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既然如此,人们总是梦寐以求地想要报复。
——保尔·戈根
像一滴冷水溅进滚烫的油锅里,中央通讯社昆明分社的大编辑室喧闹不已。
记者编辑们谨慎又热切地议论着史迪威将军。
1944年10月21日,史迪威骤然又悄然地离开了中国。
史迪威被召回美国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是怎样离开重庆的?各界各派对他离去的反应如何?这本是可以大做文章的新闻,然而,这则新闻被冷冻了。在美国,亦是如此。但是,10月31日,《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刊登了著名记者阿特金森的报道——史迪威在离开重庆的前夜,向他秘密地讲述了回调的全过程,希望能将这一切载入史册。其时,连任了三届的总统罗斯福正面临着第四次竞选!阿特金森的报道旋即引起连锁反应,关于史迪威和中国的报道、社论、专题文章和电台译论如决堤洪水,汹涌澎湃,罗斯福不得不举行记者招待会,因为这是总统竞选的最关键的最后的一周!罗斯福和颜悦色又一口咬定,史迪威的被召回,完全是因为史迪威和蒋介石性格不合的缘故。当然,“性格问题”的答案丝毫平息不了喧嚣的舆论之潮。但是,在这些非常的日子里,新闻人物史迪威却是一个沉默的人。
“性格问题”的话题终于反馈到昆明的大编辑室。新闻,本是记者们最敏感和最珍贵的,但是,当新闻不能成为新闻输出时,那就关起门来一吐为快吧。
热闹是属于男人们的。陈香梅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托腮,静静地听着。她不加入议论,并非完全因为稚嫩。最近,她已连连发表了好些颇有分量颇有特色的陈纳德和飞虎队的特写稿,令邵主编和同仁们刮目相看了。自然,也绝非老练而缄默。她只是又在做文学梦,想从这错综复杂,莫衷一是的评议中,凸现出一个活生生的史迪威——她一直无缘见到史迪威!而女人,太相信直觉思维,似乎不能缺少第一印象。
重庆。延安。华盛顿。朱德。李济深。薛岳。“迪克西使团”。租借物资。驼峰运输。X部队。Y部队。第14航空队。罗斯福。华莱士。马歇尔。陈纳德。赫尔利。纳尔逊。高思。魏德迈。蒋介石。宋子文。太平洋跳岛战役。中国战区。缅北战场。利多公路……
这一切,与史迪威有着盘根错节的纠葛。
渐渐地,一个形销骨立却又精力过人的美国将军浮现在她的眼前,是一个不服老的61岁的老人。
他在热带丛林中长途跋涉,他在缅北泥泞中冲锋陷阵,他执拗地不屈不挠地要修通利多公路。他得到美国大兵的崇拜,称他是“最好的陆军四星指挥官”。同时,美国飞行员不无讥诮地把他称作“最好的陆军四星级营长”。他是天才的勇敢的军事家?抑或没有战略目光的军事庸人?
他跟中国似有不解之缘。38岁时第一次来到中国,以后几回回到中国,这一回到中国任蒋介石的外国高级参谋长,已是整整的三年了。他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写了许多生动的中国故事,行踪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他早就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了。他谙熟中国文化的底蕴,却偏偏用美国人的处世来对付中国政坛人物。他对蒋介石由深恶痛绝到不共戴天,他痛斥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无能;他对共产党和延安毫不掩饰他的好奇和好感。他是对是错?就像与公路是有缘还是无缘?他第一次来中国,曾出任山西陕西修筑公路的总工程师,而这一次不屈不挠修筑的公路,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多呢?
他在世人的心目中,原本是中缅印战区炙手可热、举足轻重的人物。当中国战区频频告急、局势愈来愈险恶时,罗斯福总统迫不及待地通知蒋介石:“目前我们了解到的危急情况,亟须委派一人,予以调度中国境内所有盟军武力,包括共产党军队在内的权力……我正将史迪威将军提升为上将,我建议,请你尽快地予以考虑,将他自缅甸召回,在你的领导下,统率中美一切军队,授以全责与全权,以调度和指挥必需的行动和阻遏敌军的深”入在罗斯福眼中,中国战区的力挽狂澜者似乎非史威莫属!然而,10月19日,下令史迪威在48小时内离开重庆的,不也是罗斯福总统?而是,不论是蒋介石,还是罗斯福,大概都希望史迪威消逝得无影无踪吧。10月31日下午,魏德迈将军抵达重庆,接替了史迪威的位置。这一天,正是《纽约时报》刊出阿特金森的报道的日子。人世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充满了戏剧性。史迪威的跌宕沉浮,是昭示了命运的不可知?还是辐射又折射出整个战局和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呢?
谁理得清呢?19岁的陈香梅满心的迷惘与困惑,一切又像谜一般吸引着她,她阁痴地听着。邵主编推门而入,他温和又严厉地扫视全室一遍,议论旋即退潮了,各人又埋头干活,只有香梅仍双手托腮沉思着。对面坐的大冯止不住小声问道:“海,安娜,在痴想什么?”
她一惊,羞赧地笑了。
大冯打趣道:“你呀,脑海中怕只有陈纳德和飞虎队吧,干脆申请独家报道。”
她摇摇头:“我想去滇缅公路采访,而且,有朝一日我会采访史迪威将军本人的。”
“是吗?”大冯笑笑:“史迪威和陈纳德,怕是一对天敌呢。”
她笑笑,不语。那又怎样?扑朔迷离的人物和事件总是永恒地诱惑着记者去解谜。不管怎么说,她认定史迪威是一个极有个性,又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
中国战场的局势依然严峻险恶。11月上旬柳州地区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日军却加紧了攻城,真乃黑云压城城欲摧。7日夜机场基地又燃起了熊熊大火,文森驾着银色的P—51最后飞离,3天后,柳州陷落了。日军不仅从汉口南下攻战了衡阳、桂林、柳州和南沿的前沿基地,而且还包围了遂川、赣州、南阳和古垅的其他前沿基地。为了阻击敌人保卫机场,陈纳德组织了华东空军特遣队,作殊死拚搏。11月20日特遣队抵达遂川,其时,薛岳将军正率部队在遂川附近与日军血战,第14航空队计划向薛岳部队扔下1000吨补给,但蒋介石仍不愿补给落到薛岳手里!1945年1月27日,日军攻占了遂川,2月7日攻占了赣州。日军仍不断挺进,日本人的骑兵队已出现在贵州高原上!很多人认为,日军下一个目标是攻占贵州和昆明了。
在此期间,缅甸战场却突飞猛进。12月15日,郑洞国率部在激战一个月后攻战了八莫;1945年1月15日,孙立人率部攻克南坎;1月23目,孙立人部与卫立粕部的53军同时向日军在中缅边境的最后一个据点——芒友发起了攻击,激烈拚杀四天四夜后,1月27日我军攻克了芒友。至此,肃清了缅北的日军;同时,利多公路插近道,在八莫与滇缅公路连;1月28日,在中缅边境城镇畹町举行了盛大的会师典礼和通车典礼。
陈香梅如愿以偿,她跟方丹结伴去滇缅公路采访。在寒风和泥泞中,在硝烟未散尽的氛围中,泥一身汗一身却仍见英姿飒爽的她俩,倒满像名副其实的战地记者了。
碗町城镇,1942年2月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国作战,1943年10月第二次反攻,都在这边陲之地搅起过兴兴轰轰的热闹。经历过失败和耻辱,经历过上千次的大小战斗,伤亡了六万多中国官兵,今天,终于胜利地班师回朝。这其中有不少官兵离开祖国已整整三年!彩旗飘扬、鲜花如海,锣鼓喧天,多少男儿默默地指去泪水,多少亲人故友重逢止不住抱头恸哭!陈香梅和方丹更是泪水涟涟。在陈香梅,还多一份伤感和失落。
她,来此寻觅毕尔,毕尔却毫无踪影。
人生大概时时处处总有着大大小小的传奇。就在来滇缅公路采访的前一天,她去机场接总社来人时,意外地遇见了波贝!波贝拎只皮箱,急匆匆最后一个登上舷梯。她喊他,可他没法停步,地勤人员已准备撤舷梯了。她急急喊出的一句话竟是:“告诉我——毕尔在哪?”他进机舱前甩下的一句话是:“听说去了滇缅公路——”
难道果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路采访,一路寻觅。眼望酸了,喉咙问哑了,期待着奇迹瞬间出现——她跟毕尔久别重逢!然而,希望像肥皂泡似地破灭了。她跟毕尔是有缘还是无缘?
在空落落的心头,却分明有一分解脱的感觉。莫非她执著地寻觅毕尔时,又在坚决地拒绝毕尔?她的心已让陈纳德将军占据?
与陈纳德相识已经几个月了,但这几个月正是陈纳德和飞虎队战斗最艰难最繁忙最不顺心的日了。焦心焦肠的陈纳德飞来飞去,试图扭转局势,她追踪采访他,赞叹他的不屈不挠和英勇智慧,但她也懂得了他的痛苦和尴尬。她不只是常常出现在总部的办公室,也常被邀请到他的红瓦土墙的小屋里做客。她知道他很喜欢她,但是,他从不跟她评说史迪威,是因为牢牢记住了她是一个职业记者?抑或忘了她是记者,而仅仅把她看作一个女人?甚至看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东西”呢?她不知道。
第一批运输车队浩浩荡荡向昆明驶去,昆明洋溢着节日的欢腾喜庆。人们兴高采烈涌向街头,鞭炮声锣鼓声此起彼伏。蒋介石宣布:“我们已经打破了对中国的封锁。为了纪念约瑟夫·史迪威将军的贡献,和在他的领导下盟军以及中国部队在缅甸战役和这条公路的修筑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我把这条公路命名为史迪威公路。”
史迪威,一个原本欲淡化的名字,又热闹地推了出来。
在热闹的人流中,陈香梅感叹说:“史迪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他的命运仿佛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是性格所致?”
方丹摇摇头:“所谓性格悲剧,我以为只能对普通人的命运作铨释;如果是有地位的人物,他的命运就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随着棋局的瞬息万变而瞬息万变,身不由己呵。”
香梅说:“你作哲人之语嘛。”
方丹说:“信不信由你。我倒是想,史迪威听到这条公路以他的名字命名,是感到欣慰?还是重勾起并不遥远的苦涩的回忆呢?”
这时,史迪威刚在五角大楼中有了自己的位置,1月23日,他被任何为美国陆军地面部队司令部司令。但是,他很不习惯办公楼里的生涯。中国诗句中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渴望去到战场,他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能忍则忍,但是,一旦忍不住就会爆炸。”
打骤然又悄然地离了中国回到美国后,他一直在沉默中忍耐。他的人生轨迹从峰巅眨眼附到悬崖之下,他憎恶蒋介石!他压根不稀罕蒋介石的虚情假义,依他的性格,他又得咬牙切齿骂几声“小人物”、“政客”、“花生米”!可是,偏偏就是这颗“花生米”将他击败了!
1943年5月在华盛顿的会议中,有一次罗斯福突然问史威:“你对蒋主席印象如何?”史迪威不无冲动地回答:“他是一个游移不定、诡谲、而又靠不住的老家伙——他从来不守信!”罗斯福转而问陈纳德:“你的看法如何?”陈纳德斩纳德斩钉截铁回答:“他对我从来没有失信,而且坚守诺言。”陈纳德和史迪威默默对视着,针锋相对,但都袒露着。
1944年7月,罗斯福迫切地向蒋介石建议,让史迪威行使对中国军队的指挥权,蒋介石如何能接受?只是迫于美国的压力,他不敢明白地拒绝而已。罗斯福却不改初衷。8月7日,梅里尔亲手将第4颗星别在史迪威将军的军服上,史威正式晋升为上将。8月9日,李济深元帅派人去见美国驻桂林领事,提出想在广东福建等省建立自治政府,同时公开要求蒋介石辞职。史迪威在日记中情不自禁写道:“这个(叛乱)罪犯得好!”虽然南方这把火并未形成燎原之势,但蒋介石政权的种种危机已暴露无遗。在这前后,美国派往延安的首批观察团——“迪克西使团”的报道也与公众见面了,黄土高原的勃勃生机让人耳目一新、身心振奋。这个使团的“始作俑者”,可以说是史迪威的参谋。史威也多次公开提出,租借物资应发到延安,发到抗日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手中。史迪威已在力图行使“全责与全权”。9月6日,罗斯福派出的特使赫尔利少将经苏联来到了重庆。这位极其活跃的爱尔兰人的后裔,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已多次充当罗斯福的特使,去到世界各国,解决了许多棘手的问题。罗斯福相信他能理清中国纷繁的政治纠葛,协调好史迪威与蒋介石的关系,从而让史迪威顺利地掌握指挥大权。所有这一切,有意无意地为史迪威铺设着通向胜利的台阶。
9月15日史迪威又到重庆协商,史迪威又一次提出租借物资要平等地分配给八路军、新四军,这真是戳到了蒋介石的致命伤。蒋介石以攻为守,蛮横地提出:除非一周内将X部队从密支那调到八莫,否则他将把Y部队从缅甸调回怒江的东岸!史迪威狂怒了,他一面在日记中咒骂“这个疯狂的小混蛋!”“还是他那套疯癫的理由和白痴般的战略战术思想”;一面急急电告华盛顿。其时,罗斯福、丘吉尔、马歇尔和联合参谋长委员会正在魁北克开会。这份电文让与会者感到震惊,因为会议正决定大力推动打开通向中国陆路的作战行动,而蒋价石却想将Y部队从缅北撤回?!很快,邮陆军部起草、马歇尔改过,以罗斯福名义给蒋介石的信便以电报发出,但接到近千字的电文稿的是史迪威!史迪威读着电文,欣喜若狂!他感到电文“像一只爆竹那样厉害”。“罗斯福总算最后说了明白无误的话,而且说了不少。一字一句都是辣辣的。”赫尔利读了电文后,顿觉紧张,觉得有点像最后通牒;但史迪威横下一条心,将电文交给了蒋介石。
每个字都像出膛的子弹,指责蒋、抨击蒋、命令蒋。
“……近几个月,我一再敦促你采取激烈行动挡住已向中国和你日益逼近的灾难。现在,你还没让史迪威将军统帅在华的所有部队。我们正面临丢失华东的一个关键地区,而且还面临可产生的灾难性的后果……”
蒋介石的脸色灰了,他没有咆哮大怒,也没有试图解释什么,只望了一眼悠然地坐在靠背椅上的史迪威,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在死一般的沉默中,众人纷纷散去。史迪威下山过江回住所,夜幕徐徐降临,重庆已是万家灯火,他第一次深情地感到:重庆美,嘉陵江更美。他以为他赢定了,他把这一天——9月19日,像中国人那样,看作黄道吉日。
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几天。罗斯福的电报将蒋介石逼到了极致:认输,是彻底的输;不认输,或许能摆脱彻底的输。蒋介石忘不了史迪威得意的眼神,这个事事处处与他作对的美国佬呵,他要报复!9月25日,蒋介石以罕见的直率和决断回电罗斯福:“我不能将此重任委予史迪威将军。我还要求解除他中国战区参谋长的职务和在此地区的其他职务。”接到电文的罗斯福显然又一次感到震惊!尽管马歇尔和史汀生仍坚持史威必须在中国坚持下去,但罗斯福对这种判断疑虑了。
命运之神似乎也在捉弄史迪威。一年来,太平洋跳岛战役迟迟没有大进展,原本制订的通过跳岛作战去进攻日本本土的方案陷于十分困难的境地,盟军打算在中国沿海登陆;但是袱在此时,跳岛战役意外地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美国把空军的作战基地从中国转移到太平洋前沿阵地,华东登陆的打算自然取消,中国战场变得不那么重要了。10月4日,史迪威在日记中感叹:“这个战区已经抹掉,对我们已无所盼望,军队不会送来了。”史迪威——原本举足轻重的棋子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节骨眼上,史迪威又跟陈纳德冲突起来!桂林、柳州烽火连天,为了使柳州不致于落入敌军之手,第14航空队在血与火中苦战,用油量显然超过了限额指标,10月,司令部居然武断地减少了给陈纳德汽油的空运量,史迪威还振振有词致由批评陈纳德!陈纳德真是悲愤不已,这简直是牺牲华东!告状信飞到到罗斯福手中,罗斯福想:史迪威真是不得人心。
关键时刻的关键角色赫尔利10月10日电告罗斯福:“我的意见是,如果你在这场争论中维护史迪威,你将失去蒋介石,并且你会连同失去中国。”所以,史迪威气恼赫尔利,说他是被赫尔利“轰出中国的”。
10月19日凌晨,重庆还裹在浓雾中时,史迪威收到马歇尔从美国发来的电报,告诉他48小时内必须离开重庆!中午,他果然收到了言辞简短又冷淡的调令。“斧头砍了下来!”
陡然间,史迪威如同掉进了冰窟,而羞愤的火焰又在焚烧着他,水火之间呵。
48小时!他与中国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此斩断?他强烈地预感到,他再也回不了中国!
他去到宋庆龄处辞行,宋庆龄止水住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她懂得他被召回美国的委屈:“那是后方呵,可您是位带兵的将军!”史迪威的眼濡湿了。
他给在延安的朱德写去一封信,诚恳地表示:“对不能与您和您的不断壮大的杰出的部队并肩抗日深感失望。”同时,他命令“迪克西使团”团员谢伟思立即返回华盛顿,报告延安见闻,以说服政府同共产党建立关系。此刻他的爱憎分明又炽烈。
然而,依照最起码的礼节,他不得不向他所憎恶的蒋介石辞别。身着长袍马褂的蒋介石春风满央、彬彬有礼,并表示决定授予他中国最高军事勋章——青天白日特别勋章一枚。史迪威透过钢架眼镜斜眼看着蒋介石,断然拒绝接受,只是一字一顿地说:“请记住,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中国。”
10月21日,秋风飒飒中,史迪威冷冷清清离开了重庆。随行的只有两名美国军人和记者阿特金森,送行的只有赫尔利和宋子文;飞机将起飞时,何应钦才驱车匆匆赶到。史迪威茫然四顾,悲凉地自语:“我们还等什么呢?”11月3日,他飞抵华盛顿,机场上同样冷冷清清,而且戒备森严!马歇尔、史汀生都没有去欢迎他,没有采访记者,不没有欢迎仪式,他被告诫不准发表谈话。他愤怒了!他何罪之有?他流泪了!但他保持了沉默。他回到了棕榈滩的家中,和妻子儿女团聚时,他又生“解甲归田、告老还乡”的沧桑感。他的过去莫非随流逝的岁月消逝了?直到1945年1月23日,他才在五角大楼有了自己的位置,但是,诚如宋庆龄所说,他是带兵的将军,渴望上战场呵。
这一切,昆明街头热闹的人群中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在“日军准备攻占贵州、昆明”的讹传中,从利多公路驶来的第一批运输车,无疑给人带来祥兆;史迪威,自然也引起了人们或浓或淡的思念。
方丹继续大发感慨:“挪动棋子的大手,便是命运。所以,我修正刚才的哲言,普通人同样逃脱不了命运的摆布。命运笼罩着人,有时是光环,有时是阴霾,所以,或辉煌着你,或窒息着你,奈何!奈何!”
香梅笑了:“你再说下去,不像哲人,而像巫婆了。”
方丹便作诡序状:“你的陈纳德将军,同样无法扼住命运喉咙。”
她吓了一跳,好一会才讪讪地说:“怎么是我的?”
1945年暮春4月,陈纳德深深地感到,他的这双大手已无法扼住命运的喉咙,而命运的阴霾正沉沉压在他的头顶。
并非为战局的严峻艰难。不错,当柳州机场在爆炸声和烈火中毁灭时,不少人认为,这是第14航空队在中国的最后一幕。但是,“正当日本进军的狂潮在贵州涨落的时候,14航空队像一只火凤凰,从柳州的灰烬中昂首而起,把她的新翼威临华天空了。”陈纳德用充满文学激情的语言如是说。
陈纳德还直言不讳,他对史迪威的骤然离去并不感到难过;相反,他认为这为中美开始有效的高级军事合作扫清了道路。就像史迪威对他充满了傲慢的偏见一样,他对史迪威以牙还牙。他对接替史迪威的魏德迈将军印象却不错,认为魏德迈人格完美、待人公正,他们之间关系很融洽。魏德迈并不为日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所镇住,他果敢地采用了陈纳德早就提出的袭击汉口的计划。1944年12月18日,第14航空队出动200架占斗机袭击汉口地区的机场;一小时后,84架空中保垒B—29满载燃烧弹轰炸汉口;共击落敌机64架,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炸得日军魂飞魄散,摧毁了日军这个庞大的供应基地,要晓得汉口是中国内地的日军整个形势的锁钥!
从冬到春,第14航空队全面出动。袭击北京、安阳、运城、徐州、朱家台等敌军基地;袭击武汉的弹药库,袭击桥梁、铁路、运河、江河、公路上的车辆和火车头;轰炸从上海到香港的雷达站、沿海御工事、部队营地和兵站;扫清广州、香港和由汉口至南京的长江沿岸机场和敌人空中力量;石家庄车站、济南铁路车站和黄河大桥亦遭轰炸破坏。日本空军已呈衰弱之状,日军的地面攻势也遭到有力的扼止。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陈纳德的两员虎将希尔和文森已结束了在华的作战期限,文森于1944年12月13日回了美国。赫布斯特中校和麦柯马斯中校仍屡建奇功。麦克马斯在香港的一次战斗中,击落敌机4架,在张维多利亚港口击沉1艘运输舰和3艘货船;返航途中又掷下500磅炸弹炸沉日本巡洋舰。灰头发、风度翩翩、36岁的赫布斯特中校率机袭击南京,他驾着P—52机俯冲轰炸南京浦口间的铁飞特轮渡,射落在空中迎击他的12架东条式机中的5架;绕飞一大圈后,又向三个主要机场上来不及起飞的60架日机扫射。他连着三次率机袭击广州,将地上的天上的日机打得七零八落,大伤元气,以致以后的几个月中不敢动弹。1945年1月17日,他策划了奇袭上海的战斗。16架野马式以低于200英尺的贴地飞行溜进了上海上空——野马从天而降!将措手不及的日机打了个魂飞魄散,而美国飞机没有一架损失。两天后再袭上海,又摧毁敌机25架,美国飞机有4架被高射炮火打下,但所有打下的美国飞行员都被新四军救起。奇袭上海可谓赫布斯特向中国上空的告别式,因为他早就停止了空中出勤,是以“观察员”的身份策划和参战的。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一批批骁勇善战的飞虎队员就这样回国了。陈纳德思念他们,他们也经常给“老人”寄来热情洋溢的信件。飞虎队老队员帕克斯顿牵头组织的飞虎协会已有眉目,威廉·波莱捐出1万美元在纽约搞了一次晚餐以推动飞虎协会立,这时的波莱已被总统任命为驻秘鲁大使,大概他想以此补以往的过失吧。但是陈纳德不可改变,他致电帕克斯顿:“我不会同意成为凡是有波莱参加的任何组织的成员资格。波莱从来不是一名美国志愿队员。他在最危急的时刻没有为我们服务。顺致问候。”老汉子还是那样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砂子。当然,波莱的1万美元被谢绝。因为没有陈纳德,就不可能有飞虎协会。
陈纳德也不是为这些事所牵挂,他并不急于回美国坐享荣誉;相反,他的心系中国,他要在他苦战了近八年的中国迎接反法西斯的最后的胜利。他已经看见了东方地平线上隐约可的一线胜利的曙光。这种预见,历史证明了他比史迪威有眼光。史迪威以为,战争结束至少还要一两年的时光,而且必须靠陆军作战方能最后解决。
1945年4月,日军以最后的疯狂发动了在中国的最后攻势——“芷江攻击战”。日军调动了8万余兵力,用以夺取和摧毁芷江战略空军基地。芷江,位于湘西山地的古城;芷江基地,是第14航空队袭击华东走廊敌军供应线的最适合的地点,也是第14航空队在遂川、长汀和建瓯机场的唯一供应据点。当然,日军要消除空中的巨大威胁,打开进攻大西南的通道,挽救他们面临的彻底崩溃的命运,必须摧毁这叫他们倍感痛苦的荆棘。而中国军队和第14航空队必须保卫芷江,挫败日军的进攻。
4月9日战役正式打响,4月13日起两军全面交火。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间,到处是血与火的较量,生与死的拚搏。天上人间,是侵略者癫狂的孤注一掷,更是经受了八年屈辱的中国军队的复仇决战,并写下了第14航空队支持地面华军作战的壮烈的最后一章。
薛岳的部队参加了保卫战。经历过长沙保卫战、常德保卫战、遂川保卫战的腥风血雨,这支部队两人共一枝步枪、每枝步枪只有40发子弹,却仍以不可动摇的决心,在并无援助的情况下,于3月份攻击收复了遂川,3月底,第14航空队就再从遂川及北面新筑的机场出动袭击了。4月的芷江保卫战,陈纳德又一次目睹这群衣衫褴褛的中国兵的浴血奋战,又一次与矮小儒雅的中国将军两手相握,陈纳德的心又一次颤栗了!他为中国军队的勇敢无畏所撼动,他从薛岳的身上依稀折射出自己的身影!虽然他俩肤色、国籍、体形、经历、性情、文化素养等迥异,但是,他们分明是一对天涯同命鸟,不,是很难展翅翱翔的鹫!无论是东半球,还是西半球,人际的铁的罗网总是地馕 地束缚住鹫的翅膀。
这时,陈纳德得知,罗斯福总统4月12日在佐治亚温泉患脑溢血猝然去世。悲凉浸透了陈纳德的心。他忘不了两年前华盛顿会议中,总统与他亲切又充满了激情的交谈,这位总统全然没有居高临不的俯视,而是懂得他、信赖他、器重他1中国话里怎么说?士为知己者列。只是种种原因,他并未实现他对总统的承诺!
他敬爱罗斯福,还因为罗斯福本人具有撼动人心的人格力量。1921年39岁的罗斯福不幸得了骨髓灰质炎,下肢瘫痪了。他却以顽强的毅力面对命运的挑战。1932年的大选中,以绝对优势击败对手胡佛,成为美国第32届总统,并连选连任四届美国总统!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来,他坐在轮椅上,往来于几大洲间,为打败法西斯作出了不懈的努力,成为美国和世界最有影响力最伟大的政治人物之一。即便关于他和情人的花边传闻,在陈纳德看来,恰恰显现出总统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男人!
然而,罗斯福永远离开了人间,陈纳德再也得不到他的理解和信赖了。
陈纳德还获悉,五角大楼要召回他。是马歇尔、阿诺德、史迪威等要以同样的方式惩罚他,以报史迪威受辱的一箭之仇?
暮春雨中,他回到了昆胆的红瓦泥墙小屋。巴雷特上校也来到了昆明。陈纳德在自己的小屋里请他吃晚饭,但是,陈纳德发现,巴雷特一改平素的幽默风趣爱说爱笑的禀性,变得沉默又沉卧室,并关上门,凯茜、罗斯、艾尔索普、格伦的欢言笑语阻隔在外屋,卧室的气氛一时间显得沉闷又神秘,小猎狗乔也懂事地蹲在陈纳德脚旁一动不动。
巴雷特呷了一口酽酽的中国茶,耸耸肩,对着老友一吐为快了。
魏德迈本已建议华盛顿提拔巴雷特为准将,因为巴雷特作为“迪克西使团”的团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但是,忽然间他的团长被撤,他的晋升也已取消,并可能永远取消,其原因也是“迪克西使团”!
陈纳德点燃了一骆驼牌香烟,白烟袅袅,他的眼前一片迷蒙,政治,莫非果真是瞬息万变。
1944年7月2日,美国军政观察小组成立,取名“迪克西使团”。“迪克西”,是美国国内战争时,代表反叛的美国南部各州。观察小组取此名称,当然是美国人的幽默和象征。巴雷特率团去了延安,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相处十分融洽,不仅写了不少歌颂延安的报道,而且向美国政府递送了真实情况的报告,强调应与中共加强联系,共同抗日。11月7日,赫尔利特使也兴致勃勃突然乘三叉戟飞往延安,协调国共两党的关系。但是,赫尔利只是想让共产党的军队归到蒋介石的统率之下,自然遭到中共的强烈反对,中共是要将国民政府改组为一联合政府,这专制独裁的蒋介石又岂能答应?协调过程中,赫尔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延安方面已认定他是一个不可信任的角色。12月7日,巴雷特又随周恩来、董必武飞往延安。他本是奉赫尔利之命去探听毛泽东对新的建议的反应的;同机的伯德,则是商议美国如若在共产党控制的地区空投伞兵,共产党能提供什么帮助。这一切显然深深地激怒了蒋介石,即便国家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得把个人的权力放在最高位。而华盛顿的政策,从来是向蒋介石倾斜的,他们考虑更多的是战后对中国的控制。事情很快就倒了个过!魏德迈声称他不知道伯德上校同巴雷特去延安一事,而赫尔利严厉警告在华的美国文武官员,不得插手中国的事!巴雷特被撤了,并注定了一辈子不能当将军,这是赫尔利对有正义感有激情的“中国通”们的第一次清洗。
巴雷特还说,魏德迈已知道陈纳德曾给薛岳空投军事补给,这也是美国指挥官擅自作主插手复杂微妙的时局的又一实例。
陈纳德的脑海中已是乱麻一团。
对史迪威,他是气恼又怨恨的;但对巴雷特,他却视为知己。也许他俩都不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都是从最下层不屈不挠奋斗出来的,又都看不起无能又骄横的顶头上司吧。
对蒋介石夫妇,他从心底里感恩戴德;似乎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他生命中的另一片天空。但对薛岳将军,他同样从心底里生出敬重和友情;尽管薛岳得不到蒋介石的青睐,而是受尽了排挤和提防。陈纳德了解薛岳,血与火结下的战地情是利害关系的剑无法斩断的。
那么,对延安呢?他没有去过延安,也无缘接触到中共领导人。但是,他的飞虎队员中就有因伫战受伤降落后被新四军营救而安全返回者,为数并不少。他对新四军有好感,而且知晓他们实实在在地在打日本鬼子。对延安,对共产党,他的心分明充满了好奇。并且,至少有一点认同:那也是一群不屈不挠的人吧。
他不愿也不能陷进政治漩涡中,他天生不是一个政客,而是一个军人,但是,他无法回避政治。
眼下,他为巴雷特不能晋升而惋惜,同时,也深感到他自己“在劫难逃”,但他不悔。
第二天又是倾盆大雨。午饭后陈纳德坐到办公室的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平常的日子里,这时刻抽完这支烟,摁灭烟蒂后,他便要迷迷糊糊地打个盹,脑袋就这样垂下去、垂下去,竟能香甜地睡上半小时左右,尔后,他会突然醒过来,咳嗽几声,又点燃一支烟,凝视着窗外,一会便站起来,又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但此时,他没有一丝睡意!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骆驼牌香烟,双眼凝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帘哗啦啦,是要冲洗掉人世间的尘垢污秽,抑或回归那混沌的天地之初。
巴雷特的话语仍乱糟糟地梗塞心头,要拔除这壅塞的烦恼忧伤,中国古诗句怎么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哦,不,除了威士忌,还有打猎,还有女人。
他的生活中并不缺乏女人。凯茜和罗斯仍是他的亲密的女友,尤其是这两家都遭遇了麻烦之后。凯茜是陈纳德部属哈里·萨特的妻子。萨特是瑞士人,会两种语言,是建立最先进的警报网的功臣之一。但他被指控将一些重要的补给品走私穿越驼峰,美军的刑事调查部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盘问,但还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起诉。凯茜带着两个不满10岁的儿女留在了昆明,她常常自然而然地充当陈纳德昆明小屋中的主妇角色,是一个颇具魅力的中印混血女人,也是巴雷特的密友。罗斯是博特纳·卡尼的中国妻子。卡尼从汉口起就一直在陈纳德的属下任教官,以后又加入了美国志愿队,在东瓜度过了艰难的日子。他在一次酗酒打牌时杀了一个中国人,陈纳德向蒋介石求情后,只将卡尼驱逐回美国,罗斯却仍留在昆明。罗斯活得很滋润,因为她极能跟美国人做生意,据说在卡尼前她还有一个中国丈夫和一个儿子,但是,她从不提起她的过去,她是一个漂亮又神秘的中国女人,有时跟陈纳德出现在社交场合。
陈纳德喜爱她们,但不是深爱。
此刻,他抽着烟,不无焦虑地等待着的是另一个女子——他心中的女神、梦里的情人、可爱的小东西陈香梅!
也许是天意,中午时分收到了陈应荣从美国寄给他的信!原来,做父亲的恳请他帮忙说服陈香梅去美国。信的结尾写道:“说来惭愧,对生性倔强的小女,为父的是一筹蜞展了。我从静宜处得知,她崇敬您,而且一定会听您的。在此,让我先谢谢您。”陈纳德笑了,小东西一定会听他的?但他分明冲动起来,立即要见到她!他挂电话到昆明分社,总编说陈香梅外出采访了;他忙问在哪?总编说这时间大概采访完了,上老城墙根排档茶铺吃过桥米线呢,记者的中饭多是这样打发的。他急急放下话筒,急急叫上老汪司机,就要开车去老城墙根寻陈小姐。老汪调皮地眨眨眼说,将军就安心在家吃中饭吧,我保证将陈小姐接来,让老王厨子准备晚餐,做几个拿手的路易斯安娜州的辣味菜,看陈小姐怕辣不怕辣。
老汪怎么变得这般饶舌?难道他察觉了了什么?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呀。陈香梅不过是来这里采访过几回的记者,还从未请她吃过一餐饭呢。而此刻他的心却怦怦乱跳,就像年轻时第一次约会时那样。
我怎么啦?他又续上一支烟。也许该想想怎么说服陈香梅去美国,骨肉总是该团取遥,况且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哗啦啦啦,雨下得太大,老汪能找到小香梅么?
“将军——您找我?”陈香梅已冲进了办公室,不安地问道。雨鞋,右手拿着一柄收拢了的雨伞,左腋夹着一本采访簿。因为不安和激动,她的两颊赤红:将军这么着急地寻她来,到底是为什么?
陈纳德怔了一下,方指指办公桌上的信:“喏,你父亲给我来了信,你先看看,坐呀。”
她扔下雨伞,撂下采访簿,急忙抓起信就读,父亲和姊妹们不会有事吧?
却原来仍是老生常谈!
莫非陈纳德将军乐意充当真诚的说客?
陈香梅轻轻放下信笺,慢慢走向窗前,窗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她伸出双手,檐下的雨啪啦啦啦打在手上,竟生出火辣辣的疼,原来,莽苍苍的烟雨还是火炽的。
“陈香梅小姐——”陈纳德也走到窗前,这女孩真有点淘气又野气,给他个背影,似乎要把满肚的气撒到他身上。
她仍定格似地一动不动。
他大声说:“你如果不想去美国,就不要去。”
她这才侧过身子仰望着他,满眼凝虑,仿佛要咂摸出他的话是正话还是反话。
他微微弯下腰来,仍大声地说:“你已不是小孩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的境况跟你一样,家里人都希望我回美国,可是,自己的事自己抉择,我不违心。我想,我懂得你。”
香梅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湿漉漉的双手忙将脸掩住,却仍边啜泣边说:“可是……父亲不懂得我……更不懂得母亲……母亲去世的情景……我永远无法忘记……”她为什么说起了这些?
陈纳德太高,又耳背,他弯下腰侧耳聆听,点点头:“我也一样。5岁时,我的生母吐血而殁,呵,我忘不了那悲惨而鲜艳的一幕。15岁时,我的继母又弃我而去,她是那样地健康、开朗,可是疾病也夺走了她。安娜,我历经了两次丧失母亲的苦痛,人生,有时是怨不得谁的……呵,揩掉泪,我们喝杯咖啡可好?”
她接过他递给的一方折叠得齐整的手帕,听话地拭去泪痕。
厨子老王不知何时已立在办公室门口:“报告将军——我给你们沏好了普洱茶呢。”他胖墩墩的肉掌托关的茶盘里,一对青花瓷杯微微冒着气。
“行吗?”陈纳德问陈香梅。
“怎么不行,太好啦,我在香港读大学时,就最爱喝一杯下午茶。”香梅的心情愉快了。
他与她在办公桌前相对而坐。
他问:“你在香港生活了很多年?”
她答:“民国25年到香港,民国31年逃离香港,屈指算算,整整六年半呢。”
他说:“那该是1936年到1942年嘛,我1937年来华后,许多次到过香港,嗳,为什么我在香港总没遇到你?”
她笑了:“也许遇到过,可我们相见不相识。”
他认真地摇摇头:“没有遇到过……若那时遇到你,一定马上……”他打住了,眼里是一片迷蒙。
她的脸红了,似乎知晓他未说出的话。
一时无语。
窗外仍是哗啦啦滔滔的白雨,桌上是两杯香气馥郁的普洱茶,他与她却都忘了品茶。
“将军,芷江保卫战能取胜吗?”记者的职业惯性是驱散了尴尬,还是破坏了佳境呢?
将军肯定地点点头:“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一定。”
“您与魏德迈将军相处很融洽,是吗?”
他又肯定地点点头。
“他与史迪威,仅仅是性格上的不同?您对史迪威,怎么看?”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今天能不把我当采访对象么?”
他不想涉及这个话题,并不是要对她隐瞒什么,错综复杂阴暗晦涩的事,他都不情愿她介入。他虽然说她已不是小孩了,但他的整个生命中,自始至终她永远是他的女孩。
茶凉了,他们一口都没喝。
晚饭也没吃成。芷江前线来急电,陈纳德须马上飞去;而陈香梅,下午也有她的采访任务。
以后的日子,他们也注定聚少离多。
晴天一声霹雳!
1945年7月8日,陈纳德痛苦又决然地提出辞职。斯特拉特迈耶很快批准,并任命他的参谋长史东接替陈纳德指挥第14航空队。然而,诚如陈纳德所说,他们没有过哪怕是一天的中国经历呵。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中国朝野震惊了,美国舆论界也又一次搅起了狂澜,为什么?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难道又要这位飞虎将军骤然又然地退出舞台?
谁解其中谜?
昆明分社的大编辑室又沸腾了。
陈香梅没有加入议论,但决不是上回议论史迪威时的旁观静听,她的双颊烧得赤红,喉咙火灼般疼痛,全身的血液在燃烧,她为陈纳德的遭遭际愤愤不平,她很想立即见到陈纳德,可陈纳德正在重庆。
打暮春那次见面后,他们仅在几次公众场合有缘相处,大雨窗前的一幕竟恍若梦境,她理不清她与陈纳德是远是近?是熟稔是陌生?是心有默契还是毫不相干?直到有一回,将军的秘书调皮地为她画了张漫画像,夸张了她的两只小虎牙,她哭笑不得地夺过:“太丑了!”没想到陈纳德冷不丁说:“挺有意思,这张画像就送给我吧。”她急了:“不好不好,太丑了,一点也不真实,以后送您像样的。”一旁的摄影记者凑趣道:“何必等以后,立马给你来张真实的。”陈纳德拍拍她的肩膀:“来张合影吧。”她的心怦怦乱跳,就这么合影?秘书笑说:“陈小姐,得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呵。”她将嘴抿得紧紧的,满脸的深沉与严肃,会是什么兆头呢?他们之间总有点不寻常,就像那暮春时节本多潇潇雨,他满世界寻她,却是倾盆大雨的日子。
这期间,世界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5月,德国首相柏林被苏、美国、英、法军队包围,希特勒自杀;5月8日,德国向联合国无条件投降。欧洲战场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辉煌胜利。
芷江战火正炽。湘西的丛山峻岭丘陵田野,挖掘出无数战壕修建了成群的地堡;日军以最后的疯狂发起了进攻,而中国不再是1937!炮筒的森林在怒吼,机关枪的子弹织成死亡的暴雨,威武的坦克向前碾去,骑兵队在冲锋,前沿阵地的守军在肉搏……杀!杀!杀!积郁了八年的深仇大恨终于到了冲杀雪耻的一日!血债定要血来偿!第14航空队与中美混合大队的战鹰群密切配合,铺天盖地般向敌军俯冲扫射,炸瘫了敌军的炮兵阵地,炸得日军地面部队只敢夜间出动,但纷纷投下的纳帕姆燃烧弹喷出复仇的烈火,将白昼蛰伏在洞穴和战壕里的敌军也烧成灰烬!5月23日,日军被迫撤回原阵地。历时近两个月的湘西会战,以日军的惨败和中国军民的胜利而告终。中国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头版作了长篇报道,而外国报纸则将这场殊死的血战,称为“小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芷江,这古老的城镇,成了中国军民骄傲的象征。占地4000余亩的芷江空军基地,又一次记载了中国军民和美国飞虎队并肩抗击法西斯的战绩和友情。
5月,日军已经在印度支那地区全面败退;6月,日军从南宁、从广州、从上海等处全面撤退。第14航空队不失时机予以歼灭之。近广州的北江敌军的血染红江水长达一周,近赣州的赣江为敌尸及破船所阻塞,近南宁的西江亦如此。在遂川,溃逃日军迂回绕过机场,不敢与守卫机场的薛岳部队碰头。中国军民挺直腰杆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
这当儿,陈纳德亲自驾着运输机飞越敌人的前线和薛岳会晤。薛岳则步行了两天,赶到陈纳德降落的江西境内的机场。不为别的,只为了见一面,说上半个钟头的话!并没有庄严热烈的仪式,也没有丰盛热闹的酒宴,两个不同种族的男人走上机场旁的小山坡,夕阳西斜,芳草连天涯,都有千般心事沉甸甸压在心头,都渴求倾诉,可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默默车转身,默默对望着,一切尽在不言中。尔后,大步流星下山坡,向陈纳德的运输机走去。在陈纳德欲上机前,他解下了他的空军制服上的腰带送给薛岳。薛岳一愣,旋即接过并立观佩上,他的手指微微颤2拌着,抬眼与陈纳德告别时,泪珠竟扑簌簌地滚落在他那坚强斗士的两颊上!陈纳德的眼也濡湿了,是生离死别般的感受。
就要胜利了,但对于他们,辉煌深邃处是荒凉!
陈纳德只有一个自然的期望:想继续留任中国,从“七七”卢沟桥事变开始,他在这方土地这方天空鏖战了整整八年,他有权利在中国迎接抗日的最后胜利,尝尝凯旋的滋味。
但是,美国的五角大楼没有这份宽容和理解。
从客观现状来看,随着5月3日爷光为盟军攻克,缅甸之战的结束,原设加尔各答的斯特拉特迈耶司令部和第10航空队,自然看上了中国,当作仍可施展身手的唯一的亚洲地方。于是绞尽脑汁,策划了他们迁往重庆,而将第14航空队调往昆明的计划。这不合理的计划因运输无法跟上又突然停止,但是,华盛顿已匆匆通过了将斯特拉特迈耶提升为三星级中将的事项,他必须拥有与三星级相配的指挥职务,也就是说,他必须领导中国战区的空军,必须将陈纳德从中国战区撤出!
6月20日,魏德迈在成都召都集所有在华的美军将领参加了紧急会议,会议极短,严格执行“只能耳听、不准记录”的规定。原来,这次神秘的短会仅仅是为了轰走他陈纳德!
魏德迈读了阿诺德给他的特别信件,是由斯特拉特迈耶亲手带交的。
“陈纳德将军在中国已呆了很长的时间,以最少的资源打了一场御战。补给不足和由此产生的游击式战争应变成一场现代化的打击风格和进攻性的空中力量。我坚信,彻底改变你们战区的作战方法并转而采用现代化的进攻战术和技术的最迅速和最有效的办法是撤换指挥官。你若同意陈纳德将军及早从中国战区撤出,我将不胜感激。他应利用现在给身体上不合格的军官的退休优待(即他们的薪金不必交所得税),否则,他会回到退休军官的行列之中,其军衔将保持退休时原封不动的状况。”
耳背的陈纳德就坐在魏德迈的近旁,为的是听清楚这紧急会议的字字句句,却原来是这样!他感到羞愤难当。阿诺德在不得不承认他以最少的资源在苦战的同时,却轻蔑地贬他们为游击战,应被现代化的进攻战所淘汰!而且,为了将陈纳德轰出中国,真是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全用上了!
信中再三强调,驻华空军的改组事宜,“不管后果如何”,必须依原定计划实现。老天!陈纳德宁愿自己的耳朵彻底聋掉,他不敢相信,这样赤裸裸的话竟敢写成文字!
羞愤之火燃烧着这条老汉子。
苦涩的滋味浸透了这条老汉子。
他回到了昆明,从未有过的疲倦袭击着他。
他累了。
他愿意静静地离开壮丽悲凉又龌龊荒凉的舞台、他只希望不要影响中国走向胜利。
他没有向新闻界宣汇他的痛苦、委屈和无奈 ;当然,更没有惊扰他心爱的小东西。
小东西却偏偏想力挽狂澜。她想立即赶去重庆,采访陈纳德,写出火辣辣的文章,她的血液中情感生与记者天职的激情在燃烧着,她不能让将军没颜落色屑然离开中国。然而,中央社就设在重庆,哪轮得上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子记者插一杠子呢?
正当她不顾一切想搭乘第14航空队的运输机时,重庆正在召开欢送陈纳德将军的盛大集会,陈香梅过虑了。
陈纳德辞别重庆的日子,是这座山城历史上绚烂多彩的一页。
8月2日清晨,薄雾缭绕的重庆郊野的大路小路,一派人流滚滚。人们擎着锦旗,抬着横匾,敲锣打鼓涌向重庆。他们多是周遭乡村小镇的老百姓,也有走了几天几夜从邻城邻县赶来的热心遭乡村小镇的老百姓,也有走了几天几夜从邻城邻县赶来的热心人——他们要送送陈纳德将军!
素有雾都之称的重庆,建筑物又多是灰色的,总给人雾··灰扑扑的印象,但这天清晨却跳跃着鲜艳热烈的色彩,高楼上屋顶上中美国旗迎风招展,大街小巷商店民居到处张贴着飞虎图画,以及丘吉尔的著名的胜利的V字,一串串的红爆竹点燃了,噼哩啪啦的热闹与浓郁的硝烟味泻染出节日般的气氛。山城里用鹅卵石或青石板铺就的街巷,起起伏伏极有特色,而打一大清早起,便挤满了送行的人群,无数人流涌向广场——与将军的告别大会那里举行。
蒋介石派他的专用汽车接陈纳德去广场,前夜,陈纳德在第14航空队的宿舍里与他的将士们呆在一起。人山人海,汽车难以开行。当人们知道车内就坐着将军时,人们欢呼起来:“陈纳德——陈纳德——”一时间,像无线电的电波辐射向整个山城,成千上万的人喊着这个名字。司机只有熄了火,让热情的群众推着汽车前行,陈纳德从车窗探出身子,他挥着手,想说什么,但民众的声浪淹没了他的声音,他的喉咙哽哽的,视野一片模糊。无数双手推着这部车,上坡下坡,穿街过巷,一连几个小时!也许绕了许多弯路,可是,这是民众的心愿。恍惚间,他的眼前浮现出八年来忘我地修筑机场填平跑道的无数普通老百姓的手!
广场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中央搭着高台,高台前是松枝与鲜花扎成的圆拱门,周围则装饰着巨大的飞虎队徽。
雾散了,八月的烈日辉煌灿烂,汗流浃背的人群川流不息涌向高台,送上名贵的礼品,尔后仿效西俗,与陈纳德紧紧地握手。晶莹的玉石、精致的漆器、祖传的古玩、名流的画卷、彩绣的锦旗……五颜六色,堆积如山;而“陈纳德——”这热切的呼唤声浪仍在此起彼伏。陈纳德长久地伫立在高台上,富有演说天赋的他,在这个将让他终生难忘的日子里,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语。最后,他伸开两只手臂,像要拥抱敬爱他的人们;一张嘴,却泪如泉涌;他不去揩拭,让感激的泪水放纵奔流在他纵横交错的树皮脸上。
他忽然懂得了中国俗话:故土难离。
他已经离不开中国!
如果他是一只苍鹰,是中国给了他翱翔的天空;如果他是一棵大树,是中国给了他移植成活并青枝绿叶的土地,他已经根系中国!
是中国,给了他生命的真正辉煌。
“我已经是一个中国人了。”他生命的深处在呐喊这一句。
送别会上还有千人签名题词慰送陈纳德将军的一巨册。蒋中正、宋子文、礼祥熙、陈诚、于右任、白崇禧、王世杰、周至柔、何应钦、吴国桢、吴铁成、盛世才、贾景德、张治中、俞鸿钧、愈冰鹏、朱家骅、谷正纲、王宠惠、孙科、于斌、戴传贤、查良·、张道藩、邵力子、黄仁霖、朱学范、黄翠峰、沈剑虹、熊式辉、蒋梦麟、许世英、贺耀祖、何成·、贺衷寒、莫德惠、沈钧儒、刘航琛……每人一页,纸短情人。
晚上,蒋价石举行宴会送别。将中国最高的青天白日勋章授予陈纳德,并附有蒋价石亲笔书写的奖词。魏德迈则在陈纳德的特殊功勋章上还加上第二个橡叶丛,并感慨万千地说:“陈纳德对中国军政官员的信任和尊敬很感欣慰。中国人民爱戴他,也尊重他。事实上,他是一位民族英雄。我认为这里理应如此的。”似乎有点模糊概念,但魏德迈的感觉是真实的。
蒋价石满心的歉疚,因为他对陈纳德的离华无能为力。他跟陈纳德单独交谈时说:“对于这,我真觉得抱歉,倘若夫人在这儿的话,她会把事情弄得清楚些,我希望你能谅解。”宋美龄其时在巴西。但是,即使她在中国,只怕也不敢为此事再跟五角大楼作较量。他们已经赢过了史迪威这着棋,而眼下,杜鲁门总统的对华政策他还捉摸不透,斯大林则咄咄逼人地想控制整个满洲,他不敢失去他们的援助,否则他对付不了蒸蒸日上的共产党。
随后,蒋价石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我刚听说,将军对徐悲鸿先生的《双鹫图》很感兴趣?”
陈纳德一愣,是的,参观徐悲鸿画展时,他在这幅中国画前痴立良久,为徐先生的艺术功力和非凡意境所折服,同时,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和薛岳。于是,他不多言,只点点头。
蒋价石也连连点头:“好。好。”
蒋价石即派人去向徐悲鸿索要《双鹫图》,徐悲鸿摇摇头:“这幅画,是我最心爱的,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再会有。”
陈纳德得到的是徐悲鸿的《八骏图》。
陈纳德已离开重庆,前往白市驿、西安、成都、陆良等第14航空队的主要基地道别。他已经收到了薛岳拍来的电报,对他的辞职深表惋惜,对他为中国国民的服务将永志不忘。宣传部和国家航空委员会也分别致电深表忱惜。昆明的反应更为强烈,昆明警备部队司令杜聿明将军打电报给陈纳德,他对陈纳德离华深感震惊,非笔墨所能表达。云南省政府则作出决定:从昆明到机场的路改名为陈纳德路。
陈纳德最舍不得的是昆明,这是他的第二故乡,这里有他的家,他的将士们,还有他的心爱的黑眼睛小东西。
昆明为陈纳德举办的送别大会盛况空前,所有的街巷都在燃放震天撼地的爆竹,所有的乐队都在演奏高昂热烈的乐曲;所有的老人都擎着花花绿绿的万民伞,为一方一里的百姓呈献颂辞;所有的孩子都欢天喜地,以为岁月又多添了一个节日;所有的女人却哀愁难解,最后的胜利尚未来到,她们舍不得陈纳德!
陈香梅也还是一个普通女人。她不能像老辣的记者们那们,愈是乱哄哄愈是兴致勃勃地抢新闻。她焦心焦肠、全无心绪,她仍不敢相信,将军果真就要离开中国?
夜间第14航空队举办的最后的送别会,将热闹也将恢愁推向了最高潮。陈香梅应邀参加,但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却寻不上机会与将军说几句话。飞虎队员们如浪潮般涌向陈纳德,握手拥抱,合影话别,很多人的脸颊都湿亮亮的,因为斑斑泪痕!留声机交替播放着中美舞曲,可无论是奔放的、喧腾的,还是抒情的、轻佻的,都激不起队员们起舞,而平素,这些美国兵可要舞个天晕地转。他们的表情都有点茫然凄惶,像就要离开父母的孩子。尽管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可是,老汉子陈纳德无形中成了他们的父亲般的角色。他们舍不得老汉子,也深为老汉子抱屈,但是,又能怎样呢?陈纳德明天就要飞了。不知是谁换上了一张贝多芬的交响乐《命运》,刹那间,山呼海啸,风狂雨骤,劈头盖脑地打下来,无处逃避、无处躲藏,一种模糊的恐怖攫住了陈香梅:命运!难道人永恒地在命运的摆布中挣扎?千古的哀愁如海般湮没了她。她抬腕看表,已是凌晨两点,该归家了,她已从富商家搬出,在近日楼大道旁的百花街买了一间小屋,她喜欢在这富有诗意的街衢中生活。
晚会却丝毫没有终了的迹象,她向人群中的将军望去,犹豫着是否挤过去跟他道别,因为她怎么说都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呵。将军已拨开人群,向她走来。
她小声说:“我想,我该回去啦,将军,时间太晚了。”
他微微弯下腰,点点头:“我让老汪开车送你。”又慈爱地环顾仍无离意的飞虎员们,大声说:“我一会就来。我们聚个通宵。”
他搂着她的肩出了大厅的侧门,月夜的花园静悄悄,八月的炎热将百花的香气酿进空气中,浓酽酽、醉醺醺,他与她都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将军的庇尔克轿车停在一旁。这部破车曾在缅甸的战火中奔驰过,又几回回被炸得遍体鳞伤,将军始终不换掉它,除了经费紧张的原因,更多的是已对它生出太多的情感。
司机老汪迎了上来,将军说:“请你开车送陈小姐回家——”
陈香梅却挪不开步,就这样离别?
陈纳德开口了:“哦,等等,我还有话跟陈小姐说呢。”
老汪笑着点点头,识趣地走得远远的。
他会说什么呢?陈香梅的心怦怦乱跳。
“真巧,今天又收到了你父亲的信,他还不知道我就要回美国了,仍托我照顾你呢。”
原来是说这个,陈香梅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父亲打“最后通牒”后,跟她几乎绝了父女情。她说:“真对不起,因为我太倔强,总让将军替我受过呵。”
陈纳德笑了:“你的确太倔强,看来你父亲打算向你妥协。·,这是他要我转交给你的——你外公在上海的地址。”
她激动地接过信笺,月光下,看不太清楚,但是父亲的亲笔,没有称呼没有其他的言语,然而,她满足了,一时间,父亲也不再是冷冰冰的了。她将信贴在胸口:“将军,谢谢您。”
陈纳德说:“谢谢我?谢我站在你一边,反抗你父亲?”
她说:“您不知道,您给了我多大的力量和慰藉呵。”
他说:“是吗?也许有一天,我们得调个位,再来一次反抗,你仍有这股倔强劲么?”
也许是玩笑,也许是认真,她的心又怦怦乱跳了。
陈纳德倒洒脱地笑了:“安娜,我还没告诉你吧,我从路易斯安那州的师范学校毕业后,第一个职业是乡村小学的教师,管教一群农户的顽童。说来好笑,他们中有的个头比那时的我还高大呢,他们专跟我捣蛋,我一怒之下,提出与那个头在教室外格斗,这可是决定谁当孩子王的决斗呢。压倒多数的孩童都站在大个头一边,看打架总比读书有趣得多。然而,我打败了他,三打两胜。我呀,下定了决心,要赢他,我也倔强,不屈不挠,不管在什么状况下。”
陈香梅抬眼看他,回忆往事的他,满脸的皱纹像是熨平了,显得年轻,还有点淘气。她不禁笑道:“将军,您这举措可不算称职的教师呵。”
他点点头:“是呵,可有时不强硬,便开拓不出路。这以后,学生倒是挺服我,我当了这所学校的校长,我还组织了学生垒球队,在路州北部,这支垒球队还小有名气呢。”他顿了顿,“我很快成家了,生儿育女,要养活一个家庭必须寻求一个薪水高点的职位,于是,我离开了路州,我曾在比洛克西商学院当过英文教员;不久,又去到路易斯维尔的青年基督教协会当上了体育教练;后来,又去到阿克伦城生产汽车内外胎的工厂任职。唉,我像当时许多青年人一样,追求着光明、希望、创造新世界;另一方面我又神往历史所载的英烈事迹,恨不身为古人,好驰骋疆场,一显男儿身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我的生活道路,我才发现,我爱飞行,我是属于天空的。可是,在美国,我没有自己的天空!八年前,我来到了中国,中国给了我一片广阔的天空!安娜,我不想离开航空队!不想!我不敢设想,回国后我将做什么?当教师?开工厂?种棉田?做生意?竞选州长?……”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耸耸肩,双手一摊,顷刻间,脸色又晦暗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又刀刻般印记着痛苦。
陈香梅心痛了。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勇士;却向她,一个小东西,袒露出痛苦和无奈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她实在太年轻。
她怯怯地望着他:“将军,请留给我您美国的地址,我,一定给你写信。”
他坚决地摇摇头,并朗声大笑。
她惶惑了。难道她的感觉只不过是错觉?或是她的话太笨拙?
他的有力的双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我会回来的。很快。”
他的目光灼灼。不屈不挠、自信坚定。
他又说:“我会托人照顾好你的。我的小东西。”
她心头一热,扑向了他的怀中。
他吻她。小心翼翼。像摘下一朵带露的含苞欲放的红玫瑰,像捧起一只极其珍贵的薄胎瓷瓶。
他怕伤了她。
第二天——8月8日的清晨,昆明陈纳德路两旁站满了依依惜别的民众,人们挥手送别。黄仁霖将军对陈纳德说:“自从马可·波罗以来,还没有一个外办这么博得中国人的人心。”
当陈纳德乘坐的C—47运输机开上跑道时,围聚在机场周围成百上千的人们燃放起鞭炮,手臂的森林在挥动着,人们又喊着他的名字:“陈纳德——”
飞机起飞了。陈纳德从舷窗向外望去,他想再看一眼他的将士们,他的中国朋友们,他有他的黑眼睛,但是,泪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当他拭去泪水时,只见光秃秃的红岩崖掠过眼前。呵,老人峰,老秃子,飞虎队的队员们都这么亲昵地称呼它。它是昆明机场的标志,陈纳德在这里训练出一批批飞虎队员,他们每每出征和凯旋时,红脸的老人峰都默默为他们祝福。
红岩崖进沉默的见证。飞虎队,最初只是由250人和100架P—40组成的团体,历经血与火的洗礼,还有人为的折腾,却越打越硬,越打越强,发展成为20万人和1000架飞机的航空队。当然,它仍是美国在战争中最小的、也最遥远的空军队伍。但恰恰是这支航空队的机翼的投影横扫着整个亚洲大陆。最后的三年,是处境十分艰难的三年,但是仍然击毁了敌机2600架,还有可能击毁1600架;击沉及损坏223万吨敌人的商船和44艘海军舰艇,以及13000艘100吨以下的内河船艇;击毙66000敌军,摧毁573座桥梁。而自己仅损失500架飞机。飞虎队创造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空战史上未被超过的纪录!
他深感欣慰。
飞虎——中国人送给美国航空队的赞誉美称。他一生以此为最大的骄傲。
当飞机飞越驼峰时,那锥心刺骨的难言的痛苦和愤怒又袭击着他:就这样离开了中国?!他不甘。
他最怨恨的是史迪威,正如史迪威离开中国时最怨恨的是他一样。他们彼此将对方视为祸根:史迪威认为陈纳德使他与蒋价石的以矛盾深化激化,陈纳德则认为他的被迫辞职是史迪威的摇唇鼓舌、到处中伤。大概这两位性格相近的美国军人都不是不工于心计的政客,但他们似乎都太偏执。
6月,史迪威正式出任第10集团军司令,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战场上战斗。但是,史迪威和他的“中国通”们的命运,并不像陈纳德想象的那般得意。迪克西使团的团员谢伟思就被牵连进所谓的《美亚杂志》间谍案中,6月6日晚,他突然遭到逮捕,同时被捕的还有5个人。谢伟思是美国一位传教士的儿子,1941年被任命为驻重庆大使馆的武官,他深恶痛绝国民党政府的腐败黑暗,作为迪克西使团的团员飞抵延安后,他发现找到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以后几次到延安,与毛泽东曾多次交谈,有一次谈话竟长达六小时之久,这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成为共产党的挚友,并向白宫反映了共产党地区的情况。《美亚杂志》创刊于1937年,1945年的主编是贾菲。贾菲曾是个贺卡制造商,1937年访问延安时,毛泽东曾风趣地说:“帝保佑圣诞节贺卡生意兴隆。”1945年1月26日《美亚杂志》发表了一篇关于泰国的文章竟与战略情报局的一份机密报告相似,于是,杂志在纽约的办事处受到秘密查抄,贾菲等人被秘密调查。而谢伟思在4月中旬与贾菲等人接触,并毫不在乎地将他从中国发出的几份报告的副本借给了贾菲。这样,谢伟思和贾菲等6人一起被逮捕了。以后的调查结果证明这并不是什么间谍案,陪审团讨论谢伟思时,一致拒绝起诉。但是。围绕这一事件的各种政治力量的表现,足以证明美国的极端亲蒋派已不惜制造事件来达到政治目的。这一所谓的间谍案,引起延安方面的震惊和愤怒。6月25日延安《解放日报》社论中就指出:一个帝国主义反革命集团,已经代替中国的真正朋友执掌了美国政权。并正告赫尔利之流,如果不悬崖勒马,中国人民就要给他们以应得的教训。
对于这事,陈纳德不会全然无知。或许巴雷特的谈话和这事给了他很深的触动,政治是险恶又丑恶的,他才决然地递交了辞职书。谁知道呢?此刻他的心填充着十二分的愤怒和失意,却是千真万解的。
昆明机场上,送行的陈香梅还在痴痴地遥望远方,泪水已经濡湿了她的脸颊,巨大的孤独感压迫着她,她送走的是她在昆明的最后一个亲人?
大冯诧异地看看她,提醒说:“安娜,我们得回去呵,赶着发稿呢。”
她不语,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出机场。
“安娜,你为何如此沉默?”
“唉,我正在想,为什么这么多的不公平加在将军头上,他本不应该离开的。”
“我亲爱的安娜,看起来你是这样脆弱伤怀、孤零无靠,除了这堂堂正正的原因,恐怕还有一点——你爱上了他!”大冯揶揄的口吻,却又分明是单刀直入。
她的脸倏地烧红了:“呵,大冯,你怎能这样说!”
“可是,你的确是爱上了他——并且他也爱上了你!从你第一次采访他起,我就感觉到了。”
她无话可话,跟着他坐上昆明分社的吉普车。车开了,田野上成熟了的稻田在阳光和暖风中荡起金色的稻浪,她的思绪也在起伏翻滚。
大冯仍不肯放弃这话题:“不要忘记,安娜,他是一个美国人,而你,是一个中国女人。”
她不寒而栗,她讨厌大冯话中的警告和威胁,她嚷了出来:“那又怎么样!他在中国击毁敌机,可他是明明白白的美国人呵!”
大冯诚恳地说:“我很报歉,可我非提醒你不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她知道,大冯决无恶意,而且他也很崇敬将军。
然而,传统的习惯势力,世俗的牢固的观念,是无形的古老高墙,哪怕地老天荒,哪怕只剩下断墙残垣,几千年的寒风莽莽地吹着,它也仍然冷硬而粗糙地横亘着。推倒这堵古墙,也许天地更自由,但几千年了,人们习惯这堵古墙,它阻隔着人,却也给人安全感。
她能逾越这堵冷硬粗糙的古老的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