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气候炎热,农事收割早,家家打谷场上忙忙碌碌,脱了粒的谷子簸扬翻晒之后都进了仓,田间可见一担担挑了谷子赶路的庄稼汉。地主家进城缴纳田赋,佃户则留下少数口粮,其余都向地主家完租。这些都忙完了,才有一段农隙时间,纷纷赶墟上集,卖了谷子,换回布帛油盐日用之物,或者为儿女完婚。至于许多连口粮都熬不到明年夏收的穷汉,则只能吧嗒着旱烟管,望着新谷发愁叹气了。
石达开和黄亚春的婚期定在明春三月,一来二人年纪还小,二来不及准备。大姐为达开送给女家一笔丰厚的聘礼,包括银两、绸布、谷米和首饰。亚春的姐姐和邻居小姐妹帮着亚春赶绣衣裙嫁妆,达开也雇了木匠在家中打造新房家具,石黄两家一片喜气洋洋。
这天午前,秋云纤纤,阳光艳艳,亚春捧了一大碗南瓜糰子来到达开家中,进了内房,腼腆地笑道:“达哥,这是新米磨粉做的南瓜糰子,你不喜甜食,加了点盐,爸叫我送过来尝尝。”
达开笑道:“还用尝吗?一定好吃。”
亚春早已取了筷子过来,喊道:“别用手抓,会粘住的,喏,筷子,看你饿了吧。”
达开连吃了两只,只是喊:“好吃”,又拣一只塞到亚春嘴中,笑道:“别只看我吃,你自己也尝尝。”
亚春躲开了,笑道:“这是给你的,家里还有。”
达开不依,说道:“你的嘴小,嚼起来,模样很美,我就喜欢看你嚼东西。”
亚春益发难为情了,忸怩着遮住了嘴只是发笑,达开一把搂住他,将糰子塞进她鲜红的嘴唇中。亚春这才浅浅地咬了一口,细细嚼了起来,埋怨道:“吃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每天在一起还看不够?”
达开大笑道:“不够,不够,究不能整天在一起,到了明年三月把你娶过来,那时候才真的看个够哩。”
亚春又喜又羞,啐道:“到时候我才不上你家来哩,让你干着急。”
达开嘻笑着又要和亚春厮缠,忽听得长工进来通报:“相公,有两位来客求见。”
“是什么人?”
“他说见了面自会明白。”
达开让亚春回家,随即来到客堂间。只见来客一高一矮,却不认识。矮的那个脑袋特大,身穿蓝绸夹袍,多排纽一字襟坎肩,头戴西洋金丝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足穿浅口中式皮鞋,袖口翻转,露出雪白的一段内袖,似是商人模样。高的那人黑布短打,是个跟班。达开诧异,正欲动问,那个矮子先察看四周无人,忽然脱去草帽,嘻嘻笑道:“石相公可认得我张钊吗?”
“大头羊!”达开惊异地差点叫出来,他万万想不到独霸浔江上下,被官府称为“艇匪”的天地会堂头大头目张钊,竟会到他家里来。机敏的石达开立刻想到,是不是大地主刘垂道派人扮作大头羊来试探他,抓住把柄便去县里告他通匪,于是冷笑道:“我不认得大头羊,不论你是真是假,都给我赶快离开!”
张钊捋起左袖,左臂上顿时露出刺上的一头青色大头羊,张钊放下衣袖,嘿嘿笑道:“不假吧,大头羊正是鄙人。”他又和跟班的拍拍身上,说道:“你放心吧,我们赤手空拳,不带兵器,是诚心诚意来拜访你的。”
达开道:“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你们若是想来请我入伙,那就打错了算盘。我石达开顶天立地大丈夫,怎会跟了你们去浔江上面拦船打劫,做那没本钱的买卖,忒羞辱了人!去,去,快走吧!”
张钊自己坐了下来,用草帽扇着风,笑道:“老弟弄错了,我们天地会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专和官府作对,浔江上面劫富济贫不过是造成声势,叫官府顾此失彼。现在浔州府已有了好几支天地会起义人马,声势不小。你我都是汉人,听说你石相公在本地颇有声望,虽然年轻,却挫败了大地主的威风,很使我们钦佩。不过你人单势孤,恐怕难敌有财有势的地头蛇,何不加入本山堂,做一方首领,有了天地会做靠山,就不怕任何人了。”
达开缓和了脸色,也坐了下来,沉吟道:“我小时候,也常听得人家把天地会反清复明的英雄故事,说了许许多多,可是现在你们的行径离开当初的宗旨太远了。这很使我失望。你们远道而来,在舍间用过午膳,就请回去吧,免得招人猜议。”
张钊见说不动达开入伙,怅怅失望,匆匆吃了午饭就告辞骑马走了。
张钊才走不久,又来了两位客人,都是中等身材,三十多岁年纪。一概身穿洗白了的旧夹袍,快要穿烂了的圆口布鞋上满是尘土,一个瘦脸露颧,髭须稀少,神情肃然,有些木讷拘谨。另一个圆脸浓须,谦和洒脱。看上去都是穷读书人,也许是个塾师。达开对塾师向来颇为崇敬,便邀入客堂坐了。问了姓名职业,两人果然都是教书先生。长脸老气的名唤洪秀全,圆脸大胡子乃是冯云山。云山的塾馆就在桂平大冲村曾家,本县赐谷村还有亲戚,特地慕名而来拜访的。达开豪爽好客,见他两人走得累了,都饿着肚子,便吩咐献茶做饭。云山又讨了一盆水,两人抹过脸,饮了茶,恢复了精神,然后闲聊起来。从广东说到广西、中外古今无所不谈。石达开很少读书人的朋友,见两人学识渊博,特别是冯云山滔滔善谈,闻所未闻,不禁相见恨晚。饭罢,冯云山转入正题,说道:“石相公正气凛然,日前大挫北山大财主的威风,已经传遍了浔州府。自古英雄多从少年出,可钦可敬,不知那位财主可曾再来寻找麻烦。”
达开笑道:“那个刘垂道吃了一次亏,还敢再来讨没趣?”
云山道:“不然,此辈财主阴险毒辣,决不肯就此认输,相公须得加意小心。”
“不用担扰,本村众人一心,力量不小,姓刘的就是带了三五十人马来,也管教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云山笑道:“相公少年英雄豪气如虹,自然是好,可是刘某人若是把别个村庄的团练都办了起来,手下的团丁就多了,贵村究竟人少势单,就是打成平手,也不免造成伤亡,对乡亲们不利。最好能联合外乡志同道合的人,互为声援。那时候,足下所倚仗的就不仅仅是那帮村的乡亲,声势大了,谁敢来侵扰,这才是诸葛亮联吴抗曹的上策,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达开笑道:“那当然好,可是和谁联合呢?不瞒你们说,刚才恰有天地会头目大头羊来找过我,劝我加入他们的山堂,成为一方首领。”
洪秀全在旁正襟危坐,默默静听了多时。这时急忙问道:“你答应了没有?”
“没有,我对他说,‘你们没有按照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宗旨行事,霸占浔江,拦船抢劫,令人失望,我是堂堂大丈夫,怎可混到你们绿林队伍中去。’”
秀全和云山相互会意地笑了一笑,放下了心,秀全道:“明朝亡了两百多年,天地会反清是好的,复明就没有必要了。就是反了清也该另立朝廷,反清复明的口号其实过时了。”
达开道:“我看天地会几个山堂的起义人马,都没有远大的抱负,不过带领穷人们起来造县大老爷和地主老财的反,劫富济贫就是好的了。有些只管打家劫舍,反而伤害穷苦百姓,成了流寇。官军一到,打不过,就散了伙,好没出息。”
云山道:“相公既然不曾加入天地会,可曾想到联合其他方面的力量?”
达开发愣道:“当前浔州府除了天地会和地主团练,难道还有别的势力?”
“有,有!”秀全和云山同时回答,秀全道:“有个新创立的拜上帝会,你听到过吗?”
达开迟疑道:“什么?上帝会?是洋人到广西来传教了吗?”
云山道:“不,拜上帝会不是洋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办的教,现在桂平紫荆山和金田村一带已经有几千人信了教,将来信教的人还会越来越多。”
达开不信,瞅着洪、冯喃喃道:“奇怪,这个拜上帝会听也不曾听到过,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它?”
云山道:“确实是有那么多人入了教。因为天下将有大灾大劫,无可逃避,惟有万能上帝,可以保佑民间众生。拜上帝的人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不拜上帝的蛇虎伤人,难逃大劫!此是天意,相公不可不信。”
达开大笑道:“我可是不信神不拜佛的人,更谈不上拜上帝了。谁知道上帝是个什么样人物!你们大概要我信奉上帝,联络拜上帝会以对付财主劣绅吧?这可办不到!”
秀全听了,皱眉不悦,云山正色道:“上帝乃是宇宙之间独一真神,主宰天上人间万灵万物,他的长子便是西洋基督教所信奉的耶稣,上帝还有第二个儿子,已经命他降生中国为救世主,斩尽人间一切妖魔鬼怪,拯救万民,主宰天下。拜上帝会上应天命,前途无量,相公若欲与财主团练对抗,不可不以拜上帝会号召一方。”
达开益发摇首不信,说道:“先生越说越玄乎了,难道真有上帝之子降凡救世?你把他请来与我看看!”
云山站起来恭敬地指着洪秀全道:“这位大哥便是拜上帝教教主,皇上帝的次子,请贤弟过来重新见礼!”
秀全依然严肃地兀然端坐,等待达开过来参拜。他在紫荆山和金田村,杨秀清和萧朝贵等笃信神道的信徒,听说他就是拜上帝教教主、天父的次子,莫不虔诚顶礼膜拜,谁知石达开却哈哈大笑道:“绕来绕去,弄了半天,原来两位先生不远百里而来却是和我闹着玩的!大概以为我石达开年少可欺吧,这可错了。我尊敬先生们是博学宏儒,不指望你们说了一通神话,什么上帝的儿子降凡。别人信,我却不信,只当你们是说笑话吧。今天你们累了,且在此歇息一晚,谈些中外古今奇闻异事消遣,可不要再提拜上帝教了。”达开离开客堂去吩咐厨夫准备晚饭,秀全皱眉道:“云山,我们恐怕是徒劳往返了,不料这位少年见识如此超群,我们的这一套说法全不管用,奈何!”
云山笑道:“我却喜欢这个肯用脑子,卓然不群的少年,若是入了教,必是个得力帮手。今晚索性宣扬反清复汉的道理,料想必能打动他。”
秀全担心道:“初次见面,不知真心,就说反清,不太早了吗?”
云山道:“我细细观察了这位相公,不是寻常之辈,看上去也是个深藏反清思想的豪杰。晚饭后,待我拿话来试探他。”
用过晚饭,达开亲自掌了一支油灯,送洪、冯到客房中歇息。三人坐下来,又海阔天空地闲谈起来。谈了一会,云山转过话题道:“刚才白天谈到了天地会,虽然现在队伍不少,可惜离开原来的宗旨了。”
“是啊。”达开道:“大头羊,大鲤鱼之流,早把反清复明置之脑后了。”
云山道:“幸而现在出现了真正反清的有志之士。”
“是什么人?”
“你赞成他们反清吗?”
“当然赞成。”
“为什么?”
“嗨,这还用问!”
“你可愿意和他们见面?”
“当然。”达开不耐烦了,“快告诉我吧,那些真正反清的人究竟在哪里?”
云山眯了眼不慌不忙地抚摸着浓黑的胡子笑道:“老弟,不瞒你说,真正反清的人,就是浔州府的拜上帝会。”
达开恼了,霍地站起来道:“想不到说了半天,二位又拿拜上帝会来耍我了!我可不是被你们逗着玩的,恕不奉陪了。明天一早请回去吧。”说完拔腿便往外走。
秀全愕然,云山慌忙上前拦住道:“贤弟,不是和你说笑,你不想想,我们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和你取笑?我们两个是像游手好闲油头滑脑之徒吗?”
达开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疑惑地瞅着云山,摸不清他们究竟是什么样人。云山紧接着又道:“老弟,你真以为我们不远千里从广东来到广西,就为的是宣传拜上帝会的道理?洋人传教,教会靠富人捐助,阔气得很,到中国来的传教士都过着王侯般的生活,而我们两个不过是穷书生,是靠做苦力糊口,才能在紫荆山开辟了拜上帝会的局面。你想一想,是什么样伟大的理想,驱使我们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坚持下来?”
达开觉得自己太鲁莽了,眼前两位教书先生也许是不寻常的人,不由得缓和了口气,说道:“我石达开是个豪爽汉子,你们到广西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爽爽快快直说罢。”
还不等冯云山开口,憋了半日的洪秀全,突然如一头怒狮,猛跳起来冲着达开喊道:“兄弟,造反!跟我们一齐造反!推翻满清,重建中华!”
达开心灵猛地受了震撼,这样的话,他是第一次听到,可是立即唤醒了他深深潜伏心底的民族意识,他感到似有一股热流冲入心窝,涌上眼眶。他竭力冷静下来,谨慎地问道:“你们二位书生,怎么会想到这个上面去?”
洪秀全怒发瞋目,似乎是在向千军万军宣讲咆哮:“想想我们的国家,沉沉腐败了多少年,不过糊了一层纸,粉饰太平,遮人耳目,现在这层薄薄的纸、被英国人鸦片一战捅破了。赔了款、又割去了香港,中国人的脸面扫尽了。我几次去广州,看到珠江码头边一船船鸦片堂而皇之地运进来,毒害了中国人,又运走了一船船外流的白银,钱贱银贵,苛捐重税,农村贫困,民不聊生。而满清皇帝荒淫无耻,视我亿万士民为奴隶,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能坐视洋人侵凌,国家贫弱,百姓困苦吗?我们两人就是为了推翻满清,振兴中华而到广西来寻找志同道合朋友的。我们汉唐时代的历史多么辉煌!我们的国家,曾经是世上最最强大最最繁荣富足的,可是由于满清的腐败统治,如今一落千丈,血性男子,汉唐子孙,应该起来为反清救国而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紫荆山一带的烧炭工和农民都皈依上帝会,为举兵起义蓄积力量。你石相公,堂堂大丈夫,志向不凡,还不该奋身而起,和我们一同共成大业吗?”
热血在石达开周身沸腾,热泪在他的眼中滚动。好像是华夏祖先在呼唤他,国家民族大义在号召他,突然,达开激动地向秀全和云山兜头一揖,说道:“达开爱国不敢后人,愿以此身追随左右,为反清救国死而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