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大军撤出邵武后,突破了清军的围攻,经闽赣边界武夷山区的泰宁、宁化等县而达汀州府城长汀县。一路上山雨绵绵,山路泞滑,粮食短缺,士卒饥困狼狈,怨声载道,除了战死之外,因饥饿而倒毙山径沟壑的也时时可见,军士离心的现象更加严重了。石镇吉带领胞弟石镇常和部将曹广依等两万多人,依然远远避开翼王,而自由活动在长汀东边的连城一带。达开在长汀驻兵数日,命人去召唤镇吉归队,说是不归队就杀了他,镇吉更加不愿回来了。传令的承宣官从连城回来说:“国宗不肯回来,说是此身虽然在外,却不敢丝毫背叛翼王,反可牵制妖兵为殿下一臂之助。”又说,“在连城国宗兵营中还见到贵生兄弟也在那边。”
贵生便是已故翼王妃春娥的外甥黄贵生,已故翼贵丈黄玉昆的孙儿,此时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了,达开命承宣官退下,忧郁地向宣娇道:“众叛亲离,连贵生这孩子都离开我这个最最亲近的舅舅了。春娥若在,不知会怎么痛心,难道都以为跟了我翼王毫无前途了吗?”
宣娇劝道:“镇吉他们离开你也是不得已,总不成都挤在一起饿肚子,让他们自己去寻觅粮食分担困难不是很好吗?我看他们都能吃苦耐劳,离开你并非受不起艰苦,恐怕是为了离开天朝以后,茫无目的,没有了奔头,我若是一般将士,也会为了这一点而断然离开你的。还是赶快去江西吧,不然万众离心,纷纷舍你而去,那才无药可救哩。”
九月二十三日,翼王放弃长汀,越过大隘岭,乘虚攻占八十里外的江西瑞金县城,太平军战士久在山区苦熬,下了山来,忽见瑞金周围水网密布绿油油的一大片平野,犹如锦绣一般的江南水乡,不禁纵声欢呼,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宣娇也与达开下了轿,尽情欣赏眼前的平原秀色,宣娇道:“七哥,你看弟兄们那么兴奋欢喜的模样,我们总算从困境中走了出来,是该早一点回到江西来啊!”
达开笑道:“我说过我翼王石达开是倒不下来的,不必再为我担心了。”
翼王于十一月底攻克了赣粤边界的南安府,和附近的南康、崇义县城,将行营设在南安府北的池口镇,此时南有石镇吉的兵马在攻打广东境内的南雄县城,东有重新归队的花旗军林彩新围攻信丰县城,牵制了清军的兵力,翼王决定乘机在南安休整士马,安度春节。
没过几天,辕门外忽然来了一名密使,化装成长袍小帽背了青布褡裢的小商人,说是奉杨国宗(辅清)之命,从景德镇前来下书。门官将信将疑,搜他身上并无利器,引他先见了翼殿宰辅张遂谋和曾锦谦,来使从发中蜡丸内取出密信,果然盖了中军主将的印信,遂谋等回身进内,将信递与翼王看了,却是辅清劝他回师北返。
现天朝重振军威,陈玉成已于七月收复庐州,击毙了前在湖口统带妖军水师的安徽布政使李孟群,李秀成于八月收复浦口,并踏破江北大管。十月初八日陈李联军二十万人于皖北三河镇大破妖军,击毙湘军焊将李续宾与曾国华,收复舒城、桐城,解了安庆之围,妖军丧气,皖北大定。闻殿下已进入赣南,望乘此良机,取道吉安北上,辅清愿执戈为殿下前驱,以图湖北。
翼王放下信,在判事房中踱步徘徊,半日不语。锦谦问道:“殿下,杨国宗信中之意,您以为可行吗?”
达开断然道:“辅清此信颇有见地,可是我羞与哙等为伍!”
汉高祖猜忌楚王韩信,将他贬为淮阴侯,上朝列班时,只能与过去的部将舞阳侯樊哙等同站一处,因此郁郁不肯入朝,说是“羞与哙等为伍!”今天翼王也不愿降尊纡贵,与过去的部曲杨辅清、陈玉成、李秀成等并肩而战。张遂谋理解翼王的心情,他也是坚决反对翼王回朝的,说道:“殿下所见极是,何况自从殿下出京后,天王先授蒙得恩为中军主将,现在又改授给杨国宗,不是明明取消了殿下‘通军主将’的称号了吗?天王如此无情,何必还要眷恋。不过今天密使送了信来,传说开去,军中必定有人主张响应辅清而班师回朝。军心一乱,今后进兵就人多口杂,难以划一了。”
“这事好办,你命承宣传集各统兵官即来大营议事,决定今后进兵方向。”
一场激烈的辩论之后,决定经过了湘西进军四川的战略目标,达开命遂谋给辅清写了回信:
赣省湘军云集,北上不易,将由南安前往湖南,下趋鄂省,以取上游之势。日后若有合兵破敌之机,当再函商。
达开回到内院,将辅清来信的事告诉了宣娇,宣娇惊讶道:“这么一件大事,也不仔细斟酌,让我帮你推敲一番,就这么匆匆决定了。那个张遂谋,还有曾锦谦,都不顾大局,一味怂恿你自立门户,好让他们做大官,听了他们的话,必然误事。”
达开辩解道:“遂谋他们赤胆忠心为我图谋大事,跟了我吃了不少苦,并无私心,不要对他们有偏见。所以先作了决定再和你说,因为你总是主张我回朝去,怕你阻挠。”
宣娇不悦道:“我现在仍然主张你有机会就应该打回天朝去,辅清送来了这么个好机会,为什么轻易放弃了?你是把我当外人了,我可不是一般的妇女,由着男人说怎么就怎么,惹恼了我,也会自带一支兵马杀回天朝去。”
达开忙搂住宣娇道:“不,不,千万别有那个想法!我们十年爱慕,好不容易才结合在一起,恩恩爱爱,再不分离了。你若走,我岂不抱恨终身,你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宣娇泪盈盈地叹息道:“想到竟有一天我会和你分手,便觉心酸悲痛,我岂愿走到那一步,最好当然是一块儿回朝。现在我依了你去湖南入川,若是不如人意,进不了四川,你可得依从我带兵回朝。七哥,答应我吧!”
达开心软了,脸贴着脸为宣娇擦去泪水,说道:“这一回去湖南,若是又碰了壁,进不了四川,就由你作主,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宣娇转悲为喜,捧了达开英武强悍的脸庞吻了又吻,说道:“七哥,我心爱的七哥,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回到天朝去再干一番事业吧。”
太平天国己未九年(亦即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二月初三日,翼王放弃赣南,率领大军穿行山径小道之间,以疾风迅雷之势,横扫湘南,绕过清军坚守的永州,直扑湘西重镇宝庆府,于四月二十二日进抵府城邵阳城下,先后与大将傅忠信、赖裕新率领的另外两路人马会师。由于沿路投军者踊跃,全军兵力又达十万人左右,对宝庆府城形成合围之势。
此时湘军多在外省与太平军作战,省内兵力空虚,只有广西布政使刘长佑一军支撑门面,怎敌得过十万太平军的猛攻。如翼王加紧攻城,在敌人援军未到前很可能拿下宝庆,打通由湘西或湖北入川的道路,就是绕过宝庆,那里山径纷杂,可以入川的路径甚多,清军防不胜防,也可顺利进川。无奈翼王在宝庆城下,等待迟到的赖裕新一军,迁延了一些时日,又防清军前堵后追,没有迅速绕过宝庆西上。到了五月初,清军援兵已有三万多人云集宝庆,太平军攻城打援,已无优势可言。
翼王攻打宝庆,是为了进入四川的战略意图,早为清廷所觉察。先是翼王答复杨辅清“下趋鄂省,以取上游”的密信被江西巡抚耆龄的部下搜去呈报了朝廷,随后湖广总督官文又紧急奏报:“探知湖南贼势将窜入蜀,请令曾国藩带兵赴川东夔州(今奉节县)一带,择要扼守。”
皇帝奕詝接报后惊惶失措,他熟读历史,知道四川是天府之国,又是最容易被叛乱者割据的,于是急忙于五月间下旨给在江西抚州的曾国藩。
官文奏请饬曾国藩迅赴夔州一摺,本日已谕令川督有凤派兵扼要严防,惟该省兵力恐不能当此悍贼,着曾国藩即日统带江西、湖北等兵由楚江前赴四川夔州扼守,以据两湖上游之势,倘贼踪窜至,即可有备无患。
曾国藩这一年中被翼王大军的行动牵着鼻子走,翼王兵马到哪里,清廷就命国藩援到哪里。先援浙,继援闽,其实一处都无需去,现在又要援蜀了,国藩心情烦懑,怎肯胡乱奉旨,于是敷衍了事的奏复:
臣所部兵勇为数无多,若令由鄂赴蜀,应须兵力稍厚,乃可携以入峡。臣拟先驻湖北宜昌等郡,如贼果入川,再行酌量前进。
皇上不满意曾国藩的敷衍塞责,又急急连下两道谕旨给已经启程前往湖口,准备进入湖北的曾国藩。
曾国藩虽先驻宜昌等处,仍当侦探贼情。如宝庆一带未能遏其入川之路,即当亲督兵勇赴蜀,以便调度堵剿事宜,未可迁延贻误。
这里清廷君臣在书面往来纠缠,另一路援军已于六月中旬渡过洞庭湖,按照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指示,悄悄来到宝庆城东北蓝田,准备进攻太平军较为簿弱的北路,并威胁正与城东南刘长佑部作战的翼殿赖裕新一军的侧背,这支兵马便是常在湖北、安徽作战的湘军李续宾的余部,续宾在安徽三河集被陈玉成击毙后,由他的胞弟续宜统带,现在的官衔是四品道台。
此时翼王正准备以主力围攻刘长佑部,打算解除了刘部对攻城的牵制,便集中力量破城。六月十九日午后,忽有探马来报:“禀殿下,城东北蓝田一带,出现一支妖军,探明是湘军李续宜部,约有万把人。”
达开诧异道:“李续宜不是被陈玉成打死了吗?”
曾锦谦道:“打死的是他的哥哥李续宾。”
达开一声冷笑,说道:“乳臭小儿,残兵败卒,什么李续宜,从未听说过,也敢来与我对仗!锦谦,命令北门各军注意抵敌,待我收拾了姓刘的,再转过去送他去见死了的哥哥。”
六月廿六日,达开亲率主力猛攻城东南的清军,那刘长佑已与李续宜商定了明守东南,暗攻西北的作战方略,士兵有了援军,信心也高涨起来,拼死抵抗了两天,竟然相持不下。达开愤懑烦躁,下令挑选精悍士兵组成突击队,限令三日内攻破敌营。不料李续宜率领马步军渡过资水,乘虚进攻太平军城北营垒,等到翼王得讯,急命赖裕新率军赶往援助时,所有北门营垒均已被李军攻破,城内外交通恢复,翼王攻取宝庆的计划受到严重挫折。
达开这才发现自己错误地判断了敌情,清军主力竟然不在东南,而在西北,为了挽回战局,决计与李续宜决一死战。六月二十八日夜,翼王挥师渡过资水。次日黎明,太平军四万余人重重包围了李续宜的一万多名兵马,宣娇知道进川成败在此一举,也换了戎装与达开一同渡过资水督战。正午,达开下了总攻击令,众炮轰鸣,硝烟四起,厮杀声惊天动地,达开向宣娇道:“今日以多击寡,必胜无疑!”
宣娇见两军鏖战激烈,心情焦急,不顾达开拦阻,挥刀拍马冲向敌阵,达开慌忙命一队侍卫上前掩护。正在此时,忽听得背后喊声大起,乃是李续宜用兵狡猾,早已派出精锐兵马绕到太平军后侧,一边冲杀地们的后路,一边放火焚烧太平军后方营盘,掳掠对方眷口。达开见状,立刻分兵抵御,这也是两军对敌常可遇见的事,若是广西老弟兄,决不会慌张失措。无奈军中很多是刚在湘南入伍的新兵,不曾参加过紧张激烈的大战,一见敌人从后路杀来,心先慌了,不管翼王和各级统兵将领怎么呼喊,甚至挥刀砍死了几个临阵脱逃的新兵,还是潮水般地突围而逃,清军趁势前后夹击,呼杀声震天骇地,太平军人无斗志,如风扫落叶,纷纷溃退。宣娇见败局已定,痛心绝望,举刀拍马向清军冲去,准备战死沙场,摆脱那无法解开的情结。侍卫亲兵急忙纵马上前拦住去路,一人下马扣住王妃战马的络头,强使马头调转,又在马肚上奋力一拍,那马如箭般驮了王妃冲向前去,在亲兵护卫下突围而出。赖裕新见大势已去,急忙保护了翼王杀出重围,狼狈回到城南大营。清点人马,战死和溃散未曾归队的不下万人,宰辅曾锦谦战死,赖裕新的老母也被清军掳去,宝庆城外西、北两路阵地全被清军夺去了。
入夜,城南一座密林中阴森森的祠堂内,翼王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刚刚结束,各路统兵官神情沮丧地跨马离去。翼王回到月洞门内庭院清幽的小屋中,已是午夜时分。宣娇犹然对灯呆坐,神色憔悴,泪痕犹在,达开长叹一声,愤愤地敲着自己的额角骂道:“怎么今天落了魂了,眼睁睁到手的胜仗给丢了!”
宣娇神情呆滞,好似还没有从日间战场上突然而来的致命一击中回过神来,她怔怔地望着达开问道:“七哥,我不懂,怎么今天竟会败得这么惨?”
达开又用拳头猛敲额头,说道:“如果今天是和曾国藩对阵,我必定聚精会神,慎思熟虑,以求万无一失,可是对手是个无名小卒李续宜,我太轻敌了,我忘记自古以来‘骄兵必败’的教训。该死,该死!这一战下来,损失太大,宝庆攻不下,四川也去不成,我的入川计划全落空了。”
“避开宝庆从小道入川不行吗?”
“迟了,现在是妖军占了上风,他们会前堵后阻,封住我们入川的道路,我军新败之余,士无斗志,弄不好会陷入埋伏圈中全军覆没。刚才开了军事会议,没有人敢说能冲过敌人的封锁去四川,连一向大胆的赖裕新也劝我先去广西再说。”
宣娇珠泪猛涌,叫道:“天哪!我们好不容易从广西打出来,如今一事无成,又要打回广西去了!七哥,回天朝也罢,入四川也罢,全无指望了,我刚才是该冲入敌阵和他们同归于尽,侍卫为什么要拦阻我,为什么使得我现在不死不活,进退两难!”
达开劝道:“宣妹别伤心,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此刻广西形势很好,因为我们太平军把妖军主力牵制住了,广西妖军顾此失彼,天地会起义的势头比过去更加蓬勃了,我们的家乡浔州府还建立了‘大成国’。镇吉虽然没有来宝庆会师,可是他在攻打桂林,无异为我们进入广西铺排道路。此番回去不是以广西为目的地,好比打仗负伤了,我们回广西去养好伤,还是要打出广西来的。胜败兵家常事,不要消沉,湖口之战时,妖军猖狂一时,不是眼看要打到天京,却被我扭转过来了?我的信心还没有丧失,你千万不要绝望。”
宣娇泣道:“不论你怎么说,我已经完全绝望了,我们甜甜蜜蜜而又苦苦涩涩地相聚了两年,也许前世的情缘已满,该到分手的时候了。”
这一夜,达开搂着宣娇哄着劝着,可是宣娇泪水未断,死意已定,朦朦胧胧睡着了,犹为恶梦哭醒。
次日清军李续宜部渡过资水东进,与刘长佑部会合,继续攻击太平军,湖南巡抚骆秉章下了密谕,欲将石达开部太平军全歼于宝庆城下。翼王终于结束了宝庆之战,于七月十六夜撤离宝庆,进入了广西全州、兴安境内。湖南湘军萧启江率兵一万多人跟踪追去,可是他们将围攻桂林的石镇吉一军误认为即是翼王的主力,所以将兵锋转向桂林外围与镇吉交战,却让翼王兵马从容地进入广西腹地庆远府,在府城宜山县一带歇兵驻马,休整部队。
第二年(咸丰十年)二月,是翼王三十虚年寿诞之期,当地民众纷纷前往翼王府祝寿,这是宝庆兵败之后,翼王军事生活较为安定的时期,达开心情也比较好。三月间,曾与宣娇及文武将佐张遂谋等同游庆远府城北门外的北山白龙洞。山势巍峨峻拔,郁郁葱葱,气势非凡,登顶眺望,全城景物一览无遗。山腰古木森森,环抱一洞,洞口高敞,洞外颇有摩崖石刻,皆是浮雕佛像和前人诗文,其中不乏佳作。进洞之后,则幽深曲折,寒气逼人,钟乳下垂,形状瑰异,目不暇接,如入仙境。洞内也有宋明以来石雕碑刻,翼王等徘徊欣赏,兴味盎然。于是在山上席地而坐,饮酒笑谈,似乎人间已无兵争之事。
宣娇自入广西后,心情忧郁,时时抱着厌世的情绪,周围一切都不感兴趣。对达开也从热恋而落入极端失望的境地,感情危机时时潜伏,一旦冲决最后一道感情维系的细链而爆发,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虽则同游白龙洞,其实目无所见,耳无所闻,神情淡漠,无处不感触,无处不忧伤。堂堂太平天国翼王,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如今穷途末路,只能率领残兵败将,在这个穷荒偏僻的地方躲僻清军的兵锋,岂不令她悲酸伤怀,何时是个了局?
达开比较旷达,对前途依然充满了信心,他摆脱了时时烦扰他的军心涣散、部下离队回朝、粮食短缺的困扰,苦中作乐,即席写了一首极有气势颇能体现民族英雄风度的好诗,也是留传至今的翼王惟一的一首真诗。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
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
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
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众文武元宰张遂谋、地台右宰辅石蔡亲、户部大中丞萧寿釭、吏部尚书孔之昭、精忠大柱国朱衣点等人纷纷赋诗唱和,(此时翼王已改变了原来天朝的官制,自定一套官名了)。
回城后,达开又为白龙洞题壁诗写了序文: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师驻庆远。时于季春,予以政暇,偕诸大员巡视芳郊。山川竞秀,草木争妍,登兹古洞,诗列琳琅,韵著风雅。旋见粉墙刘云青句,寓意高超,出词英俊,颇有斥佛息邪之概,予甚嘉之。爰命将其诗句勒石以为世迷仙佛者警,予与诸员亦就原韵立赋数章,俱刊诸石,以志游览云。
张遂谋命人雇了高手巧匠书写诗文,刻于洞左石壁上,高约三尺有余,宽约四尺半,诗书刻俱佳,为翼王留下珍贵的史迹。
庆远赋诗之后不久,广西敌我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清廷鉴于大批太平军进入广西,而天地会等起义军亦此仆彼起,原任广西巡抚剿办不力,乃改派刘长佑接任广西巡抚。长佑是湘军元老江忠源的部下,接任后,改变作战方针,先平各地零星起义军,再与太平军决战。翼王在广西的友军逐渐被刘长佑军击溃,形势孤立,而粮食奇缺,军心离散,分往各地筹粮的部队往往遭到地方强悍的团练所阻击,一败再败。非翼殿直属的兵马见形势不利,纷纷离队,宰制傅忠信等首先率领所部“出江回朝”,由赣入皖,投入到李世贤麾下;后旗宰辅余忠扶的部下杀了忠扶,离队归朝,但沿途不断受阻,全军覆灭;天地会花旗军数千人也离队辗转投入到忠王李秀成的部下。而对达开打击最大的是石镇吉一军进攻百色失败,于三月十五日解围撤兵途中,被土司团练沿途追杀,将士星散,石镇常先被杀,石镇吉、黄贵生拟回庆远依附翼王,不幸在距庆远二百里处,被安定土司俘获,解往省城桂林遇害。石镇吉虽然未和翼王在一起,但行军始终互相呼应,牵制清军,掩护翼王主力,起了相当作用,镇吉覆没,达开更孤单了。
在这重重打击的恶劣形势下,刘长佑集中兵力于四月间向庆远发动进攻,达开衡量弱不敌强,没有交战就于四月十九日撤出了庆远府城,为了摆脱清军的追击,不断向南宁方向转移。半路上听说忠王李秀成仿效翼王的围魏救赵之计,先与左军主将李世贤奔袭浙江,占领了杭州城,调动清军江南大营张玉良一军一万多人,远道援救杭州,李秀成在城墙上遍插旌旗,却甩下一座空城,悄悄回师突击,与英王陈玉成配合,打破江南大营,悍敌张国梁兵败丹阳,在南门外策马渡河时落水而亡,钦差大臣和春服毒自杀,李秀成率师占领常州、苏州,成绩辉煌,天朝中兴,李世贤封了侍王,杨辅清也封了辅王。翼殿老弟兄得悉后悄悄议论,跟随翼王已无指望,建功立业还应回到天朝,于是由右一旗大军略扩天燕彭大顺、精忠大柱国孝天豫朱衣点、观天燕童容海等一再敦促翼王在广西招足新兵,“出江回朝”,翼王不从(“燕”和“豫”是太平天国后期王以下,侯以上的爵位)。这天行到将近南宁的宾州地方,各军不肯上路,翼王正在诧异,彭大顺、朱衣点等六七十名将领来到翼王营帐前长跪泣别,说:“时势如此,不得不出江回朝,请求殿下给一条生路,否则都将全部丧生在广西了。”
彭大顺等都是忠心耿耿的翼殿心腹兵马,他们被迫离队,依然充满了对翼王的眷恋之情,翼王长叹一声,说道:“士各有志,我不能强留你们了,好好去吧,到了天朝,不忘努力杀敌,并为我问候京中同袍,说我翼王终有一天还是要打出广西去的。”
彭大顺等泣道:“愿殿下保重,我们去了。”
他们起身又向王妃宣娇叩别,宣娇默默地噙了一汪泪水望着他们各自上马,率领数万人马掉头向北而去。刹那间,宣娇忽然腾身上了一匹无鞍马,纵马大呼:“等等我!”
达开大惊,忽忙吩咐侍卫拦阻,恰巧那马因为背上无鞍就骑上了人,觉得不舒服,蹦着跳着不肯上路,侍卫赶上去制服了马,达开也赶过来掩饰道:“宣妹,不用送他们了,下来吧。”
宣娇竭力忍住泪水,望着远去的将士背影,忽地翻身下马,奔回营帐中,呜咽哀泣道:“我再没有机会回去了,我只能死在广西了。”
达开跟了进帐来,劝慰道:“宣妹,自从庆远出来,天天行军,没好住,没好吃,你瘦得多了,不要再伤心糟塌身子,熬过这一关,有了好身体,才能打出广西去。”
宣娇依然呜咽道:“我不存任何指望了,我生在广西,就死在广西吧,我不可能和你相伴到底了。”
达开为宣娇拭去泪水,握住她的手无言相对,他现在只剩下天台宰制赖裕新一军的一万多人,而且饥饿疲惫,前有清军阻拦,后有追兵,必欲置他于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经过整整一年,南宁、武缘(今武鸣县)、宾州(今宾阳县)一带转战流离,翼王兵力已经非常衰弱,连府县的地方武装都抵敌不住了,只得于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清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六月初九日,冒了酷暑,仓皇引兵从思恩府宾州撤退到了贴邻的故乡贵县。如果功成名就,衣锦荣归,回到贵县故乡的土地上,本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是他们现在带领一支败兵残卒回到故土来乞求起义的乡亲为他们掩护,沮丧伤感的心情可想而知。宣娇和达开并辔纵马奔驰在宾州至贵县的山间小道上,当进入贵县境内的时候,望着右首巍巍峨峨直耸云霄的镇龙山,宣娇感慨道:“悠悠十载,我们又回到生我育我的龙山地区来了,只是兵败回乡,羞见江东父老啊!”
达开扬鞭大笑道:“胜败兵家常事,宣妹不要自馁,汉高祖刘邦几次被楚霸王所窘,连父母都被捉了去,后来不是转败为胜,成了汉家四百年的天下!今天我是尚未走运的刘邦,可不是兵败乌江的楚霸王啊!”
宣娇凄然笑道:“你倒是很想得开。”
故乡父老并不计较他们的成败,依然以欢迎凯旋英雄的热情,夹道欢迎昔日那帮村的石相公,今日太平天国的翼王回转家门。
他们进了县城,以城中水源街粤东会馆为王府,依靠北边农民起义军“大成国”占据的浔州府城桂平为屏障,暂时苟安下来。当天“大成国”的大将李福猷等前来设宴为翼王接风,嫁在五山镇的大姐也骑了小毛驴赶进城来见兄弟,她家在达开离乡北上之后,受团练的迫害,不得不全家逃避他乡,两年之后,贵县又有农民起义,才回到五山镇去。姐弟相见,恍如隔世,听说春娥被害,大姐伤心不已,达开又介绍宣娇与大姐相见,也不胜感叹。当天人来人往,着实热闹了一阵,夜间,达开回到内房,见宣娇坐在灯下发呆,达开酒意醺然,笑道:“好多天没有睡个安稳觉,这里是浔州府地界,思恩府的妖兵不会过来了,放心早早安睡吧。”
宣娇叹息道:“是啊,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又回到生长我的地方来了,路都走到头了,是该放心了。”
达开见宣娇神情异常,吃惊地安慰道:“宣妹,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将息一阵,这里‘大成国’有好几万义军,今天认识了他们的一员上将李福猷,过去见过面,也是本县老乡,有才气,是个好把式,有他们的帮助,我们又可以峰回路转,逢凶化吉了。”
宣娇淡淡地说道:“我很疲劳了,今天让我们睡个好觉,明天我要去赐谷村祭扫祖坟,看望大伯大婶,你事忙就不必去了。”
达开笑道:“初到这里各方应酬,是忙不开身,明天由侍卫护送你去赐谷村,早早回来,过几天得闲了,我们一块儿去那帮村看看。”
入寝之后,宣娇搂住达开,突然泪汪汪地一阵狂吻,问道:“七哥,我们恩恩爱爱在一起有多少时候了?”
达开也抚摸着宣娇柔滑的肌体,算了一下说道:“我们从丁巳七年五月出京在安庆相会,从那以后没有一天分离过,已经整整四年有余了。”
宣娇含泪道:“相思十载,换来四年恩爱,太短了,太短了!何况又多在忧患之中度过。现在妖军处处威胁,今天不知明天事,让我们好好珍惜相聚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过一天,少一天,今夜再纵情享受一宵欢乐吧!”
于是肌肤相亲,口吻相接,搂住达开狂放地如醉如痴,如胶如漆,不可分舍,达开也给她热烈地回报,安静下来之后,宣娇忽然又哭了,说道:“七哥,好好记住今晚的欢乐吧。”
达开诧异道:“宣妹,你今晚怎么了,快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们相聚的日子还长着哩,别老是今晚今晚的,不要胡思乱想了。”
宣娇把泪水擦在达开的脸庞上,叹道:“没什么,不过总觉心里不痛快罢了,疯狂一阵,心里好受些。”
第二天早晨,宣娇换了一套无龙无凤的素黄袍和素黄靴,天热,头戴一顶细竹片编扎成裹了黄绸的僧帽式凉帽,向达开道:“我去赐谷村了,你自己保重!”
说罢,忽又泪水盈眶,带了侍女,掉头便向门外走去。达开愣了一下,好似预感到一股不祥之兆,急忙赶出会馆大门,宣娇已经跨上马由侍卫簇拥着,扬鞭催马哒哒地远去了。达开欲思派人去把宣娇追了回来,却又觉得无缘无故,惹人猜议,也使宣娇不快,闷闷地回进馆中,张遂谋拿了安民告示来请他过目,接着县中亲朋好友不断前来拜会,军中将领则来请示分兵出驻附近县镇,筹集粮食,招募兵员的事,忙了一上午,就将刚才宣娇伤感的事忘了。不料才过正午,忽然一名侍卫从赐谷村拍马赶来,慌慌张张地禀报道:“殿下,不好了,王娘在祖坟前自刎升天了!”
达开大惊,连喊:“糟了,糟了!”一阵眩晕,竭力镇定下来,命随从带了宣娇大殓需用的金冠龙袍,急急跨马赶到赐谷村。宣娇亲人已经将她的遗体安放在黄氏祖屋的大厅中,达开疾步进厅,见宣娇脸色如常,双目未瞑,嘴角微抿,好似带着满怀遗恨等着他的到来。达开跪到宣娇灵床前,替他合上双目,痛哭道:“宣妹啊宣妹,壮志未酬,使你含恨而殁,我誓将进入四川,完成素志,以慰你的在天之灵,不然,我亦将与你重聚于天界,来世再为圆满无憾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