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朝的国师玄济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一身道袍,墨发盘成髻,插了根筷子似的木簪,面部皮肤光滑无褶,却蓄了一圈飘逸的山羊胡须,你可以说他二十岁,也可以说他四十岁。
因为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唐婠与温亭玉来到后山厢房见到他时,时辰已过了晌午。
他倒没有丝毫不耐,客客气气地抬手,示意二人随意落座。
他盘腿坐在炕上给温亭玉把脉,唐婠就站在炕下屏息凝神地看,神情竟比病患本人还要紧张专注。
“脉弦细,一息不足四至,这先天体虚之症用药温养见效慢,今日还得施针。”
唐婠蹙起眉:“是没有好转吗?”
“这倒不是。”玄济收回手,瞥了对桌的病患一眼,懒洋洋道,“今年比去年强多了,施针只是为了见效更快。我早说过,按我的方子日日服药,哪儿能一丝好转都没有,哼……”
唐婠放下心,忽略他古古怪怪的语气,真诚地对他道谢。
“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纵然我开的方子再神效,若是不肯日日都喝,那也没用。他能好转,功劳在你身上。”
说罢,玄济没再分给夫妻二人眼色,招来门外的道童,寻针袋,打热水。
万事俱备时,温亭玉捏了捏唐婠的手掌,温声哄她:“婠婠听话,去隔壁的厢房等我。”
以往他也不肯让她在一旁看着施针,说是太丑太可怕,尽管唐婠对他保证过很多次她并不介意,可他总不相信,唐婠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仔细想想,这还是她自己弄出来的问题——毕竟第一眼看见温亭玉,她贪的就是他那副好皮相。
唐婠离开后,厢房内变得沉默,道童站在廊下,替房中二人掩上门。
逐渐黯淡的光线里,温亭玉不紧不慢地捧起面前茶杯,用杯盖拨了拨浮于水面的茶叶,浅啜一口。
对桌的玄济见他神态,恨恨骂道:
“——虚伪!”
温亭玉抬起眼皮,散散一笑,一副温温润润的好模样:“这世上皮囊万千,美丑善恶,又有哪一个不虚伪。”
“我看你那娘子就不错。”
温亭玉指尖微顿,面上神色却未改:“婠婠确实很好。”
“可惜啊。”玄济啧啧摇头,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痛心疾首,“所托非人!”
“今日来,师兄只是想打趣我么。”
“……你自己解衣裳吧。”玄济没好气地吩咐完,展开手边那一卷针袋。密密麻麻、长长短短的银针在布袋子上一字排开,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温亭玉解了上衣趴在炕上,安安静静任他施针。
玄济看不惯他没事做的样子,扔了一把银针给他:“你自个儿扎臂上的。”
“师兄,我是病人。”
“病人怎么了?病人了不起吗?”
“……”
温亭玉自知与他说不通,便不再多费口舌,接过银针,支起脑袋,将长针一根一根扎进了自己的皮肉里,手法利落且精准。
尽管正在做的事情近乎自虐,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甚至还能分出一点心神去考虑旁的东西:“宫里的消息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后日午时动手。”
温亭玉就笑了,轻轻巧巧感叹:“那可真是太好了。”
玄济看了他一眼,皱眉欲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进肚子里,只道:“这么多年下来你是个什么性子我也大致清楚了,你我天然不合,多说无益,只一件承诺——待此间之事了结,你我赌约便一笔勾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休想再差使我替你办任何事情!”
“师兄放心,我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这几年,也辛苦师兄屈身宁都了,待棋局结束,我必亲自温一壶好酒犒谢师兄。”
玄济皮笑肉不笑:“免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手上施针动作微顿,他犹豫片刻,又问,“你这盘大棋下了六年,波及甚广,那些不无辜的便罢了,可许多无辜之人都被牵扯进来,如今棋局将近终盘,你可曾想过该如何收场?”
温亭玉往自己手臂上刺下最后一针,漫不经心道:“棋子罢了,有用的继续用着,无用的便舍弃。”
玄济:“如此简单?”
温亭玉:“如此而已。”
玄济闭了嘴,素来稳当的手法,在落针的时候却稍稍偏离了正常的角度——没扎进脊背的穴位,反倒扎出来一粒血珠。
温亭玉皮肤白,突然冒出的殷红颜色就显得极为刺眼。
但他没有呼痛,也没有冷嘶,他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仿佛缺失了痛觉似的,微微勾起唇,看起来十分好脾气:
“多日不见,师兄的针法生疏了不少。”
“哦,我故意的,只是想看看你这黑心肝的身体里流出的血是否也是黑色的。”
玄济收了针,冷笑道,“原来不是啊。”
入夜,唐婠发现了这个针眼,很奇怪地上手抠了抠:“这怎么弄得?”
此时她和温亭玉正泡在专门辟出来的药池子里,白腾腾的水汽缭绕在一小方天地间,烛火光明的室内温暖如春,如果忽略那股浓重的药味,简直和仙境也没什么两样了。
温亭玉正闭目养神,察觉到肩后的动静,睁开眼道:“午后施针时,国师说想看看我的血是什么颜色。”
唐婠:“……?”
唐婠:“人血能是什么颜色?还要专门扎你看看?他这人真奇怪!”
温亭玉轻笑一声抱住她,身上体温因为药浴的缘故比寻常要高了一些,熏得人挺舒服。
唐婠伏在他肩头,想了想,又问:“那看出来什么没有?”
“没有。他只说我的血原来不是黑的。”
“……”
鉴于那道士确确实实治病有点效果,唐婠憋住了对他的个人行为发表意见的冲动,只能抬手,轻轻抚了抚她夫君脑后湿漉漉的头发,以示安慰,“疼不疼啊?”
“嗯,有一点儿。”温亭玉说,“婠婠若能亲一亲我,便不疼了。”
话音刚落,怀中人“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颈上。温亭玉漂亮的眉眼忍不住弯起,微微俯首,红唇贴在她发间,温柔哄诱:“再亲两下。”
——又是两下。
“好了,不疼了。”
他浑身放松地后倚,抱着怀里的姑娘靠坐在水池壁边,修长白皙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的乌发,像是寻到了一件极为爱不释手的游戏。
第二日天色沉沉,看起来似乎要下大雪。
唐婠坐在镜前梳妆,眉心蕴含着一丝担忧:“淳儿他们午后便要到了,可看这天色,要是突然落一场大雪,也不知道他们一家还能不能赶在天黑前进京。”
谢家思淳,乃是在岷州与她一路厮混长大的闺中密友,父亲谢善文也是镇南王麾下的左膀右臂。谢家与唐家关系之紧密,犹如两株互相依存的双生藤。
谢思淳比唐婠要小了两岁,如今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一个月前,宁帝突然下旨为她与太孙赐婚,还把谢善文提拔入京城做官儿。
这消息一出,着实把唐婠和她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爹都吓了一跳。
她老爹在岷州做了二十年的镇南王,兵权在握,树大根深,面上一派风光无限,可只有唐婠知道,他的处境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所谓功高震主,如今的宁帝是最深有体会的——作为大宁的开国帝王,在起事前,他也曾是前朝的肱骨权臣。
宁朝初立时,生性多疑的宁帝便将屠刀对准了功劳最大的六位开国功臣,唐家身居其中,之所以得以保全,是因为当时的镇南王唐宏章对宁帝郑重地许下了一个承诺:
“王爵只此一代,自我之后,再无镇南王,我唐家男儿,世世代代,永不为官。”
所以纵然兄长唐憬一身才华,也只能寄情山水,做个名士。
这般相安无事二十余年,年过花甲的宁帝却突然将手伸向了岷州谢家,这着实不能不让人心生警惕。
唐婠想起半月前从岷州寄来的那封信,信中,她老爹安慰她说:往好处想,陛下指不定真是挂念谢家劳苦功高,所以给提个官职、赐一门好亲事呢?退一步讲,就算陛下真是利用此举剪他党羽,他也认了,反正唐家没有造反之心,最多就是他没了一个吃酒打屁的老友,但谢家进京了啊,他姑娘又多了一个闺中密友,那也稳赚不赔嘛。
心态之豁达,唐婠简直叹为观止。
不过转念一想,她老爹在官场沉浮数十载,还从二十多年前那场帝王猜忌中虎口逃生,修炼出来的一身本事肯定比她要老练得多。她也就不担心了。
唯一担心的只有——今日下雪,能否在城门口准时地接到人。
她从妆奁里挑出一支白玉梅花簪,又挑出一支檀木流云簪,各自往发髻上比了一比:“夫君,你说这两支簪子,哪支比较配我的衣裳?”
站在她身后的温亭玉静思片刻,抬手取过那支白玉梅花,慢条斯理地替她簪进了盘好的发髻中。
“婠婠今日穿的衣裳素,若簪檀木,便显得太素了,白玉雅而不贵,正正合意。”
唐婠对着镜中仔细一打量,越看越满意:“不愧是我夫君,真厉害。”
温亭玉微微一笑,没有自谦,亦没有自得,只随意道:“马车已在门外备好了,现在就出发吗?”
“嗯。”
唐婠从红木圆凳上站起,转身瞧见已经做好了外出打扮的温亭玉,犹豫了一瞬,“夫君,你就留在家中吧。”
温亭玉轻挑眉梢:“这又是为何?”
“外头看起来要下雪,谢家入京的时辰可能得往后推,我也不晓得要在城门那里等多长时间,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冻,不如就别陪着我去了。”
温亭玉于是沉默了,不知在思考些什么,过了会儿,他缓缓抬起手指,轻柔地为她系上披风的绸带,组织着语言开口:“我很高兴你能为我如此着想,婠婠。”
听这话,唐婠就知道他还是要跟去,果不其然,下一句,他说,“但是这于礼不合,谢伯父与岳父乃是至交,无论情理,我也该前去迎候。”
绸带系好,他的手指并不收回,反而顺势搭在她颈下,轻轻摩挲,一双桃花眼眸温情脉脉地将她看着。
“何况,我哪里舍得让婠婠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等候?左右多带些炭火去便是了,婠婠觉得呢?”
唐婠被他一番举止安抚得极为熨帖,却不想叫他太过轻易地窥见,偷偷垂下头以掩饰心底愉悦,如同一只被顺了毛的骄傲猫儿。
嘴上嘟囔抱怨着:
“好吧,我总是说不过你……”
午后宁京城果然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扑簌簌落下,天地间黯然失色。
唐婠的马车停在城墙底下,勉强不必淋雪。外头实在冷得难捱,她和温亭玉以及随行的车夫缩在车厢里,围着一盆烧红的炭火汲取着难得的暖意。
因为这一场雪,城门进出的人流也骤然减少。隔着车厢壁往外听去,除了风雪声,只剩一片寂静。
申时,外出解手回来的车夫面含喜色地朝车内喊道:“公子、夫人,南边远远来了几架马车,你们快下来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