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祸不单行,才失了创教者和擎天柱南王冯云山,又在七月甘九日于长沙攻城战中,失去了猛将萧朝贵,相距不过四个多月。
太平军于蓑衣渡焚舟登陆后,翻山越岭,奔袭一百里外潇水与湘江汇合处的永州府城零陵县,若是得了零陵城,仍然可以取水路顺湘江而下长沙。可是太平军在全州和蓑衣渡两地耽误了十多天,清军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湖南提督鲍起豹率军驻扎永州,这倒也不在乎,一旦太平军扑进城去,说不定会把他们吓跑。无奈欲攻府城,须先越过城南的潇水,此时潇水泛滥,浮桥难搭,太平军几次进攻,都近不得城,清军总兵和春又已从南边追赶过来,太平军只得撤军南下道州,然后又辗转四百里,于七月初三日攻占湘东南重镇郴州。郴州是个大地方,水路由郴水向西北入耒水可达湘江,陆路则北上安仁、攸县、醴陵,可由东路抄袭长沙侧背。太平军曾在道州逗留了两个月,一面整休补充给养,一面扩军,湖南天地会也纷纷举兵响应,将士和家属都以为在郴州亦将停留较长时期。洪宣娇做了西王妃之后,东王不让她再带领女兵,而经过无数次的突围转移,女兵也牺牲了不少。永安突围之后,女兵队就无形解散了。宣娇住进了郴州临时西王府,想来又将在这座大屋子里闲上两个月,实在无聊,她命侍女取出腰刀来。多时未用,腰刀已经锈迹斑斑了,她细细的擦磨去了锈斑,用油布抹拭了一遍,揩干了,就势舞了一会,长叹一声,不禁回忆起和石达开并马出那帮村,在白沙墟竖旗起义时的光景。
萧朝贵去天王行宫议事去了,这对勉强凑合在一起的夫妻,成亲以后由于朝贵的忠诚热爱,事事依顺,宣娇无可指摘,只得压下对于达开的怀恋,将就着和朝贵在一起过日子。虽无欢乐可言,却也不曾有什么波折。她撇下刀,侍女收刀入鞘,宣娇头发微微散乱,由侍女为她梳理了一番。宣娇揽镜自照,镜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姣姣佳人,眉目俊秀,英气外溢,本想招一个如意郎君,并肩跃马杀敌,不料到头来嫁得一个并不知心的莽大汉。虽然他换上了王爵服饰,身穿黄布袍,腰束黄绸带,头裹黄布。婚后受她的管束,脚上也穿了布袜,比在紫荆山时的庄稼汉装束神气多了。但他究竟缺乏英武儒雅之气,而这正是宣娇所追求向往的——这只能在达开的身上寻觅到。
宣娇犹在揽镜出神,朝贵匆匆回府进了内院来了,贴身跟班照例呼喊:“西王八千岁回府!”朝贵轻声叱责道,“吩咐你们别喊,别喊,莫惊吓了王妃娘娘!”
朝贵进屋,兴冲冲地喊道:“宣娇,好事儿,好事儿!”
宣娇懒懒地放下铜镜,嗔怪道:“什么好事,大惊小怪,八千岁到了顶了,莫非要爬到东王头上去了?”
朝贵道:“嗨嗨嗨,看你扯到哪儿去了!告诉你,后天我就要带兵去打长沙了,可痛快!”
“怎么才到郴州三四天,还不曾换口气,就要出发了?”
“刚才接到探报,妖兵在衡阳驻扎了重兵,防我从那里进兵,长沙东路却无兵把守,空虚得很,所以我自告奋勇去当先锋。”
“哎呀,我的五哥,先锋一向是罗亚旺(大纲)、林凤祥他们充当的,你这个八千岁怎么担当起先锋的角色来了,你忘了南王殉国的事了吗?”
“嘿嘿,宣娇,你怎么提那些过时的晦气话来?”
“派你当先锋,大概兵马多,怕罗亚旺他们指挥不了吧?”
“不,这回只带两千人。”
“什么?”宣娇吃了一惊,“长沙那么大的省城,你带两千人去能破得了城吗?难道奔袭几百里,就为了赶到长沙城下放几炮吓唬吓唬?”
“人不在多,我一炮就能吓得妖兵逃得精光,包管拿下长沙!”
宣妖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朝贵额头道:“我说你这个人,打仗勇虽勇,却缺少心眼。两千人拿下长沙城?你以为长沙妖兵都是泥塑木雕的!为什么不问四哥多要些兵?我们在蓑衣渡损失了不少人,但是在道州招到了一万多新兵,现在足有两万多人了吧,还舍不得让你多带些兵?”
“四哥说这是偏师,两千人出其不意定可制胜了。人多了,兴师动众反而使妖兵有了防备,况且一路上还可再招兵,至少也可招到一两千人,他不肯多给。”
“原来是这么回事!”宣娇陡然一股寒意落下心头,霍地站起来道,“四哥嫌你现在不和他一条心了,怕你功大,夺了他的权,是想借刀杀人,让你到长沙去送命哩!你不好开口,我去找他讲讲这个理!”
朝贵慌忙拦住道:“宣娇,别,别,我和秀清是紫荆山的赤脚老哥儿俩,我是他的臂膀,没有我冲锋陷阵,他那么个文不能动笔,武不能动刀的人怎么能当得上军师大元帅,他少不了我,怎么想到害我?别去闹,惹人笑话,我且先去打头阵,兵不够用,再差人回来要。”
“你后天出发,那么我们大军隔几天出发?”
“大军不去,二哥、四哥依然坐镇郴州。四哥怕我多心,特别向我解释,所以不发援军,一来是为了牵制住驻扎衡阳以南的大股妖兵,使他们不敢轻动,以减轻我们先锋军的压力。否则大军一发,各路妖兵立刻尾追到长沙城下,突击计划就全落空了,这话很有道理。”
宣娇怒道:“只有你这个傻瓜才相信四哥的鬼话!试想,区区两千人,又无援军,教你拿下长沙城,城中人再少,几千人总是有的,你的兵一出现在长沙城下,各地妖兵就会赶回长沙来围攻你。四哥不是明明要置你于死地吗?我们既然成了家,就望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不想被姓杨的害成寡妇!”
朝贵矍然惊觉了,搔头摸腮,瞅着宣娇咕噜道:“不错,不错,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死不得,死不得!我去找四哥商量。”急走几步,想迈出门槛,却又犹豫着缩回了脚,摇头苦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萧朝贵领了先锋状,怎可反悔,又要添兵,这个口不好开。算了,算了,老子命大,炮弹不会朝我身上打,你在家里不用发愁,只消早晚为我祷告天父天兄保佑,必然平安无事,待我夺下长沙城,为你选一座最好的官第等你来住。”
朝贵带兵走了,宣娇心里悬挂终不放心,说是夫妻感情平淡,遇到可能大难临头的事,终究有些牵挂。她终日呆愣愣地屈指计算朝贵的行程,该拿下哪座县城了,想像他孤零零两千人独行千里去攻打长沙城,便不觉忧虑不安。到了第五天上她终于忍不住了,吩咐西王府侍卫备轿。她脱下黑袄黑裤,换上紫红绸窄袖紧身戎装,短袄大襟开在左边,以示与清朝的旗装有别,这是太平军中的通行服式。宣娇乘了黄布竹轿,由待卫前后护从来到翼王府。通报进去后,翼王妃春娥穿一身宽大的红色袄裤,出来迎接。春娥腹部微微隆起,又有了身孕了,迎住宣娇便欲屈膝请安。宣娇慌忙拦住,轻声道:“妹妹,你有喜了?”春娥含羞点头。两人携手入内,宣娇道:“七哥好大的架子,也不出来接我!”
春娥笑道:“你错怪他了,他找四哥去了。”
“有什么军国大事,单单去找他?”
春娥将宣娇引入内厅坐了,侍女献上茶,春娥道:“五哥不是去打长沙了吗?七哥不放心,去找四哥,要求再带一支兵马去增援。”
宣娇喜道:“姐姐今天就为这件事来和七哥商量,不想承他关心,竟也想到这上面了。春妹,你说四哥像话吗,只给五哥两千人去打长沙,又不发援军,坐视不问,不知是什么居心!”
春娥道:“姐姐别恼,且等七哥回来看怎么说。”
宣娇笑着抚摩一下春娥的肚子,说道:“大概有五个月了吧,行军路上可得当心。我上次不就是在蓑衣渡口爬山突围时小产了的,今后山路少了,你能坐轿尽量坐轿,好让幼翼王平安降世。”
春娥格格一笑,问道:“宣姐,你呢?”
宣娇叹口气道:“这回连个影子也没有,也好,有个三长两短,干干净净。反正他已经有了前妻生下的儿子有和,今年七岁,有人传宗接代了。”
春娥道:“宣姐,你是个豪爽的人,怎么也说丧气话。”
宣娇道:“这一回我有预感,怕没有好结果,不然,我今天也不来了。”
谈了一会,听得人报:“翼王五千岁回府!”便听到达开的声音:“西王府娘娘来了?”达开进了中门,遥遥瞧见宣娇,两人视线相接,不禁惊喜地互相细细打量。宣娇永安迫嫁之后,两人不曾单独相会,今日重见,百感丛生。达开踏进厅内,先开口道:“宣妹,想不到你今天会来,太好了。”
宣娇含泪叫了一声:“七哥!”默默垂首无言。
春娥道:“宣姐也是为了五哥攻打长沙的事,不甚放心,来和你商量的。”
宣娇这才抬起头来问道:“去找过四哥了?”
达开愤愤地说道:“上次决定五哥带兵两千人突击长沙时,我就向四哥提出,带去的弟兄太少,又无援军,恐不妥当,四哥不听。我想想五哥处境终是危险,刚才又去东王府向他要求,由我带领五千人增援,四哥反而发了脾气,说我自作主张,不听节制,毫无商量余地,只得退了出来。”
宣娇怒道:“四哥太不讲道理了。七哥,求你帮助我,借给我两千人,让我带了去援助五哥。”
达开吃惊道:“宣妹,你知道没有四哥的将令,不能擅自发兵。况且那些带兵的将军们,纵然是我的本家兄弟,也不肯胡乱跟了你走。他们明白将来东王翻起脸来,除了治我翼王的罪,他们统兵官也逃脱不了干系。宣妹,这是做不到的事,三哥不在了,我若再和四哥闹翻,这局面就难以收拾了,目前大敌当前,只能忍耐着些,好吗?”
宣娇悲愤道:“七哥,我不为难你,我去找二哥!”
达开忙劝道:“军令的事,天王也管不着,何必去使二哥烦心。”
宣娇不听、也不告别,使性子噔噔地出了翼王府,上轿去行宫求见天王。秀全今非昔比,虽在打仗之时,行宫中除了元配夫人王后赖氏之外,又有一群年轻的妃嫔,都是十六七岁的山村姑娘,走一路就多一两名。东王尽是挑选品貌姣好的姑娘送给天王享乐,使他无心过问政事。南王不在了,群臣谁敢谏阻?宣娇到来时,天王正和妃嫔们在说笑消遣,听得侍臣来报“王姑求见”,不知为了什么事,扫兴地勉强踱到外边“偏殿”。宣娇也不行礼,就喊道:“二哥,四哥作弄五哥,派他去打长沙,只带两千人,又不发援军,不是将他往死里送吗?你该管一管,莫把妹婿断送了,我可不依!”
秀全大吃一惊,这件大事他一点也不知道,想发几句牢骚,又止住了。因为是他自己下的诏旨,发兵征战的事,诸王皆受东王节制,怨不得东王自作主张。面对御妹焦急的神情,他慢吞吞地安慰道:“宣胞,不要着急,朝胞有能耐,向来以少胜多,不用为他担心。”
宣娇怒道:“怎能不担心?七哥也觉得五哥处境危险,今天去要求四哥让他带领五千援兵去长沙,四哥不答应,不是存心要把五哥推到绝境上去吗?二哥,这件事只有你出来说话,才能让四哥改变主意,求求你快把四哥召来吩咐吧。”
秀全叹了口气,这个傻丫头,在一起这几年,还不知他和东王的关系!他尴尬地沉吟了一会,敷衍道:“宣胞,你放心回去吧,见到清胞我会和他说的。”
看到天王为难的模样,宣娇心冷了,这才想起了天王并不能管住东王,无人可以替他作主了,她绝望地回到西王府,听天由命,一日复一日地等待长沙前线的消息。
八月十一日午前,一骑快马慌慌张张从长沙前线赶到东王府前下马。东王随即召集北王、翼王议事,一面下达行军命令,一面去天王府禀与天王知道。全城将士奔走呼唤,都说西王在长沙中炮受伤,东王有令,大小将士快快回营,明天一早开拔去长沙为西王报仇!
翼王石达开与王妃春娥一同赶到西王府,宣娇迎了出来,见达开夫妇面色凝重,心中已凉了半截,忙问道:“长沙有报事的回来了吗?”
达开从容道:“大军要出发了,特来通知贤妹快作准备。”
“为什么忽然又这么匆忙?”
达开不语,随宣娇进了内厅,宣娇见春娥眼中泪水打转,知道不妙,急问道:“七哥,别瞒我,五哥死了吗?”
“没有,你不要胡猜。”达开安慰道,“他乡军攻打长沙南城,亲自在城外妙高峰上督阵,被妖兵炮弹击中。他受了些伤,不要紧的。东王下令全军开拔去长沙为五哥报仇,料你必定心急,请准东王,命石镇仑带领五百名将士,明天一早先护送你出发去长沙探望。”
宣娇咬牙切齿道:“该死的清妖,夺去我南王,又欲害我西王!春妹,莫哭,我也不哭。为西王报仇要紧,等不到明天了,现在立刻就走!”
达开道:“好,好,我去吩咐镇仑,将士做饭饱餐后,就启程,宣妹,你也赶快准备吧。”
宣娇惨然道:“准备什么,还不是说走就走!”
八月廿三日,宣娇跃马横刀,与石镇仑的护卫军五百人驰抵长沙城南统兵官林凤祥的营中,凤祥出帐迎接西王妃,宣娇兀坐马上、威严地问道:“凤祥哥,西王还活着吗?。”
凤祥叹了口气说道:“西王中炮,铁弹洞穿前胸,第二天就归天了。天热,等不得娘娘驾到,备了上等棺木先成殓了,灵柩安置在十里外的石马铺,我陪娘娘去祭灵吧。”
宣娇不下马,也不掉泪,咬咬牙道:“先不忙祭灵,报仇要紧!西王在哪里中的炮,我就在哪里向城里还炮,西王中一炮,我还它十炮!凤祥哥,搬两尊炮到妙高峰上去!”
凤祥迟疑道:“娘娘,妙高峰上太危险,妖兵看见山上有人就开炮。娘娘在我这里、我要保护你的安全,你若再出了事,我没法向天王交代!”
宣娇怒道:“凤祥哥,我不仅是为夫报仇,也是为天国全体将士报仇,妖兵固然杀死了我丈夫,但更令人痛恨的是,他们杀死了带领太平军将士奋勇杀敌的西王八千岁,将士们这个仇该报不该报?”
在场的林凤祥部和石镇仑部将士们,都热泪横溢地喊道:“我们要为西王八千岁报仇!”
镇仑道:“凤祥哥,我远道奔来,不曾带炮,你借我两尊炮,出了事,我来顶!”
凤祥是一条紫红色面皮的大汉,勇而有谋,伙伴们戏称他为“关老爷”。当时一摆手道:“西王的仇恨谁不想报!为了西王遇害,我们不知向城中发了多少发炮弹泄恨。我不过是怕娘娘受伤,既然娘娘如此坚决,我顾忌什么,弟兄们,赶快搬两尊炮上妙高峰!”
大炮运上了妙高峰,凤祥与镇仑护随了宣娇上到峰顶,凤祥道:“娘娘快下令吧,放完了十炮就撤,让妖兵来不及还炮!”
宣娇一身黑衣黑披风,刚欲挥手下令,忽见南门城墙上人头簇簇,搬上了一尊泥塑木雕的城隍菩萨坐像,面对城下太平军营盘,旁边还有一个红顶大官在指挥。原来是清军湖南提督鲍起豹听说太平军袭击长沙,奉了钦差大臣赛尚阿的檄令,(赛尚阿跟在太平军的屁股后面,从广西赶到了长沙来),带兵奔回长沙守城,却畏惧太平军的威势,知道必有大军压城,所以下令将城隍庙中的城隍老爷搬到城头上来帮助守城,恰巧被宣娇她们瞧见了。宣娇一挥手,喊道:“瞄准城头上的妖神,放!”
“轰,轰!”两发炮弹将城隍泥像炸得粉碎,鲍起豹等大小官员慌忙下城逃命,炮手又装上弹药,宣娇再下令:“放,追着放!把那批妖官轰死,为太平天国西王复仇!”
十炮轰毕,宣娇意犹未尽,镇仑与凤祥急忙劝说王姑步下山来,跨上马,挥鞭遥指长沙城:“尔等大小妖头听着,大军即将开到,快去向北京主子报信吧。满清气数已尽,伐之而兴的将是太平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