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咸丰四年的立冬季节,天气逐渐转寒,本该是清朝皇帝回转紫禁城的时候了,可是到了十月二十三日,皇上奕詝仍然留在圆明园中,皇后钮祜禄氏瑞芬一再提醒皇上可以回城了,因为他身子骨单薄,经不得园中风大,时时感冒,可是皇上一再拖延,不肯回城。皇后忠厚,皇上夜晚召幸妃嫔,她从不过问。所以这半年中皇上夜间行动异常,竟毫不觉察,只感到皇上日渐清瘦了些,还以为是国事辛劳,不以为意。丽妃以下那些原来得宠的妃嫔,却个个觉得皇上到她们房位过夜的日子,越来越稀少了。她们碰在一起叽叽呱呱,互相冷嘲热讽,以为对方得了宠,而把自己冷搁了,结果发现谁也没有得到皇上的宠爱,于是由丽妃和懿贵人叶赫那拉氏兰儿扯了头,一齐到皇后寝宫“天下一家春”来诉说,皇后也觉奇怪,命宫中首领太监取了敬事房的“临幸录”来查看,这半年中确有大半日子是一片空白,问了司录太监,那太监跪在地上只是碰着响头道:“奴才该死,实是皇上不许登录,奴才不敢违拗。奴才该打!”
皇后厚道,说道:“既是皇上嘱咐,没你的事,下去吧!”
司录太监走后,懿贵人抢着道:“依奴才之见,定是皇上有了新欢了。奇怪的是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藏起来,这里面必有缘故,须得查查清楚。”
丽妃是宫中第一美人,心中更是不服,说道:“哪里来的妖精把皇上迷得让我们空守冷宫,查明白了,我倒要去会会她们,看看有什么胜过我们的地方。”
皇后道:“皇上的事,你们别管了,既然他不愿让大家知道,我们只装糊涂就是了。”
懿贵人却不依,派她房位的首领太监安得海,到圆明园和东邻的绮春园、长春园三处八十八个景区,一处处查访,发现圆明园中四处地方有太监严密把守,说是房屋危险,不让外人进内,那四处乃是武陵春色、杏花春馆、狮子林、平湖秋月。安得海兴冲冲地回来禀与懿贵人,兰儿即时来到天地一家春奏明皇后。“这四处必是皇上藏娇的地方,别人不让进去,皇后还不能去?娘娘,到那四个地方去看看吧,也带我们去开开眼界,到底从哪儿觅来的天仙美人,竟又见不得人!”
皇后笑笑,温和地说道:“皇上的事,不要随便过问,待我问了皇上再说。”
兰儿喜欢出人头地,兴冲冲地前来向皇后报功,却不料扫兴而回,心中暗暗埋怨,“好个没火气的娘娘,皇上的魂灵都被妖精勾去了,她却毫不在乎!”
原来去年正月,太平军从武昌顺流而下,连克九江、安庆、芜湖、南京,金田村中一场熊熊烈火,烧遍了半个中国,京师震动,人心惶骇,皇上与军机大臣相对叹息,除了发下一道又一道谕旨,处分责骂丧师失地的清军将领,并且十万火急调兵遣将,在南京和扬州城外建立江南、江北两座大营,以扼堵太平军的攻势外,实在束手无策。不料太平军却又派兵北上,一步步向京师进逼,当太平天国北伐军绕道山西,进入直隶临洺关,并且一直打到天津的时候,这位自叹命苦的皇上几乎急得发疯了,他想起了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也是从山西入直隶而打进京师,逼得崇祯皇帝上吊的。他绝望了,所有发兵堵追,又派惠亲王绵愉为奉命大将军,科尔沁旗郡王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倾京师所有满蒙八旗兵力,抵御来犯的太平军,他以为都不过是迁延时日,大清江山已无可挽救了,他悲观地仰天长叹:“迟早不免一死殉国,还是及时行乐吧。”可是京都园林早就游遍了,宫中妃嫔相处几年,也都玩腻了。酗酒吧,他又不胜酒力;只是日日长叹,夜夜纵淫。妃嫔玩厌了,就玩宫女,封了不少低品嫔御——“常在”、“答应”,仍不满足,仍觉得没有可意的美人儿。这种末日来临前的享乐情绪,他不会在军机大臣面前流露,但是在管理宫中事务的内务府满大臣文谦面前,却毫不掩饰,文谦为他出了主意:“皇上,南方出美女,苏州,扬州美女都是天下有名的。可惜扬州被长毛占去了。苏州、常州一带都还在官军手中,若再迟一步,也被长毛占了。失去东南财富固然可惜,而失去江南美女更是无可挽回的憾事。奴才去过一回江南,见识了苏州一带的女子,那才当得上是真正的美人儿,个个水灵灵白嫩嫩的,真个是一笑百媚生,看一眼就能把人的魂灵儿也勾了去了,我们八旗女子实在无法相比。皇上若有了江南美女伴驾,什么烦恼都可以抛去了。”
奕詝被说得心痒痒的,恨不得就有江南美女出现在眼前,想了一想,却又迟疑道:“江南美女虽好,朕也听说过了,可是祖宗朝规矩,宫中后妃嫔御只许从八旗女子中挑选,却不许汉女入宫。况在国家危难之时,朕正该卧薪尝胆,平息内乱,不该采纳汉女,惹人议论。”
“这个也不要紧,高宗(乾隆)时的香妃不也就是维吾尔族人吗?祖宗朝也有变通的办法,汉女入宫,只要升入旗籍就可以了。现在各个王公府中娶的福晋大多是旗籍,侧福晋(姬妾)往往是汉女入了旗籍的。实在是汉女长得美,讨人喜爱,宗人府睁眼闭眼也就允许从权办理了。王公如此,皇上自然不必顾虑了。”
皇上道:“打仗的时候,这样做究竟不好。况且朕想多纳几个汉女,统统封做妃嫔,不免也太张扬了,皇后面前说不过去。你派人去江南,不多不少,采选四名顶顶美貌的选回京师来,城中内宫狭隘,容易发现,都悄悄地安置在圆明园中,每人一处。”
于是文谦差内务府一名司官,带了几名太监,一道密旨,悄悄出京去江南苏州府办皇差。为的是战争时期,不许府县声张,花了两个月时间明察暗访,恰巧扬州府也收复了,于是从苏扬二地二十几名标标致致的民女中挑选了四名顶儿尖儿,年龄都在十六岁左右,正是豆蔻年华绝妙时光。回到京中,从侧门进入圆明园,按照皇上事先的指派,分别安置在富有江南风光的武陵春色、杏花春馆,狮子林、平湖秋月等四处,竟然无人知觉。文谦陪皇上一处处景点召见了四名美女,果然个个天姿国色,娇雅迷人,实非宫中妃嫔可比。皇上大喜,为美人们各取了一个雅号以便称呼,乃是武陵春、杏花春、牡丹春、海棠春,通称“四春”。奕詝得了四春,如获至宝,夜夜轮宿在四春处,难得敷衍宫中原有的妃嫔。这时候正是咸丰四年三四月间,长江一带城池又一个个沦陷在太平军手中,并且占了湖南岳州,包围了长沙。北伐军虽然从天津向南撤退到直隶阜城,但援军已经攻占了山东临清,队伍多达十万人,气势比了第一批北伐军更是浩大。皇上白天为国事愁得焦头烂额,晚上便一头栽入四春的怀抱,纵情淫欲,以逃避苦恼。这四春亦是良家姑娘,被内务府司官暗访到了,被迫离去父母,入宫做了皇上的玩物,也不知哭了多少回。见皇上夜夜浸淫在她们芙蓉帐中,身体逐渐消瘦,惧怕皇后发现了,受到惩罚,便劝皇上保养身子,少往她们那边走动。皇上哪里肯听,以致半年之后,闹到丽妃和懿贵人等去向皇后告状。
皇上一向尊重皇后敦厚端庄,仪态优雅,心地善良,虽然夜间同房的时间不多,但是一日两餐是必定在一起用膳的。傍晚时分,也陪皇后在园中散步小憩,即使妃嫔众多,恩爱未尝稍衰。今日午膳时间已近,未见皇上入宫,大概他在批阅各地奏章耽搁了。又过了好一会,司膳太监来张望过几次,都被值殿太监打发走了,说是:“皇上还在忙着哩,”又过了片刻,皇上终于兴致勃勃地踏进天地一家春殿门了,疾步穿过宽广的庭院,来到面南的正殿,廊下值殿太监掀帘喊道:“皇上到!”
皇后闻声,从寝阁出来迎接,笑道:“皇上治理国事,简直废寝忘食了。”
奕詝大笑道:“今天有大喜事!曾国藩把长江要害田家镇拿下来了!这一回长毛一败涂地,曾国藩的奏折还说,不久就向九江进军,长毛已无招架之力。眼看南京不日就可恢复,天下可就太平了。”
国藩在捷报的奏折中确实得意地写着:
逆贼经屡次大创,前后焚毁逆船约计万余号,长江之险,我已扼其上游,金陵(南京)贼巢所需米粮油煤等物,来路悉已断绝,逆船有减无增,东南大局,似有转机。臣等一军,以肃清江面直捣金陵为主。
瑞芬不识地理,不懂得一个小镇竟会那么重要,想来皇上必有道理,便道:“这一阵,老是听皇上回宫来说:曾国藩呀曾国藩,怎么一个文官竟有那么大的能耐!从长沙杀到武昌,又快杀到南京了;长毛那么厉害,僧亲王都屡屡吃败仗,他却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真奇怪!”
“是啊,是啊,我原来也不把曾国藩放在心上,给他一个湖南全省团练大臣的头衔,只指望他保卫乡里,不受长毛侵扰就很不错了。他出师第一仗,就在长沙靖港吃了个大败仗,朕发了脾气把他交部议处,想不到现在竟成了大清朝的中流砥柱,扭转战局的栋梁了。刚才看了曾国藩的捷报之后,立即召集军机商议下旨褒奖,所以回宫迟了。”
“奖赏曾国藩些什么啊!”瑞芬很感兴趣地问道。
“奖赏的东西可多啦,一则夸奖他运筹决胜,调度有方,二则赏穿黄马褂,还有白玉搬指、翎管、小刀、火镰等好几样东西。”
瑞芬抿嘴笑道:“好了,好了,曾国藩立了这么大的功,官也不升一个,尽赏些小玩意儿!”
“克复武昌,朕已赏了他兵部侍郎衔,可是二品顶戴了。”
“那不过是个空衔。”
奕詝四顾无人,轻声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朕的驭下之法,要等到曾国藩拿下南京才能给他一个实缺巡抚。好比养猫,白天不能喂饱,夜里才肯捕鼠。若是喂饱了,就成了懒猫,夜间不愿捕鼠了。养猫与驾驭大臣是一个道理,祖宗朝就是这样做的。”
饭后,瑞芬想问皇上关于夜间行踪诡秘的事,可是她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对于妃嫔之间争风吃醋,竟然羞于启齿,况且皇上正在高兴头上,不能扫他的兴,话到嘴边,却留住了。
那位被皇上皇后如此热烈议论的湘军主帅曾国藩,此时正在田家镇休兵暂歇,补充军火粮食、修补战船,补充兵员,安排下一步的进军部署。湖南提督塔齐布统带陆军驻兵南北两岸,国藩自从武昌出师便以一条拖网大船改建为座船,和他同船的有主持文案兼管营务的湖南举人李元度,也是多年旧友,水师统领则是李孟群、杨载福和彭玉麟。
十一月初八日,已经过了冬至,江上寒风呼啸,没遮挡地在船头上肆意咆哮,阵阵寒意无所不钻地从棉帘窗棂缝隙处透入座舱中来,国藩穿上皮风帽和大毛裘皮袍褂,舱中生了炭盆,方觉寒气稍减。他召来部将罗泽南议论兵事。这位比国藩大了三岁的乡间教书先生,今年四十六岁,本来只靠教几个顽童糊口,却不料时来运来,以办团练起家,因攻克武昌有功,已经保举到浙江宁绍台实缺道台。他们正商量决定“先剿北岸(九江对岸小池口),次清江面,然后渡江,以图攻克九江”的作战方针。李元度带着一身寒气掀帘进来,身后跟了两名听差,捧了一大堆御赐物品。元度小国藩十岁,处在师友之间,为人潇洒,不拘小节,湘军惟有他敢于和国藩开玩笑。他捧了兵部大信封,啪地放到舱中矮桌上,放肆地嘲笑道:“涤公,这回大概是真的官运来了!您瞧,又是军机廷寄上谕,又是这么多赏赐,皇上这回不会亏待您了。”
国藩瞪了他一眼,说道:“次青又要胡说了。”
他用竹刀拆开烙了火漆的里外两层信封,泽南拘谨地坐在一旁目不邪视,元度则早已肆无忌惮地站到国藩身旁俯身读了起来:
曾国藩、塔齐布运筹决胜,戮力同心,麾下战士皆转战无前,争先用兵,皆由曾国藩等调度有方。览奏之余,实堪嘉慰。曾国藩着赏穿黄马褂,并发去狐腿黄马褂一件,白玉四喜搬指一个,白玉巴图鲁翎官一枝,玉靶小刀一柄,火镰一把,交曾国藩祗领,以示优奖。
国藩默默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军机处转录的上谕,已知大概,心中寒意比舱外的朔风还凉。自从出省作战四个月来,夺回无数重要城池,牺牲了无数湘军将士,连他自己的老命也几乎贴了进去。克复武昌时,上谕着他署理湖北巡抚,不几天又收回成命,另下一旨:“曾国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署理湖北巡抚。”此番攻下半壁山和田家镇,这两处何等重要的长江要塞,竟只赏给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件,他不由得暗暗倒抽一口寒气。
“朝廷太薄情了!”李元度却已忍不住在大叫了,“涤公,退回去!退回去!那些赏物都不要他!湘军立了这么大的战功,死了多少湘军好弟兄,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万骨枯了,一将功成了,却连个实缺总督、巡抚或是钦差大臣的名义都不给,教您如何去指挥手下的一品提督二品总兵?黄马褂有什么希罕,搬指、小刀更是胡弄人的,赏给当兵的弟兄们都不讨好,定会讨一声骂:‘地摊上都能买到的杂拌儿,却当作御赐物件来赏人!好不恼人’哼,涤公,记得《后汉书·吕布传》中有一段话吗?是说曹操论吕布:‘譬如养鹰,饥即为用,饱则飏去。’皇上大概把您当作了吕布,是怕把你喂饱了不肯卖命打长毛哩!”
这话说到国藩的心坎儿上,然而也只说中了一半。国藩何等涵养,面且对朝廷谨慎小心,一切不满都往肚里咽,从不敢肆意发泄牢骚,当下说道:“次青不要胡乱猜测,朝廷自有道理,田家镇不过是个小镇,不拿下九江、安庆,朝廷是不会给重赏的。我们为人臣的,受大清深仁厚泽二百余年,国家有难,理应舍命杀贼,就是白衣终身,也不该有怨言!”
罗泽南也是一位道学先生,究竟官小,不如国藩那么顾忌,也因涉足官场较久,阅历渐深,不免为国藩不平,不紧不慢地说道:“按理说,克复武昌,是件振奋人心扭转全局的大事。连我这个区区候补知县,都有赖涤公的保荐,连升三级,做了实缺候补道台。而涤公却依然故我,仅仅赏了兵部侍郎衔,其实丁忧前就是礼部侍郎,可说是立了这许多大功,至今一官未赏,连向荣那样的粗人都早已做了钦差大臣,为什么涤公就不能当呢?恐怕还是朝廷忌惮汉人掌握兵马大权吧!”
元度愤愤道:“湘军有今日的局面,是容易的吗?去年三月岳州一战,四月靖港一战,初出茅庐的水师几乎损失了一大半。涤公伤心得要投江自尽。后来回到长沙,舟泊湘江岸畔,湖南巡抚骆秉章到码头拜客,就在涤公隔壁那条船上,有人告诉他:‘曾侍郎的座船就在旁边。’骆抚台鼻子出了一声冷气,掉头就走,败军之将,谁也瞧不起。长沙城中从骆抚台以下都主张解散湘勇,说是花了那么多兵饷,耗费了那许多国帑,打造了战船两百余条,添制了那么多枪炮,原来不经一打!这些风风雨雨幸亏都被涤公顶住了,创业如此艰难,却不蒙朝廷体察,想来真教人寒心。”
国藩皱眉道:“次青不要发牢骚了,过去的事提他则甚!根据探报‘发匪’已派伪翼王石达开到了安庆。此人狡悍异常,去年年初从武昌顺水而下,打破南京,就是此人为帅。据说,他是长毛军中善于用兵的,不可小觑。且坐下来商量一下怎么进取九江,也许会有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