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雨滋润着一切,你的爱情,也是这样。
——威廉·卡洛斯·威谦斯《雨》
春城无处不飞花。
四季如春的昆明,春是涌动的花海。而陈香梅,是花海中一朵开不败的红梅花。
冬去春来,她已还原为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姿容。时间,岂只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对于年轻人,它更是抹去沧桑感的天然药剂。那逝去的苦难历程,她诉诸于文字,小说散文纷纷发表于日报晚报及各杂志,在文艺圈中,陈香梅的名字,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岭南大学的一部分已迁至昆明,陈香梅在这里紧张的完成大学最后的学业。同时,经静宜朋友的介绍,她给一家富商做家庭教师。富商家在风景秀丽的西坝一幢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富商夫妇都没有文化,与其说像暴发户,不如说是土老财,他们对陈香梅很是敬重,陈小姐长陈小姐短反倒有几分巴结;这家门户严谨,极少有宾客往来,后来才知晓,这是富商的小妾和两个孩子的居所,富商大约惧内吧。对这些,陈香梅一概不感兴趣,她喜爱的是孩子们天真活泼,还有满院的南山茶,树体高大,花大色艳,姹紫嫣红一片,赏心悦目极了。白天去大学上课,回来辅导孩童学习,主人给她一间小屋,在穷困的大学生群中,她算是宿食有着者。每天早出晚归,匆匆赶路中不忘将风景街景尽收眼底。喜欢昆明的晴朗的天,蛋青的蝉翼般飘浮的云丝,撩拨起苍茫的记忆;喜欢昆明的树,苍翠碧绿鹅黄交替着,永远是春天;喜欢昆明的地名街名,晓东街、近日楼、翠湖、金碧、巫家坝,莫不富有诗意和哲学意味;喜欢老城墙根排档茶铺的气氛,花上一角钱,可以吃到一碗热腾腾的过桥米线,或是辣辣的油炸豆腐果,也有下午茶,依旧是文人学者和大学生们的保留节目!也喜欢昆明的雨,雨脚如绳牵连天地,情不自禁吟起韦庄的词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云南的丽人,听说裴市长的夫人有闭月羞花之貌,但她还未见过;南屏戏院和大光明戏院的女老板刘太太倒是有缘目睹,天生丽质中竟有股男子气,她是吃了一惊。她并不喜欢到处都可以看见的美国兵,这里的人称那些与美军来往的女子为吉普女郎,凡与外国人打交道者统名之为“走国际路线者”,她亦有同感。她无法将这些人跟飞虎队划上等号,当然,她更不希望在这群人中突然撞见她心目中的偶像——陈纳德!
她仍旧是一个清纯浪漫的女大学生,尽管已历经百劫千创。
她毕业了。在“毕业即失业”的现实中,却有两家报表示愿意接纳她,一家是昆明的杂志社,一家是当地的晚报社,他们都发过她的文章,也见过几次面,觉得她中文英文根底扎实,年轻漂亮又稳重沉着,故颇有好感。她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却不知足,她想,我的翅膀已在风雨中磨练过,我理应飞得更高更高。
曾残酷捉弄过她的命运之神,在昆明,却向她投以青睐。
静宜邀她作伴去参加一位护士的婚礼。那护士嫁给了政界的一位云南本地人。走进他们的住宅,香梅着实吓了一跳,这么豪华气派的宅子,就是香港也算数一数二的呢。硕大的花园里挂满中国风的大红灯笼,波光粼粼的游泳池倒映火树银花,华美的跳舞厅张灯结彩,正厅却赫然供着观音大仁和福禄寿三星!香梅正毫异这宅子的土洋混合时,静宜告诉他,中国传统式的拜天地婚礼已在白天举行过,晚间是全然西洋式的舞会。尽管香梅喜欢跳舞,但她仍觉得索然无味,离了热闹的舞厅,独自走向阳台。红灯笼的光泻进绿草坪中,一切影影绰绰,今日与昨日也晃荡,这是战时的后方?
“香梅,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静宜领着一位男子找到阳台上,“你还记得这位高先生么?”
月清如水,可她不认识这位高大潇洒的男人,她摇摇头。
高先生却朗声大笑:“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这代写情书的小不点,眼下怎么变得这么拘谨保守?”
真光女中的温馨浪漫并不遥远,依稀记起了一个高大男生对她半真半假的警告:“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用的心思太多了。”那么,高先生就是当年那位男生?世界真是太小。可男大一样十八变,他已是面目全非嘛。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高先生仍笑她:“拜读过你在报刊上发表的大作,我还以为小不点依然故我呢。静宜小姐说,你刚大学毕业,想进中央通讯社么?”
她跳了起来:“小狗才不想去呢!”碰着高先生狡黠的目光,她泄气了:“高先生别耍人好不好?”
静宜说:“高先生任职新闻检查局,是陈叔同先生的好朋友,人家是真心想帮你呢。就看你条件够不够。”
中央通讯社社长是萧同兹先生,总部设在重庆,中央社昆明分社的主任便是陈叔同先生。
高先生又狡黠一笑:“说到条件嘛,我看香梅小姐九十九条都符合,可惜只有一条你够不上。”
香梅认真起来:“哪一条?我会努力的。”
“这一条,你无法努力。”他并非玩笑:“你是个女性,而中央通讯社的记者全是清一色的男性。”
香梅愤愤然:“都什么时代了!我又不是缠小脚的三寸金莲,为什么记者行当如此重男轻女?”
高先生哈哈大笑:“依然故我。你这个样子,像只刚开啼的小公鸡,咄咄逼人,我倒有信心引荐了。明天我领你去见陈主任,如何?眼下,请陈小姐跳一曲,可好?”
舞曲响起,是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她喜欢。在快速的旋转中,她轻盈得像要随风飞去。
第二天,高先生果然领她上陈主任家。
陈主任读过陈香梅写的一些作品,他直言不讳:“陈小姐,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们正在找一个既有国家根底又懂英文的年轻记者,以适应眼前的战地采访。可是,一个女的,呵,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行,只是,中央社还没开过此先例呢。”他举棋不定。
陈香梅急了:“陈主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何如无责?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天的中国,前来采访的各国记者中,女记者的确仍是凤毛麟角,可是,她们出类拔萃,巾帼不让须眉。中央通讯社为什么还要对中国女性设置藩篱呢?从香港沦陷后,我们姊妹流亡几千里,来到了昆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名战地记者,为抗日出一份力。”
陈主任不得不点点头,嘴上却说:“我唯一不敢确定的是,重庆总社会不会批准用女性呢?”
陈香梅轻声说:“陈主任,您不妨先试试我,如果觉得满意,再通知重庆总社嘛。这段时间,就算试用好了。”
陈主任答应了:“就这样吧。”
高先生又是朗声大笑:“陈小姐这是何计?生米煮成熟饭嘛。我敢断言,陈小姐必定是中央社第一个呱呱叫的女记者。可别忘了我这位伯乐高其遂也。”
一个星期后,陈香梅接到通知去中央社上班。
战时中央社的工作环境也很艰苦。总编辑邵翼之先生和老少记者们共一间大办公室。邵总编端坐中央,老少记者们的办公桌挤挤挨挨排成两排,桌上堆着杂乱的文稿纸张,记者们跑新闻、编稿发稿校对,忙得不亦乐平。陈香梅喜欢这样的氛围。
初次见面,邵总编和男同事们对她可不热。
邵先生分外严肃地将她介绍给大家后,她真诚地鞠了90度的躬,得到的回报是稀稀落落的掌声。
年纪大的记者似无动于衷,埋头审稿,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年纪轻的记者压抑不住好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些压扁了的字眼撞痛了她的耳膜:“如花似玉”、“鹤立鸡群”、“鹤?小母鸡”……
她很想滔滔不绝地演说一番,从母亲去世说到香港沦陷,从围城十八天说到流亡几千里,她陈香梅吃过苦中苦,是个崇尚独立行路的小女子。但她什么也没说。在岭南大学学习的最后的冬天,同学们围炉品茗话别时,她讲述过流亡的经历,可是,垂泪的女同学说:“陈香梅,你真是天才的作家,你的传奇编得太感人了。”
她分明在诉说自己的切身经历,可人们总以为她在编传奇。是因为19岁的花季太娇柔?那么,一切从头开始。不谈苦难的经历,不谈阀阅世家的背景,从19岁的女记者做起。
邵先生将她领到角落头的一张办公桌前,桌上的新闻稿已堆积如山。邵先生说:“你从助理编辑做起。每天看所有发进来的新闻稿,内容、文字、语法的错误都应更正,还得给每则新闻加个标题。工作量可不轻。”
她点点头。
邵先生又说:“你的上班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这时各地电报已陆续收发进来。处理好所有的新闻稿,你才可以下班,总得午夜以后吧。上班时间,亦很辛苦。”
她点点头。
她决不摇头。这并不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柔顺所致,而是不屈不挠的倔强,她能胜任一切工作。
她一声不吭,埋头工作。所有的中文新闻稿件全是以电码传达。新闻词汇约有九千字,每个字都有相应的电码,愈是复杂的字,数目愈大。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人工译码,这是严谨又枯燥的活儿,却是每个记者必须接受的基本训练。她废寝忘餐地强记,到第三周,她已熟练地掌握了三千在左右电码,译稿的速度大大加快了。电码译成中文后,还得校对内容的真实性、句法文法是否正确、乃至人名地名日期都不能有丝毫差错;最后给每条新闻冠以标题还可加上副标题。最后一项她做得津津有味,创造性的劳动总能让人获得快感呗。
起初,每天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以后熟练了,子夜时分就可完成全部工作。但她怕走夜路,就伏在办公桌上睡一会,天亮后才赶回西坝。富商家对辅导改的白天并不计较,相反,姨太太反倒有几分乐意,驱散了她白天的寂寞吧,她总拉着香梅问长问短,像金丝笼中的鸟渴望着外面的天空。但是,若将她放到自由的天空,她只怕还会留恋金丝笼!香梅望着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姨太太,真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
有天黎明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没带雨具,在大门口迟疑着,是否坐马车回西坝,这可是奢侈享受,平时全是以步代车,反正她已练出一副铁脚板了。
正欲招呼马车时,一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油纸伞游向她,一时间,她怔住了。斜风飘雨,见伞不见人面。是毕尔?是毕尔!他说过,总有一天,雨天雨地,他会撑着这把伞,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她的眼睛濡湿了,她嗫嚅着:“毕尔……”
她期待着伞挑起,他说:“女孩,我来接你回家。”
是梦是醒?亦真亦幻。
伞往后一挑,是一个微黑肤色大眼睛的女人。
她别过脸去,掩饰不住失落和怅惘。
大眼睛的女人却冲着她:“请问,你就是陈香梅小姐么?我是云南日报的记者方丹。方方正正的方,山丹丹花的丹。说实话,我今早是来结识你的,也可以说慕名而来,你的大作我一一拜读过,心仪已久。而今你又是中央社第一个女记者,我们既是同性,又是同行,我不信同性相斥、同行相妒,偏偏要来跟你交个朋友,你不会以为我太鲁莽吧?”
嗬,竹筒倒豆子,噼哩啪啦。快人快语。这是一个豪爽、开朗,还有几分泼辣的女性,陈香梅和她的性格并不相同,但是,陈香梅不反感她,她的心清澈见底,与人交往无遮无拦,陈香梅渴求在新闻圈中有这样一个不须设防的朋友。
陈香梅说:“哪里的话。方小姐,要不,进我的办公室去坐坐?”
方丹噗哧笑了:“熬了夜,还要日以继夜,你的工作生活规律我都摸清了,对不起,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工作惯性嘛,否则,采访就会事倍功半,甚至一无所获。来,到我的伞下,我送你回西坝。”
她依顺了。就像一个柔弱的小妹愿置身泼辣的大姐的保护伞下。
她俩没有回西坝的富商家,而是一径去了大观楼。
不是没去过大观楼,不是没读过清乾隆诗人孙髯为大观楼题写的一百八十字的古今第一长联,但两个志趣相投的才女同游同吟,那是别有一番情趣。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螺洲,梳裹就凤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方丹抑扬顿挫读出上联。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杆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陈香梅沉郁苍凉诵出下联。
方丹说:“香梅,你可知晓孙髯生平?”
香梅摇摇头:“不太清楚。可是云南人氏?”
方丹说:“他祖籍陕西三原。自幼聪颖过人,少年时参加童试,考官下令搜检考生,他以为这是受辱,拂袖而去,从此不参加考试。因而一生没做过官,始终是一贫寒潦倒的布衣诗人。”
香梅感叹说:“文章憎命达。留下此长联世代为人击节赞赏,足矣。”
方丹说:“他最爱梅花呢,亲手种植一树树梅花,自称‘万树梅花一布衣’。香梅,你跟此地此诗人怕有奇缘呢。”
香梅被她逗笑了:“也许吧。我自己也感到我的名字像是象征我的命运呢,我不过十九岁,可是生命中已充满了传奇,这些传奇又跟苦难煎熬在一块,所以呀,我不能像你这样活泼开朗。你有二十岁吗?”
方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比你整整大七岁,二十六了。你别看我嘻嘻哈哈哇啦哇啦我何尝没有痛苦?只不过我的痛苦是我自找的罢了。我家在大理,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是大理的风花雪月,我爱大理。我家是茶商,父母待我不薄,要不,也不会供个女孩读大学。也许书读多了,心里的世界大了,总想插上翅膀飞高点飞远点,当家里为我找下婆家时,我反抗了,我不能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稀里糊涂交给一个丝毫不了解的男人!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想逼我就范,一个女子,单枪匹马能闯天下?能独立于世?我偏偏闯给他们看,我一个人跑到昆明,家庭教师、文书、职员,什么都干过,有没事做挨饿受冻的日了子,也有受了欺负无处申诉的委屈,幸福没找到,痛苦倒尝够了,可我不悔。眼下做记者这份事,我很满意,我要证明,女子能独立于世,女子用笔战斗,决不比男子差。我不喜欢哭,要哭也只哭给自己看。”
暗红底下绿荷叶的伞下,方丹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陈香梅定定地看着她,一见如故。是的,她们只怕是有奇缘。倔强、独立,是她俩的共同点。
有了方丹这位挚友,陈香梅的生活更见充实。两人常凑到一块读书作诗,方丹毫无保留地传授采编的经验,陈香梅跃跃欲试,只恨总编总不发令。
终于有一天,邵总编极严肃地立在她的桌旁,开口说话了。往常,邵总编也常常立在她的桌旁,检查她的电译稿,若有哪处他觉得不理想,并不说话,只是食指戳到此处良久,此时无声胜有声,让你领略到威严和一丝不苟。香梅编写的标题副标题,若他极满意的,会在稿用过后又退到香梅桌上,那标题副标题下满是双排红圈,这是语文教师对好作文中好句子的嘉奖,香梅在小得意中对这位严师不无感激,这是位惜话如金的总编。
邵总编说:“陈香梅小姐——”
她老老实实立起。
邵总编说:“万丈高楼平地起。跑新闻,需要扎实的专业基础,需要吃苦的毅力,更需要耐性,这几个月,你干得不错。你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这从你的字也看得出,你的字,刚劲有力,不像女孩子的。”
她调皮了:“报告总编,女孩子并不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刚劲有力的女孩子也是女孩子。”
邵总编一愣,随即笑了:“是呀,你第一次走进这办公室,我真担心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不过一花瓶耳。”他也调皮了一回,赶紧打住:“是这样的,陈主任跟我谈过,从明天起,你接受采访任务。第一项任务嘛,你去采访第14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他明天在总部开会新闻发布会——”
她跳了起来,大声问道:“陈纳德将军?”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纳德是人,不是神。
他有四面夹击、心力交瘁之感,只是他依旧不屈不挠。
深秋的田野,一片收割后的荒凉;掩映着红瓦盖土砖墙小屋的大树,夜风吹指树叶飒飒响;一钩弯月挂在树梢,陈纳德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抽着烟,心事重重,双眉紧锁。夜深沉,一包骆驼牌香烟抽完了,乖巧的小猎犬乔从屋里叼出另一包,陈纳德抱起它,摩挲着它光亮的黑毛,这条通人性的狗,使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然而,忧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又是一年秋。
华东战场形势万分危急。中国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早在4月8日,他对日军在华东的大量集结就深为忧虑,他致函史迪威,认为“敌人在中国部署的地面部队比珍珠港事件以来的情况更具威胁性”,可是,给第14航空队的驼峰运输吨位却在逐月减少,陈纳德希望史迪威给予增援,这时,史迪威已深入到缅甸丛林指挥作战了。平心而论,史迪威力主的缅甸攻势再度发起并非易事,英军的态度不积极,蒋介石在中国远征军吃了大亏后亦不肯轻易大动,以致美国暗示,若不出征,就可能停止再给中国物资。去年初冬,缅甸反攻战再度打响,中国远征军打得非凡的顽强勇猛,力挫日军,史迪威的指挥激情燃烧了,他最大的兴趣便是手持望远镜直接观看战斗进程。攻克了拉加苏高地,扫平了新平洋,猛攻下孟缓,全歼了日军最精锐的第18师团,史迪威大悦:“战争,就是钢铁与精神的消耗。美国的先进武器,加上中国士兵的勇敢,世界上还有什么军队比这更强大呢?”眼下,他得不顾一切风险赶在雨季前向密支那进攻,陈纳德的信函来得不是时候,而且,陈纳德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在缅甸的战役毕竟是打通通向中国的一条更好的供应线。正如我所说,我相信,现在中国本身的安全已岌岌可危。”史迪威拒绝了给陈纳德增援。
愤怒的陈纳德在4月15日给蒋介石有关空中局势的报告,在结尾忧心忡忡告之:“就目下的情况来说,有必要告诉阁下,驻华的空军(不算超远程计划)加在一起或许无法抵挡日本的空中攻势,而且肯定不会向中国地面部队在其所希望的地区和规模上提供空中支援。为了使空军能自己去完成这些任务,一定要采取坚决措施给它们充分的补给和力量。由于日本的威胁看来已逼近,因此采取这样的措施事不宜迟。”
陈纳德有军事指挥家锐利的目光和敏锐的嗅觉。就在4月16日的夜晚,日军开动了三个师团,加上坦克车,装甲车横渡黄河,千军万马碾过河南平原吐青的庄稼,以压倒一切的疯狂展开了地面进攻。河南的防御已成败局,蒋介石下令死守潼关,否则,西安完了!
陈纳德给蒋介石的报告却引起了史迪威强烈的不满,当陈纳德竭尽全力调动航空队出击日军地面部队,袭击敌军在黄河长江上的交通,铁路枢纽站和敌机场,寡不敌众勉为其难时,史迪威却有几分幸灾乐祸。他在日记中尖刻地写道:“他准备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说什么再多给他一点东西(我们不会给他),他仍能做到。他想赖帐,并想把责难推给那些早就向他指出这种危险并想进行补救的人。他没能破坏日本的供应线。他没有造成日本人的撤退。相反,我们的准备倒已经有了我们所预料的东西,即:引起日本人的反应。”
陈纳德的心怎能不浸透悲凉?
来自自己阵营的明枪暗箭的滋味,陈纳德已尝了个够。他曾同蒋介石一起去参加过去年冬天的开罗会议,但是陈纳德感到“毫无成就”,而来自陆军部的嫉恨,让他感叹:“这使我感到他们和日本人一样对待我,因为每一次日机轰炸昆明之后,日本就播音说我被炸死了!”这真是含泪的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纳德却仍在不屈不挠地奋斗,5月3日,他令308大队炸毁黄河大桥,扫射日军地面部队、骑兵和装甲车队;同时,命令文森和希尔的战斗机袭击扫射日军在长江的交通,破坏从汉口北到信阳的铁路,袭击铁路枢纽站和敌人机场,守护衡阳、桂林、南宁一线的我方机场,陈纳德已嗅到长江以南大战斗将临的气息。
5月11日,再次出任驻云南中国远征军司令的卫立煌将军下令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第14航空队参加了战斗。两年前怒江保卫战严酷血腥的一幕又浮现在人们眼前,这回,远征军已锐不可当之势,迅速攻占了平戛、大塘子,卫立煌立马横刀的大幅照片亦成为《时代》杂志的封面;郑洞国指挥的新1军新5军,在美航空队配合下,于5月17日神猛攻下了密支那机场,这犹如在缅北日军心脏砸进了一颗钉子,史迪威初步扳回了面子,他的随行记者发布消息:战区司令官已取得重大胜利,但史的部队在夺得该城以西的简易机场后未能拿下城市。双方挖壕据守,雨季已经悄然而至。
5月的长江以南地区,日军发动了最庞大的地面攻势。日军第6军团由汉口汹涌南下,分7路猛扑长沙。守卫长沙的是第9战区第1兵团总司令薛岳上将,他曾三次领导过长沙保卫战,他并没有坦克或骑兵队,仅仅依靠赤脚的湖南农人子弟组成的军队,三次将强大的敌军包围歼灭,切成碎片。这回呢?
陈纳德与薛岳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战地情缘。薛岳的军队横跨湘江流域,保卫第14航空队的机场,最初的友情通过无线电和战情报告建立,在电码中他们被称为大虎和小虑,因为听说薛岳身躯瘦小。第一次见面时,陈纳德仍是始料未及。陈纳德夸张地形容,瘦小的薛岳却喜欢穿一双黑色的长统靴子,于是,他整个的人像要陷进靴子里似的。威名赫赫的长沙虎,却又有十足的儒雅学者的风味,说话柔和,举止娴雅,中国的繁琐礼节他都得有条不紊,陈纳德简直被他魔住了。薛岳抽空送些湖南香菇给陈纳德,陈纳德则报以威士忌酒和骆驼牌香烟 。1944年的秋天,日军出动4万军队攻打常德 ,薛岳率部队苦战三个月,穿着破棉袄的士兵们冬天也赤脚,肩膀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干粮袋,饥饿、疾病折磨着他们,就是步枪也是两三人共一支,但是他们善战又惯战。当灭绝人性的敌军向他们施放毒气时,他们唯一的防毒方法,是扯出破军衣中的棉花,用自己的小便湿透后掩住口鼻!陈纳德对薛岳和他的部队钦佩至极,三个月的苦战中,第14航军队始终配合薛岳部队作战。但是,薛岳不仅得不到蒋介石的青睐,相反,是蒋介石提防戒备的对象。孤军奋战三个月,薛岳军队只剩下一万四千人和两千支步枪,最后日军攻进常德,城外城内,山间街巷,断墙残垣间布满了湘人与日军死战的尸体!仅仅五天之后,薛岳部队又展开了反攻,收回了常德,在常德的废墟中,薛岳将所获的两件战利品送给了陈纳德:一把日军指挥官的武士刀和一顶给P—40的子弹射透的日本钢盔,陈纳德一直珍藏着。他敬重薛岳,认为无论在战略谋划还是战地指挥方面,薛岳远远胜过史迪威。他不无幽默地说,当大多数美国职业军人还在西点军校足球赛里欢呼的时代,薛岳就是有名的北伐战争中立下战功的一师之长。陈纳德毫不掩饰他与薛岳的友情,尽管他清楚蒋介石对薛岳的态度,可他是一个正直的军人,而不是一个势利的政客。也许他理不清政界军界复杂微妙盘根错节的人际利害关系,也许他从薛岳身上折射出他自己在美国军界的遭际?这一回,尚未从常德之战中恢复过来的薛岳部队打算坚守长沙,薛岳集合他的炮队在岳麓山上,他的兵士们正受着疟疾之苦,短衣短裤赤脚,奋力地挖着深沟准备固守,但是,没有供应没有增援的孤军能坚守多久呢?陈纳德派出战斗机轰炸机竭力空袭日军的供给线,以助薛岳一臂之力。
6月初,史迪威终于从缅甸丛林的司令部走了出来,他在飞往重庆的归途中,在昆胆第14航空队作了30分钟的停留,以商讨华东基地的问题,史迪威拒绝采取任何步骤结解华东局势,但同意给第14航空队的驼峰补给增加到1万吨。6月8日,史迪威宣布华东处于紧急状况。6月18日,日军如洪水般包围长沙,弹尽粮缺又无增援的薛岳守军无法坚守,长沙沦陷,重庆一片恐慌。很快日军又潮水般涌向衡阳,衡阳地处要冲,是汉口至南宁的交通枢纽。薛岳属下的方先觉将军,曾血战台儿庄和参加过两次长沙保卫战,他率领第10军,以血肉筑成长城,誓死守住衡阳。陈纳德命文森和希尔率战斗机频频出击,轰炸扫射围攻的日军。战斗机每天出动多次,只要一飞回机场,武器装载员就冲上前,将杀伤弹和爆破弹挂上机翼;而驾驶员则飞跑向警报楼,报告上次出击情况,领取新的战斗任务后又奔回座舱,冲向云天。但终究寡不敌众,日军逼近机场,战斗机群只有撤离,并随即爆炸焚烧了机场。华东危的旦夕,终于引起了美方注意,美第20轰炸机队在6月19日对日本本土进行了空袭,阿诺德亲自担任B—29的司令。这是首次对日大空袭,许多要人和记者都想法搭上了空中保垒B—29,大空袭后记者们自然大肆泻染,吹得神乎其神。称之为对日本施加压力,为陈纳德减轻华东基地的压力。但是,陈纳德却痛心地发现,第20轰炸机队在跟第14航空队抢油,对日本本土钢铁基地的轰炸并不能立即缓解华东的危急。日军团团围住衡阳,日军高射炮队疯狂向古城射击,古城火光冲天,方先觉发出紧急无线电呼吁,城里已弹尽粮绝!陈纳德向史迪威请求给予空投,但史迪威拒绝了。陈纳德只得擅自作主,向衡阳空投粮食和医药用品,在守城的最后日子里,文森和他的队员们不顾一切飞向火焰冲天的衡阳,准确地投下一批75毫米的炮弹和0.50口径的弹药。8月8日,衡阳失陷,已被日军围了整整48天。夕阳如血,留下的是五千名中国将士视死如归的悲壮画面。
陈纳德的心也在流血。
也是8月,缅甸战场的形势已发生了变化。郑洞国指挥远征军包围攻打北重镇密支那。雨季尚未过去,中国将士们在倾盆下雨中冲杀,在齐腰深的泥水战壕中开火,苦战20余天,终于拿下了密支那。
华东局势仍万分紧急。薛岳部队只剩下五千人,依旧在桂林地区奋力阻击日军。陈纳德力图保住华东的最后一批基地,他再次主张给薛岳将军以武器!他愿意捐出1000吨物资用于运送轻机枪、手榴弹和爆破筒等给薛将军,他不怕冒什么政治风险。他请示史迪威驻华总部的赫恩准将,赫恩又与史迪威联系,但史迪威的看法是:“采取夹生饭的措施已不是时候。像这样免费赠送肯定会延误大事,客观上有利于那帮人。现在,牌都已亮到桌上,可没有回答。他们不给回音,就让他们去受罪。”薛岳没有得到什么帮助,他们与日军已近在咫尺!
9月14日早晨,陈纳德同史迪威坐飞机到桂林巡视,他们同文森和张发奎将军开了最后一次会,史迪威批准了最后的决定:“炸光并撤离。”陈纳德不忍心目睹火中的毁灭,他的几年的心血将付之一炬。深夜,爆破开始。卡宾枪枪声、油桶爆炸声,熊熊火舌卷着基地的房屋,燃烧着整片土地,夜空也烧红了。文森和希尔最后驾机离开,《时代》杂志的记者白修德也在机上。他们飞向柳州,这是第14航空队在华东的最后的基地。可柳州又能守住多久呢?
陈纳德的心也在燃烧。
9月17日,史迪威在彻底明白华东已无可挽救地丢失之后,才批准向薛岳的部队运去500吨美国武器和弹药。但是,太少,也太晚。
夜深沉,陈纳德打了个寒噤。月夜的田野,梦一般的荒凉,就像他的心田。他起身回屋,膝盖关节咔嚓一声响,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老。他想起了梦洛的家,想起了孩子们和妻子。六个男孩都跟军队有缘,杰克在阿留申群岛任战斗机大队队长,麦克斯在空运勤务部当交通调度员,帕特是驻英国P—51机驾驶员,普格是航空队无线电机修员,鲍勃成了航空学校的学员,丁克在苏罗门群岛的美国“赫伦娜”号上,都是好样的,这让他感到欣慰。内尔和女儿们也都很好,只是,他已深深感到他和内尔的心隔得越来越远。也许,他有负于内尔,他在中国不能没有女人;可是,内尔绝对不愿同他一块来中国,卢克机场夫唱妇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而他,跟中国真可称得上血肉相连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不愿再想这不愉快的事。还是想想明天的记者招待会吧。当然,他绝不会像老娘们那样诉说战局的紧张、形势的危急;也不会透露半点各种势力各种人际间不可理喻的复杂关系;并非想隐瞒什么粉饰什么,把最鼓舞人的战讯、把最美好的希望告诉给人们吧。他深恶痛绝一些美国将领和一些记者制造“华军不愿战”的舆论,因为他亲眼目睹中国军民在血与火中的苦斗,他要把这一切告诉给人们。
“得儿,得儿”,马蹄声声,敲击着古老街巷圆石子铺就的路面,也叩击着少女激动的心。
陈香梅端坐在马车上,她仍穿一袭已洗旧了的阴丹士林布旗袍,脚着黑色的布鞋;与往常不同的是多了些点缀:两条小辫上扎了两只黑底白点的蝴蝶结,脖了上系了条雪白的乔其纱围巾,左手的中指上戴上了母亲的泪钻戒指。青春和漂亮,她都拥有。
为了今天的装扮,昨晚她特意到静宜那要来了化妆品:庞斯面霜、美国口红和眉笔。这在战时是妇人罕见的珍贵品,静宜托人飞越驼峰带来的呢。静宜不解地问:“我说过好多回,如果你想见将军,有机会我可以领你去。你只是一个劲摇头。这回你兴致怎么这样高?”她仍旧笑着摇头。她本想说:“由别人领着和自己独立走着,是两码事。”静宜随后叮嘱她,明晚务必再来,有要事相商。她蹙起了眉头,准是父亲又来了催命信,而眼下大姐不愿败坏她的兴致罢了。
天没亮她就起了床。浓妆艳抹一番,不满意,洗去;淡妆素裹后,对着小圆镜顾盼生辉,尔后换上唯一的高跟鞋,穿上唯一的织锦缎旗袍;就在出门的一刹那间,她的自信彻底动摇了,她退回小屋,颓丧地坐到床上。我这是干吗?又不是新嫁娘,更不是吉普女郎!我是一个战地记者,怎能脂粉气薰人?于是,又一番大折腾,洗尽铅华,归真返璞。但毕竟还是女人,这些小点缀,她舍不得取下。
折腾来折腾去,她担心“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便坐上了马车。她的脑海中像塞满了种种思绪,却又分明是一片空白。哦,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心情,也不过如此吧。
她要去见陈纳德——她心中仰慕已久的英雄,这将是他们的第一回见面。其实,她不过是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在众多的中外记者中,大将军或许对她这乳臭未干的小记者不屑一顾呢?或许大将军注意到她后,会认为中央社甚荒唐,怎么派出个黄毛丫头?
心乱如麻。
昆明的早晨,已展现出喧闹和繁忙。各种小吃摊和馆子店热气腾腾,抑扬顿挫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两边的商店也早早地卸了门板,像赶热闹似的,不少店铺都播放着京剧和地方戏。上班的男人们、买菜的主妇们和上学的孩子们汇成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时间,你会忘了这仍是紧张的战时!有飞机的嗡嗡声响过,陈香梅抬眼蓝天,几架银燕掠过,怎么说美国航空队对日军的狂轰滥炸也起到了扼制作用。
美国第14航空队总部到了。
她跳下马车,颇有几分忐忑不安地将簇新的记者证掏出,中国卫兵接过,啪地给她行了个军礼,这倒让她刺激得兴奋起来。
果然,她是最晚到的记者。
会议室里,围着长形的疤痕累累的木 ,已坐满了中外记者,全是男人,他们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她又感到窘迫,站立着打量着,寻找一个座位。
“陈小姐,请进。”一位瘦长的男子站了起,大声招呼着。他是同一个大办公室的同事冯鲍勃,大家喊他大冯。
霎时间会议室寂静了。所有的男人的目光逼射着她,灼灼又咄咄,她的脸立即烧成绯红。她在大冯已迎着她走来:“来,我给你留了个座位。”
她低着头跟他走向座位,可还没坐下,大冯已大声说:“先生们,这是安娜·陈香梅小姐,我们中央通讯社的第一位女记者。你们看,我刚才没有扯谎吧!”
原来刚才热烈讨论的话题竟是她!如果是一个新来的男记者,决不会有如此的“礼遇”!嘈杂的议论声又响起了,不少同业站起礼貌地与她打招呼,一位美国记者居然轻佻地喊道:“喂,安娜!”还有一位竟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
因为她是一位女性!她感受到无意和有意的女性歧视。不敢的泪水涌了出业,但她狠命地噙住,她给大家鞠了一躬,尽管不伦不类,她恨自己在化妆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早点到,或许不会有这样尴尬的一幕。
会议室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瘦削、满头黑发的美国军官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中美军官。刹那间,会议室鸦雀无声。
“老板!”大冯对陈香梅耳语。
“将军!”陈香梅喃喃道。像有一股低压电流麻遍全身,她幸福地颤栗着。她想看清将军,但是男人们的身躯挡着她的视线,她只有仰起脖子、挺直腰杆,仍不行,她试图将椅子稍稍挪动一下,这一挪,竟挪出难听的吱嘎声,她吓慌了,抬起头来,她的目眺跟将军的目光怦然相撞!
其实,陈纳德耳背,并没有听见什么,是第六感官起作用,他的目光准确地搜寻到她!
他怔了一秒钟。
这一秒钟却长于半个世纪。
五十年的记忆、五十年的梦幻、五十年的等待,那金色晕眩中惑着他的黑眼睛,就近在咫尺!这个慌乱的小东西,像是一头撞进了陷阱的小鹿。哦,是女人!还是梦?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他的心在吟诵。
摄影记者已乒乒乓乓的光亮闪烁中,捕捉到将军迷茫又执著的目光。
陈纳德还是陈纳德。他威严沉稳的扫视全场后,以浑厚的美国南方腔向大家致意:“早上好,先生们。”他又看了一眼小东西,满怀仁爱与慈祥:“以及女士!”
小东西偏过脑袋,笑了,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他继续以沉稳的声调,简明扼要地声明当前的战局形势及第14航空队的作为,有时停下来,矮个子的舒伯炎便用湖南腔的国语翻译。将军身后,金发的新闻官何登中校像水银似地动个不停。记者们则唰唰地笔录。
陈香梅仍痴痴地仰视着将军。那陈旧的飞行皮夹克肩上是两颗银星,银星衬托着一张树皮脸,那是历经了千百次风吹日晒的飞行生涯地而烙刻下来的吧,这样的脸不漂亮,但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脸。他也有一双黑色的眸子,那眸中流泻的目光,仿佛注视着遥远的地平线。她依稀记起了海南岛文昌县的“大眼鸡”三桅船,那船首的大眼睛,就是凝睇着远方的地平线的。还有他的倔强的下巴,他的浑厚又柔和甚至有点慢条斯理的声调,都让她痴迷,他像磁铁般吸引着她。
大冯轻轻杵杵她:“安娜,你不作点记录?”
糟糕,笔记本已摊开在膝上,笔捏在手中,可她忘了记录。邵总编曾叮咛:“你的英文好,争取与将军直接对话,我要原汁原汤的东西。”
将军很快结束了公开声明,中外记者纷纷提问。陈香梅也想提个聪明的问题,但是,除了痴痴的注视,她开不了口。
“将军,能公布飞虎队这几个月的战况吗?”一位美国记者问道,“我需要确切的数字。”
“可以。我们前沿梯队的飞机从5月26日到8月1日飞了5287架次,其中,有4000架次是战斗机飞的,总共扔下1164吨炸弹,打了100多万发子弹,主要是扫射。打掉了敌军595辆卡、14座桥梁,使敌人伤亡1.3万人,打下114架日机和1100多艘船只。我们自己的150架飞机中损失了43架。飞虎队是尽力而为了的。”
“将军,有人认为‘华军不愿战’所以才造成眼前这种溃败局面,您以为呢?”一位欧洲记者弦外有音地发问。
“这是诋毁。我并不认为所有的华军军官都英明能干,所有的华军部队都善战惯战,哪国不如此呢?持‘华军不愿战’论调者,目睹过血与火中中国军民的鏖战吗?目睹过长沙、衡阳、桂林失陷后,几千名中国士倒在废墟血泊中吗?都是血肉之躯,寡不敌众,没有增援、没有补给,供应太少太迟,是造成目前悲剧局挚国重要原因。”
一片沙沙的记录声。
将军的右拳猛击左掌:“是的,如果有弹药、飞机和粮食的及时补充,情况决不会这么糟!”
“将军,你和史迪威将军在战略战术乃至供应等诸方面已存在严重的分歧么?”
将军一愣:“对不起,无可奉告。但我相信,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一致的,击败日本侵略军。”
“将军,请问柳州能守住吗?”大冯焦虑地发问。
“我希望能守住。不管战斗是如何的艰苦,我们决不停止战斗,永不屈服。我永不改变、永不放弃。我要重申的是,我们的飞虎队一直在半饥饿状态下作战。这半饥饿包括食品、弹药、飞机和人员,一切的一切。哦,我们需要的食物,这对中国也是个大难题。我们一天吃的肉几乎是中国人全家一年吃的肉,我们一早上就要吃两三个鸡蛋,中国人竭尽全力供应我们。他们自己呢?我曾经巡视过东部各基地,许多灾情严重的地方吃的是观音土、草皮和树根。平时中国人吃的也是少量的米饭面食。而飞虎队由于人员奇缺,一切军队的勤务,都由中国人担当。中国飞行员也和我们并肩作战,许多中国地勤兵,在空袭时不顾弹如雨下,在飞机旁坚守岗位,以致丢了性命。这几年,所有的机场,包括给空中保垒B—29机用的大型跑道,全是成千上万的中国民工肩挑手提修建的。我在低飞经过成都附近正在修建的大机场时,就目击到见所未见的动人景象。哦,当年埃及的金字塔正在建造进,尼罗河流域也像这样子吧。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竟是老人和背着孩子的妇女!”陈纳德稍稍停歇了一下,因为激动,他有点喘息。会议室静得连针掉下地都听得清,眼下,他不只是在例行公事、答记者问,而是自发演说,他想说,他要说!“中国人的友谊最宝贵的表现,莫过于在日军战领区救援被击落的美国飞行员,无论是落在汉口前线,还是香港、海南岛附近的海里,只要遇到中国人,中国人则竭尽全力救助他们,跋山涉水、辗转周折,有的历经几个月,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基地。救助美国飞行员的中国人,有纯朴善良的农民,有平素小心谨慎的市民,有华南海面的海盗和私枭,有各战线的华军,还有长江沿岸的新四军、游击队。是的,新四军救过我们许多航空人员!我希望你们多报道这些中国人。没有他们,飞虎队不可能取得这么多的胜利。”
会议室一片寂静。大概“新四军”这一敏感的话题从将军嘴里毫无偏见地说出,反而镇住了原本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们。俄倾,不知是谁率先鼓起掌来,于是,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陈香梅忘情地鼓掌。她仰视他,崇敬他。他不仅是一个勇敢无畏、刚毅智慧的美国将军,而且是一个正直善良、热爱中国的美国人。她蓦然感到,他很亲切、平凡,他与大家毫无阻隔感。
记者招待会结束了,她还痴痴地坐着。大冯说:“安娜,你几乎没作笔录。写稿有困难,请来找我。”
“谢谢你。”她站了起来,却仍神不守舍,像是等待着什么。
将军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向她伸出手:“是陈小姐?陈香梅小姐?”
“是的,将军。”她受宠若惊,喉头竟哽哽的。他的大手有力地与她的小手相握时,她又幸福地颤栗着。
“去年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我笑过你们家姊妹的名字就像植物园,这对我这个出身农夫的军人来说,倍感亲切。不过,我没想到你还是个小不点,至少应比你现在这样子高大壮实些吧。”将军自己都有点奇怪,怎么变得饶舌啦?
陈香梅答不出话,她也奇怪,平素她可不是这样局促不安的小家子相呵。
将军有点犹疑了:“没搞错吧?刚才我问何登中校,他说你是中央社的女记者陈香梅。你应该是陈应荣先生的女儿吧?静宜是你的姐姐吧?不过,中国人同姓同名的太多。”
她的圆脸蛋涨得血红:“是的是的……”
她说话时,将军微微弯下腰来,因为他太高,而且又耳背。但在娇小的香梅看来,这姿势有父兄般的慈爱。这种慈爱,在她以往的生命历程中,似感受过,又似未感受过。
“如果你不急着赶回去写稿,跟我们一块喝杯茶好吗?云南的晋洱茶。”
她连连点头。天赐良机,她得想出几个聪明的问题,写出一篇特写稿,让将军以活生生的人性化的形象出现。
但是,她仍然神不守舍。机智的题目想不出,就是普洱茶的滋味也浑然不觉,她竟然像个乡下小姑娘般怯场,将军和他的伙伴们却谈笑风生,何登中校甚至调皮地取笑说:“听说中国古典词语中,可怜有时等于可爱,我想,安娜小姐便是这个词语最好的注释。”
在哄笑声中,将军微微弯下腰,慈祥地对她说:“陈香梅小姐,如果你需要,欢迎你以后常来采访。我相信,不要多久,你就不会有局促的陌生感。”
她这才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我需要,很需要,而我,太年轻,是初出茅庐的晚辈,请你不要太拘泥形式,叫我香梅,或者安娜吧。”
何登中校又打趣:“我想要喊你——亲爱的安娜。”
她的脸颊又烧得赤红。但她并不讨厌这位高大年轻的美国军官,他并不轻浮,只是活泼调皮。从将军伙伴的身上,似乎可以折射出将军性格的另一面。
这是一次难忘的上午茶,尽管她临场发挥失常。
回到办公室,铺开稿纸,她仍写不出一个字。其实,平日里静宜也告诉过不少有关将军和飞虎队的故事。她是怎么啦?邵总编并不责难他,只是说:“磨刀不误砍柴功,我等着你的特写稿。期着你将陈纳德将军和他的部下们,亲切地予以人性化的姿态出现,你能做到。可你得记住: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而时间,是新闻的第二生命。”她默默地点头,眼里噙着不争气的泪水。邵总编又慈祥地说:“你姐姐来过电话,让你写完稿早点去她处,你还是先去她那,稿不必太急。”她冲出了办公室,泪水啪哒落下。她究竟怎么啦?
静宜宿舍乱糟糟。衣橱敞开着,里边的衣物都扔到了床上,地上则放着两只空皮箱。静宜心绪不宁地整理着,这是历经逃难后还保留着的母亲当年的衣服,仍象千红万紫百玄色的绫罗绸缎的河。这两年,她们姊妹几乎没添置过一件像样的旗袍。香梅推门进来,正是暮霭像雾一般漫进的时刻,她呆住了,她明白,静宜要去美国!她的心顿觉悲凉:“姐,你真的要走?”
静宜直起腰:“是的,非走不可。”边说边忙着点灯,又开抽屉寻什么。
香梅冲动了:“姐,我以为你已经留了下来,跟我同心同德呢。故事,是你帮忙我才进了中央社;姐,是你亲口对我讲了将军和飞虎的许多故事;我知道,你敬爱他们,你也热爱自己的工作。你是护士,我是记者,我们都能为这场战争献一份力,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土?!姐,别这样望着我,让我说完。我今天见着了陈纳德将军,是第一次。第一次的感觉是最真实最新鲜的,我生生地被他震住了。是的,出不了声,说不出话,写不成文章。在他面前,我像个小傻瓜!这是怎样的威力?我此刻悟到了,这叫伟大。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是个美国人,有妻室儿女,有恬静的家园。可是他已离开美国七年多,和中国人民的抗日同步,而且建立了丰功伟绩!他却没有一丁点的自傲,他的眼里心里敬重着中国军民,姐,你要是知道今天他的记者招待会上是怎么真诚地赞叹评价中国军民的,你一定不会走!也不能走!姐,别忘了我们是中国人呵!”
桐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冒着缕缕黑烟;小小的空间,摇曳灯光变幻着各种投影;绫罗绸缎的河也波光粼粼,将姊妹俩横亘两岸似的。
静宜定定地望着她,好一会才伏在绫罗绸缎上:“安娜,你真厉害,像是在审判一个叛沈者。唉,你能不能先看看爹地给你的信?”她的右手举着一只浅蓝色的信封。
香梅接过信,伏在绫罗绸缎的另一端,就着昏黄又跳跃的灯光读信。父亲在下“最后通牒”,如果她执意不去美国,那么,父亲将断绝对她的任何经济援助。
香梅气呼呼地将信掷到彩色的衣河上:“我,受不了这种威胁的口气。继绝就断绝吧,我没做错事。即便为我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我也不悔。姐,你说话呀?姐,留下来吧,跟我做个伴。”
静宜握住了香梅的手:“我何尝不想呢?我早知道谁也无法改变你。我了解你,甚至还有几分羡慕你,你从小就主意大,独立倔强,很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不屈不挠劲。所以,我一点也不责备你。我也希望你不要责怨我,人,常常要作出妥协和让步,我不想太伤爹地的心。唉,因为你一定不会走,所以我一定得走,懂吗?”
她懂。她紧紧握住静宜的说:“姐——别忘了给我写信、多多写信!”
静宜叹口气笑了:“谢谢你的‘恩准’。收拾收拾,我请你吃饭。·,这些衣物,你喜欢的就都留下。今晚你就住这吧,明天一早,我就要飞了。”
她站了起来,心头更觉沉沉甸:“这么快?莫非我今生注定了要一个人行路?”
静宜试图改换话题:“我想,你今天的采访一定挺顺?刚才那番话真像激昂慷慨的社论呢,很有感召力。这点,你跟陈纳德将军很像,第14航空队的队员们都钦佩他,说老板的话是火花,是闪电,是霹雳,燃烧着你,震撼着你。嗳,你的稿邵总编挺欣赏吧?”
香梅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是说过了,我被将军震住了,说不出话,写不出一个字!你看糟糕不糟糕?”
静宜狐疑地看着她,点燃一支烟:“安娜,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她像遭了雷击,但又割然开朗!她以为她已历过爱:青梅任竹马、两小无猜有过,患难相依、生死与共也有过,但是,都没有这一回的感受:失却了理性,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难道这就是爱?!
火苗在婀娜起舞,人影在迷离变幻今天才发生的一切却已成了久远的事,难道他们早已相识在梦中?
她捧着发烫的双颊,喃喃道:“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知道……”
宜轻轻地吐出一口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坠进爱河的人,怕是逃不脱别人的眼睛的。也许应了‘旁观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