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清军水师统领彭玉麟乘了一艘长龙兵船在湖口外面巡视了一周,觉得可疑,向侍立在侧的舢板营官萧长捷、黄翼升和孙昌国等说道:“长毛为什么留住这条航路不堵,莫非有诈?”
萧长捷这个人向来大大咧咧,勇而少谋,说道:“长毛自己的兵船也要从湖中进出,怎不留出一条路来,若说有诈,为什么又将大半个航道都堵塞了,岂不太蠢?”
黄翼升也道:“是啊,标下也以为未必有诈。梅家洲那一边岸上长毛的火炮不如石钟山上的多,大人若不放心,且先派几十条船进湖去试探,若是无事,再派大队进去把航道直接打通到南昌,亦是一功。”
彭玉麟道:“可以试试,若发觉有诈,赶快退兵出来,我另在湖外排下一二十条长龙为你们声援。哪一天进湖,待请示了大帅再定。”
当天夜间接到曾国藩水上行营通知,次日(十二月初十日)凌晨梅家洲陆师将再度发动攻击,命水师进湖上岸助攻。玉麟随即命令萧长捷、黄翼升统带舢板四十艘将士六百名入湖配合陆师作试探性的进攻,任务完成,立即退出。
这天黎明时刻,萧长捷等率领舢板船队小心翼翼切断鄱阳湖上竹缆进入内湖,驶过了湖口县城的炮火威力圈,不见太平军动静,却闻得梅家洲岸上双方交战的枪炮之声越来越密集,萧黄两人将舢板一字儿排开,船头转向湖外,向岸上开炮乱轰,却不登岸助攻,准备万一太平军炮火厉害,便向湖外逃去。岸上守军事先奉到主将石祥祯的命令:“只在妖军登岸时开炮阻止,若是仅仅开炮,随他妈的去吧。”因此清军轰了半天,岸上并无反应,萧长捷觉得脸上无光,黄翼升主张登岸试攻,他却怕死,说是兵力太少,无济于事,坚决不允。这时岸上清军胡林翼、罗泽南部再次进攻受挫退回,炮火暂停,清军舢板正拟退出,却见湖内停了太平军百十艘民船和若干炮船,正欲扬帆离去,萧黄两人合计,无功而返,无甚光采,不如击毁这批船只,亦可报功。于是掉转船头追了上来,贴近了之后,一面开炮,一面投掷火箭喷筒,烧得太平军船队火焰熏天,对方虽亦还炮,却软弱无力,船只着火之后,船上兵士船工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湖去潜水逃走,湖面上泛起一片鲜血,可见死伤之重。萧长捷和黄翼升洋洋得意地回去报功,其实船上受伤的人并不多,水面上的血迹不过是将预先备好的猪羊血洒向湖中罢了。
清军水师这次入湖试攻,轻易地得胜而回,足见湖内太平军水师不堪一击,不可能有什么阴谋虚诈的鬼计,胆也大了,彭玉麟立即向行营曾侍郎请求派兵船入湖打通南昌航道,国藩鉴于梅家洲两次进攻受挫,甚为扫兴,只得让陆师暂时缓一口气,批准水师入湖打通南昌饷道。
十二月十二日(公历1855年1月29日)一早,彭玉麟慎重地出动了舢板船队的半数兵力六十艘入湖,仍由萧长捷和黄翼升统带,其余六十余艘留在江上护卫大船,玉麟的用兵不能说是不周到了。萧长捷等大队舢板入湖之后,行驶不远即遇到太平军一群炮船挡住去路,不紧不慢地开炮向清军轰击过来,萧长捷遮眼瞭望,约计有五十来艘舢板,有了昨天轻易取胜的经验,他哪里把敌船放在眼里,随即照老办法,下令逼近敌船纵火。谁知太平军这批舢板船速却比昨天的快,你快,他也快,你慢了,他也慢。而且行一阵就停下来向清军猛烈开炮,阻止他们继续前进。原来船上军帅任广发,又奉到翼王的锦囊妙计,若是清军舢板全队入湖,可将他们诱往湖中深处,若是仅仅来了部份舢板,则须边退边阻,不让他们顺利前进,以诱使清军全队增援入湖。那萧长捷被太平军炮船所阻,打又打不走,退又不甘心,而且军令在身必须打通南昌饷道,两军兵力,六十比五十,以众击寡,没有退兵的道理。他与黄翼升商量了,赶紧派一艘快艇回去向主将要求增援,以便围歼敌船。玉麟问明太平军兵船不过五十艘,以多击少谅来不会吃亏,而且在曾侍郎面前夸下海口,不打通南昌航道无法交代,于是命令营官孙昌国率领剩下的六十余艘舢板全部进入湖中追击太平军的炮船,但等敌船消灭之后便即回至江上。
原来翼王修改了诱敌计划,针对敌军舢板不敢一次全数进湖的怯敌心理,故意先用一些破旧船只,配备精通水性的士兵,引来清军纵火焚烧,壮了他们的胆,今天才敢全军入湖来作战。翼王此时与参谋幕僚坐在半山亭中饮酒观战,命两名侍卫点数入湖的清军船数,一直点到了一百二十四艘,翼王举杯大笑说:“妖军舢板船尽入我湖中了,大功即将告成,请诸君同饮此杯预祝!”
黄玉昆,胡以晃,张遂谋、曾锦谦等人兴冲冲地一饮而尽,都道:“殿下神机妙算,岂是曾国藩所能仰望。”
翼王掷杯道:“胜利在望,开始行动吧!”
于是石钟山上信号旗挥动,石镇吉部下水师迅速用民船连接起来,从梅家洲直至沉船的巨大木桩处搭起两座浮桥,配以强大的炮火,封锁住湖面的缺口,惟有本军的船只可以随时打开浮桥通航。任广发见清军舢板全数入湖,精神振发,下令边战边退,诱敌至四十里外的大姑塘,这里正好有一座三面环抱的港湾,炮船立即驶入湾内,湾口半岛上的太平军炮台一阵猛烈的炮火将追踪而来的清军兵船击退。萧长捷本意是直驶南昌,便由孙昌国的水营又护送了一程,到了青山镇,离开南康府不远了,那里有江西省的地方巡防船,萧长捷与黄翼升率领六十艘舢板继续前进,孙昌国率其余水营返航。
不料傍晚时分行抵湖口时,湖面缺口处已被封锁。不是冤家不碰头,避进大姑塘的太平军五十艘炮船早已回航在这里等着他们,岸上、船上群炮齐发,轰得清军将士魂灵出窍。他们惊骇的是被封堵在湖内回不得外江,军心既乱,手足无措,一边匆忙开炮抵抗,一边呆呆地瞅着拦湖的浮桥,试着想冲过去,却不可能。就在这乱糟糟的当儿,已有好几艘舢板被击沉了。孙昌国只得下令撤退,掉转船头向内湖逃去,追上萧长捷的船队,同往南昌,从此在江西内河飘荡,与外江大船隔绝。螃蟹的脚被砍断,天才军事家翼王石达开的军事计划经过巧妙周密的部署果然实现了!
就在封锁了湖口的同时,赖裕新统率的舢板炮船,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大白天迅速驶近了,停泊在湖口附近的清军大船,纵火焚毁了几艘长龙,一艘快蟹。余船没有舢板保护,仓皇启锚逃往梅家洲外水师大营,赖裕新扫清了当晚夜袭的航路,并不追击,且先收兵,命将士们饱餐一顿,但等夜色浓黑,便即向清军发动决定敌我胜负的关键一战。这时,军帅任广发突然越过封锁线来到赖裕新的眼前,递上翼王殿下的手谕:“特许任广发参加夜袭突击队,望予铺排。”
裕新知道广发要为石镇仑报仇,命他统带先锋第一船,说道:“靠近了妖船就狠狠地纵火,烧得越多越好,不但为镇仑报仇,也为普天下反清的人们扬眉吐气。翼王殿下告诫我们,打完了今夜这一仗,还要把兵船开到九江城下去攻打曾大妖头的老营,也让你打前锋!”
广发乐得挺胸大叫道:“多谢检点,一定活捉曾大妖头,献给翼王殿下!”
入夜,星空暗淡,冬月寒索,惨惨寂寂,不时被乌云所遮没。太平军八十余艘舢板从湖口城临江沙洲锚地誓师启航,分两路进攻南北航道的清军水师。赖裕新亲自指挥进攻南航道梅家洲江面敌军水师大营,任广发带领先锋第一船,悄悄行驶在船队的最前沿,除了划船的哗哗水声,船上将士屏息静气,绝无其他声息。西行不久,便见浓浓夜色中出现了黑黝黝的庞大的清军舰队,有几艘船上闪亮着灯光,言谈咳嗽之声清晰可闻。“到了!”任广发心头猛烈地跳动着,吩咐船上士兵准备火具,“向内侧灯光最亮的快蟹船靠上去!”他料想那必定是清军的指挥船,其实是几个营官聚在一起赌钱。
就在这时候,清军船上一阵惊惶,有人发现了太平军的突击舢板,急喊道:“长毛!长毛炮船来了!”于是清军船上大乱,没有了舢板船的保护,大船笨重,无法对付太平军小船的袭击。他们白天已经领教过了,听说长毛又来夜袭,一个个吓得魂都没了,官兵们纷纷涌到船舷边来探望,旗舰上的水师统领李孟群嘶哑着喉咙大喊:“开炮,快开炮!”
就这一刹那,任广发抛出了第一枚火箭筒,熊熊烈火立时烧着了敌船的篷帆,随着这第一掷,无数道灼亮的火球、火箭投向了清军战船,本来杈杈枒枒、漆黑一片的梅家洲岸上也陡然鼓声震天,万火齐发,几千名太平军将士如崇山峻岭般巍巍峨峨矗立在江岸上,兴奋地呐喊着,将各种火具投掷向岸下的敌船,浔阳江上烈火焰焰,亮彻天际,照见炮手们手忙脚乱地从前膛填塞了炮弹,慌忙开炮,谁知炮口朝上,不曾瞄准,炮弹上了天,盲目乱飞,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也不知谁闯了祸,一炮未曾打好,竟落到自己一条长龙船上炸了开来,炸死了船上管带,士兵伤了一大片,纷纷哇哇大骂。彭玉麟在另一艘快蟹船上见开炮无效,喊道:“长毛靠近了,开炮无用,快开枪,停止放炮!”
等到清军醒过来开枪时,浔阳江上已成了一片火海,烧着了清军的桅杆,船航,船舱,满船大火,营官无处可避,一个个跳海逃命。几十艘快蟹、长龙和运兵船葬身在火海之中。李孟群胆战心惊,撇下船队,首先逃往九江老营,其余未被烧着的兵船也纷纷西上逃命。彭玉麟的座船被火箭烧着了,他镇静地命部下一面扑火,一面开枪射击纵火的敌船,也打伤了一些太平军士兵,无奈众船都已西逃,他也只得下令冲出太平军的包围圈,驶往九江。
国藩已在傍晚接到陆师进攻梅家洲太平军阵地再度失败,官军舢板船队被封锁在鄱阳湖内,留在湖口附近江面的快蟹及长龙数艘也遭焚毁的战报,不禁惊愕嗟叹,焦虑徬徨。湘军水师是他一手创办,离开快速的舢板船队,火力虽大却很笨重的大船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他是一清二楚的。入夜以后,只听得江上水师官兵声声惊呼,他和李元度踏入船头观察,遥见东边二十里外,天际一片骇人的红光,火舌在那边升腾翻卷。
“不好了,长毛又在火烧我们的战船了!”李元度叫道。
“完了,完了,两载心血,全付东流!”
国藩掩面回舱不忍再看,元度又看了一会,回进舱来,说道:“梅家洲那边还在烧,官军的兵船却已陆续撤退到这儿来了,这个李孟群,指挥不当,误了涤公大事,应该革职!”
国藩长叹一声,说道:“也不能全怪李道,……这个石达开,我们这么多人竟不能识破他的诡计!”
舱外人声鼎沸,梅家洲和八里江两处水营的兵船尚未烧着的,或者是被烧糊了侥幸逃出来的,一艘艘都撤退到九江城下水师老营来了。李孟群丑媳妇只得见公婆,约了彭玉麟来见曾侍郎请罪,言辞之间隐隐暗示舢板被堵入内湖,罪不在他。玉麟却落落大方,并不推卸责任,摘下水晶顶戴,请求处分,孟群也只得照样除下了暗蓝顶暖帽。
国藩沉静地说道:“舢板被隔入内湖,事先未曾料到,自属疏忽,待到战事结束,兄弟自会向朝廷请求处分。你们把暖帽戴上,切勿因此战吃了亏而乱了主意。今夜这一战,发匪得手后,还会再来进攻,须小心防备,赶紧想办法用迎火船抵挡长毛的舢板,着了火就放它们淌到下游去,不能再让他们火攻我们的大船了。至于陆师,”他转向元度道,“水师失利之后,胡、罗二军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梅家洲了,命他们仍回九江来吧,我们把水陆两军都集中到九江来也好,可以彼此掩护。”
李、彭两人退去之后,国藩在前舱与元度默默相对,半响,忽然嘿嘿笑道:“次青,你与我相交多年,可知道京师老友曾经嘲笑我,百年之后可谥为‘文韧公’,皆因愚兄别无所长,但遇挫折,从不气馁,往往柳暗花明,又逢生机。这一次虽然输给了石达开,来日方长,一时胜负,不可作为定论。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哩。”
这边翼王石达开带领行营众参谋登上江天一览亭,观看太平军勇士火烧清军战船,就在通天的火光中,翼王大笑道:“火烧浔阳,大破妖兵,生平壮志,如今聊酬一二。”
曾锦谦道:“待到妖军水师全歼之后,可在石钟山上勒石纪念,庶可千古流芳。”
胡以晃道:“岳武穆写过一首千古传唱的《满江红》词,今夜满江战火照浔阳,江上亮如白昼,殿下何不也赋一首《满江红》,把大破湘军渲染一番,定能鼓舞士气,振奋士民爱国之心。”
翼王笑道:“目前战事远未结束,且不忙填词。前已命驻军安徽宿松的燕王进军湖北,收复黄梅,锦谦可即再写一道训谕,通报今晚大捷,命燕王尽快西进,准备收复武昌。另外,梅家洲的妖军不会再向我军进攻了,明天把罗大纲召来,乘热打铁,要给曾国藩再放一把火,送他回老家。”
曾国藩与石达开加紧调兵遣将,以进行另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三天之后,罗大纲抽出两千兵力,带了一批新造的大小战船渡江夺回了九江对岸的小池口;国藩派遣副将周凤山率兵渡江反攻,被罗部击溃,大败而回。国藩急调胡机翼、罗泽南两军从梅家洲回师九江,以增强九江城外清军的兵力。翼王则命罗大纲率领全部兵力增援小池口,以石祥祯接防大纲留下的梅家洲阵地。显然,双方这一切部署,石达开采取的是攻势,曾国藩则只能改采守势,这和一个月前的战场形势恰巧颠倒了过来。对国藩的打击还不仅仅是水师的失利,江北岸也败耗频频。燕王秦日纲率领韦俊、陈玉成、李秀成等部收复了黄梅,正在继续西进,目标必然是武昌。国藩忧心忡忡,日夜受着对于战争前途焦虑的煎熬。他的残余水师苦苦地守在九江城下,明知太平军还会再来进攻,没有舢板保护的大船处境危殆,可是他不能向上游撤退。守在这里硬挺,还能防止太平军水师进入湖北,若是未经再战就退兵,既不甘心,也难以向朝廷交代。
李元度劝他:“涤公,长毛迟早还会再来偷袭,你在江上太危险了,还是上岸住到罗山先生营中去吧。”
国藩瞪眼道:“次青,你这是教我临阵脱逃吗?若说危险,我有将士们的兵船一道道地把我保护在当中,发匪来攻,他们首当其冲,比我更危险,我若一走,将士们军心动摇,还能坚守下去?”
元度笑道:“涤公真是道学先生,你若悄悄上岸,座船上的一班随从仍然留下,灯也照常点着,谁知道你不在了?”国藩使劲摇头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谁说无人知晓,偷偷摸摸的事我不干。况且现在刮的是西北风,长毛若是纵火,我们在上风,他们在下风,风吹火回,反而烧着他们自己,历来战争,常有纵火反而自焚而致大败的事,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为什么我们水师在梅家洲江面被烧得焦头烂额呢?”
“那是李道和玉麟他们大意了,夜间不曾出哨戒备,被长毛逼近了放火,所以吃了亏。这次命他们派出巡哨船停泊在下游半里处,一旦发现匪船靠近便放炮报警,我们大船上炮火的威力大,数百门大炮同时轰击,震也把他们震昏了,怕什么?我不相信我们的水师已经到了无法招架的地步了。”
元度依然坚持道:“涤公,你大概是在壮我的胆吧?长毛兵船的勇敢是有目共睹的,他们船小,目标小,江面那么广阔,又是黑咕隆咚的夜间,炮火不易打中。纵然击沉了一半,剩下一半的小炮船贴近了我们,就足够危险了。涤公,还是小心为上,听我的话,上岸去吧!”
国藩皱眉道:“次青,不要再说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谁知事出意外,就在他们争论的第二晚,咸丰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公元1855年2月11日)深夜,元度已去睡了,国藩尚未就寝,忽然从北岸小池口方向悄悄地急驶过来数十艘舢板船,满载火攻器具,那是罗大纲指挥的太平军江北舰队,船帆被朔风吹得鼓鼓的,顺风顺水如箭一般直指清军水师,一眨眼就到了九江城下,清军不防备西北方向会有敌船偷袭,船上官兵一个个睡得死熟,连个哨兵也没有。大纲一声令下,千支百支火箭筒和浸上硫磺焰硝油脂的一捆捆柴草,火花般密密地掷向了清军快蟹、长龙大船,等到官兵被炙热的火势和熏人的烟味惊醒时,已有许多船着了火了,喊叫声和冲天火光惊动了帅船上的随从,弁兵刘盛槐第一个从瞌睡中跳了起来,推开国藩的舱门喊道:“大帅,兵船着火了,长毛打过来了,快走吧!”
国藩正靠在床上默默养神,睁眼一看,果见红光映窗,烟气扑鼻,惊问道:“不是有巡哨船吗,怎么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回禀大帅,是从小池口方向来的长毛放的火,大帅快走吧,我驮你上岸去!”说罢替国藩穿上鞋,驮着便要出舱,国藩挣扎着怒道:“刘盛槐,放下我!船在人在,死也不愿离开!”
正僵持着,李元度一边穿衣,一边闯进舱来,喊道:“涤公,快走,不但小池口的长毛打过江来,梅家洲的长毛兵船也摸了过来放火烧船了,你不见满江满天都是火光。我们的兵船只顾逃命,一艘艘都向上江逃去了,你还等在这里干吗?”
国藩踏出靠江岸的舱门,迎面一阵热气,熏得脸上发烫。他赶紧走到船头上放眼看去,果然火光蔽天,漫江红透,火仗风势,风助火威,他辛苦经营的大半数水师兵船,都被发狂的火舌贪婪地吞噬得桅倒舱坍,船身崩裂,只剩下一堆堆翻腾呼啸的熊熊烈火了。那火舌伴随着浓烟滚滚升空,犹如云堆浪涌,气势凶险,一个大火团中又涌出了一个个小火团。炸裂开来无数鲜红的火焰窜向天空,忽明忽暗,翻卷飞腾成一片片黑里透红,红里泛黑而又变紫的奇异诡怪的骇人景象。四下里只闻得将士惨呼惊喊声,零星的枪弹呼啸声,船板被烧炸裂开来的哔哔剥卜声和船体轰然坍塌声,而未烧着的船上,正有一群群敌兵跳上船去与官兵白刃搏杀,厮杀呐喊声,呼唤投降声,扑通跳水逃命声,震耳欲聋。国藩心痛神骇,喃喃地叫道:“完了,我的湘军,我的水师,我的心血!”
国藩惨呼着,他心疼,他悲愤,他绝望,老泪纵横,撩起袍裾纵身便要跳下江去自尽,元度一把抱住,嚷道:“涤公,湘军靠你,国家不能没有你,你不是要做‘文韧公’吗,怎么可以轻生?走,再迟,火势就要烧过来了。上岸去罗山营中,再从头修复水师,还可以和石达开较量,为什么就认输了?”
国藩清醒了,喃喃道:“对,我不认输,我还要再创水师。石达开休想使我一蹶不起!刘盛槐,不要驮我,让我自己走,可是舱中还有许多机密文件,来不及带走了,让大火把它烧了吧。千万不要落到发匪手中!”
曾国藩由李元度和刘盛槐护持着登岸,才走几步,忽然上游一枪射来,从国藩耳边擦过,元度忙呼“趴下!”盛槐急将国藩按倒,扑在他的身上掩护,又有两枪擦空而去,过了一会没有动静,盛槐爬起来张望,却不料一发枪弹正中他的胸前,惨呼一声,倒下去就咽气了。元度爬到盛槐身边,轻轻喊了两声,已无动静,摸了一手的血,已是死了。
“有救吗?”国藩急问道。
“没救了。我们快爬着上岸吧,不要站起来,我来扶你!”
元度搀扶着国藩迅速爬上岸去,避入罗泽南的营中。
只差片刻时间,从梅家洲方向冲过来一艘太平军先锋炮船摸近了国藩座船。
“就是它!”船上的任广发喊道:“据俘虏说,曾大妖头的妖船是一艘拖网大船改建的,比别的船都大,一定是它,靠上去,活捉曾国藩!”
任广发纵身跳上了座船,几个弟兄一齐跟上去,国藩卧舱中的灯光还亮着。广发踢开门,闯进去一打量,床上蓝花布被布枕,全是乡间常见的,他愣了一下,莫非这是曾国藩幕中师爷们的卧舱?他识字,随意翻动矮几上的信件文牍,件件都有曾国藩的名字,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喊道:“不错,这是曾国藩的卧舱,这些公事带回去给殿下看!”
忽然一只巨手压在他的肩上,一口广西乡音豪爽地响在耳边:“任广发!你给镇仑报了仇了,你俘获了曾国藩的座船,可是怎不去搜查曾国藩这个人在不在船上?”
广发一回头,兜鍪金盔,素黄袍戎服,一位巨人站在他的眼前,广发热泪夺眶而出,欢呼道:“翼王殿下,你也来了!”
翼王微笑着向身旁的赖裕新瞧了一眼,说道:“主将带头冲锋,是我们太平军的优良传统,我和赖检点的船就跟在你的后边,这艘确是曾国藩的座船,应该记你一功。”
“谢谢殿下,我这就去别个房间搜查曾大妖头。”
“不用去搜查了,我和赖检点去查看过,曾国藩逃了,他的水师丧失了,长江上下又是我们太平天国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