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千里东征,石达开扬威华夏

清朝咸丰三年,亦是太平天国癸好(即癸丑)三年,公元一八五三年正月初二日,数九寒天,朔风凛冽,太平天国水陆大军十万,携带家属亦有数万人,号称五十万,自武昌陆续出发东征。战船五六千艘,每船配有管长一名,圣兵六名,牌尾三名,总计水兵十名。旌旗飘飘,锣鼓锵锵,震荡得山谷轰鸣,江水沸扬,舳舻相接,漫天蔽江,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何等威武,何等雄壮!

水师中间一艘高大的楼船上,飘扬着前军主帅“真天命太平天国左军主将翼王石”黄绸大旗,楼面甲板上放了两张高背大椅,江上狂风呼啸,寒气逼人,椅上披了虎皮褥子,王府侍卫数人佩刀环卫,中间坐着裘袍风帽一身通黄的翼王石达开和身披织金缎百子图“一扣钟”灰鼠皮斗篷的王妃春娥,她的身后站了两名侍女伺候。春娥在武昌攻城战时养下了第二个孩子,因为太平军连战连捷,取名“胜科”,已经满月了。王室之家,今非昔比,虽然春娥奶汁充足,仍然雇用了奶妈,把孩子交给了奶妈哺乳。

达开潇洒儒雅,神采焕发,放眼望去,一艘接一艘,装置了大炮载满了士兵的先锋船舰,正在顺风顺水下驶。那上面的战将有天官正丞相秦日纲,指挥罗大纲,赖汉英(天王妻弟)。他的视线又移向夹岸,青山茂林,水湾村舍,北岸陆师有春官正丞相胡以晃的兵马,南岸陆师则由地官正丞相李开芳、天官副丞相林风祥统带,尽是太平军的精英,金田起义以来百战之余的良将,都由他翼王统一指挥。他已经召集众将举行过东征会议,下达水陆各路兵马的行军路线,北路军主攻蕲州、安庆、和州、江浦,南路军主攻九江、池州、铜陵,芜湖、太平,水师则主攻湖北广济县老鼠峡及对岸下巢湖的清军第一道江防,安徽小孤山江面的第二道江防,当涂县大小梁山之间的第三道江防,力争于一个月内先头部队会师南京。

当翼王离开武昌时,与东王、北王率领众将至关帝庙行宫向天王辞行,天王殷殷叮嘱他道:“达胞,天父天兄佑吾,吾弟此行必能成功。望你善抚将士,爱恤士民,城下之日,不妄杀,不扰民,吾当在此听候捷音。一旦拿下南京,便发驾东行,预料相见之日不远了。”

辞出之后,东王与北王送至江边码头,东王执了翼王的手说道:“七弟,我以全军精锐交付与你,反清大业,成败在此一举。清妖虽然一败再败,究竟主力未丧,沿途妖官层层设防,亦须留意,攻破南京,当为吾弟庆功!我与六弟的后军亦将随后启行,为吾弟声援。”

翼王道:“四哥放心,我军先声夺人,妖兵纵然顽抗,亦不会有大的战斗,四哥但等捷报吧。”

北王也执了翼王的手嘻嘻笑道:“七弟,你这一回的先锋军可不比西王那时候的二三千人,你统带了六万大军,又分南北两路陆师,中间水师浩浩荡荡,且不是仅仅攻打一个城池,沿江大码头九江、安庆、芜湖,南京等处几十个地方都靠你们去收拾,确确实实是任重而道远。五哥不在了,这副重担非你来挑不可,六哥只能眼睁睁羡慕你建立不世的功勋,哈哈!老弟登船吧,南京见!”

达开心绪激奋,回想生平志向远大,自幼酷爱史籍与兵书,渴望有朝一日也能为当世的良将,推翻清朝,重整汉家衣冠。今日担当六万大军的主帅,率军东征,眼看半壁江山即将光复,多么令人高兴,他豪情勃发,不禁低低吟哦起岳飞的《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收复中原,填写《满江红》时,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而他——翼王石达开,还只二十二岁哩!

春娥瞟了一眼达开,嫣然笑道:“七哥好兴致,在做诗了?”

达开笑道:“我是在吟诵民族英雄岳飞的一首词哩,你听说过岳飞吧?”

春娥笑道:“岳飞大战金兵,谁不知道,可惜他被秦桧害死了,若是他活到现在,可不会有人害他了。”

达开愣了一下,忽然苦笑道:“是啊,现在我们太平军将士,都是在继承岳少保未竟的事业。我们的时代和南宋初年大大不同了,反清建国是我们上上下下一致的主张,岳少保冤死的悲剧,绝对不会再现了。”

江水滔滔,长空寂寂,惟闻风声水声,直送翼王的水师东下。两天之后,兵临黄州城下,这里是北宋苏轼曾经贬谪过的地方。现在江边尚留有“东坡赤壁”遗迹。水师先遣船上炮声隆隆,打破了大江之上两天来的宁静。才闻炮声,黄州城内官兵就逃散一空,这是一场没有战争的战争。接着是北路军胡以晃部攻克了蕲水,与水师在蕲州会师,胡以晃上帅船见了翼王大笑道:“翼王殿下,这一路打来如入无人之境,不曾见到一名妖官妖兵,这哪里是打仗,只在赶路罢了。”

达开亦大笑道:“满清大妖头气数尽了,看来我们跳出浔州山区,闯荡到这么广大的天地中来,路是走对了。”

接着,水师来到广济县境老鼠峡和对岸的下巢湖之间,这里江面较窄,清军寿春镇总兵恩长统带绿营兵三千多人架起大炮驻守两岸,翼王命令水师开炮轰击,南北两路陆师则绕到清军背后发起攻击。一阵掩杀,清军淬不及防,几乎全军覆没,那位总兵大人无路可逃,投江自杀。两江总督陆建瀛奉旨担任钦差大巨,率兵驻守下巢湖三十里外的龙坪,听说官军溃败,也逃回南京去了。

这以后南路军不费力气拿下了九江,清军两千多守兵一哄而散。过去不远是诗人陶渊明曾经做过县令的彭泽县,水师几十个侦察兵上岸去看看,就把城中官兵都吓跑了。太平军舍去彭泽,来到清军江防要塞小孤山。江中孤峰兀立,与南岸彭浪矶相对。江水流到这里,突然被孤峰突石阻束,形成瓶颈状态,汹汹江水争先恐后向这条狭窄的航道中涌去,形成湍激澎湃的急流。据说,海潮到了这里,都被挡了回去;因此元朝年间在山上立了一根铁柱,上铸:“海门第一关”五字,可见这是一处极为险要的江上门户。若有不怕死的勇士守在山上,枪炮齐放,水师要拿下它,是要经过一番恶战的。达开亲临甲板指挥战斗,王妃春娥不放心,也披了斗篷站到船头上来,提心吊胆地观战。太平军的战船行近孤山,罗大纲奋不顾身站在船头上指挥战士向山上发炮猛轰,然后驶船靠近山脚。一船船兵士们,像猛虎似的登岸向山上扑去。实在奇怪,山上本该早就发炮轰船的,却声息全无,不见动静。达开喃喃道:“大概也都逃光了!”

不多一会,只见弟兄们登上了山顶,举枪挥旗高呼:“翼王殿下,我们拿下小孤山了!”

原来带兵防守小孤山的安徽臬台(按察使)张熙宇听说太平军将到,已经逃到桐城去了。

达开吩咐将船靠上前去,向兵士们挥手祝贺,春娥松口气道:“上帝保佑,我还以为会有一场血战哩。”

达开想上小孤山一游,春娥拦住道:“弟兄们刚登上山,还不曾细细搜索,说不定还有来不及逃走的妖兵,万一狗急跳墙,不可不防。还是等到打下了南京,约了宣姐再来游玩吧。”

正月十七日,北路军进抵安庆,才一交锋,守军七千人便四散溃逃。胡以晃率军进城,安徽巡抚蒋文庆吞金自杀,总兵王鹏飞带领残部逃往桐城。这以后几天中,太平军顺江而下,清兵非逃即降,连克池州、铜陵、芜湖,才在当涂县城西南三十里处东梁山与对岸西梁山之间,遇到了清军福山镇总兵陈胜元的抵抗。东西梁山隔江对峙,合称天门山,临江陡立,航道较窄,亦是一处江防要地。翼王善于集中兵力于一点而突破,他估计清军防守重点在东梁山,命令水师战船循东航道而行,集中炮火轰击东梁山上的守军。山上清兵被太平军的威势所吓倒,略略发了几炮敷衍,便纷纷溃逃,陈胜元中炮落水而亡。这以后太平军一路顺风,南岸克太平州,北岸下和州。正月二十九日,南路林凤祥、李开芳部,率领陆路先头部队进抵南京西南郊,扎营二十四座。次日,李开芳带领数百人占领雨花台,在报恩寺塔上安置了大炮,炮口对准城中。同一天,水师罗大纲的先锋战船,亦已赶到南京江面。自武昌出师以来,水路全程一千四百余里,为时恰恰一个月。用兵神速,尽在翼王掌握之中。

翼王率水师大队于二月初三日驶抵南京,战船数千,布满了从江心洲南端大胜关直至下关仪凤门外的江面,威威赫赫,绵绵密密,东眺西望,不见尽头,这是太平军兵力的极盛时期。楼船下锚泊定,立即命侍卫分头传令,水陆众将明日来船上部署分兵攻城,他与王妃站在甲板上观看庞大的水师阵容。武昌出师时,战船绵亘于漫长的江面,如今拥挤在一起靠泊,益发显出多得无法计数,不觉为之陶醉,豪迈地向春娥道,“如此堂堂水师,何愁不控江扼湖,使长江为我禁区,洞庭、鄱阳为我内湖,沿江一带城市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春娥笑道:“金田扯旗时,何曾想到有这一天!”

达开道:“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哩,明天军事会议开过之后,就要攻城了,不消几天就可以拿下南京城!”

忽见一艘大船挂着王府黄旗,徐徐驶了过来,船上数名王府侍卫,大喝大叫着排开众船,驶近了楼船,一位身穿明黄色绣花袄裤的贵妇人从舱中探身出来,侍女为她披上黑色披风,仰首向楼船上的翼王夫妇招了招手。春娥也立即挥手笑迎,说道:“七哥,宣姐来了!”

达开笑笑挥了挥手,即命侍女下楼船扶西王妃跨过船来。宣娇迈步上楼,喊道:“老天,老天!这一个月的水路,憋得我难受极了,今天才算舒舒身子!”又埋怨道:“你们这艘楼船多舒服,也不邀我过来活动活动。”

达开道:“宣妹,过几天拿下南京城,要多大的房子就有多大的房子给你住,只怕你住不了。”

宣娇道:“且慢说进城以后的事,我今天是特地过来向你请战的。永安突围之后,把我供作了王妃,没有好好打过仗。攻打南京城,也算我一份,让我上岸去指挥一个炮兵阵地,把妖兵打得落花流水,等到破了城,我也跟了头队弟兄,一块儿进城去活捉大妖头!”

达开大笑道:“宣妹还是这个豪爽脾气!可我不能答应你,若是你一旦被弹片擦伤了,怎么向二哥、四哥交代?他们问我‘谁让你命令西王妃上战场的,’我怎么回答呢?”

“就说是我自己要去的!”

春娥来给丈夫解围,笑着劝道:“宣姐,不但七哥不敢答应你上战场,下面的将军们哪个敢收留你这位自告奋勇的王妃娘娘?说不定还要派一队藤牌手把你团团保护起来。那样,你也看不到前面的南京城了,还能放炮吗?”

宣娇也笑道:“做什么王妃,真不如原来在贵县做姑娘时自由自在。”

达开夫妇邀宣娇进了前舱坐下,达开道:“宣妹,这次离开武昌时,二哥曾经关照过,打下南京城,要为西王、南王选留两座像样的王府。还说,要封南王的儿子冯小云为幼南王,西王的儿子萧有和为幼西王。世世代代,尊隆西王和南王后代的地位,以表示对于开国功臣的追思,将来的西王府一定会格外辉煌。”

宣娇撇撇嘴道:“萧有和究竟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虽然看在死人的面上想欢喜他,可是隔了一层肚皮,就是欢喜不起来。现在他小,交给仆妇照顾,不用我烦心。将来到了十七八岁成了亲,算是王府的主人,恐怕不见得事事听话,就有气受了。那时候我就住到尼姑庵去,青灯古佛一卷经,了却残生,谁叫我的命苦哩!”说罢怨嗔地朝达开睃去,眼圈儿红红的,竟是伤心起来了。

达开低下头默默无言,心中却为宣娇惋惜。春娥瞧瞧两人都不说话了,知道他们又勾起了辛酸苦涩,而又永远无法弥补的旧情,也不禁为之叹惜,勉强笑了一笑,岔开道:“宣姐想得太多了,孩子再大,也是小辈,还不是听大人的话,何况你又是王姑,若是萧有和大了不孝,请天王把他叫去训一顿,还不乖乖地服罪了。”

宣娇又狠狠地冷笑道:“刚才我不过说说气话罢了,我宣娇天不怕地不怕,还能为了一个毛孩子去做尼姑?那时候我先把有和打一顿家法板,再撵出了王府,看谁能说个‘不’字!”

达开这才收拾起感伤的心情,打叠起精神说道:“宣妹放心吧,有和这孩子很老实,哪会有那样忤逆的事情发生,不要无事寻烦恼了,从武昌到南京一千多里江面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了,还不该高兴!”

次日早晨,三军主将齐集翼王楼船前舱举行军事会议,水师将领秦日纲、罗大纲、赖汉英先到,大胡子罗大纲上了甲板就叫道:“殿下,水师这回打到南京,没事干了。我们这些旱鸭子成天坐在船上都闷坏了,该让我们上岸逞逞威风吧?”

达开笑道:“攻城的时候,当然用得着你们上岸主攻。可是别以为水师没事了。镇江、扬州还要去收复,才能巩固南京的外围。武昌以下这许多城池我们都是一扫而过,因为兵力有限,没有分兵驻守,得了南京,还要抽出人马回过头再去西征,能离得开水师吗?”

罗大纲拍拍脑袋道:“我这副特大的身坯,猫在船舱里,实在是委曲了。”

秦日纲嘲笑道:“这事好办,给你造一条特别高的楼船就是了。”

达开道:“大纲莫急,今后水师交给唐正才管,用不着你们陆师整天呆在船上,临时奉了军令出兵,须走水路的才乘船去。我料定今后满妖头也会建立一支水营来和我们争夺长江,所以水师还须大大加强,要有大船,可以装载重炮和大批士兵,冲击妖舰,也须有机动灵活的多浆小船,便于冲锋陷阵,无风的时候也能逼近敌船,纵火焚舟。因此,今后要从陆师中挑选勇敢的懂水性的弟兄到水营中去。陆营和水营好比太平军的左右翅膀,缺了一个就飞不上天了。”

罗大纲咂吧着大嘴,似乎在回味翼王的训示,一拍大腿,喊道:“殿下,我通了,两个翅膀,一个不能折。我的部下也有懂水性的,我罗亚旺不自私,先从我的军中挑选吧。”

正说着,胡以晃从北岸渡江过来了,他破家从军,掩护过教主和南王,又是平南县教徒首领,是拜上帝会的大功臣,所以封他为众丞相之首——春官正丞相。太平军的官制与历朝不同,初期五王才是真正掌握军政实权的宰相,东王则是首相,至于其他春夏秋冬诸官和天官地官丞相不过徒有丞相之名,实际是带兵将领的最高官衔罢了。以晃上了楼船,此刻非昔日在花洲山人村可比,太平天国的封建等级制度非常严格,众将见了诸王都得长跪请安,以晃也向翼王行了礼,又与秦日纲等见礼之后,方才以平稳的口气询问道:“殿下,这回南京攻城,有我们北路军的份吗?”

翼王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次之。我们这一路来,妖官妖兵早被我军吓破了胆,士气涣散,谁再肯卖命守城?长沙攻城失败的事绝不会再现了。只须地道挖成,炸药一响,城就破了,无须大军攻城。北路军不必过江来了。”

“是,遵殿下将令!”以晃老练沉稳,并不想和他人争功攻城,反而闲闲地和翼王说起北路军攻入安庆的经过。

南路军林凤祥、李开芳是最后到来的,两人都只有二十七、八岁,李小于林一岁。林凤祥是贵县起义元勋,声名早著,李开芳原在杨秀清手下,常与林凤祥并肩作先锋,因为克复武昌时有功,秀清偏护私人,将他升为地官正丞相,反居凤祥之上。开芳好露锋芒,不如凤祥沉稳,见了翼王便拍着胸部叫道:“殿下,我已在雨花台报恩寺塔上架起了大炮,一声令下就可轰城,攻城的事由我们南路军包了!”

日纲、以晃、微笑不语,罗大纲却跳起来道:“不,不,你们走陆路,累了,歇歇吧。攻城小事一椿,交给我们水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什么包不包的!”

李开芳还要争,翼王挥手阻止,命众将进舱议事,达开简略回顾了武昌出师以来的战争得失,褒奖了有功将士。然后,凌厉的眼锋环视了一下众将,厉声道:“现在我命令:进攻南京之战即日开始,命水师进攻北城仪凤门(此门在秦淮河口,处于今挹江门与定淮门之间,后改名兴中门),南路军进攻南城聚宝门(今中华门),要求十天内占领全城。得手后,以城中鼓楼为界,分别搜索肃清城内残余和隐藏之敌,务求保障天王进城时绝对安全。妖军士气涣散,毋须过多兵力助战,北路军负责扫清江北岸江浦、六合一带残妖,巩固南京北岸防御。至于城内各个衙署,都须在天王驾临前肃清奸细修饰整洁,以备天王与百官使用,此事着令赖汉英办理。以上命令立即执行,不得延误!”

众将肃立道:“遵翼王将令,立即执行!”

翼王一摆手,众将坐下,纷纷问道:“殿下,拿下南京之后,下一步打哪里?是北伐吗?”

翼王道:“不,下一步先把镇江、扬州拿下来,巩固南京外围。”

罗大纲因为是半途从天地会过来的,虽然战功显赫,东王只给他做个指挥,比丞相低了两级,他却不在乎,只要有仗打,就来了劲,当时乐得眉开眼笑,大胡子一耸一耸,抢先道:“翼王殿下,打镇江、扬州有我的份吗?”

李开芳也争着道:“殿下,还有我哩!”

翼王笑道:“别争,今后的仗有得打哩,南京安定之后,就要抽出凤祥、开芳、大纲三军去攻打镇江、扬州,什么时候出兵以后再定。依我看来,镇扬之战也算不得大仗,向荣那个老混蛋从广西跟到武昌,打不过却总是缠得你不得安宁。这一回料他也会为满大妖头卖命,赶到南京来和我们胡缠,这次可不能放过他了,否则心腹之患,威胁太大。诸位兄弟准备消灭妖兵这股主力吧,不把向荣干掉,无论北伐西征都有后顾之忧。”

胡以晃连连点头道:“翼王英见,在武昌时,东王谈起拿下南京便出兵北伐,恐怕先须歼灭了向荣妖军,才能有足够的兵力北上。”

罗大纲咧开胡子嘴傻笑道:“向荣妖兵有两万多人,我们先锋军水陆合计六万人足可对付他了。这个老冤家,这一回可要送他去见阎王了!这样的大仗,打起来才痛快。”

秦日纲道:“虽然痛快,究竟妖兵人数众多,还有那个叛贼张国梁在里面,攻打起来也须费点精神。”

翼王道:“当然,困兽犹斗,必须做好恶战的思想准备,大意不得。今天先大致说说,向荣是否跟了过来还不清楚。来了,如何打法,等东王来了,商议之后再定。眼前先把南京城完完整整地拿下来。弟兄们进了城,不许纵火,不许掳掠,要知道南京城可能作为天王和百官的驻地,百姓都是我们的子民,要加意爱护。”

众将都道:“明白了,一定遵令行事。”

次日南北两路土营士兵分头开挖地道,二月初十日上午,仪凤门附近炸药首先引爆成功,炸毁城墙两丈多宽,预先埋伏在城外静海寺一带的罗大纲部头队敢死队五百人,奋勇冲入缺口。进城之后,分兵两路,一路向南冲向鼓楼,一路沿城墙根东进,以切断清军官员东逃出城的退路。他们经鸡笼山至小营,准备两路会师于大行宫两江总督衙门,活捉总督陆建瀛。东路的敢死队冲得快,当他们由小营向西至督衙后门黄家塘时,恰巧遇见陆建瀛坐了八抬绿呢大轿,从后衙出来,打算经东面的太平门逃出城去。太平军士兵欢声大呼,一把揪出吓得发抖的陆建瀛,赏他一刀,砍断了头。这时南京城中尚有旗兵和绿营兵五千多人,本来商定由江宁将军祥厚率旗兵守北门,陆建瀛率绿营兵守南门,现在北门破了,陆建瀛被杀,南城各门的守兵亦纷纷逃散。林凤祥、李开芳率士兵架起云梯登城,打开城门放大队入城。北路二队人马,亦由秦日纲、罗大纲等率领攻进城来,南北两路将士,合力攻破了死守在原明故宫的旗营防城,杀死将军祥厚,各军逐街逐屋搜索出了不少隐藏的清军残兵,次日全部占领南京城。

翼王出了安民告示,并下令各军撤至城外,一来必须占领外围险要据点,拱卫南京,二来免得兵多扰民。只有赖汉英带领少数士兵入城维护治安,派兵驻守各处衙署。二月十七日,东王与北王的后军水师,护卫天王御舟来到南京,天王召见了翼王与各路将领,嘉勉他们的战功。东王当时决定林凤祥、李开芳、罗大纲三支人马在两天内开拔,进攻镇江,占领后由罗大纲驻守,林、李两军渡江攻取扬州,然后在扬州待命,所遗南京城内阵地由秦日纲率军接防。

次日,翼王陪了东王、北王进城巡视,登上太平门和聚宝门城楼,眺望城东紫金山和城南雨花台一带形势,又由赖汉英引路,一一察看了两江总督、藩台(布政使),臬台(按察使)等衙门原址,当即决定以总督衙门为天王府。

二月二十日,天王御驾自仪凤门进城,龙凤日月旗数十面开道,特大锣鼓二十对在马拉彩车上缓缓行进,鼓手蓝衣红腰带,红布裹首,挥舞飘着彩带的鼓槌,敲得锣声鼓声震天撼地。城中留下的居民,都被吸引了开门探首张望,胆子大的,便拥聚到街旁,鹄立观看。锣鼓之后是一条用五色洋绉扎制的彩龙,是在武昌准备下的,分段扎成装船,到了南京下船时拼装,全长足有十来丈,太平军战士中,很多人从小在农村中舞过龙灯,舞来配合默契,腾卷如飞。这后面是藤牌手五百名,手执藤牌腰刀,乃是天王的御林侍卫军,一色灰布衫裤,黑布裹首,草鞋绑腿;挺胸阔步,昂首向天,自是胜利者英气勃勃的姿态。藤牌手之后是一队妙龄少女,提了一对对细纱宫灯,上书“天王府”三字。然后是一名壮汉棒了一面长三角形黄绸大旗,白蜡竿顶装上箭镞形的链首,下垂短缨,绸旗两旁为锯齿形锦带腰,自上而下,直至尖端相交,绸旗正中绣上斗大的黑字:“真天命太平天国”。大旗后面是一顶象征天子威仪的黄盖伞,伞后十六名轿夫抬着一顶灿烂耀眼的金顶黄缎龙轿(赖汉英命城中匠人将两江总督的绿呢大轿匆匆改成)。轿中坐着龙袍龙冠、玉带围身的天王洪秀全,然而遵照东王的命令,为保安全,轿帘垂下。天王在轿中昏天黑地,围观的百姓,也不知轿中的天王是个什么模样。后来太平天国大权掌在东王手中,政令军令一概出于东王府,天王深居简出,拱手虚位,以致城中百姓,只知有东王,不知有天王,恶意污蔑的人便造谣说,天王并无其人,有时坐轿出行的,不过是一尊木雕偶像罢了。

天王龙舆之后,是几十顶黄绸小轿,那是王后赖氏娘娘和幼天王福瑱,还有许多妃嫔乘坐的。在这以后,又是一条彩龙,又是一队龙凤日月旗。然后是一千名太平军将士,半数步兵,半数骑兵,雄纠纠,气昂昂,举行正式的入城仪式。队伍中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还有巾帼英雄洪宣娇。

诸王和宣娇之后,又是一大批诸王眷属的轿舆。翼王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大街两旁观看的人群中有人啧啧议论:“这位穿黄袍的王爷这么年轻!”

“嘘!他就是翼王,别瞧他年轻,却是五十万大军的统帅,从武昌一路东下,势如破竹!乖乖,可是个了不起的大元帅。”

“是啊,是啊,两江制台平时那么威风,刚刚逃出衙门,就被喀嚓一刀了。”

“现在汉人当家了,但望天下从此太平了!”

翼王心潮起伏,“不错,我们千战百战,总算打出了一座汉人和各族同胞当家的江山,(太平军中有许多广西壮族和其他民族,韦昌辉就是壮族),然而任重道远,得了南京,才不过是第一步。”他望望骑马在前的东王,两肩高耸,肩背僵直如铁板一块,凝凝然,昂昂然,好像他的威严的后背也能显出无尽的威风,叫人侧目而视。达开叹了口气,不禁暗暗自语:“太平天国的前途就看他的了!”满天喜悦的心情忽地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