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兵马进入江西后,驻军抚州府城临川,第一个目标是解救赣江西岸的临江、吉安两府,黄玉昆在那里指挥一场几乎绝望的垂死战斗,大军欲渡赣江,可是没有兵船,民船也都被湘军拘集到西岸去了,虽从小港中抓到了一些小船,却又被湘军内河水师不断在江上巡逻的炮船所击毁,翼王从临江府东岸的樟树镇试图强渡赣江不成,又继续南下,七天之中行军二百里,直到吉安府东岸的吉水都强渡不成,临江府在十二月初八日陷落,黄玉昆英勇战死,达开锥心痛惜,但已无可补救,他辜负了春娥生前愿望,不该让岳父处在最危险的前线。
这时年近岁暮,达开与宣娇沮丧地在抚州度过太平天国戊午八年的新春,忽又接天王的求援诏旨,天京守军无力抵御清军的强力进攻,已在十一月中放弃镇江、瓜洲,天京对岸的江浦也岌岌可危。清军又逼近京郊,李秀成所部与清军于十一月廿四日以后在孝陵卫至秣陵关一线连连激战,形势危急,望翼王念在反清大义,速速回师援救。翼王在江西被湘军所压制,大部份城池都已丢失,九江、吉安两座孤城也只在早晚间。此时浙江地方兵力薄弱,是打开新局面的好去处。接到天王诏旨后,达开决定再施“围魏救赵”之计,率军进入浙江,夺取清军所必救的杭州,那是江南大营的饷源所在,必定全力分兵援救,可以减轻天京的压力,也可乘此开辟翼殿兵马在浙江的根据地,可谓一举两得,同时由杨辅清进军福建,两人通力合作,建立浙闽根据地,形成与天朝抗衡的一支独立力量。宣娇为了达开终于能为天王分忧,着实高兴了一阵。
翼殿大军于是年正月从抚州、建昌经江山、常山进入浙江,浙江巡抚惊惶失措,赶紧向各方告急,江南大营钦差大臣和春果然抽出五千人马,驰往浙江堵击太平军进攻杭州的道路,江西的湘军和绿营兵也纷纷跟踪而到。达开计划先取战略要地衢州,而后直扑杭州。谁知清军守将总兵饶廷选甚是骁勇,百方防御,顶住了翼王最初的攻势,而各路清军数万人迅速云集衢州城下,并且分散堵住了太平军往北往东奔袭杭州的关隘要道,打破了翼王的作战计划。
清廷鉴于浙江局势严重,兵马庞杂,互不服气,无人统一指挥,不得不又想到了在湖南湘乡家中守孝的曾国藩。当时国藩是为了不满清廷的猜忌才赌气回乡为老父竹亭公奔丧守孝的。清廷因太平天国内讧,官军乘机分兵进攻,连连得胜,收复了不少失地,军事上颇有起色,以为正可藉机摆脱兵权过大为清室隐患的曾国藩,立即批准了他的丁忧奏折,让他回乡守孝三年。现在浙江吃紧,入浙的湘军不服别人调度,只得于五月间下了一纸谕旨,征召国藩出山援浙。国藩回乡已久,气也渐渐平了,静极思动,接了谕旨,毫不推辞,立即赶到江西前线。谁知尚未带兵入浙,浙江局势已经缓和下来,原来太平军在衢州城下鏖战三月,并无进展,翼王与部下商议之后,不得不下了退兵的命令。
翼王战地行营设在衢州城西南四十里处后溪镇上一家乡绅宅院里,房屋不够用,随从官员和侍卫亲兵都分散在镇上祠堂、商栈、民宅中办事住宿,战地生活只得如此。时近七月,夏日余威犹在,院中两棵蔽阴的香樟树枝叶纹丝不动,知了在树上咋呼,叫得人心烦。宣娇坐在客堂一张红得发亮的竹躺椅中,前后门敞得大大的,依然不见有穿堂风过来,宣娇摇着一把团扇,心情和达开一样烦躁,本想攻下杭州,和天京连成一片,便有了回转天京的希望,不料屯兵坚城,打了三个月还在衢州城外,太使她失望了。初到后溪时,她也曾时时换上戎装,跨马挥刀,跟了达开去前线督战,无奈敌人十分顽强,打到哪里,他们堵到哪里,达开用尽了智谋,只石镇吉一军在衢州东南的处州府占了一些地方,却对大局无补,主力大军并不曾向杭州迈进一步,后来达开就不让宣娇再去前线冒险了。
这天傍晚,达开从前线督师回来,一身大汗走了进来,只是喊热,小妾刘氏、马氏赶紧过来为他除去袍帽短衫,赤了膊,侍女端来一盆井水,绞了手巾把子,由马氏替他擦了身,换上干净的白纺绸衫,然后与刘氏退了下去。另一名侍女切了一盘西瓜捧了进来,是用吊篮放在井中凉却的,宣娇陪达开吃着西瓜,四名侍女站在旁边轮流为二人打扇。宣娇望着达开沮丧疲累的神色,关切地问道:“今天又交了一仗吧?”
“是啊。”达开吃完西瓜,擦了嘴,隔了好一会才闷闷地说道:“这个仗打不下去了,弟兄们拼命猛攻,把城墙炸坍了十几丈,眼见冲进去了,无奈妖军狡猾,城里又挖了一道壕沟,挡住了去路,重新又把缺口堵住了,倒是死伤了不少弟兄。”
宣娇惶惑地说道:“我真不懂,我军湖口大捷收复武昌的时候,所向无敌,一座座城池的收复,简直不用打仗,多么威风。为什么这回从安庆出师,在江西打得很吃力,到浙江来,几万大军拿不下一座衢州城,究竟什么缘故,我实在想不透。”
达开也困惑地说道:“我也觉得诧异,我还是我,可是打仗却越来越费力了,难道我已是江郎才尽,再不能指挥大战了?”
“不!”宣娇叫道,“你的才华是用不尽的,无人可以比得上你。”
“我也是这样想,可是眼前的事实是残酷的,打不赢仗,就说明我军不比妖军强。天哪,为什么竟有这样的变化,把我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据说粮食已经不很充足了,是吗?”
“就是粮食充足,也不能再在这里无谓的打消耗战了,盲目作战是必须避免的,我已下令退兵了,明天就走。”
“仍然回江西吗?”
“不,江西回不去了,九江、抚州、建昌都被妖军夺去了,林启容战死了,九江城中一万多军民被妖军杀得一个不留,只剩下一座吉安城,眼看也守不住了,我决定去福建。”
“七哥,你发疯了!”宣娇叫道,“福建那地方又苦又穷,干吗上哪儿去受罪?”
“你不知道。”达开耐心地解释道,“福建西部虽穷,东部却比较富庶,那里的妖军兵力薄弱,杨辅清已在闽西北占据了浦城、建阳等一大片地方,我们去了,有了立足的地方,两下里合起来有十万人,可以大有作为。那里交通闭塞,闭关自守,湘军很难打得进来。”
宣娇听着听着,忽然泪水涌了上来,连忙低下头来,却已被达开瞧见了,惊问道:“宣妹,你怎么伤心起来了?”
宣娇含泪叹息道:“我伤心的是一则离开天京越来越远了;二则想到你这位盖世英雄被逼出京之后,事事都不如意,竟不得不去福建那块绝地。到了那个交通闭塞的地方,湘军打不进去,你也很难打出省来,今后难道一辈子局局促促地在福建过下去吗?这可不是我所想望于你这位大将军的。英才埋没,不得施展,怎不教我心酸!”
达开感伤地握住宣娇的手,劝慰道:“宣妹,不要难过,事在人为,我们还有十万人马,穷乡僻壤都有穷苦百姓响应我们,得道多助,待时而动,让部下在福建休养一个时期再打出省外去,我的天地终是广阔的,无论多少妖兵也拦挡不住。”
第二天,翼王大军从衢州前线撤退,击溃了清军的追兵,迅速挥师南下,越过仙霞岭上的仙霞关进入福建,谁料杨辅清受了天王的拉拢,答应将东王的中军主将称号授给他,所以决定脱离翼王回朝。当七月初七日翼殿前锋部队刚刚抵达浦城时,杨辅清便已率领所部放弃所有占领的县城,从闽赣边界的邵武、光泽通过杉岭上的铁牛关,一路冲破清军的重重围堵,攻下泸溪、金谿、安仁、万年等县,进入景德镇,回到天朝去了。他放弃的县城立即被清军占去,翼王兵马不得不为重占闽西北与清军展开艰苦的战斗,无异雪上加霜。
翼殿大军中有不少是江西各地的天地会和农民起义军,成则风起云涌,败则烟消云散,闽西北山区本来就贫瘠缺粮,几万人的军粮哪里供应得上。何况还要饿着肚子成天打仗,军心不稳,战斗力严重削弱,连福建地方绿营兵都抵敌不过。进入八月中旬,仅余的一座孤城邵武也在清军环攻中难以坚守了。一些意志不坚的将领见了这等光景,不愿跟了翼王再在福建受苦,纷纷自由行动,一起又一起的把队伍拉走。连国宗石镇吉也与达开闹了意见,不听指挥,拉开人马向邵武以南的地方活动,达开直接指挥的部下只剩了三四万人。而曾国藩奉到朝旨,改援浙为援闽,他本人正由广信府(今上饶市)西边的弋阳县南下建昌途中,积极檄调湘军入闽,打算与浙闽总督管下的绿营兵合围,全歼太平军于邵武,达开在这最最困难的情况下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全军撤离邵武。
达开回到内衙将撤军的消息告诉了宣娇,宣娇对于恶劣的军事局势早已作了思想准备、平静地说道:“是该早撤了,还是回到江西去吧,杨辅清不是转移成功,到了景德镇了吗?七哥,不要犹豫了,也走铁牛关这条路线北上皖南吧。”
“不,现在不行了,湘军已有了防备,那条路走不通了。”
“不见得吧,杨辅清出了铁牛关后,也碰上湘军,把他们打败了就过去了,我们的兵力比辅清强,还怕冲不过去?”
达开冷冷地说道:“宣妹,实在和你说,那条路是捷径,到天朝管辖下的景德镇只有四百里,杨辅清选择的路线是对的。可我不想去,我不能一事无成丧师失地回去丢脸,更不能再去受天王的窝囊气,我这一生是决不回天朝去了。”
宣娇耐着心思劝道:“七哥,切莫再赌气了,虽然你心高志昂,想独创局面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天京事变以后两年来,形势大变,今非昔比。这一个多月来,我反复琢磨为什么现在打仗不顺手,原来前后变化太大了。当年你指挥湖口之战,天朝的全部水陆兵力和那么多出色的将军都听你指挥,将士们打仗为爱国热情所驱使,一个个舍生忘死,士气高昂,粮食也充足,又有稳固的大片后方基地作依靠,军心安定,所以你能够专心指挥打仗,军事天才可以充分发挥,当然连打胜仗。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我们孤军作战,没有后方可以依靠,没有天朝的兵马可以配合作战,没有兵员补充,没有粮食供应,将士转战千里,兵员越战越少,士气越来越低。七哥,你纵有天大的本领,怎能驱使饿兵、疲兵去打比过去强大得多的湘军?何况我们队伍中还夹杂了不少天地会的人马,纪律很差,前天把大批队伍拉走的花旗军首领林彩新就是其中一个。能指望他们像我们老弟兄一般舍身报国吗?现在连本家弟兄镇吉都和你疏远了,你也该冷静重新决策了。我看不要再和二哥闹意气了,只有回到天朝才能恢复过去的声威,不回天京,就回皖南也好,不要再固执了。”
达开沉默了一会,说道:“宣妹,你说的很有道理,今非昔比,我也感触很深,时常细细思量,确如你说的那样,昔日我军的优势如今都成了劣势,如何能打胜仗?我们变,妖军也在变,一支支新的湘军不断在冒出来,我们变弱了,他们变强了,今后的仗是更加难打了,我不想再逐鹿中原,避开妖军主力,到四川去发展吧。那里是天府之国,地广民富,蜀道艰难,过去在蜀中偏安立国做皇帝的,东汉初年有公孙述,三国时有刘备,五代十国时有前蜀王建,后蜀孟知祥。我石达开不能争霸中原,还不能割据四川称王称帝吗?宣妹,我打算撤出邵武,南下闽西南,然后从长汀进入江西南部,再往湘南,转往湘西进入四川,你耐心再等等吧,将来你就是新蜀国的皇后了。”
宣娇叹口气道:“你真想得远,还在福建挨饿哩,就想到去四川做皇帝了,我可没有做皇后的福份。既不能离开你独自去天京,就只能跟了你东南西北去闯荡,总觉心头空空荡荡渺渺茫茫,天天怀着一颗朦朦胧胧的希望填塞这份空虚,但希望往往落空,正不知会落到什么结局。”
达开笑道:“跟了七哥,还怕没有个辉煌的前程吗?”
宣娇却忧郁地笑不起来,暗暗叹了口气,吩咐侍儿道:“收拾收拾,明天又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