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洪秀全参照基督教仪式,为石达开举行了加入拜上帝会的洗礼。长条小桌一张权当神台,点了两盏油灯,供奉清茶三杯,以祈上帝降灵。然后在带来的一张黄表纸上,书写了信徒石达开的姓名、年岁、籍贯,点火焚化,使达上帝天庭。秀全立于桌旁,云山引达开立于桌前,秀全庄严问道:“石达开,汝愿加入拜上帝会,为之奋斗终身吗?”
“愿。”石达开朗声答道。
“拜上帝会惟一真神为皇上帝,入会之后,不当再拜其他邪神,汝能做到吗?”
“弟子能做到。”
“入会之后,汝能恪守天条,服从教主约束吗?”
“能。”
立愿之后,云山命达开跪下,秀全从一大盆清水中取水一杯,徐徐浇灌在达开的头顶上。一边灌水,一边喃喃祈祷:“皇皇上帝,念汝真诚,洗净以前罪恶,除旧生新。”从这时候起,石达开就是受过洗礼的拜上帝会新教徒了。云山示意达开起立,嘱他将已经化成神水的清茶喝了下去,并解开上衣,掬取盆中圣水自行洗涤心胸,以表示皈依上帝,洗净内心。达开并不信神,为了谋求完成反清大业,才不得不听从洪冯二人的摆布。然而在受洗礼的过程中,真的似有神灵点化了他,仿佛一颗心静到极点,也纯到极点,从过去的岁月飞向崇高圣洁的未来,而须发银白的上帝真神似在星光闪烁的天空向他招手:“石达开,吾以回天救世的大任授与尔,尔当敬遵天父天兄之命,追随天父之子洪秀全推翻满清,光复神州,不得三心两意,半途而废。”达开被感动了,泪水盈眶,激动不已,暗暗地念着:“我会的,我会这样做的!”达开这才感觉到宗教有意想不到的感化力量,他已不知不觉全身心的投入到拜上帝会旗下,融为一体,浑然无间了。
洗礼完毕,云山道:“贤弟现在就是拜上帝会的人了,教主洪先生是天父的第二位太子,以后你就称他为二哥吧。”
达开恭敬地称了一声:“二哥!”
秀全取出他所写的宣传拜上帝会经义的诗文:《百正歌》、《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等授给了达开。云山道:“贤弟目前传教,只能宣传教规教义,争取贵县一带乡民踊跃入教,切莫轻易泄漏反清的宗旨,就是骨肉至亲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以免万一走漏出去,惊动官府,引起他们注意,以后传教就困难了。”
秀全和云山在那帮村住了几天,为达开规划了向四乡八镇传教的计划,又应达开之请,亲自为那帮村第一批教徒黄玉昆、黄春娥、石祥祯、石凤魁、石镇吉、石镇仑等人举行了洗礼,达开也曾劝说把兄熊亚奎入教,可是亚奎为人稳重,怕入了达开的教,得罪刘大先生,推说不信洋教,拒绝了。洪冯二人离开那帮村后,云山依然回到大冲村教书。秀全留在赐谷村黄为政家,潜心写作传教诗文。达开则由近及远,先本村广泛发展教徒,一个月后,那帮村信教的已有一百多人,达开又奔走本县其他各村各镇,陆续也有二三百人入了教。每月初一、十五都齐集那帮村周家门前大场坪,举行升旗朝拜仪式,称为“拜会”,由达开宣讲拜上帝会的道理和严明的会员纪律——“天条十款”,并讲解教主所写的经义,特别是《原道觉世训》中的一段:“阎罗妖乃是老蛇妖鬼也,最作怪多变,迷惑缠捉凡间人灵魂。天下凡间我们兄弟姊妹所当共击灭之,惟恐不速者也!”拜上帝会所说的“妖”,意义广泛。除惟一真神皇上帝外,其他一切神道谓之邪神,都贬称为“妖”,一切贪官污吏,地主劣绅也是“妖”,满清皇帝更是“大妖头”。不过这时候还没有公开反清,所以入会教徒只知拜上帝会是穷苦百姓的救世主,凡把穷人踩在脚下作践欺虐的都是“妖”。受苦受难的民众,怎不把翻身过好日子的希望,寄托在拜上帝会身上。
石达开自立山堂办教的消息传到奇石墟,大财主刘垂道十分惊恐。暗暗把熊亚奎召到家中,拉拢他,叮嘱他劝说那帮村人脱离拜上帝会,阻挠达开势力的扩张。亚奎回村后,暗暗劝说乡邻不要入亚达的教,又差人在拜上帝会会员举行“拜会”时,肆意嘲弄,大喊大闹,双方几乎动起武来,把兄弟俩开始有了裂痕了。
刘垂道见熊亚奎制止不了石达开,便想出了一条毒计。他跟亚奎说:“石达开三代放牛娃出身,怎会想到弄出个拜上帝教来,定是幕后有人教唆,可知道是谁吗?”
亚奎想了一下说道:“两三个月前,曾有两个教书先生到那帮村来,在亚达家住了几天。他们走后,亚达就办起了拜上帝教,恐怕那两个塾师是这个教的头目吧。”
刘垂道喜道:“是了,是了,知道这两个人在哪里教书吗?”
“听说一个姓冯的在桂平县大冲村曾家教书,还有一个姓洪的是教主,曾在广东教过书。”
“擒贼先擒王,知道那个姓洪的住在哪里?”
“不知道。”
“好,你再打听。现在先把那个姓冯的抓起来,我认得桂平县的王秀才王作新老先生,他是位有身份的乡绅。请他送一份禀呈给桂平县衙门,告发拜上帝会聚众滋事,意图不轨,县大老爷一定会把那个姓冯的送进监牢,然后再去捉那姓洪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晌午,达开刚从外乡传教回来,和长工们在田头踏看苗情,忽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衫黑裤的年轻姑娘,英爽俏丽的鹅蛋脸上,有一双水灵灵风流迷人的大眼,风风火火,吆喝得马前鸡飞狗跳,从达开身旁擦肩而过,直奔石家大院门前,方才停下马来。达开见有来客,反身回到打谷场上,恰和下马的姑娘打个照面,却不认识,疑惑道:“姑娘找谁?”
那姑娘和达开年纪相仿,匆匆将达开打量了一番,说道:“我就找你石相公!”
“姑娘是谁?”
“嗨,多年不见,怎么忘了二姑家的大妹子了?二姑今年四十大庆,邀你去吃寿酒,快跟我走!”
达开确实有个二姑妈嫁在远村,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便道:“荒唐,荒唐,我把二姑的寿辰都忘了,已经晌午了,吃了饭走吧,我还要准备寿礼哩。”
姑娘默不作声,跟了达开进屋,来到内院客堂间,忽然掩上门,说道:“亚达哥,我奉教主之命前来送信,云山哥被捕了,请你速去赐谷村,商议设法营救。”
达开大惊,问道:“云山哥究竟怎么被捕的,人在哪里?知道吗?”
“听说是被桂平县一个姓王的秀才告他聚众谋反,关在县牢里,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
“姑娘是谁?”
“我叫黄宣娇,教主是我的表哥。”
“原来是宣娇妹妹,你怎么知道我有个二姑?说得活灵活现的,竟被你蒙住了。”
宣娇抿嘴笑道:“傻瓜,你不是在入会前把家世都告诉了教主了吗?竟忘记了。”
两人匆匆吃了午饭,达开去黄家告诉亚春,云山被捕,自己出门营救,说不定十天半月不能回来,有人来问,就说上二姑家拜寿游玩去了。然后回屋牵出自己的大灰马来,和宣娇上马挥鞭,心急火燎,把马催赶得几乎四足腾空,飞也似于傍晚来到赐谷村。
走近黄为政家,达开便觉得笼罩在一片忧郁惊恐的气氛之中,大门紧闭着,宣娇一连三下轻轻叩了几次门,他的大哥隔门轻轻问道:“谁!”
“是我,小妹!”宣娇回答。
为政打开门,又轻轻问道:“来了?”
宣娇点点头,引达开牵马进门,随手闩上门,自有小童将马牵去拴了,宣娇这才为二人介绍见礼,又问:“坤表哥没事吗?”
“还不曾,不过时时担心,已让他搬到后园子里去住了。”
为政兄妹引达开穿过前院内堂,打开后园门,乃是一片菜圃,靠墙边有两间堆存柴草杂物的茅屋,腾出半间来给秀全隐藏,以防官府上门捕人。为政先敲了两下门,轻轻说道:“表哥,石相公来了!”说着,推门进屋,秀全正躺在稻草堆里的一块窝铺上,默默出神,猛见为政兄妹与达开进来,喜极一跃而起,握住达开的手说道:“好兄弟,你这么快就来了,快想办法救你云山哥吧。”
屋中没有桌椅,都坐在草铺上,达开问了云山被捕经过,秀全道:“今天特地托宣娇妹子请你来,因为云山下狱,我必定也是他们捕拿的目标,不便出面了,只好请你去一趟桂平。不过你不能去探监,去了包管被捕。这次是大冲村曾家差家中管事来送信的,你就去大冲村找曾玉珍先生吧。”
达开道:“二哥放心,有了曾先生这条门路,我就有办法了,明天一早就上路,我想是能够把云山哥救出来的。不过二哥现在处境也危险,目前不宜再留在广西,还是先回广东避一避吧,待云山哥出狱了再回来。”
黄为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无奈坤表哥不听。”
秀全道:“云山尚在狱中,我怎能抛弃他独自回去。”
达开点点头道:“是啊,二哥的心意我理解。就再留几天吧。但是也不能多留,等我从桂平回来,营救云山哥有了眉目,就赶快走吧。”
秀全叹了口气,不再作声,宣娇瞟一眼达开,抿嘴笑道:“亚达哥有本事,坤表哥听你的话了哩。”
黄为政瞧瞧妹子,又瞧瞧达开,看出妹子对达开似有好感,他笑了一笑,这两个年轻人是很好的一对,妹子十六岁了,该找婆家了,但不知达开配亲了没有。
次日,宣娇一早起来,用白面粉替达开摊了几张烙饼,悄悄塞给了他,顽皮地笑道:“别把石相公饿坏了!”
“谢谢妹子!”达开注意到宣娇对他格外亲热的眼神,可是他的心中早已被亚春占满了,没有想到宣娇另有儿女之情。
达开单骑匹马离开赐谷村北上了,秀全和为政兄妹天天计算达开的归程,盼望他带回来云山释放的消息,宣娇的芳心更像是随了达开一块儿走了。人在家中,却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天天向大门外悄悄张望,等待达开归来。到了第十天上,达开终于兴冲冲赶回赐谷村来了,偏偏宣娇不在门口,听到约好了一连三下敲门声,宣娇如脱弦的箭,飞也似赶到门边,屏住猛烈的心跳,侧耳听了一听,又是轻轻三下敲门声,于是拔闩开门,先打开一道缝隙,瞧见果然是达开笑嘻嘻站在门外,宣娇心荡神欢,亲热地叫了一声:“达哥回来了!”
赶紧让他牵马进门,急问道:“事情办成了?”
达开点了点头,“有眉目了。”
宣娇噘嘴道:“今天才回来,把我等得急死了。”
“真对不住,我也急着想早早回来报信哩。”
宣娇还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哥哥为政也赶出来了,说道:“石贤弟快进去说话吧。”
他们又来到后园草房秀全住处,三人围坐在草铺上,静听石达开的叙述:“大冲村曾二先生是个好人,云山哥多亏他差人去县衙花钱打点,送菜送饭,不曾吃苦。对小弟也很客气,就留住在他家中。听他说,县里已审过一堂,原告王乡绅状告二哥和云山哥以宣传西洋上帝教为名,弃祖灭法,谣言惑众,聚众谋反。云山哥当堂驳斥,引经据典说是中国自古以来就崇奉上帝,古来经书中有很多地方提到上帝,并呈上传教的各种经书为证,说明拜上帝会以儒家思想为本,劝人为善,实在大有益于世道人心。原告挟嫌诬告,纯属荒谬之词,请堂上驳回。王乡绅不服,说是洪、冯二人不在家乡广东传教,却不远千里跑到广西来煽动愚民,可见谋反是真,传教是假。云山哥驳他,洋人涉洋渡海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传教,难道也是蓄意煽动教民谋叛朝廷吗?可见只应问传教是否真正劝人为善,而不应以传教远近来武断。”
秀全道:“云山说得好,不知堂上判了没有。”
达开道:“当时王作新在堂上一口咬定拜上帝会谋叛,案情重大,知县不好当堂判决,只得先行退堂,以后再审。”
为政道:“有这个姓王的作对,知县官既不敢宣判云表哥无罪,又不能胡乱判他有罪,不但证据不足,而且还会牵连几千无辜教徒,弄不好,官逼民反,他的乌纱帽也就保不住了。这个案子恐怕要拖延下去,云表哥关在牢中受苦了。”
达开道:“当时小弟也想到这一点,便请曾二先生邀请众绅士联名上书县官,为云山哥辩冤。二先生颇有顾虑,不想牵涉到这件大案当中,怕惹出是非来。我竭力为他譬解,如果坐视不救,以致云山先生被屈打成招,或者抵死不招毙于狱中,则拜上帝会的谋反嫌疑难以澄清,诸位延请云山先生教书的乡绅,岂不也与‘谋反者’有了瓜葛?王作新如果再挟嫌控告你们‘通匪’,诸位乡绅还能说得清吗?曾二先生听了突然醒悟过来,拍案而起道:‘足下的话开我茅塞,鄙人一定联合众乡绅上书营救。’我来时,这封联名公禀已经送到县里去了。告人的只一个王作新,保人的却有好多位乡绅,做县官的大概不会胡乱判案了吧。所以你们尽管可以放心。”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达开又高兴地说道:“我还去桂平县牢中见到云山哥了。”
众人益发惊异,宣娇道:“好险啦,你没有被抓进牢里吧?”
达开笑道:“没有,我扮作曾府家人,又送了些银子给管牢的,让我大摇大摆进去和云山哥密密地谈了好一会。”
“云山没有受苦吧?”秀全急问道。
“没有,他听说曾二先生答应联名上禀,很高兴,他说,上一堂问案时,知县官本已相信他的辩词,无奈王作新作梗,才不得不推迟再判。他嘱我转告二哥,此案有了转机,二哥可以放心回广东,以免王作新不肯甘休,再逼迫县衙捕人。万一教主被捕,王作新又将大作文章,县官也说不定借此机会向上报功。案子闹大了,二哥性命难保,云山哥更难获释。劝二哥为拜上帝会着想,赶快离开贵县,越快越好,留得青山在。待云山哥无罪出狱后,将来仍可以回广西来,那时传教就无人说话了。”
为政也道:“云表哥说得有理,他的案子还不曾了结,坤表哥留在这里提心吊胆,实在危险。今晚上准备些干粮,明天一早上路回广东吧。”
达开也道:“最好,最好,明天我送了二哥再回那帮村去。”宣娇瞪了他一眼,用命令的口气说道:“达哥,你急什么,初次来我家,住几天再走!”
为政也客气地说道:“对!送走了坤表哥,石贤弟再多留几日叙叙。”
秀全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云山也劝我早回广东,我只得顾全大局,勉强从命。明天一早就动身吧。”
第二天黎明,秀全带了盘缠和干粮,由为政和达开送了一程路,取道贵县县城搭船由水路经浔江、西江回广东花县去了。
回黄家的路上,达开再三告辞,说是家中只他一个主人,出门时间太久了,诸多不便,还有许多拜上帝会会员须得联络,以后再来拜访吧。为政乘机笑问道:“贤弟虽然年纪还轻,可是家中不能没有主妇,何不早早娶一门亲主持家务,也好有个帮手。”
达开笑道:“不瞒吾兄,小弟已经订了亲了,就是本村黄玉昆家姑娘,明年三月就要完婚了。”
为政暗暗叫苦,本想招达开为妹夫,落了空了,当时不动声色,说道:“既然贤弟急于回家,不好阻拦,且回去喂了马再上路吧。”
为政到家,吩咐小童为石相公饮马喂料,立即来到宣娇屋中,说道:“妹子,不济事了,石达开订了亲了。”
“听谁说的?”宣娇如遭春雷炸顶,心惊神呆,猛跳起来喊道。
“刚才路上我用言语试探,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说是明年三月成亲,女方就是邻居黄家闺女。”
宣娇满腔热望,忽如堕入冰凉冰凉的深渊,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伤心地喊道:“他骗了我,他骗去了我的心。我只以为他是个单身汉,把整颗心都寄托给他了,他却说订了亲,一定是骗人。他没有订亲!我要跟他到那帮村去看个究竟。”
为政叹道:“妹子,达开不会骗你,是你自己一片痴心,不曾弄清楚。我本想向坤表哥打听,可是他正在危难的时候,怎好先谈男女婚事。幸而现在试探明白了,你们俩又不曾正式表达过爱慕之情,就当没有这回事。以后达开为了教会的事,还要常来常往,见了面千万别露怨艾之情。你有意,也许他并不曾觉察哩。此刻他就要走了,待我去送送他,你满面泪水,就不要出去了。”
宣娇唰地擦去了泪水,断然道:“我为什么不出去?让他看到我的泪水,让他问我,我才好把我的心掏给他看。”
正闹着,小童奔进来道:“马料早喂过了、石相公等不及告别,骑马回那帮村去了。”
为政与宣娇急忙奔出去追喊,只见远处尘土飞扬,石达开回身抱拳向他们遥遥道别,转身一挥鞭,豪迈潇洒地拍马向西疾去。宣娇泪流满面,恨恨地喃喃道:“这个不懂事的石郎,辜负了我的一片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