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立五马分尸惨死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天京大街小巷,也传入了翼王府,翼殿刑部尚书卫天侯黄玉昆听到之后,心头震惊,脸色突变,急忙命人去北王府打听,回报说如此如此,果是事实。玉昆呆了半晌,叹了口气,来到判事房报信。
翼王伏案握笔,正在批阅各地来的禀帖,玉昆进屋后,掩上门,神色仓皇地说道:“北殿国宗韦立,被北王五马分尸处死了!”
达开猛一惊,如同巨雷震耳,手一抖,笔头在禀帖上涂了一个墨团。他领兵作战,即使处于劣势,也从容镇定,脸不变色眉不皱,但是丈人带来的这个消息却使他心寒神骇,举止失常,放下笔,忙问道:“是真的吗?听谁说的?为了什么事?”
玉昆坐下道:“我已派人去北王府探听过了,果是事实。起因是为了韦立和东王小妾家人争房斗殴,被东王关押起来交给北王处置,北王竟将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处死了。听说国伯韦元玠老先生为救韦立不成,一气之下,也突然中风而死。惨啊!这位北王也太残忍了。”
达开靠在椅子上垂目凝思,喃喃自语道:“北王为什么这么做呢?东王最多暗示要对韦立重重处分,打一顿棍子也就是了,何必定要处死!更没有必要五马分尸,这个刑罚早已废止的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玉昆道:“大概是想讨好东王,为自己开脱纵容亲族嫌疑。”
“是的,是的,还不仅如此。”达开一跃而起,说道,“北王好手段,他是以牺牲韦立为诱饵,骗取东王的信任。这好比打仗,用一小队士兵为诱饵向敌人挑战,然后佯作败北,诱使敌人追击,将他们引入我军的布袋阵中,一鼓而歼灭之。嘿嘿,北王好手段,好手段!他是先示人以弱,然后出其不意地袭击,置人于死地。北王没有读过兵书,他这一套却正合乎兵法的道理。然而他做得太过份了。只要杀死韦立就可以了,何必还要五马分尸!也许这正是他的聪明处、只有做得这样骇人听闻,才能使东王对他深信不疑。这毕竟太残酷了,我是决不愿干的。”顿了一下,忽然问道:“丈人,你觉得北王是怎样一个人?”
“他在东王威势之下想尽办法保全自己,既使人同情,又使人觉得他太残忍,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
“是啊,想不到北王阴柔之中,竟还有这样凶残的一面,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玉昆忽然忧郁地说道:“殿下,我要求离开天京或是调开刑部,你至今没有和东王说过。韦立之死,令我胆寒,你快替我去说说吧。”
达开大笑道:“丈人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北王那样残酷无情的人吗?我也不会像北王那样惧怕东王。你放心吧,若是你出了事,我一定替你顶着,无论须要作出什么牺牲,我也会保护你不受伤害。尽管高枕无忧就是了。”
玉昆叹道:“东王不识几个字,处事野蛮,缺少人性,什么残酷无情的事都能干得出来,我岂能安然无忧。我细细想过,要逃脱东王的迫害,只有一条路,就是离开天京。自你从安庆回来之后,西征军节节失败,一败于湘潭,再败于岳州,又败于城陵矶。现在石凤魁和黄再兴又轻易放弃了武昌,六十多岁的老弟兄曾天养也战死了,他可是我们太平军的一员名将。东王派燕王去收拾残局,恐怕他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但望东王再请你出山,那时候我们就脱离祸海了。”
翼王频频蹙眉,以拳击额道:“据各地军情禀报,现在我们遇到的妖兵,不是满大妖头不堪一击的旗兵和绿营,而是湖南地主乡绅办的团练,号称湘勇,十分顽强,他们的头子叫作曾国藩。他们有六百斤至一千斤的洋炮,比我们的炮火厉害,所以我们吃亏了。当然我们的指挥官也有失误,兵力太分散,也是个致命伤,这是个老毛病,怎么就是改不好。东王挫辱天王、北王,不过是我们内部的事,前线连连丧师失地,却使我担忧。武汉以下的沿江要塞,若再有一二处失利,这个局面就危险了。古人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当我们应该一致对付妖军的时候,东王却总在我们内部闹事,真是徒唤奈何!”
这番谈话之后,幸而太平了半个多月,又是菊花盛开的重阳时节了。忽一日,东殿承宣官送来一角公文,封固在一只绘了龙纹的大信封内,郑重交代道:“奉东王九千岁面谕,此案非办不可,翼王殿下不可徇情庇护。”
翼殿承宣官慌忙递入判事房,翼王正与翼殿吏部尚书曾锦谦、工部尚书张遂谋谈论西线战局,承宣官递上东殿来文,将东王的话如实转述了遍,翼王皱眉道:“什么要紧的案子,这么慎重!”
及至拆开看了,不由得骇然发愣。原来燕王府一名马夫名唤曹二,坐在府前台阶上与人闲聊,恰巧东殿一名典官骑马路过,此人与马夫同龄同族,还长了一辈、俗称“同庚叔”,两人在乡间戏耍取乐惯了,现在同庚叔做了官,便拿起了架子,骂道:“狗崽子,怎么不向老叔起立敬礼。”
那马夫笑骂道:“才做了几天官,就学会骂人了,不记得在乡里一起到人家院子里偷果子吃吗?”
那典官恼羞成怒,回去加油加酱,禀奏东王,说燕殿马夫不向同庚叔起立敬礼,还骂东殿典官是贼。东王大怒,将马夫发交翼殿刑部审讯,务必重重惩办。谁知刑部尚书黄玉昆审问之后,不过是一场取笑,于是秉公办理,将马夫训斥了一番,释放了事。那名典官又托人写了禀帖,指控翼殿刑部尚书黄玉昆,抗拒东王诰谕,竟将曹二放了。东王当即口嘱女簿书傅善祥在典官的禀帖上写了批语,铃了“东王之章”,又面嘱了数语,着落翼王严办玉昆。达开见那上面娟秀的笔迹写着:
翼殿刑部尚书,卫天侯黄玉昆抗拒东殿,纵放重犯,着接革去卫天侯,责打三百大棍,以示警诫。
燕殿马夫曹二蔑视东殿,出语不逊,立即处以五马分尸极刑。
以上两点望达开胞弟立即执行。
燕王秦日纲驭下不严,亦责大棍一百,留在回京时用刑。
达开惊怒道:“东王发疯了!卫天侯秉公断案,凭什么重罚他?马夫没有错,怎么可以五马分尸,这份批谕不能执行!”
曾锦谦和张遂谋取过公文看了,都咋舌道:“东王简直无法无天了,当然不能照他的办,不过也得好好想个办法应付,最多过了两三天,东殿承宣官就要来催问了。”达开愤然道:“不怕,东殿承宣官来催,不理他。东王自己出面催问,我当面去回答他,我不是北王,不会被他吓倒!”
曾锦谦劝道:“殿下当面和东王顶撞,恐怕要吃亏,不如联合北王,两家侍卫亲兵就有一千多人,乘夜突袭东王府,把东王除了,为天朝去一大害!”
张谋遂也道:“殿下,锦谦此计最好。若要避祸,非有大决断不可,殿下不必犹豫!”
达开断然道:“当此西线吃紧的时候,天京决不能自相残杀,酿成内乱,否则前线军心离散,妖兵长驱东来,天京城中玉石俱焚,断送了反清革命事业,我们发动内变的都将成了历史罪人。不行,我不能出此下策!你们去请卫天侯把马夫放了,命他速速离开天京逃命。”
曾锦谦叹道:“殿下真是古道心肠,这可是千钧重担!东王要起人来怎么办?”
“这个你们不用管。注意,不要让卫天侯知道东王的批示。”
曾、张两人走了,一会儿,黄玉昆赶了来,问道:“殿下,燕王府马夫既然无罪释放,为什么又吩咐他速速逃命?必是东王和你说了什么,或是移文过来要他的命,快拿给我看!”
达开搪塞道:“实在没有移文,不过让马夫逃命,省得将来纠缠。”
“我不信,你瞒了我。”玉昆怒道,“若是马夫须要逃命,我也必受重罚,大概你怕我不好受,一个人顶着,不肯告诉我。这可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连累你,快拿东殿来文给我看。”
达开无奈,只得将东王批谕递给丈人,玉昆看了,并不惊骇,沉思了一下,冷笑道:“我就知道东王不会放过我,可是我是个宁死不受辱的大丈夫,决不容忍他的棍子打到我的身上。你放心,我也不会使你为难。现在我去把曹二放了,至于我的事,你本来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过问了。”
达开急问道:“丈人,你打算怎么办?有我给你顶着,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玉昆嘿嘿惨笑道:“没事,没事,我这就去把马夫放了,让他逃到安庆去找燕王吧。”
玉昆走后,达开心神不安,不知丈人打的什么主意,于是回进内院告诉王妃春娥,春娥一听就哭着叫道:“哎呀,爸爸是想寻死哩!他是个烈性子,他不会逃走的,那会带累了你,东王一定问你要人。快差人去救他,说不定此刻已经上吊了!哎呀,我的天,你怎么竟想不到!”说罢又是号啕大哭。
达开也慌了,急忙来到外院,就说卫天侯身体不适,命四名侍卫快去侍候,日夜分班,寸步不许离开。谁知不多一会,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奔来判事房禀报:“卫天侯的房间关得紧紧的,舐开窗纸望进去,他老人家已经上吊了。我们慌忙踢开了门,奔上去把他解救下来,幸亏救得快,总算救活了,还骂我们害了他,说非死不可。”
达开跺足道:“何必哩,何必哩。你快回去和卫天侯说,请他到内院去,我有事和他商量。他若不肯,你们四个人抬也要把他抬进来。”侍卫才转身要走,达开又喊住道:“卫天侯的事,府内府外一概不许乱说,谁漏了嘴就打断谁的腿。”
侍卫喏喏连声走了。达开叹息着回进内院,说与春娥听,春娥眼泪直下,呜咽道:“爸爸一生受了多少苦,从不曾想到要死,这回是可恶的东王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了啊!爸爸来了,就把他留在我们身边,由我来照管,否则他还会寻短见的。可是救了爸爸,只怕东王迁怒于你,怎么好呢?”
“春妹别伤心了,东王那边我会应付,你只照管好老爷子就是了。”
玉昆被侍卫们软求硬磨请到了内院,春娥扑上去抱住父亲跪下来哭道:“爸爸,妈妈去世早,你把我们几姐妹带大多不容易,如今该享享荣华安乐,你却怎么轻生了?天大的事有女婿顶着,您千万别再想不开了。就在女儿身边住下去,让女儿好好侍奉您老人家,您若撇下女儿,岂不教我伤心死了!”
玉昆也落泪道:“都以为赶走了满清大妖头,穷汉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谁知我们天朝出了个咬人不见血的恶魔,只怕我们再求那样下田种地,收获赶墟,青黄不接揭不开锅的愁苦日子,都不可得了。那时候农闲下来,还可以合家走亲串门,苦中作乐,官府地主把我们逼急了,也可以起来造反,我们拜上帝会不就是造反成功了吗?可是现在东王威风霸道,有谁敢反抗他?北王见了他吓得屁滚尿流,将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以讨好东王,保全自己。若是真的敢说一个不字,东王立时把你打得死去活来。整天有个阴影罩住你,折磨你,随时都可羞辱你,置你于死地。孩子,还是让爸爸死了好,活着提心吊胆,比死还难受,死了一干二净,就不致连累你们了!”
“不不不!”春娥摇撼着父亲痛哭道,“若是大难临头,女儿和您一块儿死,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要自己苦恼了,女儿绝不会让你自寻绝路!”
达开也过来劝道:“丈人想得太多太偏了,女婿不是北王。东王威风过头,迟早总有倒台的一天。就不能再忍一忍,熬过这难堪的日子吗?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忍一忍吧。不要为我担忧,东王那边我会应付过去的。春妹也别哭了,吩咐厨子备酒为丈人解忧。”
玉昆暂时被留住在内院,东殿承宣官来催问过两次,都被翼王嘱咐门上挡了回去,说是:“翼王殿下身子不适,且过些时再说。”又过了两天,乃是十月初五日,承宣官来禀:“东王有请殿下赴东殿议事。”
翼王料想必是为了马夫一案,东王亲自出面来催了,冷冷一笑,将上回东殿移送过来的东王批谕藏入胸前,备下仪仗,乘轿来到东王府。承宣官引入内花厅,就是上回洪宣娇谋刺秀清的地方。少顷,东王缓步踱入厅中,面无怒意,却温和地与翼王互相拱手致礼,说道:“七弟,请坐吧,愚兄要和你商议一件事。”
达开微笑道:“四哥不必客套了,是为的燕王府马夫一案吧?小弟已将四哥的批谕带来了。”他从胸前取出那件批文,抗声道,“四哥总理国家大事,不该过问这些芝麻小事,何况据翼殿刑部查明,燕殿马夫与同庚叔、东殿典官自小在乡间嬉笑戏耍惯了,当时两人相遇不过玩笑逗乐,是那典官有了官架,怀恨在心,加油加酱,欺骗东王。小弟认为马夫无罪,燕王与翼殿刑部尚书黄玉昆更无罪,有罪的是那个诬陷好人蒙蔽东王的东殿典官。为了四哥批示责打黄玉昆三百大棍,他不愿受刑,竟然悬梁自尽。”
东王大惊道:“他死了吗?”
“还好,总算救下来了。这份批文,小弟窃以为批得不当,今天当着四哥的面把它毁了!”说罢将批文一撕两半,两眼炯炯瞅着秀清,准备迎接他的一场暴怒,一场针锋相对的对抗。
东王先听说马夫一案,不觉一愣,他已把这件案子忘了,继而见翼王侃侃而谈,说明了原委,才知自己受了蒙骗,此时恼的是自己部下的典官,及至达开撕毁公文,本是犯了目无东王的大罪,可是秀清却不动声色,徐徐取过撕成两半的批文,再一撕,扔到地上,说道:“七弟撕得好,有魄力,愚兄佩服你。原批取消,不必再谈了,这个典官我会狠狠教训他的。”
达开正诧异今天东王怎么换了一个人,这么讲理性了?忽听得秀清神色严肃地说道:“七弟,今天早晨接到秦日纲的战报,半壁山已经失守了,妖兵就要进攻田家镇,局势十分危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湖南人曾国藩,他练的湘勇和过去的妖兵大不一样,我们在他手中打了许多次败仗,丢了岳州,丢了武昌,战死了曾天养,损失了许多战船,长江水师的优势完全丧失了。我派韦俊,石镇仑、韦以德从芜湖率领援军赶到半壁山助战,谁知又败了,石镇仑和韦以德也阵亡了。看来,湘军锐气正盛,秦日纲抵敌不住,万一田家镇再失陷,妖兵就可以直下九江,安庆,太危险了。七弟,天朝成败在此一举,愚兄再三思量,惟有请你出镇安庆,指挥西征军与湘勇决战,决不能过九江一步。望你即时回去收拾,明天便乘船启行,天京已无兵力可拨,只能调拨镇守太平府(今安徽当涂市)的石祥祯一军六千人,和驻扎池州府(今安徽贵池县)的赖裕新部四千人去安庆,再从安庆抽调石镇吉部四千人同行,现只有凭你的胆略和军事才干,去挽回危局!”
达开听说西线战场如此危急,而且自己的堂兄勇将石镇仑也战死了,不禁悲愤含泪,慷慨决然道:“四哥放心,小弟明天就启行,决心为战死的弟兄们向妖军讨回血债,把战局扭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