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再次无声无息地找上门。1979年10月26日清晨,父亲说“今天要去参加在插桥川举行的仪式”。我向他道别后,父亲就离开了青瓦台,那是一如往常的一天。那天我一样在青瓦台接待贵宾,度过了忙碌的一天。父亲回到青瓦台是在下午三点左右,听到直升机的声音后知道父亲已经回来了,但是因为有贵宾来访,和父亲的见面就移到了晚餐时间。等贵宾回去后,我去找父亲才得知,晚上他已经和其他人在宫井洞有约。过去父亲在外用餐时,都会用电话事先告知,但那天因为我在见外宾,就告诉秘书要我自己先在家用晚餐。
那天我从电视里看到插桥川的完工典礼。按下排水闸门的按钮后,巨大的水柱从闸门倾泻而出,父亲看到这景象露出了非常满意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的脸色异常苍白,虽然是用黑白电视观看,依旧能看得出父亲苍白的脸色,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面孔仿佛不像活在这世上的人一样。而当时的我只想着父亲的健康恐怕亮起了红灯,得要更加注意他的健康才是。
之后跟随在父亲身边的秘书才告诉我,当天其实发生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情。明明彻底做好了万全准备,但当父亲揭幕的那一瞬间,纪念塔上的布幕却只拉下了一半。活动结束之后为了要用午餐而前往道高温泉观光饭店,结果那里饲养的獐子听到父亲搭的直升机的声音,吓得到处乱跳,最后撞到树上死掉了。也许这些事情都只是巧合,但这些状况确实也都发生在那一天。
我隔天的行程很满,所以决定要早点入睡。差不多夜里一点三十分左右,我被电话铃声吵醒。“麻烦请起床准备一下。”听到电话另一边秘书的这番话,我的脊背突然升起一股寒意,脑中像闪电般闪过母亲当初被暗杀的画面。
稍后金桂元秘书室长来到了官邸。
“总统阁下过世了。”
听到这一番话,我的身体瞬间冻结。
“怎么会这样……”
金桂元秘书室长简单向我报告了当晚发生的事情。
“前方没有任何异常吗?”
这句话无意识中脱口而出,我顾虑的竟然是三八线的安全,也许我当时担心的是朝鲜会趁着父亲过世这个时刻发起武力进攻。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熬过去的,恐怖的宁静缓缓包围,一开始只是一阵寒意袭来,接着全身上下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当一个人受到太大打击时,听说是哭不出来的,那晚我终于明白了。慢慢地全身的感觉逐渐消失,仿佛置身在令人晕眩的梦境之中。
父亲的遗体在凌晨天一亮就移回了青瓦台,就安置在五年前放置母亲遗体的屏风后面。那一刻,即使有人在背后刺我一刀,恐怕我也不会觉得痛了。
父亲的表情非常安详,仿佛睡在一个非常舒服的梦里一样,非常平静。我抓紧父亲已经失去温度的手,这是此生父女之间最后一次的告别。父亲还有太多话没对我说,多希望自己能像个孩子一样哭闹,叫他不要丢下我们离开。
当我恢复意识时,看到号啕大哭的弟弟,他怕哭声太大,用手捂着嘴巴。我看着他,心里仿佛撕裂般地疼痛。槿令的眼里也不停地流下眼泪,外表看起来坚强又活泼的她,其实是一个心思非常细腻的孩子。于是我静静地拥抱了我的弟弟妹妹,就像母亲过世的时候,父亲紧紧抱住我们一样,我用力地紧抱住我的家人。
突然想起中秋节前夕,父亲到母亲墓园扫墓回来的时候对我说的话。他说“我也好想去,过不久我也会去的”。或许当时他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想到这里我的心更加剧痛。
父亲走过的最后一程。
灵堂设置在青瓦台的接见室里,丧礼以九日丧的习俗举行。我们为一般民众另外准备了焚香所,从丧礼当天开始就不断涌入哀悼人潮。前来奔丧的人龙超过景福宫的围墙,甚至看不到尽头,青瓦台内则不分老少全哭成了一团。
白天我会先隐藏心中的伤痛迎接前来吊丧的客人,但到了晚上痛苦就开始袭来。好几天我根本阖不上眼睛,仿佛胸口被敲了一根钉子一样,痛到无法入睡。这感觉让我觉得不像现实,而是在梦中被噩梦追赶一般。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手脚像是要被折断一样剧烈疼痛,撩起丧服才发现手臂像是被棍子打过一般到处都是紫色的瘀青,而且不只一个地方,看起来就像是拔过火罐一样,大大的瘀青从肩膀到脚底都是。担心我的槿令到房间来看我之后,急忙跳起来要我赶快去医院,但当时那个情形不方便这么做,所以我决定去青瓦台内的医务室。
“突然受到太大冲击和精神上的痛苦时,偶尔会出现像这样血液凝聚在一处的症状。”
医生从医学角度来作说明,但是我完全听不进去。反正只要能确定这个病不会让我死就行了,我告诉医生说我明白了。转身要走出医务室的时候,听到医生用紧急的口吻对我说:“您一定要休息啊,必须好好静养才行,不然要不了多久就会昏过去的。”
我再次回到焚香所。在前往焚香所的路上,一位太太跪在我面前大声痛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啊……老天爷实在太无情了……”
我把那位太太扶了起来。也许是哭了一整天,她的脸肿肿的,整个人看上去精疲力竭。我请旁人把这位太太送到医务室,然后就这样静静看着她似乎快要昏倒的背影。很多人像她一样为父亲的去世感到难过,前来灵堂的都是真心哀悼的吊唁者,对我来说也都是需要感谢的人。办完了九日丧,人民的哀悼队伍依旧没有中断,青瓦台前面摆着满满的菊花。
我洗着沾有父亲鲜血的领带和衬衫,根本无法忍住心中涌出的悲痛与泪水。秘书室长交给我父亲的衣物时,上头沾满了鲜血。因为要急救开刀,还有被撕开过的痕迹,看着这样的衣服,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想起几年前清洗着沾有母亲鲜血的韩服时的情景,我就这样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不只是一位,父母亲两位都中弹过世——我痛恨这惨酷的现实。洗着沾有父亲血迹的衣服,那晚我流了一般人恐怕要哭上一年的泪水。当时我正在度过比死还要痛苦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