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萧朝贵和杨秀清自从洪冯二人南下,甚不放心,一则王作新一流恶绅控告冯云山失败后,极不甘心,生怕拜上帝会势力扩张后、穷人得势,富人遭殃,于是联络了一些顽固的乡绅地主,大办团练,窥伺机会,欲置拜上帝会于死地,会中首领洪冯二人的安全当然十分可虑;二则洪冯此次重回紫荆山后,杨萧二人时时耍弄降僮术,对他们的一言一行横加干涉,不如杨萧心愿的,便以天父天兄附身的形式推翻他们的决定,以致秀全缩手缩脚,每办一事不得不先请示天父天兄,一切都由杨萧二人作主。即是杨萧之间也有矛盾,天兄附身时,秀清不得不向朝贵下跪,听从他的训示,丝毫不敢反抗,而秀清天父附身时,朝贵也给还他的面子,反正紫荆山中杨萧二人霸占了拜上帝会的统治大权,一会儿你训我,一会儿我训你,一片混乱,哪有秀全和云山开口的余地。杨萧知道他们心中不满,只怕下山之后,将总部移到贵县石达开处,一去不回,那他们就失去了挟洪冯以号令拜上帝会的大权,一旦举兵反清,攻城掠地,得了江山之后,主宰天下的威权就不在他们的手中了,这可是野心极大的杨、萧二人所不能容忍的。他们密商之后,由杨坐镇紫荆山,萧朝贵则下山经金田村约了韦昌辉同来贵县石达开家中促请洪冯回山。
当时洪冯万万想不到萧朝贵会跟踪下山,秀全惊愕得说不出话,云山却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淡淡一笑,且看朝贵如何开口。朝贵粗野惯了,并不觉得今天来得过于突兀,惹人惊异,依然毫无顾忌地喊道:“二哥,我来迎你回山!”
韦正则恭敬地上前躬身一礼道:“小弟向二哥和云山哥请安。”
云山扶起了昌辉,秀全皱了皱眉向朝贵道:“我才下山,事情还未办妥,怎么就回山去?”
云山笑道:“朝贵别性急,先来见个礼,这位是这里的主人石达开兄弟,年轻有为,是贵县拜上帝会的首领。”
朝贵毛茸茸的大手抓住达开瞅了一会,大笑道:“好年轻的首领,听说熟读兵书,文武全才,可了不起,我可是不识诗书的粗汉,包涵,包涵!”
达开见朝贵雄壮豪迈,果然有草莽英雄的气概,只是旁若无人,稍欠沉着,如以楚汉相争时的将帅来比拟,亦不过是舞阳侯樊哙之流,匹夫之勇罢了,绝难与三军统帅坚忍沉毅的齐王韩信相比,况且自作主张来逼教主回山,更是无礼,心中虽然不快,也只得敷衍道:“久闻萧哥英名,想不到今日来到草舍,荣幸之至。”说罢便掉过身去向韦昌辉拱手道:“金田初逢,多蒙热情款待,令人难忘。今天我们已是会中手足之情,将来患难相共,时日正长,愿我们共相劝勉,为拥戴真主,誓死不二。”达开这番话一半是提醒韦昌辉,入了上帝教就不能三心二意,一半也是说给萧朝贵听的,让他知道除了紫荆出,还有广大上帝教徒是竭诚效忠洪秀全的,他们若想篡夺真主的大权,必须三思而行。
昌辉虽与朝贵尚是初交,已觉是个暴戾专制的人物,对教主并不怎么尊重,他初初入会,尚无地位,两面敷衍,概不得罪。达开虽比他年轻了八岁,因是他入会的引荐人,也十分客气,连连拱手道:“老弟少年老成,识见过人,兄弟佩服之至哩。”
达开引众人进入客堂坐了,尚在寒暄,宣娇闻声去冲冲地赶了过来,认出是韦昌辉,还带了个黑脸仆人,宣娇快活地笑语道:“原来是贵客临门,韦大先生来了。”
昌辉拱手笑道:“黄小姐,可不敢当,别再称我大先生了,愚兄也是在教的了。况且今天贵客也不是我,而是这位紫荆山的萧兄萧朝贵。”
宣娇瞅着朝贵发愣,忽然抿嘴笑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萧首领,我还以为是韦兄的跟班哩。”
朝贵常居深山,极少见到标致的姑娘。今天突然遇见活泼俊美的宣娇,穿一身葱绿色大襟衫、蜡染的彩裙,天足上穿一双大红绣花鞋,几疑是天仙一般。眼花缭乱,魂灵儿也被勾出了窍。宣娇嘲笑他的话,并不曾听了进去,韦正称她小姐,必是未曾出嫁的姑娘,天缘巧合,不可错过,冒冒失失瞅着宣娇只是傻笑,却不知怎么开口。为政觉得不妙,他听表兄说过,萧朝贵妻室亡故,留下一个男孩,十九是想娶宣娇为继室,宣娇怎肯嫁他,这事不能让朝贵开口,于是喝住宣娇道:“傻妹子,少给我疯,就要出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快去帮着春妹安排款待客人吧。”
宣娇机敏,也知道朝贵不怀好意,赶紧嘻嘻地笑着,一扭头,走开了。朝贵痴痴地望着宣娇的背影,喃喃道:“好个标致的姑娘,真的要嫁人了吗?”
“是啊,”为政道:“已经订了亲了。”
朝贵叹了口气,默默不语,心中却在盘算,女孩尚未成亲,还可挽回,有天兄降凡这个法宝,何愁宣娇不到手!
达开机灵,惟恐朝贵又使出天兄降凡那话儿出来,趁云山与韦正谈话的时候,说是出来安排酒食,悄悄找到宣娇说道:“宣妹,你走开后,萧朝贵仿佛丢了魂似的只想着你,说道:‘好个标致的姑娘,真的要嫁人了吗?’大概对你很有意思哩。”
宣娇格格笑道:“又黑又粗,像个野人似的,也想吃天鹅肉?随他怎么想吧,我可不睬他!”
达开忧虑道:“只怕他又使出天兄降凡的手法,用天兄耶稣的口气,逼你嫁他。”
宣娇恼道:“不管他用什么法儿,我宁死也不嫁。”宣娇怨嗔地用手指点着达开的额头道:“都是你不好,当初要是嫁了你,什么烦恼也没有了。自从见到了你,别的男人都不在我眼中,萧朝贵更只能给我喂马,我这颗心还在你的身上,宁可一辈子也不嫁人。”
达开叹了口气道:“宣妹,是我害了你了,我怎么才能还你这份情呢?”
宣娇果断地说道:“娶了我吧,人家两姐妹嫁一个男人也有的是,我会和春妹和睦相处的。你娶了我,萧朝贵就死了心了。”
达开吃惊道:“好大胆的主意!宣妹,你何必牺牲自己,天下胜过我的男人不是没有,何必这么自苦?”
宣娇含泪道:“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你!”
达开叹道:“现在不可能了,萧朝贵恋上了你,不会放过你,现在先把眼前这道关度过再说,如果朝贵又玩天兄附身,我们就如此如此……。”
宣娇叹了口气,说道:“多亏你想得出。明天我想设法早早脱身回赐谷村去,省得烦恼,你若是想着我,常到赐谷村来陪我。”
达开安慰道:“我会来看望你的。”
春娥的外甥黄贵生正在石家玩耍,达开叫他过来,叮嘱了几句,仍然回到客堂间,听见朝贵在和秀全、云山商量回山的日子,秀全的意思去了博白再回山,朝贵却不答应,说是最多再留两天就得回去。云山道:“就是回去,也不能住到紫荆山去,因为与山外联络不便,而现在正是拜上帝会需要发展的时候。”
韦正趁机道:“那就住到金田村舍间去吧,房屋宽敞,会友往来,不愁住处,而且离紫荆山近,萧杨二哥有事,迈腿就到,不知二哥和云山哥肯委屈否?”
秀全道:“如此最好,愚兄也是这个意思。”
朝贵觉得金田村就在紫荆山边上,有事可以随时下山,或者将洪冯召上山去,假托天父天兄附身,发号施令,便答应了,说道:“这件事我依了,可是你们也要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几个人同时担心地问,隐隐猜出恐怕和宣娇的事有关。
朝贵难得地微微咧开大嘴一笑,果然开口道:“你们知道我去年死了老婆,留下个小男孩叫有和,无人照顾,都劝我再娶个当家的,可是一来忙,二来穷,就耽搁了,我为拜上帝会耗尽心血,兄弟们也得为我出出主意。”
秀全道:“这个当然是应该的,愚兄过去疏忽了,今后替你留意着些。”
朝贵道:“无需今后留意,眼前不就有一位极其合适的姑娘吗。”
众人面面相觑,为政恼道:“眼前的人,你虽中意,无奈已许配了人,这就不必提了,过了三五个月一定为你选配一门美满姻事。”
朝贵不悦道:“小小婚事,你们也要推托,是瞧不起我萧朝贵吧?”
洪冯二人都知道宣娇不曾许人,云山意思,男婚女嫁必须两相情愿,朝贵不该仗势压人。秀全则认为宣娇反正要嫁人的,与其嫁别人,不如招朝贵做个表妹婿,拉拢萧朝贵来对抗杨秀清,于是与为政耳语了几句,劝他允了这门亲事。达开在旁边干着急,生怕为政答应了,宣娇定将抵死不从,势必闹出人命来。幸亏为政拿定主意只是摇头,说是妹子的事,他做不得主。秀全无奈,云山笑向朝贵道:“贤弟,婚姻大事性急不得,水到渠成才能白首到老,你就耐心再等一等吧,也许还能找到更好的姻缘哩。”
萧朝贵是火暴性格,本是紫荆山上饱受苦难的穷汉,幼年为地主家抗活时,吃尽了苦头,几乎被打断了腿,由此养成叛逆性格,早晚要想报仇,长大后,烧炭种地,做牛作马,怨天怨地,却想不到造反上去。经冯云山一开导,便如静止的火山开始苏醒,熔岩涌动,只待喷出山口,干一番掀翻满清的惊天动地大事业来,若说拜上帝会中反清最为坚定的英雄,朝贵是数一数二的,除了洪冯便是他和杨秀清了。可惜自从为了拯救上帝教,不得不以天父天兄降凡来鼓励士气,安定人心之后,纯正无瑕一身正气的心灵,便为巫术的邪气所沾染,权术、野心、傲慢、狂妄,渐渐侵蚀了他,今日的萧朝贵除了仍是坚贞不二的反清斗士之外,变得骄横专制令人见而生畏了。他见众人不理会他想娶宣娇的愿望,便又拿出了看家本领,连打了两个哈欠,闭上眼,手舞足蹈,哼哼唧唧,含含糊糊,说些奥妙难懂的话,忽然睁开眼来,大概神已降身,口齿清晰地说道:“胞弟洪秀全过来,静听天兄耶稣开示。古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婚,可怜尔弟萧朝贵一心灭妖,床前脚后,孤身一人……。”
说到这里,为政心中猛跳,下文必是“天兄”要下圣旨命宣娇嫁给萧朝贵了,他急得汗流浃背,手足无措,明知萧朝贵在捣鬼,却不能戳穿,难道就这样胡乱定了妹子的终身大事,可是宣娇是万万不愿意的。他向表哥秀全乞求帮助,可是秀全已经跪在朝贵足前听训,心中却很欣赏萧朝贵快刀斩乱麻,请出天兄来定娶宣娇不舍。为政又向云山乞求,云山皱起了眉头,无可奈何,又望望达开,达开只是微笑。眼看“天兄”将要点名喊到黄为政跪到他的面前逼婚时,忽听得客堂外面一个孩子在惊慌大喊:“不好了,他们打起来了,他们打得好凶!”
达开大惊道:“不好,莫非团练又跟我们弟兄开仗了,我得赶快去调兵!”说罢就往外走。
朝贵惊得跳起身来,忘了自己正扮着“天兄”,不曾送神回天便仓皇跟了秀全等人一起抢出屋外,大声问道:“在哪里打?快带我去!老子今天亲自上阵教训那些妖头妖丁!”
云山等人都蒙在鼓里,还以为真是团练知道拜上帝会首领在这里聚会,特地前来挑衅。谁知达开拧了一个孩子(贵生)的耳朵,又拍打着骂道:“谁教你在这里乱嚷嚷,鸡儿斗架,也大惊小怪,快给我走开!”
刚才按照达开的吩咐,春娥先放了一群鸡到院中,宣娇则带了贵生在堂外窃听里面的谈话,守到朝贵装神弄鬼,便推了一下贵生,孩子就大声叫嚷起来。
众人会意地一笑,知道是达开布下的解围之计,朝贵又羞又恨,疑惑是达开跟他过不去,变着法儿羞辱他,却见院子里果有一群鸡在互相追逐,又见达开恨恨地把孩子打哭了,想来确是孩子惹事,石达开哪有胆量来碰他!事已如此,不好意思再装神弄鬼了。
次日,朝贵说要看看北山一带的地理形势,达开借了两匹马,邀韦正也一同去附近几个村镇巡视了一遍,朝贵向达开道:“这里山多人穷,大财主却也不少,老弟花一把力,定能将穷汉们鼓腾起来。”
达开道:“前一阵为了云山哥出事,团练造谣挑衅,要想吃掉我们,费了好大劲才守住了营盘,不曾被搞垮。现在二哥和云山哥都回来了,天地会又在纷纷起义,这个时机太好了,加一把劲,北山一带可以出千把人,贵县全县二三千人足有把握!”
朝贵拍拍达开的肩膀夸奖道:“好兄弟,究竟读过诗书,胸有大志,你有了几千人,将来起兵的时候,可以自成一军,那时候,我和你肩并肩去冲锋陷阵。你知道我是个粗人,识不得诗书,秀清哥识过两年字,幸亏不曾还给老师,能哼哼天父诗,是我们紫荆山中的秀才,他是个稳坐中军帐调兵遣将的军师诸葛亮,我萧朝贵有自知之明,只可当冲锋陷阵的张飞,可惜肚中缺少些兵法,听说你熟读兵书,那时我荐你也充先锋,做我的帮手,我是左路先锋,你是右路先锋,一人一颗斗大的先锋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攻城夺地,打下我们拜上帝会的新江山,把鞑子赶回关外去,他们从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把我们堂堂中国再振兴起来,你看可好?”
达开被朝贵的爱国豪情所感动,觉得此时精神抖擞唾沫横飞的萧朝贵显得朝气蓬勃,壮志凌霄汉,豪爽可爱,不似昨天装神弄鬼时那么可厌了。于是笑道:“他日得能与萧兄并肩作战,驰驱中原,直捣北京,当是人生快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