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石达开临危授命,情况紧急,撇下王妃春娥和众多姬妾,带了翼贵丈黄玉昆和心腹曾锦谦、张遂谋等人,几乎赤手空拳来挽回西线的败局,于十月初八日抵达安庆。带领安庆文武百官到码头迎接翼王的,是金田起义老将胡以晃,还有达开的堂弟、国宗石镇吉。以晃因克服庐州有功,封了豫王,后来太平军抽出不少人马西征,庐州兵力单薄,被清军重兵所困,在舒城一带拦腰切断了从安庆至庐州的交通。东王不自问天朝兵力短绌,无力为庐州解围,反怪以晃作战不力,削去他的豫王爵号,降为“护天豫”。这是太平天国新创的王以下,侯以上的新爵位。命以晃改守安庆,庐州交由天京派去的援将周胜坤、陈宗胜驻守。
以晃迎候翼王下船,说道:“殿下,西线局势不妙,是该殿下出马的时候了。”
翼王道:“田家镇没事吗?”
“还在我军手中!”
达开点了点头,说道:“只听说曾国藩造了许多新船,胜过我们的水师,却不曾见过,有缴获到安庆来的吗?”
“有,有!殿下看那边就是,还是石祥祯在湖南靖港一战大捷时缴获来的。”
以晃带了达开向上游走不多远,便见帆樯林立的众多船舶中,突出地碇泊着几艘黄澄澄油漆尚新的长大战船,在冬日温煦的阳光下静静地躺着。石镇吉为翼王解释道:“这是妖军最大的兵船,称为‘快蟹’,每船有桨十四对,用浆工二十八人,橹四支,用橹工八人,安炮九门;这是第二号大船名为‘长龙’,有桨八对,橹两支,安炮七门。这两种船的船身庞大,安炮多,所以炮火威力大,就是转身不甚灵活,主要作用是远程轰击,屯放辎重,供士兵食宿休息。这是妖军的舢板船,船上没有篷舱,只安炮四门,但有二十几把浆,船身轻快,便于近距离作战,这些船据说都是妖军在衡阳船厂打造的。”
舢板原称“三板”,古来筑泥墙时以板护泥(今犹如此),逐块上升,这种模板每块高二尺,船高三板即六尺者称“三板”(舢板),高八尺者称“四板”,明代以来水师中最小的战船通称“舢板”,也叫“划子”,装上炮位的则称炮船。
翼王望着威武坚固、大小相济的清军战船,沉思破敌之法,过了一会,心中豁然明悟,点点头道:“很好,我明白了。曾国藩为什么要打造几种大小不一的兵船。我们的兵船,过去大都是用民船改建,船身简陋,究竟只宜运兵,不合军用。以前妖军没有水师,我们可以独霸长江,所向无敌。现在他们有了新的战船,我们水师落后了,水师失利,陆军当然就吃亏了,非赶紧打造新式战船不可。上回离开安庆回京前,我曾下令开办一座船厂,打造新船,不知现在怎样了?”
以晃答道:“船厂开工了三个月,打造了几十条大船,比妖军的长龙稍小一些,有浆七对,橹两支,安炮六门,又造了一批轻便舢板,都停泊在下游不远的江面上,随时可以出动。”
“那再命令船厂日夜开工加紧赶造。另外,一两天内将有一座大木筏由东殿承宣押送来安庆,这座木筏有二十几丈长,上面扎了木城,城内有了望台,安了不少炮位,配备守兵二三百人,这是一座水上堡垒,威力很大。木筏来到之后,再仿造几座,将来可以用它来对付妖军的水师。要扭转长江前线战局,非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不可。”
“是,我马上命令船厂赶造。”
众人回到码头边,翼王又问道:“这里有从半壁山回来的伤兵吗?”
“有,多得很!”镇吉道:“不用找,您瞧码头那边就站了多少受过伤的弟兄。”
旁边走过来一个穿着素红袍的师帅,胳膊包扎了吊在颈脖子上,操着广西口音叫道:“翼王殿下,半壁山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了,我们两万人竟打不过几千妖兵,死了多少老弟兄,国宗镇仑哥也战死了,他可是我们那帮村的大力士!”
镇吉道:“达哥,你还认得这个那帮村的小弟兄吗?”
达开和黄玉昆这才认出他是那帮村的邻居,金田团营时还是个大孩子,此时也不过十七八岁,达开抚摸着他的膀子道:“你是老任家的小三吧?”
“报告殿下,我现在的大名是任广发!”
“广发!你知道镇仑哥是怎么死的?”
广发忽然呜咽起来,伤心地说道:“那天半壁山本被我们重新夺回来了,可是妖兵竟然也不怕死,一批批地反扑过来。他们的洋炮厉害,镇仑哥可不怕,他已被弹片炸伤了好几处,浑身是血,仍然挥刀大喊着:‘没有半壁山,就没有田家镇,没有田家镇,天京就危险了!弟兄们,为了保卫天京,跟我上!’我跟在镇仑哥后面,向妖兵冲去。一炮打来,我急忙上前掩护,镇仑哥猛地推开我。偏偏就在这一眨眼,那颗该死的炮弹炸伤了镇仑哥的胸膛和我的这条胳膊,等我痛醒过来,镇仑哥已经昏倒在地上,胸口的血嘟嘟地直往外淌,我不顾自己的伤,急忙割下衣襟,包扎了他的伤口,背起地寻找地方歇息。镇仑哥道:‘别管我,快把妖兵的冲锋压下去!’就在这时候,国宗韦俊见战争激烈,情况危险,抽身下了山,带了他的兵马回田家镇去了。镇仑哥见阵脚大乱,人马纷纷撤退,问明缘故,不禁急得大喊:‘回来,快回来!’可是有谁听他的!镇仑哥一气之下,满口喷血,就这么归了天了!”说到这里,广发大哭了。
达开戚然道:“镇仑哥死得壮烈,我们会永远记住他!”
广发又道:“就在这时候,妖兵乘机包围了还在前边冲杀的燕王,燕王和殿前检点李秀成将军被前后夹击,抵挡不住,只得也退回了田家镇。殿下,半壁山就这么丢掉了,丢人哪,我们太平军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事,这个仗还能打吗?”
翼王怒目严蹙,冷峻的下巴愈加显得威严无比,那怒火似乎一触即发。他的严厉逼人的目光和黄玉昆、曾锦谦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两人都微微向他摇首示意。韦俊是北王的兄弟,翼、北二王正要联合对付东王,若是将韦俊押解到京中论罪,得罪了北王,对联合反杨极其不利。何况韦俊正在协守田家镇,战场生死一发的时候,临阵逮捕了他,韦俊的部下惟恐也将受到惩罚,军心涣散,势将影响战局。达开也完全理解到这一点,威严的目光徐徐缓和下来,说道:“广发,你的伤势怎样了,能再上战场吗?”
“能!”广发霍地挺胸立正道,“殿下别管我的伤,我是护送镇仑哥遗体到安庆来安葬的,我要再上前线去为镇仑哥报仇,那帮村没有孬种!”
“好样的,小三,我为你高兴!”
“报告殿下!”小三一本正经地抗议道,“我的大名叫任广发!”
翼王笑了说道:“师帅任广发,从现在起你是军帅了,过几天跟我上前线去!”
“是,殿下!”
以晃陪翼王等人进了城中行营,达开进了判事房,铺纸提笔,即时写了三道札谕,第一道命日纲坚守阵地,切勿轻易出击。他估计田家镇铁链锁江,工事坚固,只要不盲目出击;妖军是难以攻破的。第二道札谕发给在江西北部作战的冬官正丞相罗大纲,命他速往九江沿岸布防,万一田家镇失守,便移师渡江,坚守九江对岸的小池口,以为九江屏障。第三道札谕给九江守将检点林启容,命他加固城防工事,储足可支半年的粮草弹药,以防妖军攻城。
札谕写毕,交给以晃道:“你快差人将这三道札谕分送出去,希望日纲在田家镇能多固守一个时期。这里加紧赶造一批兵船和大木筏,去和妖军水师决一死战,只有击败妖军的水师,才能巩固江防,恢复丢守的沿江城市。”
以晃道:“造船确是当务之急,不过妖兵水营战船大小搭配,取长补短,无瑕可击,要取胜并非易事。”
翼王道:“如何对付妖军水师,我已有破敌之计。到时候我会狠狠教训他们的。”
以晃摇头不信,说道:“欲破妖军水师,谈何容易,殿下莫非在安我们的心吧。”
玉昆道:“我军初次占领武昌时,士气旺盛,弟兄们个个如出山猛虎,顺江而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是自从碰上了曾国藩的湘军,吃了两次败仗,士气衰落,就此一蹶不振。石凤魁手中有两万人,竟不肯坚守待援,轻易放弃了武昌。刚才任广发说的韦俊临阵脱逃,都是士气不振的表现。所以半壁山之战,才会发生两万人战不过几千妖兵的怪事。士气不扭转,再振多少援兵都无济于事。”
张遂谋也道:“西征军中十之七八是新兄弟,打赢了仗就来了劲,打输了就垂头丧气。军中士气低,主要是新兄弟扯了腿。曾立昌兵溃临清,也是这个道理。燕王纵然要想坚守田家镇,恐怕也很难。”
曾锦谦道:“殿下手谕虽然下给了燕王,但是不可寄予过高的期望,要作田家镇很快就会失守的准备。试想半壁山和田家镇隔江对峙,江面突然在这里收窄,地势险要,当中用铁链六条、竹缆七条横断江路、一头架在田家镇上,一头架在半壁山的岩石上。妖兵竟然冒了枪炮危险,用烧红的铁斧把半壁山那头铁链砍断了,可见胆气过人。我军虽然又将断了的铁链架在临时搭起的木排上,以炮船看守,可是丢了半壁山,岸上没有火力阻击,妖兵还是容易把半壁山那头的铁链砍断。断了铁链,妖军水师就会直冲而下。我军的水师已损失大半,赶造新船弥补不了那么多,也应该征集一些民船。新旧搭配,迅速组成一支新的水师,赶往九江应敌,迟则要吃大亏。”
以晃道:“九江无险可守,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加强安庆的外围工事,准备妖军水师攻来时,死守安庆城!”
翼王大笑道:“你们都太悲观了,怎可放任妖军越过九江冲到安庆来决战?不,九江不能失!九江不失,曾大妖头决不致来犯安庆。我们要作好出征的准备,征集民船和赶造新船的事可以同时进行!”
不料才过七天,石祥祯和赖裕新刚刚带领部下乘船来到安庆禀到,田家镇方向突然疾驰来一艘太平军的战船,船头船舱都有烧焦的痕迹。战船才靠岸,一名管长满脸污黑,身上袍服也被烈火烤成一片焦黑,噔噔地跳上岸去,一面喊着“完了,完了!”一面直奔翼王行营报警。承宣官急忙引他进了判事房,管长伏地大哭道:“殿下!田家镇丢了!半壁山铁链被妖兵砍断,妖军舢板突破缺口,冲到下游武穴,再回过头来乘着东南风上驶到田家镇江边,投射火弹火箭,将我军五千艘兵船一烧而空。小人奉了燕王之命,死命冲出火海,来给殿下报信。”
翼王吃惊道:“燕王现在哪里?还有国宗韦俊呢?”
“他们都带兵退回黄梅去了。”黄梅县就在九江对岸约一百里处。田家镇失守得这么快,确使翼王惊异,他询问了田家镇之战经过,命管长且先退下。
胡以晃、黄玉昆及众将正在判事房中议事,祥祯、镇吉都道:“事急了,九江之战,迫在眉睫,让我们赶紧带领部下去九江增援吧。”
黄玉昆道:“妖军得了田家镇,锐气正盛。燕王去了黄梅,林启容守九江,势单力孤。祥祯、镇吉带兵去增援,正用得着。不过目前局势危急,人心浮动,非殿下亲自去前线坐镇指挥不可。”
曾锦谦和张遂谋也道:“殿下本来就打算去九江前线,现在是时候了,万一妖军越过九江,事情就难办了。”
正说着,又有冬官正丞相罗大纲手下一名尉官,驾了快舟飞驶前来报信,承宣官引入判事房,跪见之后,禀道:“十月十四日凌晨,九江江面发现大批被烧毁的我军兵船和将士尸体顺流而下,十分骇人。罗丞相料定田家镇已经失事,惟恐无人报信,特差小人前来禀报。”
翼王道:“田家镇确实已经丢了,罗丞相现在哪里?”
“已经渡江去小池口。”
“很好。”翼王随手写了一道札谕:“望坚守小池口,若黄梅有失,小池口孤军难守,可退守湖口待援。”交给报信的尉官回去交与罗大纲。
达开站起身来,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军用地图前,沉思了一会,转身向众人道:“田家镇虽然丢了,但是九江对岸的黄梅县和小池口,尚在我军手中,这一支四万人的队伍对清军是个很大的威胁。有他们在,妖军是决不敢贸然进攻九江的。九江林启容勇敢而思虑周密是一员良将,把九江交给他,我很放心。城中兵力不缺,无须增援,目前关键是要寻求与妖军水师决战,一举而击溃它,才能扭转危局。我们还有时间再造出一批新式兵船和大木筏。至于士气,这几天我巡视了几座兵营,老弟兄磨拳擦掌,都向我请战,要求出兵去夺回武昌,为牺牲的弟兄们复仇;新弟兄因为前线节节败退,本有畏战情绪,经我一一开导,他们相信我有破敌的良策,信心大大增加了,也踊跃求战。不过士气可鼓不可泄,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气竭思归)。’为将者要善于驾驭士气,不可挫伤。如果过早出兵,到了九江前线,却迟迟不见妖军到来,日子一久,弟兄们的一股锐气消磨掉了,士气必将低落,再鼓动起来,终究不如最初的时候了。所以兵法对于敌人是‘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而对于自己的将士则是发扬其朝气,避免其惰气,你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知道大可不必仓皇出兵了。”
众人都笑着道:“殿下不但精通兵法,而且善于运用到实际作战中去。刚才这段话,果然精辟,有独到之见。古人作战也未必这样讲究过的。”
达开又指着地图道:“然而我们也不能大意。你们看,九江与小池口以下二十里处江心有一块沙洲,称为‘江洲’。大江从这里岔开为南北两航道,南航道经过九江东面的盔山和梅家洲,越过鄱阳湖通往长江的颈口,便是湖口县城。目前我军水师必须守住江洲西端的长江分航处,不让妖军水师到湖口来。请以晃立即派出一小支水师,护送一座大木筏去小池口,交给罗大纲指挥。小池口在一日,他们守一日。这座大木筏犹如一座小城堡,横泊在江中心,四周用炮船保护,足可拦截妖军水师。”
以晃道:“我这就回去铺排,命他们明天一早启行。”
夜深人静,达开擎着烛灯,犹在军事地图前沉思,选择敌军水师的最佳阵地。他那粗壮有力的手指从九江、小池口之间缓缓地向东移动,经过南岸盔山、梅家洲、湖口,再向东移,到江洲东端南北航道汇合处的八里江,在这里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又向西移了回来,他的手指停留在鄱阳湖口,绕着狭窄的湖水入江处,画了几个圆圈,终于停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