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父亲三十六岁、母亲二十八岁的时候出生,因为是稍晚年纪生下的第一个女儿,所以两位对我疼爱有加。
父亲下班后会与母亲一起帮我洗澡来消除一天的疲劳。为了看我笑眯眯的脸,不时还会做鬼脸引起我的注意,但我总是哭得惊天动地,几乎连天花板都快掀掉,让两人不知所措。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连忙跑到隔壁房间拿出相机,开心地拍下我哭的样子。一直到我周岁时,父亲都会把我的成长过程,亲自用照片一一记录下来。
据母亲描述,年轻时的父亲是位浪漫派的男子。看着当时因为我整天哭闹而累到睡着的母亲,父亲还会在出门上班前把写给她的情诗偷偷放在桌上。年轻时的父亲以现今年轻人的话来比喻,就是个“肉麻”的爱妻男。
母亲的娘家相当富裕,是忠清北道玉泉第一户拥有汽车的人家。外公的事业相当兴旺,母亲从小被称为“校洞小姐”。母亲原本想念大学,但因为当时外公对女性教育持保守观念,反对她念大学,最终毕业于培花女子高中并在学校担任过短暂的教师工作。一直到婚前,母亲与外婆一起掌管着大家庭的生活,并协助外公的事业。
就在周围的人开始担心母亲婚期已晚时,有一天在情报局上班的堂舅积极地对外婆推荐我父亲:“他是我大邱师范大学的学长,为人清廉刚正,现在是军中的少校。”虽然当时“6.25”战争才刚发生不久,家人都躲到釜山避难,处于情势混乱的时期,但对外婆来说,年届婚期的女儿更使她操心。后来在外婆的积极促成下,两人在影岛租住的房子里相了亲。母亲说她第一次见到前来拜访的父亲时,心里就有了某种预感。后来接受某家媒体采访时,母亲描述了当时对父亲的印象:“当时他脱军靴的背影看起来非常可靠,虽然一个人的长相可以骗人,但背影是骗不了人的。见过几次面之后,我更深信自己的直觉没有错,他是个朴素又值得信赖的深情男子。”
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但外公不太满意父亲,不愿将宝贝女儿嫁给一个贫穷的军人,母亲不顾外公的极力反对,还是坚持和父亲结了婚。
婚后,父亲一直对母亲当时愿意相信连一栋房子都没有的自己感激在心。母亲经常讲述他们年轻时的故事给我和槿令听。她说虽然嫁给了一个薪资微薄的军人,但即使住月租房也感到很幸福。尤其母亲去父亲宿舍那天的故事,更是浪漫动人。
1951年1月,婚后不久,中国军队再次袭击首尔,民众又开始往南避难,当时情况非常紧急,但母亲为了见父亲一面,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探访。当时父亲的军队驻扎在旌善,母亲为了避开对方军队出没的地区特地绕道来到了驻军处。父亲通过通讯兵,在前一天已经得知母亲要来的消息。他努力压抑兴奋的心情,以淡定的神情迎接母亲。那天晚上一进父亲的宿舍,母亲看到房里折好的干净被套和枕头套,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当时住在居民避难而搬迁空出的一间小民宅里,她以为寝具会不齐全,没想到竟有一套干净的被子。母亲压抑住内心的害羞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谁把被子精心整理得这么干净?”
父亲只露出害羞的笑容,没有回答,但那个笑容仿佛已承认是他做的。
“在战备情况下,你们父亲一定无法托人整理被子,但想必他也不愿让不顾危险前来找他的妻子盖上肮脏的被子。只要想到他花了一整晚,用那不纯熟的技术将被子的破洞缝补起来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很窝心。”
母亲说着,嘴角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
“身为穷苦军人的妻子,物质生活很艰苦,但有你们父亲贴心的照顾,我一点也不委屈。以后槿惠和槿令在找结婚对象的时候,第一个条件就是要找靠得住的男人。两个人若能以真诚的心相处,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当我和妹妹问起母亲与父亲的相遇时,她回忆着当时的情况,告诉我们选择对象不能以金钱或外表来衡量,而要以信任与信赖为优先考虑。
真希望能再见到两位在一起的画面……
“现实条件是很容易改变的,只要两人互相信任,再大的困难都一定能克服。”
这同样也是母亲选择的生活。
母亲有一只小盒子,一直放在衣柜上面,里面装的都是父亲写给她的信,他们往返的信件数量足以超出一只盒子的容量。两人结婚时刚好是战争时期,没能去蜜月旅行。举办完结婚典礼之后,父亲要回军营,但心里总是挂念着远方独自一人的母亲,所以时常拜托前往大邱的通讯兵把信交给母亲。每当有信送达时,一旁的艺秀阿姨就会打趣地说:“哎呀,又是情书啊!”母亲则会袒护父亲说:“这是既体贴又有男子气概的信呢。”
当战况对联合军有利时,父亲从中校升到大校,跟着军队待在江陵。那是母亲第二次探访父亲,一路经过大邱、浦项、盈德、蔚珍、三陟、墨湖到江陵,见父亲的路程如此遥远艰辛,可想而知母亲当时的心情有多么渴望期待……
记得父亲曾说过母亲住在江陵的那一个星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两人经常沿着春风吹拂的镜浦台海岸散步,父亲会捡起贝壳送给母亲,不时也会紧紧握住她的手。母亲当时非常感动,心里想着:“原来他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从江陵回到大丘后不久,父亲寄来了一封信,里面写着一首诗:
春三月 素描
樱花凋落 海鸥飞翔
似镜的湖面上 独浮一叶独木舟
靠在镜浦台栏杆的英与我
老松亭亭 亭子玉立
绣上美丽桃花
古人问道这是镜浦台否
那是东海这是镜浦
雪白沙滩 青绿松树 海鸥飞翔
春三月过得漫长 不晓日子怎么过
对面春天沙滩上海鸥飞翔
我俩一同划桨前去
1951年4月25日
母亲说每当读起这首诗,就会想起新婚初期,甜蜜开心的回忆。小时候母亲也曾在我们面前背诵这首诗,那时槿令的双眼特别闪亮,看得出来她完全沉浸在母亲的爱情故事里。
我在法国留学时父亲也经常写信给我,信里会详尽地描述家人近况。父亲的信就像散文般优美,那时的我天天期盼着父亲的来信。
比起口头倾诉,他更常以图画、诗或书信来表达对家人的爱。虽然外表看来冷静严肃,父亲在内心其实是非常浪漫的一个人,还会亲自画母亲的肖像画送给母亲或用写诗的方式来表达心意,是一个非常温柔体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