚了。”
谢思淳闻言瘪起嘴:“哎呀姐姐,今天是咱们姐妹重逢的高兴日子,你提这事儿干什么,一提我就头疼。”
唐婠挑眉:“碰上什么难处了?”
谢思淳神态中满是不情愿,挪到她身旁,用手掩唇,附到她的耳边悄悄说道:“我不想嫁太孙。”
唐婠愣了下,与她四目相视着,很快便了然了。
“我理解你的想法。若换做是我,也一定不会心甘情愿就嫁到皇家去,那里头虽说荣华富贵,但人也如一只被折了翅的鸟,再也任性不得。况且自古以来,天家的后院,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一群花儿似的女人为了个朝三暮四的东西打转,实在是倒胃口。”
谢思淳连连点头,挽住她手臂狠狠蹭了蹭:“姐姐懂我!”
“我也多想像姐姐一样,寻一个能够真心相托的如意郎君,一生一世,日子和和美美的……”
唐婠拍拍她的头:“淳儿,有些话,我从前没对你说过。”
“什么?”
“你我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得到了许多,自然也要承担许多。你以为我与你姐夫成婚只是因为情投意合吗?固然这是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唯一。我是镇南王的女儿,头顶郡主的封号,我理应为唐家、为岷州的百姓考虑。你也知道,陛下一直忌惮着我爹手里的兵权,倘若我夫家的权势太盛,便必然会为我爹、为岷州招致灾祸——所以我选择的男子,只能是无权无势、身家清白的。”
唐婠缓缓说道,“假如当初,你姐夫的身份是什么皇子、国公之子、丞相嫡子……那么我即使再中意于他,也断然不可能与他成亲。能有如今你见到的这个好结果,只因为我很幸运,你明白吗?”
谢思淳沉默了很久,神情越来越蔫,仿佛一朵即将枯萎的花苞:“那我该怎么办啊,姐姐……难道就认命了吗?”
唐婠设身处地想了想,道:“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会亲自进宫面圣,告诉陛下,我一心向道,只愿常伴青灯残卷,了此余生。陛下一颗道心,想来会体谅的。”
谢思淳瞠目结舌:“这……这也太狠了吧。”她苦着一张脸,“可我喜欢吃肉、也喜欢睡懒觉,做不来道姑啊。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唐婠捏着下巴又想了想。
“那就退婚。”
谢思淳眼神登时锃亮:“这个好!怎么退?我明日就进宫去!”
唐婠没好气:“当然不是你去退婚,你若去退婚,便等于打了天家的脸,这婚铁定退不成。得想个法子让那太孙殿下亲自出面。”
见她雀跃模样,唐婠敲打道:“先别急着高兴,以我推测,这个办法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小。”
“啊?为什么!”
唐婠条分缕析道:“首先,太孙殿下性格怯懦,尤其畏惧皇帝陛下,你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叫他厌恶你厌恶得甘愿顶撞他的皇爷爷也要把婚退了?就算你真能让他硬气起来,陛下答不答应他退婚也还没底呢。”
“这么一说也是……”谢思淳纠结得眉毛直打结,半天都没想出个解法。
唐婠觑她一眼:“你若是不想做道姑,又找不到迫使太孙殿下出面退婚的法子,那么还有最后一计。”
谢思淳眼巴巴地望向她,听见她说了四个字:“把心放宽。”
谢思淳没懂。
“……什么意思?”
唐婠道:“既然婚退不成,那只有嫁。你同太孙殿下成亲后,便把他当做一个同住一屋的客人,他愿意留宿就留宿,不愿意留宿更乐得清闲自在。不管他在外头如何花天酒地,你只管守住你自己的心,交朋引伴也好、听戏蹴鞠也罢,只要让自己过得高兴舒坦就行了。”
“唔……”
谢思淳沉吟着,“让我好好想想。”
她抱紧唐婠的手臂,慢慢地吐出一口郁气,语气重新变得明朗,“姐姐,你真好,同你聊完天,我真感觉我胸口闷着的那股气都散干净了,不论什么事情你总有办法。我要是个男子就好了,那样,我一定不会叫姐夫占了便宜,早早地把你娶回家!”
唐婠屈指弹她额头:“又说傻话。”
谢思淳“嗷”一声捂住额头,委屈喊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
车辋轧过雪泥留下辙痕,一路驶至静水巷的别院门前。
成婚后,唐婠与温亭玉并未住进温家老宅,而是单独辟了座府邸出来,一则利于静养,二则更方便自在——比如今日接谢家一行入府,办个夜宴,就不必顾及什么家族规矩。
宴上气氛轻松热闹,满满一桌子珍馐往外飘散着香气,勾得院墙上闻味而来的野猫都忍不住“喵喵”叫了几声。
那厢谢善文正在拉着温亭玉大谈岷州风俗,这头,谢思淳已吃净了一碗米饭。等待侍女添饭的空档,她眼眸盯着圆桌中央那条糖醋鱼,悄悄咽了口唾沫。
筷子刚伸出去,连碟子边缘还没碰到,便被一声清脆的“啪”声打断。
唐婠用筷子敲了下她的手。
力气一点儿也没省,谢思淳倒抽一口凉气,连忙缩回手大叫:“姐姐!”
唐婠:“想吃鱼?”
谢思淳心虚地移开眼:“一点点嘛。”
唐婠:“馋不死你。”
谢夫人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来目光,听两句,明白了怎么回事,皱眉教训道:“成日吃吃吃,不能吃的也想吃,你忘记那年你吃了鱼,整张脸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唐婠补刀:“整张脸肿成了猪头。”
“那我吃了半条鱼,也没丢性命呀。”谢思淳垂着脑袋,不服气地小声辩解。
唐婠气笑了:“没丢性命……那天你差点从阎王跟前走了一遭你知不知道?”
谢思淳懵了:“有这么严重?”
“是啊,你看,那把刀。”唐婠给她指了指厅堂墙边挂着的一把佩刀,“那天你肿着一张脸,鬼哭狼嚎来找我,我还以为是哪座山里的猪妖成了精,差点就抽刀把你砍了。”
谢思淳:“……”
她把头埋进侍女新添的饭碗里,默默扒了一口白米饭。
酒足饭饱,谢家一行准备回城西的府邸。谢善文明日一早还需入宫面圣,留宿在静水巷到底不太方便。
谢思淳哀嚎着不肯走,但这一回,她爹没有再纵容她:“明日,宫中会派教习嬷嬷到府里来,你趁早给我收收那一身玩心!”
谢思淳见胳膊拧不过大腿,也不拧了,十分能屈能伸地哼了声:“回去就回去。”然后蹬蹬蹬跑到唐婠身边,和她咬耳朵,“姐姐,等我爹明早出门了,我马上来找你!”
这显然是把“教习嬷嬷明日入府”的嘱咐当成了耳旁风。唐婠觉得好笑:“你出的来吗?”
谢思淳:“你只管等着吧。”
唐婠:“若是出不来,你叫人给我传个口信,我去捞你。”
谢思淳被哄得心花怒放,终于满意地走了。今夜无月,马车离去时映在雪地上的影子非常淡,唐婠目送着谢家一行所乘的马车消失在巷口拐角,轻轻舒了口气。
“婠婠很高兴。”
“故人重逢,自然高兴。”唐婠偏头望向一旁的温亭玉,眼中笑意未散,“在遇见你之前的十八年,每一年都是他们陪着我一起度过的。”
温亭玉垂眼,牵起她的手,就算是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她的手也还是温暖的,相比之下,竟然是他自己的手过于冰冷了。
“婠婠为我留在这京城之中,可会觉得后悔?”
“你若在,我便不悔。”
这句回答倒是很契合她的性子。温亭玉笑了笑,半真半假道:“那谢姑娘当真缠婠婠缠得紧,若今夜她宿在这里,恐怕婠婠的床榻上便没有我的位置了。”
唐婠眼眸微微圆睁,略带新奇地端量他,“我倒是头一回见你吃醋,还是对着一个姑娘吃醋。”
“谢姑娘与以往那些人又不同,以往有人对婠婠百般示好,婠婠也不见得上心,自然不值得我吃味。”
这样坦诚的解释不禁让唐婠“噗嗤”笑出声,“可淳儿是个姑娘家啊,要如此说来,以后有了孩子,你岂不是还要和孩子争床榻了?”
温亭玉眼神一动,眼底颜色幽深了些,意味莫明道:“婠婠想要孩子?”
“唔,也不是特别想要,咱们两个人的日子我还没过够呢。不过如果有了,养一个长得像你一样好看的孩子也不错。”
她说着简单,神情不见半分阴霾,眼眸弯弯如月牙,在满目苍白的雪色里如一株生机盎然的霜梅。
温亭玉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心念微动。
若有孩子。
该像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