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五马分尸,北王杀兄媚杨

“天父降凡”之后几天,北王韦昌辉轻装简从,只带了十名侍卫,骑马来到翼王府,翼王大开正门迎接,笑道:“六哥怎么轿也不坐,骑马来了。”

昌辉笑道:“连朝阴雨,今日放晴,出来散散心。坐轿气闷,还是骑马爽快,老兄弟还讲什么排场!”

达开也道:“是啊,今后,平常外出是可以不用大场面了。”

两人循夹道进了内院,昌辉道:“你那湖中的离岛清静得很,我们仍到岛上品茶赏景去吧。”

达开料想北王今天行踪诡秘,必有要事相告,便命侍女带了一壶茶,乘画舫来到岛上。进了绿波亭,侍女斟了茶,翼王挥手命她退下,说道:“六哥,今天出游,恐怕未必全是为了散心吧?”

昌辉向亭外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无人,侍女已经下到船中等待,便长叹一声,说道:“老弟,你听说四哥假借天父名义,要打二哥吗?”

达开大惊道:“却不曾听说,那是为了什么?”

昌辉说了经过,达开沉默了半晌,忽地竖眉怒目以拳击桌道:“杨秀清欺人太甚!”

昌辉俯身过来轻轻说道:“我今天过来,就是和你商量这件事。上次我挨了打,你来看望,我就提出由你我二人,再加上秦日纲,三人的兵马联合起来包围东王府把东王罢黜了,以根除祸患。那时你说还不到时候,因为须有天王密诏,方才师出有名,而天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轻易给我们密诏除去东王的。这一回二哥受的刺激极深极重,一定把姓杨的恨之入骨,趁热打铁,向他提出君臣联合除杨,总该是时候了吧?”

达开熟思了一会,摇摇头道:“天王几乎挨了打,一定对杨又恨又怕,可以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不过目前关键还在于发动反杨的兵力,我们两人的直属部队,如韦俊、韦以德、石祥祯、石镇仑等,都在西线,留在天京的不多,秦日纲又调到安庆去了。天京城外兵马归东王的族弟杨辅清指挥,如果我们从城外抽调自己人进城来袭击,这一路上风吹草动,就会被发现,怎能轻易进城?所以依小弟之见,目前除去杨秀清的时机仍不成熟。”

昌辉不耐烦道:“七弟,你思前顾后,顾虑也太多了。那末你说说看,须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把杨秀清除掉?”

“我的意见,一要取得天王除杨密诏,二要我们两人中有一人能脱身去京外领兵,然后突然带兵乘夜进入天京城,包围东王府,逼迫杨秀清下台,二者缺一不可。”

昌辉想了一下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们现在没有出京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妨灵活变通一些,就由秦日纲带兵来京,里应外合,一样可以除去那个姓杨的。”

“秦日纲带兵虽勇,有时不免粗心,总觉不甚放心。”

昌辉不悦道:“七弟,你没有吃过姓杨的苦,不知道事机的紧迫,他这回要打二哥,是我求了情,寄下了我的一顿杀威棒还不曾打哩,不知何日又会降临到我的身上,所以事情进行得越快越好。今天和你谈过了,我回去就和二哥去说,取得密诏后,立刻差心腹去安庆见日纲。”

达开道:“六哥,既然你定要一试,那就先探明天王的态度。他这个人缺少决断,虽然受了奇耻大辱,未必就肯冒险和杨对敌。因为维持现状,仍可做他的天王,若是失败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性命都贴了进去。我们两家也是这样,因此不可不慎,你去见天王,太显目了。天王府中耳目众多,传到了四哥耳中,即使不知谈话内容,也惹他起疑,不如托宣娇进府去悄悄转言,可以不露痕迹。”

“那也好。”昌辉道:“拜托七弟妹(春娥)去和王姑说一说,尽量说服二哥下决心。只要密诏下来,就派人去安庆见日纲。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拼却性命和杨秀清斗一斗,总比被他打死痛快一些。”

昌辉在翼王府饮酒叙谈了一会,方才辞去。达开回到内院和春娥说了,春娥担心道:“北王太鲁莽,这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毛毛躁躁,太危险了。你怎不劝他耐心再等机会?”

“我劝了,他等不得了,你要体谅他骇怕再挨打的心情,实在是度日如年啊。我料想天王不会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不过安安北王的心罢了。明天你就去和宣娇说一说吧,六哥一定急着等回音哩。”

过了几天,宣娇来翼王府,密密地告诉达开夫妇:“进了二哥行宫,身前身后总少不了有几个女官跟着,也不知谁是内奸,好不容易把她们甩开了。和二哥谈了一会,二哥心事重重,只听不语,我急了,说道:‘二哥,他们在听回音,倒底行不行,你得开口啊。’你猜他怎么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不行啊,太冒险了,那个人不是轻易推翻得了的。与其除恶不成,反受其害,还是忍受下去吧。’二哥为难得很,不要勉强他了。”

翼王心情沉重地叹道:“是不能轻举妄动啊,北王那边我会去告诉他的。可叹我们建国才四年,内部竟分裂到这样。当年的盟誓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宣娇道:“二哥太懦弱了,你和北王撇开他,自己动手吧。东王府又不是铜墙铁壁,不要顾虑太多,早下手早太平!”

达开沉痛地说道:“我们迟早会动手的,纵然家破人亡,也在所不计。这不仅是为了维护天王的威权,更要紧的是,不能让杨秀清把我们亲手缔造的太平天国毁了!”

北王听说天王不愿意下手除杨,不禁沮丧叹息,愤愤地向翼王道:“二哥太不中用了,害怕东王到了这个地步!当初我在金田村时,就因为受到官府和乡里恶绅的排挤陷害,为了保全家门,才参加了拜上帝会起义反清,那时有教主和上帝会诸弟兄帮助我,生活在拜上帝会的大家庭中,团结一心,互依互助。谁知如今定都南京,我们温暖的大家庭却变了,变得异常地冷酷无情。受到东王迫害,天王竟不能为我解忧,我感到太孤独了,又好像回到金田村的时代,日日生活在忧惧之中,朝不保夕。我预感那个人迟早会再找我的岔子,他连天王都要打,还有什么兄弟之情!哼,我等着吧,等着再有大难临头,可是只要有一口气,只要机会来了,非除去杨秀清这个恶棍不可!”

达开安慰道:“六哥不要太忧虑了,万一四哥和你过不去,赶快差人和我说,我会赶来解救。”

昌辉握住达开的手道:“七弟,东王霸道,天王难以自保,我们两人只能联合起来自救了。你的好意,使我感激。可是这只能秘密地进行,不能让那个姓杨的觉察。否则他会为了拔除我们对他的威胁,而毫不容情以莫须有的罪名先向我们下手的。”

达开走后,昌辉夫妇忧忧郁郁地熬到了这一年的八月,忽然又是大祸临头,这天,东王把北王召去,一脸怒气,严厉地责问道:“国宗韦立在外欺压良民,胡作非为,你知道吗?”

韦立是昌辉的堂兄,在家乡时也是殷实富户,少不了也有重利盘剥佃农的地方。昌辉带兵,合族从军,他也跟出广西,一家人死了一半。他好不容易留下性命,总算到天京后封为闲散国宗,位在检点之上,没有多大本事,却识得几个字,安插在删书衙,居然删改起孔圣人的书来了。他习性未改,仗着北王的威风,好占便宜,谁知正好碰上东王的虎牙!当时昌辉不知韦立犯了何事,惹得秀清火气如此之大,一定是韦立的祸闯大了,急忙跪下道:“小弟肚肠嫩,不曾管教好族中弟兄,望四哥指点。”

秀清脸色铁板冷笑道:“恐怕不是管教不好,而是有意放纵他们为非作歹吧?”

“小弟不敢,小弟不敢!”昌辉慌忙分辩道,“其实小弟与韦立很少见面。”

“这个我不管,此刻韦立在我东牢之中,我把他交给你,由你发落,事完了,写个帖子给我知道就是了。”

秀清傲然离去,留下一股阴森森的杀气,使昌辉木然长跪,心惊胆战地不敢起立。忽听得脚镣嚓啷啷一步一响走近花厅来,昌辉才醒过来,站起身子踏出厅去,恰见韦立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被东牢的兵士押了过来,看见堂弟韦正,还以为是保他出狱的,连忙跪下哭道:“兄弟,哥哥冤枉,快救救我吧!”

见到这个给他惹祸的堂兄,昌辉怒气直冲,顺手一巴掌,骂道:“好不晓事的东西,在外胡闹,还喊冤枉?把他交给北殿侍卫,看我收拾你!”

韦立大吃一惊,不料兄弟也翻了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却不敢作声。

昌辉把韦立押回北王府,此时天王府已扩建完成,天王迁往新宫去了,北王府依然回复原来的排场。北王下轿进府,便吩咐承宣厅:“速速开听事处,把韦立带进堂去,侍候本军师升堂审问,不得释放,也不许任何人前来求情!”

那个韦立,北王府中承宣官们谁不熟悉,听说有事犯在东王手中,惹得北王殿下生气,都为他捏一把汗。韦立央求道,“不得了啦,殿下动气了,老兄弟们快给我送个信给老太爷(韦元玠)和王娘,托他们快出来讲个情!”

昌辉迳自来到听事处大殿,拍着案桌大呼:“快带韦立上殿!”

可怜韦立知道韦正惧怕东王,少不得轻罪重判以讨好杨秀清,几十几百大棍是决计逃不脱的。因此拖着沉重的铁镣,有意慢吞吞一步分作两步走,希望内院赶快有人出来搭救。然而堂上一叠连声地狂呼催促,内院还没有人出来,韦立不得不进了殿,见韦正满脸杀气,两旁司刑兵士早已执了大棍侍候,韦立吓得浑身发抖,扑通脆在地上,哀求道:“好兄弟!”

“混帐,还敢称呼兄弟!”

“不,不,殿下,求您看在同祖面上,饶恕我这一遭,免打了吧。”

“你惹恼了东王,可见事体非小。快从实说明首尾,待我发落。”

“我说,我说。”韦立结结巴巴地说道,“进了天京,好的房子都被人占去了,还是俊弟(韦俊)指点我占了一所小小的院子,不过七八间屋。我是国宗,自有随身的侍从仪仗,哪里够住!前些日子我相中了汉西门内一处大宅院,有房屋三十五间,是清妖一个道台的住宅。破城时,老道台一家大半自尽死了,那宅子被我军一名管骡马的天朝典官占了。他用不了那么多房子,我送他几样珠宝,和他对调了屋子。”

昌辉听来不过是一件小事,不知东王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其中必有缘故,便问道:“调屋的事果真是两厢情愿吗?”

“不瞒殿下,那个典官见我是北殿国宗,本不情愿,可是不敢得罪,只得答应了。”

“原来是你强占别人的屋子!”

“殿下,真正强占的不是我,我刚刚在那家大门上贴了‘国宗韦府’,准备第二天搬进去时,却不料有人抢先一步,撕去我的纸条,赶走那名典官,强占了那座屋子。”

“是什么人?”

“是东殿一位小王娘的家人。”

昌辉大吃一惊,原来是韦立惹上了东王的小妾,不禁拍桌怒道:“好大胆,必是你得罪东殿的人,快说!”

“殿下,这不能怪我,是他们占了我的屋子,第二天我搬去时,当然不答应,两下里打了起来。我们人多,把他们赶跑了。后来,东王就派人把我抓去关进了东牢。实在不是我的过错,求殿下看在嫡堂兄弟面上,向东王求个情把我放了。或是稍稍打几棍子给东王平平气,那所房子我也不要了,让出来给东殿小王娘的家人,认个错,总可以了事了吧?”

昌辉听了,又气又急,韦立竟敢和东王宠妾家人抢房子,还打了他家的人,怪不得东王这么恼火,他把韦立交给我办,明里是照顾我的面子,实则是要借我之手杀人,免得他被人议论是他东王杀了北王的堂兄,说出去不好听。这件事非杀韦立不足以平东王的气,我能忍心杀自己的堂兄吗?族中人岂不把我骂死了!然而不杀能行吗?他进恨两难,不由得拍桌大骂:“韦立,你这个该死的糊涂虫,你竟替我惹了祸!你以为偌大的案子,打几下棍子就能敷衍过去了吗?”

韦立哭道:“殿下,我不该给你惹祸,不能使你为难,你就放手打吧,打几十下,几百下都由你。”

“哼!”昌辉急得浑身冒汗,白皙的脸上由红转青,擂着桌子厉声道:“韦立,放明白些,别想还能活命,你今天非死不能赎罪!”

韦立放声大哭了,连连碰头道:“殿下,救救我吧,打多少棍子都可以,只给我留一口气,一家老小还指望靠我过日子哩。”

昌辉额上青筋突出,心脏猛烈跳动,满脸油汗,神情紧张到了极点。他恨恨地咬着牙暗想,纵然杀死了韦立,解了东王之恨,但不能表明我对他的忠诚恭敬,仍会使他怀疑我平日教唆亲属部将蔑视东王,仇视东王,才致于发生抢屋打人的事。那么怎么办呢?他迅速转动心机,惟有在“杀”字上用极刑,对韦立五马分尸,虽然对不起这位堂兄,也将为世人所咒骂,但是一定能使东王欣然,以为韦正是个胆小无用的人,对他东王畏惧如此之深,何必还用忌惮警惕。姓杨的放松了防范,将来才能伺机下手。昌辉打定了主意,用残忍的目光逼视着韦立,厉声道:“韦立,你咎由自取,休怪我无情。你死之后,你的眷属我会照顾的。”说罢大喝道。“来人,把韦立推出去五马分尸!”

韦立大惊,索性一屁股坐在水磨方砖上,挥着眼泪鼻涕,指着昌辉大骂道:“好一个奸险无情的韦正,我犯了什么大罪,你要把我五马分尸!无非想讨好东王,讨好那个小妖精,就把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你这个韦氏门中的败类,我今天和你拼了!”

说罢爬了起来,带着脚镣手铐便向韦正冲去,韦正迅速起身避开,大呼道:“带走,带走!”说罢转身便往屏风后面走去,谁知老父韦元玠由童子搀扶了拄着拐仗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身后跟着北王妃吴氏,拦住他的去路,怒道:“我听了多时了,韦立是我的胞侄,罪行也不过如此,你怎么可以拿他五马分尸?你将来还想进韦氏宗祠吗?快快改判,打他几下就是了。韦立和人家占房互殴,两方都有不是,你执掌的什么刑法,竟判他死罪!竟是五马分尸!”

昌辉皱眉道:“爸爸,这里是儿子处理政事的地方,家属不得进殿,您老人家怎么闯进来了?韦立的事,儿子也是不得已,慢慢再和您说,您就别过问了,快回内院去吧!”又怪三妃道,“怎么你也出来了,天朝的事,不许女人过问,快扶了老爸进去吧。”

韦立见两位救星来了,更是号哭着大喊道:“二叔,弟媳,快救救我,昌辉要把我五马分尸去向东殿献功哩!”

昌辉怒向司刑兵士道:“快把韦立带下去,谁不执行,就要谁的命!”

元玠也发怒了,大喝道:“住手!谁敢带我侄儿走!”

说罢跌跌冲冲便向韦立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侄儿呜咽道:“大侄子,你若死了,我怎么对得住我那死去的大哥,昌辉现在高高在上,已经六亲不认了!叔叔和你一起去死吧。死了干净!”

昌辉跺足道:“你们去闹吧,莫不是想闹得我这条命也搭了进去,大家有什么好处?”

吴氏王娘过来劝老人放手,司刑兵士也来拉扯韦立,韦立扳开老人的手,哭道:“叔叔,我想穿了,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死了,保住韦氏一门,死也值得。”又跪下来向元玠诀别道,“侄儿死了之后,侄儿一家全托叔叔和弟媳照应了。”

韦立终于被带走了,元玠望着侄儿踉踉跄跄远去的背影,心痛如割,一阵眩晕,昏厥了过去。北王府外广场周围人山人海,观看北王府用刑。读过史书的人知道,古代有五马分尸的酷刑,却从未见过。他们踮足伸颈从人缝中观看。只见人犯韦立的头和手足被绑在五匹马上,行刑士兵马鞭一甩,五匹马惊跳起来,各自向前奔逸,一声惨号之中,韦立尸骨分裂,血肉横飞,顿时惨死了。府内,国伯韦元玠,也在同一个时辰因脑溢血,再也没有醒过来。昌辉在老父灵床旁捶胸痛哭道:“我该死,我不孝,我杀了堂兄,气死了老父!我是韦氏门中的不孝子孙。天朝昏暗到了这个地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