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上世代生活在陕北黄土坡上。我的父亲李尚义,生于光绪四年(1878年),是我爷爷的第二个儿子。听说因为家穷,爷爷把他的长子留在老家,带着我爹给张姓人家打工放羊。张家算是穷地方的富户,主人见爹小小年纪就能吃苦,人又聪明老实,就把女儿张氏许配给爹。爹不再干农活,进了瓦窑堡镇子去学手艺,学成了银匠,在铁狮子巷租了阎宝贵家一孔窑洞住下。
银匠这行当,非“掺铜和水”不能挣下钱。爹生性诚实善良,做不下去这骗人的营生,弃之不干。平时却好给街坊邻里有困难的人帮忙,人称“李善人”。
由于爹耿直正义,助人为乐,又粗通文字,在1935年曾当选为苏维埃冯家屯乡政府的乡长,为民众办好事就更加义不容辞了。他68岁那年,在一次帮人买米返家途中,需要淌水过河,忽遇发大水,被浸泡了几个小时,回家后受寒生病,很快就离开了我们。那年是1946年的夏天,我正在绥德部队上,领导叫我回家看看。我把爹和早在1933年就去世的娘合葬在寺圪肚湾公墓中,心想等以后有条件了,再为父母立个碑。
我的父亲虽然一生行善,是个大好人,可是学的手艺不用,又没有其他谋生的手段。一个男子汉,不养家,或不是养家的主力,靠什么立足於世上?他也真是有福之人,幸亏他娶了个完美的女子,生活的艰难重担,几乎全部由母亲柔弱的双肩承担起来。
母亲生于光绪八年(1882年),娘家是解家沟的,她从小就过继给张家。旧社会女子没有自己的名字,只知道叫她张氏。她养父家比较富裕,但也是以劳动为本,没有把她娇惯成只会被人侍候的人,可也没有让她读书识字,倒是给她灌输了中国女子的许多传统美德。
她是那样勤劳坚强、任劳任怨地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在我记忆中,她总是没日没夜辛辛苦苦。白天喂猪、做豆腐、磨油,夜里还要为全家七八口人缝衣补被。她娘家心痛,要接济她,都被她谢绝。
她又是那样贤慧慈爱,相夫教子,一丝不苟。她教育我们要热爱劳动,不要嫌家贫,要有骨气,要靠自己的双手过日子。她告诉我们做人要诚实,要尊老爱幼,要帮助需要你的人。她自己的言行总在默默地教导我们如何去做。
母亲一生善良正直,极富同情心。瓦窑堡镇上的穷人常常登门求助,她几乎有求必应,大家尊称她“李妈”。她有一手为众人称道的烹调手艺,穷人家遇到红白大事,都乐意请她帮助操办。曾经有一个在盐池靠拉骆驼为生的穷人,与伙伴失散,独自一人,贫病交加,倒在我家门口,娘将家中仅存的米面做给他吃,在她多日精心照顾下,他恢复了健康,感动的泪流满面。以后每逢赶脚路过我家,必将盐池特产带来相送,母亲总是谢绝:“救人一命,胜似读经三年。”
母亲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呕心沥血地为自己的家拼着命,也给周围的人带去爱。她生下三儿、三女,若不是生活过于艰难,她绝不会把两个亲生骨肉送走。我的二哥送给了王家,我的三姐过继给安塞石家。既便如此,几十年的艰苦劳作,使她40岁时眼睛就极度散光,50岁时就常常全身浮肿。
1933年,我被敌人投进监狱,因宁死不屈,敌人恼羞成怒,妄想利用母子情深,逼她“劝降”。她严厉的告诫我:要正直、要清白,决不能只顾自己而连累别人。爱子身陷囹圄,对于坚强了一生的母亲,却是个没有经受得住的打击。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没有等到我出狱,她撒手离开了爱她、尊敬她和需要她的人们。
母亲的美好品德,她对我的潜移默化、对我的期望,永远铭记在我心中,伴随着我走过风风雨雨八十余载,使我能成为一个诚实、正直、光明磊落、不辱使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