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春残梦断 第九章 到昆明去

从饥饿的混乱的年代里,我能收获、抓住什么呢?这一片断垣残壁,我能堆起什么记忆呢?

——约翰·各尔特·弗莱契

23

1942年冬。

古城昆明的郊野,陈纳德和他的伙伴们驾着吉普,沿着滇池狩猎。

昆明的冬季也是美丽的。四季如春的花都,冬的郊野一样姹紫嫣红。当成群的野鸭野鸽从湖湾隐蔽处惊飞起时,他们不失时机地扣响了扳机。陈纳德党发出欢快的命令:“冲啊乔——”一头小猎狗箭一般冲出,乔!是它的名字,在陈纳德的训练下,它能玩叼野老鼠等把戏,陈纳德极宠它。

这当然是紧张激烈的战时难得的闲暇日子。但只要抽得出空,陈纳德不忘过把瘾,这是治思乡病的灵丹妙药。

1938年初冬,他来到昆明后,一眼就爱上了这偏远西南的古城。而郊野的狩猎让他迷离恍惚,似乎回到了他美国南方的家乡!望着车盖上一排排野鸭野鸽绿灰光亮的羽毛,他不无欣慰地说:“这弥补了不少思乡之愁。”哦,还有昆明的辣味菜,品尝着犹如吃着了家乡的辣味!四年逝去,他真正地将昆明当作了他的第二故乡。

昆明却又不同于他的故乡,这座古城久远的历史和丰厚的文化积淀充满了神秘和诱惑。据传,成吉思汗的骑兵队和缅甸国王的装甲象队就在云南边境交过战;历代帝王都不曾忘怀过这片土地,征服土著,同时又将叛逆者放逐此地;还有皇室宫廷中的无辜有辜者,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也变相地流放到此,抚慰他们乡愁幽怨的是满有京城风味的王府建筑;在铺就圆石的街衢,常常可以看到佩戴叮·作响银饰着古老服饰的土著,木轮马车吱嘎碾过路面,与人力车的铃声混杂一处;而达官显贵的轿车,美军的吉普和火车的鸣叫显然构成现代城市景观。其实,昆明早就揉合着偏远与繁华,安静与热闹,封闭与开放。马可·波罗的游记中就记有:“云南是古代从北平到缅甸北部的孟厝去采办珠宝玉石的唯一大道。”以后印度支那成为法国的殖民地,法国人从海防和河内修筑了一条通往昆明的铁路,每到雨季法国人便来到昆明逍遥,那绿荫丛中多了法式小洋房无数幢。翠湖、大观楼、龙门、圆通寺、筇竹寺……则记载着一个个古老又饶有趣味的故事。陈纳德爱读书,尤爱探研历史,但眼下,对这一切只能是浮光掠影的感受。他想,等战争结束后,他会在昆明的家中,再细细地探研一番。

他在昆明已有一个“家”。家在昆明大学附近,又靠近机场。一幢瓦顶土砖的小屋,柏树、桉树和胡椒树掩蔽着它,四周则是稻田。即便如此,它与没躲过敌机的扫射墙壁上留下无数弹痕,但仍是家!屋里铺着地毯,床、办公桌、鲜花、厨房都有。四个中国人为他服务:老王厨子、老汪司机,还有绰号叫“游艇”和“炮艇”的两个听差,两个听差常吵吵闹闹,但这不正平添了家的气氛吗?同居这个屋里的,有老伙伴金特里大夫、刚从香港集中营释放不久的艾尔索普,还有新伙伴斯科特上校,他是西点学校毕业的,有着长期飞行战斗的经历,内登将军指定他担任第23战斗机大队的指挥官,他跟陈纳德相处十分融洽。还有一位是古柏上校,这真是位传奇人物。他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波兰空军的王牌战斗机驾驶员,以后在非洲和亚洲实地拍摄电影,并导演过好莱坞的恐怖影片。珍珠港事件后,他本在史迪威的重庆司令部任职,但有一天他夹着行李卷,投奔了陈纳德!陈纳德与他一见如故,或许他们都是离经叛道者,充满了冒险和开拓精神。古柏更不拘小节、衣冠不整,但他是个一丝不苟吃苦耐劳的实干家,更是一个天才的战术大师。他和斯科特成了陈纳德的左右臂膀。

提起第23战斗机大队,陈纳德就对史迪威、马歇尔窝着一肚子火。到得美国志愿队解散,蒋介石和他才发现所谓第23战斗机大队有名无实!他不得不略施小计,将因为雨季停顿在印度阿萨密山谷的16战斗机中队请到中国来“体验”生活,就再也不放他们回去了;不得不争抢每架飞机每个飞行员,乃至每加仑汽油每一个电花塞头!驻中国空军特遣队是以1942年夏在中国能弄到的任何东西拼凑而成的。以至队员们一面自嘲为“远在新德里的第10航空队的后娘养的孩子”,一面仍诙谐风趣地说:“如果我们有一架潜望镜,我们能用P—40C机作潜水艇!”

整个中缅印战区组织设施不可理喻地杂乱无章、盘根错节。重庆和新德里都设有司令部,陈纳德的请示得先到新德里再转回重庆!他除了莫可奈何地耸耸肩,又能怎样呢?

尽管如此,驻中国空军特遣队仍不辱使命,以少胜多,继续再造辉煌,仍旧是威震远东的飞虎队。

陈纳德知己知彼、胸有成竹。他派75中队去衡阳,76中队去桂林,16中队去云南驿,74中队留守昆明,第11轰炸机中队的B—25轰炸机暂驻桂林和衡阳。他确定的目标任务是:在中国沿海和海面袭扰日本海运航线,切断日军的补给;保护中国的机场、破坏敌机的袭击轰炸。一言以蔽之,以攻为守,而不是被动挨打!

飞虎队员们赞叹老汉子料事如神,简直就是日机的天敌,而且提醒和保护了他们。陈纳德也从心底里喜爱和欣羡这一批又一批的飞虎队员们,要是能年轻十岁该多好!

希尔在夏天得了疟疾,但是他仍率领中队保卫衡阳。白天扫射、夜间拦截敌人的轰炸机。有回他只身驾机夜袭汉口,不顾一切地俯冲轰炸机场,日机措手不及,无法在当夜出击衡阳。为此,希尔荣获银星勋章。

斯科特的勇敢非凡、胆识超群,只要看看他驾驶的那架41—1456战斗机,历经几十次战斗,击落敌机18架,而这架战斗机也中弹500多处!千疮百孔。因有200多个弹孔无法再修补,这架飞机不能再战斗时,斯科特落泪了,这机和机上的6挺机枪仿佛成了和他生死与共的患难兄弟!他的身上自然也是伤痕累累,有次日机炸弹在他座机旁爆炸时,五个铆钉头飞进他的后背!在重庆做手术时,老医生得知他是孤胆英雄时,激动地说:“不,孩子——你飞上蓝天时不孤独——不是你完成这一切,你有世界上最伟大的上帝当你的副驾驶员,即使飞机机舱只有一个人房间那么大——不,你不孤独。”

是的,飞虎队员们从不孤独。不论飞虎队员受伤降落到哪里,只要遇上中国的老百姓,就能得到忘我的救助,终又奇迹般回到队里。每个飞虎队员上衣背后星条旗下都有以缅文、中文写成的识别、救护标志:“来华助战洋人(美国)军民一体救护”。在衡阳上空的一次夜战中,飞行员约翰尼首先与5架敌轰炸机遭遇,战友来不及助战时,他已奋不顾身,几乎贴着敌轰炸机开了火,轰炸机在空中爆炸燃起了火球,约翰尼也中弹,不得已降落到河里。夜空激战已是如火如荼,衡阳老百姓振奋不已,自发地拿起棍棒锄耙,四出追捕敌飞行员。约翰尼也被老百姓团团围住,黑暗中分辨不清他的国籍,幸亏他会说一句中国话:“我是美国人一”怪声怪调地喊个不停,有人燃起了火把,这才认出是飞虎队员,方即抬着他去医院。约翰尼降落在河里的P—40C机,重达9100磅老百姓们用竹杠、麻绳和力气,硬是将飞机抬上了河岸,运到了机场。飞机,对于飞虎队来说,太珍贵了!陈纳德从心底里敬重中国的老百姓。多少年来,他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民工们,在饥饿、瘟疫、轰炸、死亡的裹挟中,拚死抢修日机炸坏了的机场和跑道,拚死抢修出一座座新机场,仅凭肩挑手提石块卵石,其神速却令世人瞠目结舌!在桂林机场,民工们仅用两个小时就填满了45个弹坑;为了让为数甚少的飞机保持不断飞行,夜间又是他们擎着冒烟的煤油灯照明。多好的中国老百姓!他们是默默无闻的工蚁,也是闪烁夜空的群星。他怀念起故乡的农人,靠棉田过日子,密西西比河的急流把好好的船冲成碎片,人们仍在天背时地不利中挣扎!普通的老百姓,活得艰辛苦难,可仍善良坚忍,他爱他们,无论中国的还是美国的。

古柏的“游击战术”则让陈纳德拍案叫绝。古柏爱出其不意、出奇制胜,又脚踏实地、细心谨慎,他与陈纳德配合默契。是个好参谋。秋天,他们六天六夜没合眼,策划了奇袭香港的战斗。10月25日,样子像大猩猩的海恩斯将军率领12架轰炸机,斯科特率领希尔等4架战斗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向香港,狠狠地轰炸了泊在维多利亚港口的日军运输船;日战斗机仓促出战。直杀得昏天黑地,飞虎队损失了1架战斗机和1架轰炸机,却歼灭了19架敌机。战果如此辉煌,叫日寇胆战心惊。特别有趣的是,因为日本电台曾丑化海恩斯是“一个衰老不堪的运输机驾驶员”,他事前便自费印制了大量日文和英文传单:“这些炸弹是那个衰老不堪的运输机驾驶员海恩斯赠送的。”被炸得焦头烂额的日军拾着传单该作何感想?

陈纳德欣赏这样的风格。以后,他与古柏又再设陷阱,奇袭东京湾、三杜岛机场、广州天河机场,一周内出征远袭11次,炸沉运输舰,毁坏码头、仓库、煤栈和机场设备,并击毁日机71架,而自己的损失非常之少。陈纳德能不为这样的伙伴们感到自豪和欣慰吗?

美国各报刊继续盛赞飞虎队,因为整个战局都让人乐观不起来。日军在瓜达卡纳尔岛登陆,阿留申群岛的战斗,欧洲的战事,缅甸的战斗,几乎没有好消息可供报道。唯有这支飞虎队出征各处且捷报频传,各报刊能不将飞虎队作为热点报道?这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有支庞大的美国空军在中国作战!谁能知道,这支威名远扬的空军仅有6架中型轰炸机和50架伤痕累累的战斗机呢?军事补给不足,同时还面临着缺衣少食!一切得依靠飞越驼峰这条运输线,各种补给常常在印度就被扣下了。陈纳德和飞虎队员们只有自力更生,依靠这片中国土地养活自己。蔬菜、猪、牛、鸡都是本地的,威士忌、咖啡已成了奢侈品,他们倒也习惯了喝中国的茶和本地的啤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这番狩猎,就不单是兴趣所致了。

在冬的暖阳中小憩,望着车盖上堆满的野飞禽,绿灰色的羽毛熠熠闪光,陈纳德想,今晚就让大伙美餐一顿。望着伙伴们皱巴巴、甚至缀着补丁的衣裤,陈纳德却无能为力,百衲裤成了驻中国空军特遣队的徽志,而史迪威、毕塞尔却不断指责他们衣冠不整,我的天!他越来越感到与他们无法对话!他希望有一支单独的空军常驻中国,他不愿再在各种纠葛磨擦中徒费心力。

转机是有的。

1942年10月初,罗斯福总统派特使威尔基去中国进行实地调查,威尔基得知特遣队的实情,并取得了众所瞩目的成功奇袭后,确实感到震惊,他要求拜访并私下与陈纳德交谈,陈纳德提出,这必须获得史迪威的准许。于是,史迪威硬着头皮同威尔基一道坐车到了陈纳德处,威尔基与陈纳德在室内长谈了两个多小时,史迪威则在外面办公室干坐,这滋味自然不好受。

威尔基是个有独立主见的政治家,1940年参加过竞选总统。他要陈纳德直接致函罗斯福,而他可以亲手转交这信。天赐良机!陈纳德感到热血全涌到脸上,他得紧紧把握住机缘,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他应该言简意赅地阐述出自己的战略战术,空中力量不应该被忽视!他不只是一个军事天才,而且热爱文学和历史,他立即奋笔疾书,即刻草就一封三千余字的信函。

这封汇报信罗列了14条,条分缕析中不忘突出一点:我只需要一支很小的美国空军:105架新式设计的战斗机、30架中型轰炸机,就有把握摧毁日本空军,也许半年、至多一年。

这是极有诱惑力和感召力的承诺。

这封汇报信旁征博引,不只是铺陈了飞虎队的实力和经历,而且援引古代西皮奥与迦太基之战,近代美国南北战争为例,论证这承诺的可信性。

同时,这封信还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凸现出坚韧不拔、所向披靡的决心。

这封信打动了罗斯福的心。

在各种令人沮丧的战事报道让他的视野一片阴霾时,陈纳德的信给了他一片希望的蓝天。

为什么不试试呢?

况且付出的代价是这样的小。

他将信批转给陆军部。并牢牢记住了陈纳德的名字。

在这前后,陈纳德的老朋友——驻重庆司令部的美国海军武官麦克休写给海军部长诺克斯一个报告,转述了蒋介石希望陈纳德接替史迪威的建议,他亦赞同这个建议,并且认为史迪威想重新收回缅甸纯属遭受耻辱性失败之后个人野心的表现,而耗费在重占缅甸上的力气会影响陈纳德打一场空战的计划。

这封信也转到了陆军部。

离经叛道、不讲正统的古柏上校也给战略情报局局长多诺万少将写了一封私人信,陈述驻中国空军特遣队缺乏各种补给的困境。多诺万是罗斯福的密友,这封信又在华盛顿传阅。

这一切,给陈纳德、给飞虎队命运带来了转机。

福兮?祸兮?

这一切,引起了陆军部长史汀生的勃然大怒,马歇尔、阿诺德、史迪威、比斯尔自然更为恼火。他们要调走古柏、调走麦克休,把陈纳德看作是不择手段的野心勃勃者。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少以一种扭曲的心态注目着陈纳德指挥的空战。

陈纳德并非一无所知,此刻,他抽着骆驼牌香烟,就有种苦涩又沉重的感觉。应该辩解么?他摇摇头,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不择手段又怎么样呢?反正他问心无愧。

他的手指在额头上使劲地摩挲着,像要把不愉快的思绪统统抹去。野禽的灰绿色羽毛很美丽,还是想想丰盛的晚餐吧,队员们聚聚,再邀上几个中国女友。无须隐晦,他很喜欢中国女人。

在中国女人的黑色眸于中,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迷蒙又执著的寻觅。

冬天的日子过得罕见的安宁。因为不是作战的好时节,双方都在休整吧。

1943年2月19日,阿诺德得到消息:驻中国空军特遣队将改编为第14航空队,不再受比斯尔指挥;陈纳德将提为少将,同时,比斯尔也提为少将。美国总统罗斯福同样得在复杂错综的人际纠葛中,将一碗水端平。

3月10日,华盛顿来电,宣布在华组织美国第14航空队,归陈纳德少将指挥。驻中国空军特遣队又成为历史。

黄昏时,陈纳德独自在湖边漫步。机场和航校就在城与湖之间,湖东边群山起伏,正对机场的是色泽鲜红的陡峭的悬崖,这成为机场的一个标志,几年来,红崖岩帮助了多少美国飞行员起飞和降落,所以,队员们都亲昵地称它为“老秃子”。在这机场上,他训练过一批又一批的飞行员,中国话怎么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在这湖畔,他与宋子文肩并肩散步,推心置腹地交谈,中国话怎么说?黄金万两易得,知己一个难觅。他知道,命运的转机与蒋介石及宋氏家族的软硬兼施的努力分不开。

他为空军特遣队九个月来的战绩而骄傲。共击落敌机149架,可能还击落85架,自身丧失16架P—40C机;承担过65次轰炸使命,投弹314吨,自身丧失1架B—25轰炸机,撼动了亚洲大陆广大基地上日军的安全。而这是美国空军中规模最小、装备支离破碎的一支!队员缺乏补给,可谓衣衫褴褛,他们也就不考究礼节、不习晓公文,但是他们仍是名副其实的飞虎队。

苍茫暮色中,老汉子凝视“老秃子”,不觉热泪盈眶。

他的心境是飞扬又沉重的。

第14航空队开张大利。通过驼峰运来的补给并不见增加。在什么都缺、天气又恶劣的情况下,陈纳德还是设法到印度支那的老街进行了一系列战斗,破坏了那里的磷矿。而敌机也袭击了云南驿和昆明,陈纳德的新参谋长格伦准将也受了轻伤。

4月20日,史迪威急电陈纳德,要他下午5时在机场见面。走下飞机的史迪威满脸挂霜,嘲讽道:“你的行李呢?难道你不打算走?”陈纳德莫名惊诧。几个月前,这位“醋老大”也是这样的表情,将一沓材料掷到他面前:“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原来是空军特遣队全体队员的签名呈文,请求将美国国会荣誉勋章奖给陈纳德。陈纳德的确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但史迪威满腹狐疑,认为是陈纳德唆使和策划的。陈纳德只有长长地叹口气。这回又为哪桩呢?原来是蒋介石打电报给罗斯福,请求将陈纳德召回华盛顿报告从中国进行空中攻势的计划。于是,陆军部召回陈纳德和史迪威去华盛顿出席盟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即代号三叉戟的会议。这一下,醋老大的醋缸可给打翻了,他斥责陈纳德和老蒋背着他搞鬼!陈纳德试图解释这件事,他立即飞往重庆,但是,蒋介石并不让步,倒要他抓住机遇,通过空中攻势的计划。

五月的华盛顿,是最美丽也最热闹的季节。五角大楼中的三叉戟会议上,陈纳德和史迪威的争论也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参加会议的军事显贵们着装华美,胸前满是奖章和绶带;史迪威和他的一大堆随员也不例外;陈纳德和他唯一的随员摩根可就相形见绌了,安排给陈纳德的座位也是旮旯里头。但是这位衣着寒酸的初级将官却成了会议上的风流人物。

邱吉尔首相第一眼见着他,就问随从副官:“那个美国少将是谁?”

副官风趣地回答:“是‘中国的’陈纳德。”

邱吉尔惊叹着:“这样的一张面孔!这样的一张面孔!感谢上帝,幸亏他在我们这边!”

陈纳德的面貌,坚忍刚毅,让人难忘;陈纳德的发言,更让人难忘,充满了火药味,不,简直就是火山爆发,当然,是针对史迪威。

史迪威执拗地认为,当务之急是先向缅甸进攻!因而完成这条穿越深山老林并横跨印度利多河长达200英里的利多公路刻不容缓;在利多公路未修好前,力量应放到中国地面部队,以便攻打缅甸。

陈纳德针锋相对,他认为缅甸之战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中国等不及修好利多公路。提高驼峰运输量,增援第14航空队,发动空中攻势,先把中国的日军击溃,这才是当务之急。

史威则反唇相讥:认为这样做只会刺激日本人,引起强烈的反应,从而摧毁中国所有的一切。他在日记中嘲笑陈纳德自以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战略家”,讨厌。

陈纳德寸步不让,他认为史迪威的计划荒唐可笑,至少得十年时间。他也在心中嘲笑这位老头子仍只想靠驴马与大卡车搞运输,以壕堑战来解决这场战争,真是僵化。

罗斯福和邱吉尔都偏向陈纳德。如果说邱吉尔是因为英国对缅甸之战不感兴趣,才对陈纳德倾斜的话,罗斯福则从心底里对这位倔强的陈纳德感兴趣了。罗斯福深知中国战场的重要性,通向日本的唯一捷径是经过中国,中国是征服日本的胜利之门。这一点,史迪威倒也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

罗斯福曾两次单独召见陈纳德。他问道:驻在中国的空军能否在一年之内击沉100万吨日本船只?陈纳德斩钉截铁地回答:能。只要每月有一万吨的供应。罗斯福立即提笔写下:“假如你可以击沉100万吨日本船,我们可将日本的背脊打断。”

罗斯福对陈纳德寄予厚望。

陈纳德归心似箭。但是,冗长的会议将他拖了一个多月,与各类伟人名人的约会、接受采访、出席宴会、鸡尾酒会、演讲等活动中,他常会神不守舍,心急如焚。

他惦念着中国。

春末夏初时,日军已在华中华东发动了疯狂的地面攻势。

陈纳德相信他的空军能够有效制止日本人的地面攻势,因为任何一次大攻势都要使用河流——河流、河运是日军的生命线的主动脉。

史迪威则不无醋意地拭目以待。

24

陈纳德料事如神。

日军正溯长江而上逼近宜昌,矛头直指重庆;第14航空队轰炸机和战斗机频频出动,接二连三狠揍发动地面攻势的日军及江中的运输船,并又袭击沿海的日军运输船,敌军的进攻被扼制了。

史迪威的预言也并非杞人忧天。

日机加紧了对桂林衡阳等地的袭击和轰炸,不管是出于刺激的恼恨反应,还是原本就是日方处心积虑的战役计划,总之,布有飞虎队空军基地的城镇遭到日机的狂轰滥炸,飞虎队自然不示弱,不分白天黑夜,常能看见空中激战的惊心动魄的场面。

桂林自是失去了宁静和美丽。

每次轰炸后,城市在燃烧、在冒烟、在哭泣呻吟,又多了几处焦土废墟,又多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难民。

独秀峰、叠彩山、伏波山依旧在,默默地充当历史的见证。

人们纷纷逃难,向西、向西,去贵阳、昆明、重庆。

陈香梅与四个妹妹也裹挟在逃难的人流中,她们一个拽紧一个的衣袂,生怕被冲散。没有毕尔和静宜为伴,陈香梅尤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她们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一次大轰炸后,她们从七星岩防空洞出来,却再也找不着借住的亲戚家了!

断墙残垣、瓦砾遍地、烧焦的尸体、流血的受伤者。黑火鸦在夕照中飘曳,她们已无家可归。

五姊妹手牵手僵僵地立着,手在痉挛,牙在打战,心在颤抖,可是,都没有淌一滴泪,就是最小的香桃也不例外。

是心已碎?是心已变硬?是战争残酷地磨炼了这颗心,依旧善良,却必须用粗砺和坚韧包裹着,不如此,就熬不过这场战争。

所幸的是,剩余的珠宝首饰还缝在香梅随身穿的夹旗袍缝里,一切又从头开始吧,只要还活着。

第二天下午,她比往常还要收拾得齐整干净,依旧去七星岩喝下午茶。这是岭南大学的“传统”。

半年多来,岭南大学到处流亡。桂林郊野、曲江大村,都留下了它的踪迹。半山腰中,绿竹古树掩映,几间零零落落的茅屋,就是他们的教室和宿舍。天晴时,他们爱在野外上课,伴着松涛阵阵,先生讲授的中国文学史有如天地之悠悠;下雨时,在漏屋泥地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忧国忧民的思绪从来没有这么激烈;喝山泉用井水,在冒烟的桐油灯下温课写信;他们不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爷小姐,知道一点轻重了。

本来乡野并不是敌机扫射的主要目标,可对流亡大学,敌机的嗅觉像是猎狗的鼻子,常追踪扫射,他们得从一个村迁徙到另一村。有时飞机飞得很低,他们可以看清日飞行员狰狞的面目;有时日机并不扫射,只是一次次凶狠地俯冲,像猫在玩弄着爪中的小鼠!践踏、蹂躏、征服中国青年的心,是日寇轰炸的一大主要目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像山野的青草,像岭上的青松,生命的绿色是摧残不尽的。就是柔弱的百花,也决不会在战火中停止开放。流亡的岭南大学虽然各方面都无法正规,但唯有授课内容与和平时期别无二致,比起以往,教授分外卖力,学生分外认真,都懂得了珍惜人生?

陈香梅最喜欢上吴重翰教授的中国文学课。吴教授不像一些舞文弄墨者那样,清瘦儒雅、倜傥风流,他整个的就是一只球,矮矮胖胖。硬刷似的头发却滑稽地梳成中分头,金丝眼镜后边是一双骨溜溜转动的小眼睛,他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想起卡通图画,想起舞台上插科打诨的小丑。他也常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瞧我这一身肉,幸亏是穷教书匠,若是从政,准被人们认准是贪官污史!”

陈香梅喜欢他的风趣乐观,喜欢他的不拘小节。他也不像别的教授那样,一袭灰布长袍萧条地挂下来,纯粹的中国风。他总是穿着皱巴巴的西式衬衫长裤,有时还结一条皱巴巴的领带,只有脚下,永远是一双干干净净的中国风的黑布鞋。

陈香梅最喜欢并崇敬的是他有满肚子的学问!他是福建人氏,顽固不化的福建腔将所有的齿音都混淆成合口音,讲话还像少了厝舌头似的,但是他的讲课极受学生欢迎。他从来不带讲稿,从先秦文学到明清小说,如数家珍,又轻松得如随手拈来。他对学生要求极严,一个“背”字,逼得一些同学夜半三更还在桐油灯下念念有词。否则,他会不留情面地处罚你,让你站一节课。有回一个受罚的同学顶撞说:“这朝不保夕的乱世,背这劳什子有何用?”他像遭了一闷棍似地,脸都灰了。良久,他默默地走向茅屋的门口,仰望苍天,轻声颤抖说:“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渊远流长、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是我们民族的凝聚力、凝聚力……”茅屋静悄悄,说错了话的同学自愧地低下了头。

旋即,他车转身,面对学生,两手握拳高高举起:“你们是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被彻底征服过!”这真是山崩地裂的呐喊,刻骨铭心的一幕。两行泪水从先生脸上潸然而下。

多少年后,陈香梅成了享誉世界的名人,她在怀念舅舅廖承志的文章中深切道:“中国人民或许生于地大物博的中华,有五千年的文化与历史,又受孔孟礼教之熏陶,因此无论从文从武,学剑学画,在野在朝,无时无刻都有一种使命感,这种使命感超越了党派,超越了地区,甚至超越了时空,使大汉子孙都有一种为国为党奉献的精神。中国人的使命感比任何民族更深刻、更贯彻,廖承志的一生就是被这种使命所驱使,因此他的奉献是绝对的。”

18岁的陈香梅恐怕还没有了悟这种使命感,但是,生命的火被点燃了。课余时,她如醉如痴写起了散文和小说,她提心吊胆地给吴教授看,不知他会不会斥责她写这种浅显的白话文?吴教授读毕,竖起了大拇指:“才女!才女!”《寸草心》、《遥远的梦》在他的推荐下,都在报刊上公开发表了。他直言不讳:“文学天才是天生的,后天的培养属次要。我并不要你们复古,但古文是基础,是功底。”

他不遮掩对陈香梅的偏爱。午后下于课,他总约她上他的茅屋啜茶,啜的是福建苦茶。一把陶壶置炭炉火上,内放了半壶之多的茶叶,烹至沸,尔后洒向茶盘一圈,曰:徐策跑城。又烹至沸,尔后筛进小酒盅似的茶杯中,曰:韩信点兵。陈香梅便头一偏:周瑜点将。初尝时,苦涩得不行;再饮而甘,久而久之,就有点上瘾了。他便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这象征着你的人生,先苦后甜。”她道:“先生不也一样?”他摇首:“非也。吾已老朽,汝乃香梅,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

是的,从母亲生病去世后,她就一直在苦中煎熬,但唯其如此,她才品尝出入生深处的甘甜,早早地写出了作品?

女教授冼玉清却不喜欢她,说这小不点真是人精儿。她呢,惹不起还躲不起?不选她的课还不成?她想,吴教授对她偏爱,冼教授只怕有点嫉妒,有偏爱有嫉妒,流亡大学还是在人间。

绿树灰崖,石桌石凳。吴教授和几位学生已围坐着品茗,他们给她留着一个石凳。

他们像往常一样海阔天空地闲聊。说李后主的词,说黛玉的《葬花词》,说李清照的婉约词和豪放诗,都一字不提昨天的大轰炸,也许有点麻木,但是乱世中的小人物,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或许这还是一种挑战呢?向战争挑战,向命运挑战。

分手的时候,吴教授沉静地说:“你的妹妹们也搬到学校来住吧。”

是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不大惊小怪,昨天已成过去,希望在明天。

她摇摇头。她们已接到大姐静宜的信,静宜在第14航空队服务,让她们全去昆明;并说父亲已拜托陈纳德将军照顾她们。

吴教授沉吟片刻说,也好,岭南大学正准备迁一部分去昆明,你的学业也就不会耽搁了。

五姊妹坐汽车离开桂林,车票昂贵而且稀罕。

随着逃难的人流涌向车站,车站早已是乱糟糟的一片。她们总算挤到这部嘎嘎作响正在喷吐烟雾的破车旁,这是一部用淘汰了的美国卡车零件组装的破烂客车,却已是身价百倍。无数的人朝车门挤着,近门边的人行李则被粗鲁地扔上车顶,以便超载的车厢里再塞进逃难的人群。司机叼着美国雪茄昂然立一边,眼乜斜着,像奴隶主在俯视着他的奴隶们。血性的人咒骂他,懦弱的人哀求他,他一概无动于衷,有人讨好地塞给他一小瓶奎宁,他便吆五喝六给“贿赂者”坐上了稍稍透气的位置。陈香梅在拥挤中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人性丑陋的一面是多么可恶。

姊妹们总算挤上了破车。一车人挤挤挨挨压迫着扭曲着,远不如沙丁鱼罐头那么排列有序。

司机和他的两个姘妇坐上了驾驶室,破车像哮喘病老人般咳着喘着,突然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便像醉汉般跌跌撞撞冲出。

小香桃惊骇地问:“会爆炸吗?”

香莲苦笑着幽它一默:“放心,爆炸前没人会知道。别怕。”

小香桃也笑了:“和姐姐们在一起,就是爆炸也不怕。”

香梅欣慰地透了口气,妹妹们渐渐学会了一种生活艺术,以不变应万变,从苦难中解脱出来,随遇而安。

晓雾从河面升起,迅速地漫向公路。公路两旁蠕动着逃难的人流,扶老携幼、挑担推车的在飘荡的雾幔中,浑浑噩噩西行,香梅仿佛回到了去年的夏的逃难中,流亡、流亡,何时何处是尽头?

在她的内衣口袋里,一直珍藏着爱莲捎给她的毕尔的信,“为了我俩,勇敢些。”山高路远,战争阻隔,信件传递需很长时间,而更多的情况是信件遗失,空留相思!她只收到毕尔两封信,从信上得知毕尔还给她写过许多信,而她给毕尔的信,毕尔竟一封都未收到!她与他,是有缘颗是无缘?如若中尔再寄信。桂林城的亲友家已不复存在,谁来收这遥远的情书呢?她只有千遍万遍地为他祝福:祝你平安!幸福!

口袋里还有一张墨迹新鲜的字条,是吴教授送别时题写的:“几生修到梅花福,添香伴读人如玉。”乍读暖昧,她羞赧了;但回过味来,是最纯最清的师生情,他喜欢并器重她,且袒露出来,只是今生无缘!

雾漫漫,路漫漫。

姘妇点亮了桐油灯代车前灯照明,司机可不安分,一路放肆地与两个女人调笑,突然路边行人愤怒大叫大骂,窗边女人也尖叫:“车要开到河里了!”这司机反倒放浪大笑。

香梅的心刺痛了。车厢里,座位上挤叠着人,过道空隙处东倒西歪地站叠着人,人肉的墙手臂的森林窒息着她,她想回眸桂林一眼都动弹不得,思维总还是自由的吧,可这厚颜无耻的司机却压根不把乘客当人!

她愤怒地叫道:“你为什么不好好开车?!我们是人,不是货物!”

司机轻薄地答话:“小妹子嗳,要是货,那倒值钱,人嘛,得分老嫩——”

一大高个的男人怒吼了:“你他妈的住嘴!发国难财发得你骨头发酥!你他妈的少挨了揍!”这男人站着,车顶太矮,他像虾似的弯着,两手撑在车窗上,窝囊得慌。

司机还嘴硬:“你是哪方的爷?不坐车请下呀。”但口气软多了。

一白发老者息事宁人:“算了算了,这年头,唉,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忍吧。”

两个姘妇也打圆场:“同船过渡前世修,同车逃难怕得三世修。大家难得。好好开车嘛,我们也都在车上嘛,你就不肉疼?”

真叫人啼笑皆非。

于是,稍稍安静下来。破车嘎吱着、喘息着、晃荡着西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已在求索么?陈香梅问自己。

四季如春的昆明在召唤着她们么?

25

月亮在灰白的云朵中穿行。

一条灰黑的大虫,在荒凉的云贵高原上爬行。这时是相对幽静的瞬间。因为这是一条疯狂的大虫,说不准即刻就会疾奔,转而又咣哨咣哨倒退百里,呜呜地停住,给你来一个时空倒转,几天前的小站依旧混乱喧嚣,骚动的人群疯狂地涌向疯狂的大虫!

这是荒诞时代满载逃难者的荒诞列车。

车是极简陋腌躜的棚车,车厢称为一等车厢,人和行李填塞着空间,水泄不通中弥漫着变天时茅厕翻缸的混浊臭味,但这里毕竟可以避避风雨。车顶被荣称为二等车厢,无遮无挡,倾斜的车顶只有边缘极矮的扶手可作保护,稍不留心就会被抛到车外;日晒雨淋,听天由命,苦中作乐者曰,躺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里。三等车厢在最底下,原本关猪关鸡的,人得蜷缩着,犹如从军的囚犯。

不论哪等车厢,都人满为患。只要停下,就有难民疯狂地向上挤,也许人们都糊涂了,不知是逃命还是玩命!这是随心所欲的一列火车,没有时间表,也不依什么车站不车站。只要它乐意,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停上个三五天,饥渴得你气息奄奄;也有发善心的时候,在吆喝着茶叶蛋蒸米糕洗脸水的小站停下,等你慌慌地采买时,它呜地一声又疯狂地冲出,铁轨上便狂奔着脱车的人们,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直到火车没影了,他们石雕般僵立着,车带走了他们的亲人!

陈香梅平躺在车厢顶上,眼睁得大大的。从贵州省的金河镇,她们就挤上了这列车,许多的苦难日子过去了,许多的惊心动魄的恐怖过去了,眼见贵阳近了,她们姊妹都活着,没有离散!她想跪下来祈祷,感谢苍天护佑。但她动弹不得,就在前天晚上,一女人在睡梦中懵懂立起,火车正经过低矮的隧道,一声凄惨的叫声后,是死一般的漆黑、死一般的寂静。车顶上的人全吓醒了,等到出了隧洞,只留下星星点点浓热的血迹!不久前的夜间,一位年轻的孕妇因为害羞,想躲到两节车厢间的梯子旁方便,一脚没踩稳,葬身车轮下!孕妇的母亲扒着梯子悲号:“早晓得这样,还有什么羞不羞啊!早晓得这样,老娘代死,留着你两条命啊!”女婿拉住她:“别哭了,这年头,死了比活着强。”夜风呼啸,人们战栗着,不知厄运还将降临到谁头上?就在狂风中,一个女孩又被刮出车顶,母亲没命地扑过去:“停车!停车!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掉下去了!”父亲死死地攥住她:“不要哭喊,火车不会停下约。要是女儿命大,或许还活着。会有人收养她的。唉,幸亏掉下去的不只是我的女儿,不要哭了。”男人总是更冷静地接受现实:火车决不会因为哭泣而停下!

女人和孩子的生命力终究柔弱些。女人们不敢在棚车尚未停稳时就猛虎般扑向站台,又像老鹰掠食般见什么抢购什么,旋即冲回车上。女人们在棚车停稳后还犹疑着,怕它突然又中邪似地开走,于是总要邀上伴,不管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好像拉着了一两个陪斩的。思虑着下了车,剩下又差又贵的食品,女人有伴,更是讨价还价,左挑右拣,顷刻间火车发动了,心慌腿软,男人们敢拚死拚活扒车跳车,她们只有跟着火车屁股后哭嚎咒骂,待火车早已无影无踪了,她们还会跌坐在铁轨上哭诉着,追述着刚逝去的恐怖一幕的种种细节。所以家中有男人的,很少让女人强盗般地窜上跳下。香梅五姊妹没有男人可依傍!起初很害怕,买不上食品,只有饿肚子;也有好心的同车人,买了吃食后分给她们一点,但是,当火车在荒瘠的崇山峻岭倒来倒去几天几夜也买不上一点食品时,香梅就觉得欠了人家天大的情,本来人家可以将那点吃食留给孩儿,孩儿也不会这般嗷嗷哭叫着饿,让人伤心呵。于是,陈香梅狠下心来,跟男人们一样扑下车跳上车,甚至上下都冲在最先,因为她灵活敏捷。上下车的瞬间,四个妹妹都像诀别般地喊一声:二姐——当心!看着妹妹们香甜地吃着,她会淘气地弯起胳膊,鼓着阴劲:“嗨,瞧瞧,我的肌肉变得像农民了吗?还是运动员?”泪花便在妹妹们的眼里闪烁,因为她与贫民区里又黑又瘦的拾煤渣的女孩别无二致了!望着“满面灰尘烟火色”的妹妹们,那笑纹也就僵僵地凝在了香梅的嘴角。并不算漫长的流亡生涯已混淆了贵贱贫富,谁要在这棚车上下讲什么身世、学历、地位、财产,那将是荒唐可笑的事,大家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活下去的就是强者。想起母亲的谆谆告诫,要她们成为淑女,她不觉又苦笑起来。母亲是有福的,死于战前;母亲只能承受落花月缺的淡淡的哀愁,这样的大苦难大动荡大起大落,母亲纤弱敏感的心怕是承受不起的。不过也很难说,外公外婆只怕很难想象她们姊妹能历经磨难,还在不屈不挠地向前!外公外婆现在在哪里?他们在经受怎样的磨难呢?

有一回,她在一个小站买了一袋食品,上车前又见着了卖甘蔗的!甘蔗可是流亡旅途中的固体甘霖,再贵她也买了两根,就在这时,列车启动了,她飞跑着,上了梯子,可是拿甘蔗的手帮不上忙还碍事,得扔掉甘蔗,才能乘车速不算快时攀上梯子,她没有扔!她艰难地挪着步,车飞奔起来,风在耳边呼啸,她整个身子被风掀翻过来,只有左手痉挛地抓住梯子,双脚还踩在梯子上,但她再也没力气向上攀一步,她紧紧闭住眼睛,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看,她隐约听见妹妹们在哭喊着她,她想:我不能掉下去!我不会掉下去!车顶上妹妹们已扑了过来,香莲欲下梯子时,一位壮汉于心不忍,挡住香莲向香梅伸下双手,吼道:“丢掉甘蔗!快!抓住我的手!”她仍不敢睁开眼,她想扔掉甘蔗,但却攥得更紧,她的脑海已失掉思维了。壮汉只有再探下身,抓住她的胳膊强扯了上来。妹妹们围着她,仍失魂落魄地哭喊着;她脸色死灰跌坐在车顶上,说不出一句话,缓过气来,才知道在阎王殿上走了个来回!壮汉又好气又好笑地啐她:“你这小女子!甘蔗比你的命还金贵?!”她自己也傻笑了,她后来根本没有了理念,也许求生的本能并不排斥甘蔗?总之,她交了好运,保住了命也保住了甘蔗。壮汉还颇感蹊跷地说:“小女子,你左手哪来的忒大的劲?”她仍傻傻地笑笑,不接话。她从小就是个左撇子,只是母亲说这不规矩,强制着她改右手。要不,在宴会上,一个淑女左手拿箸,岂不跟邻座“打架”?

她们遇上了热心肠的侠义男人。但是,她们也目睹过另一类男人的表演。与她们挤坐一处的一家,父亲壮年,六个儿子中五兄弟年轻力壮,最小的儿子只有8岁;母亲却瘦小干瘪,不是儿子们的面貌都酷似老娘,真难相信麻雀能下半打鸡蛋?香梅一旁观察,做母亲的几乎没吃上什么东西,一块米糕留得变了颜色,为的是怕小儿子喊饿。火车停靠一个小站时,父亲吆喝着一家全下车,说是喝碗热面条暖和暖和,母亲眨巴着眼小声问:“要是车开厂呢?”父亲喝道:“就你晦气!”不幸言中,热面条没吃上,火车就跑了,这家人奋力追车扒车,总算回到了棚车顶上,父亲的左胁还死死挟住小儿子时,忙不迭清点人数,尔后,抹抹满头大汗,庆幸地笑了:“还好还好,都上来了!”有人提醒说:“你老婆没上来呵。”他说:“是呵,只丢了老婆,女人呀,真是累赘。”望着胁下还死死挟住的小儿:“儿子呵,爹可是拚了命挟你上车的!你是爹的命!”说毕,又回味无穷地笑着。

香梅的心被狠狠地挫伤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一边神经质地哭泣,一边质问:“儿子!儿子!你这做父亲的难道只知道儿子?你们这些做儿子的难道不知道还有母亲?女人不是人?你们还笑?还有没有人性?”

那男人敛了笑容,尴尬又不解地问:“跟你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们家的女人!”

香梅哭得更伤心,妹妹们也齐声恸哭,或许理解了二姐的伤心感触,或许得将一路上的苦难宣泄为快?

苦不堪言。

在烈日中炙烤过一百回,在高山寒流中颤栗过一百回,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洗礼过一百回,在敌机俯冲扫射中死过一百回,在饥渴中挣扎过一百回,不要问这颗心在盐水里浸、碱水里煮,血水里蒸过几多回?那盐水、碱水、血水就是她们自身的泪水、汗水和心淌出的血。

那男人还在嘀咕:“女人,真是累赘,女人,坏事的女人。”

蓦地,香梅想起了一年前的流亡途中,波贝说出这些话时,毕尔跳了起来,愤怒地吼道:“你这自私鬼!你给我滚!”

她想念毕尔。也许,女人永恒地渴求被爱和被保护。

但是,在桂林独秀峰上,不正是她自己拒绝了爱和庇护么?也许,追求独立亦是女人永恒的渴求?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今夜的月光水一般温柔,今夜的棚车子缓晃荡如母亲手中的摇篮,许多个瞬间过去了,运行正常平安,许多人放心熟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揉进列车的咣·声,黑魃魃的石崖峻岭飞快掠过,声音和剪影无处不藏着杀机,是梦是醒?她不顾一切地坐了起来,双手交叉胸前,狠狠捏着左右臂,右臂的扭伤左臂的拉伤疼得她龇牙咧嘴,那么这和平安宁是真的?

她就这样痴痴地坐着,月的清辉如泉的沐浴,渐渐地,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水洗过般清净;渐渐地,她回忆起往事,北京的外祖父家、广州的祖母家、香港的红房子……零星点滴、琐琐屑屑,岁月的筛子留下的竟是家庭琐事。她突然顿悟到,前不久在桂林演出的话剧《浮生六记》,为什么那样轰动感人,多少人泪水沾襟!清人沈三白,一个在当时无声无息的落拓文人,写了一部薄薄的《浮生六记》,记闺房之乐,记坎坷之愁,记闲情之趣,记浪游见闻,并无记大事的冠冕堂皇,而是记琐事的自传散文,一个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却仍是永恒的爱情故事,在他妻子死后写成。偏偏就是这种珍爱家庭琐事的回忆扣动了人们的心弦,《浮生六记》和沈三白的名字流传后世。本来也不宜改编成话剧,况且是战争年代,但是,它硬是征服了观众,催人泪下。这个时代梦魇一般,什么也靠不住,人们总得抓住一点实在的、可靠的东西吧。朴实的亲情就显得特别可贵。

亲情!她打了个寒噤。许多的日子,她躲避着对父亲的思念和怨恨。一个声音总追踪着她:他抛弃了妻子!她抛弃了女儿们!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是的,如果和父亲在一起,她们肯定不会经受这么多的磨难。但是,或许如静宜所说,父亲有父亲的难处呢?话又得说回来,再大的难处也不能抛妻弃女置之不顾吧?

18岁的少女过早地成了80岁的老妇,她有着苍老灰黯的面容和千疮百孔的心,然而,这颗心并没有变硬,柔软的心房仍填弃着宽容和企盼,企盼着苦难的日子很快就会到尽头,因为贵阳不很远了。

到了贵阳,她们可以到静宜信中写的航空队的联络站休整几天,尔后搭乘军车去昆明。

四季如春的昆明也就不很遥远了。

眼下,处处是吉兆。

她度过了一个罕见的平安之夜。

她迎来了一个罕见的平安的黎明。

晨曦中,灰色的山地点缀着一片片红和一片片白,她是灿烂的罂粟花在开放。

26

初冬的昆明,温暖又晴朗。

古老的圆石子路两旁是挂着各式老字号招牌的店铺,锣鼓喧天的地方戏与伙计们大减价的吆喝声混杂一片。古老的马车骡车独轮车缓缓碾过路面,人力车夫奔跑着不停地揿响车铃,而年轻的男男女女骑着自行车在人车的缝隙中穿来梭去,更将车铃揿得山响。

一辆美军吉普没命地按着喇叭疾驰,车流人流无形中自动闪开一条路,人们朝吉普侧目,车上除了美军外,还有一位着白色护士装的中国女子,跟美军往来的女子常被人揶揄为“吉普女郎”,但这位女子仪态端庄,此刻,她泪流满面。

她是陈静宜。

吉普在“美国第14航空队总部”这幢泥红色的古老石头建筑物前戛然刹住,静宜急切地从车上跳下,几乎冲进了大门,冲过幽暗的走廊,在一间间办人室前,她却犹疑地站住了。

这里的氛围热烈紧张繁忙,但又分明井然有序。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种身份的人物川流不息于此。

战局愈来愈紧张。几个月以来日军在沿海海面屡遭第14航空队袭击,他们为地面部队提供的给养几乎全沉没于台湾海峡和南中国海的海底,因此日军欲摧毁美在华的空军基地,并在中国北部和东部发动频繁的攻势。陈纳德从夏季以来,已将空中游击战术转变为有计划有组织的主动的战略进攻。文森准将被派往华东战区,在对付日机的空袭的同时,还要袭击日军的地面部队;第23战斗机中队和第11轰炸机中队进行战略进攻;固守昆明的战斗机中队和308轰炸机大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四出轰炸日军基地。陈纳德已成功地组建了中美混合飞行联队投入战斗。这支美国海外最小的空军,其活动范围已达到西起顷甸、东至台湾、北抵长江、南达回归线以北的日空军基地。但是,第14航空队仍处于缺乏飞机和物质补给不足的境况中,陈纳德在三叉戟会议上向罗斯福总统承诺的,半年至一年内摧毁日本空军,击沉100万吨日本船只的诺言,是难以实现的了。总部指挥调度便显得格外紧促急迫,而军界政界的显要表情严肃地进进出出,更平添了威严和神秘。

陈静宜往后退缩了。哪能为自家的事去打搅将军呢?将军怕也顾不上这“区区小事”。

与不苟言笑的军政人员相对照的,是三五成群的不拘小节的记者编辑们。尽管战局的发展与陈纳德的愿望相悖,但是,陈纳德和飞虎队的知名度却与日俱增。人们总是崇拜英雄,陈纳德名副其实。总部便多了喧闹:美国、欧洲和近东的记者纷至沓来采访,美国各出版社版商为了争得陈纳德和飞虑队的独家报道而不断来此找他签约;斯科特上校回到美国后,果然写出一部书,书名就叫《上帝是我的副驾驶员》,好莱坞已买下了拍电影的版权,斯科特希望陈纳德至少应该在银幕上出现3分钟以上;霍茨上尉正组织前飞虎队员编写《跟随陈纳德将军:飞虑队故事》一书;帕克斯顿则在纽约忙于成立一个“飞虎协会”,出版一本美国志愿队年鉴;因为一些冒名顶替的假飞虎队员已频频出现在新闻媒介里!

凡此种种,身为第14航空队护士的陈静宜也略知一二;她还知道,陈纳德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去宣传一本书或一部电影,他的任务是忙于打击敌人,而不想让出风头的罪名强加到自己头上。想到这,静宜掉转头,又朝大门走去,她责怪自己糊涂,别给将军添乱了。

“嗨,雪狄雅,你上哪去?你不是要见将军?他请你立即进去。”陈纳德的副官艾尔索普从后面喊住她。

她驻足回首:“谢谢。我,不想打扰将军了。”

“为什么?”艾尔索普诧异了。

“因为,因为我这回来……不是因为飞虎队队员……”泪水止不住又夺眶而出。

护士们因为飞虑队员的伤亡情况来到总部,陈纳德从来是立即召见,只要能分得开身,随即就同赴医院。可静宜这回是为了她的四个妹妹:香莲、香兰、香竹和香桃,她们失踪了!

艾尔索普摇摇头:“看你哭得像个泪人儿,将军都知道了,他让你马上去见他,提供线索,他会尽力寻找到你的妹妹们。”

静宜破涕为笑,跟着艾尔索普来到陈纳德办公室。

陈纳德忙得不亦乐乎。一只手握着话筒说话,一只手还在写着什么。他对静宜慈祥地点点头,放下话筒后,快捷又简捷地说:“真对不起,陈小姐,我们只能谈五分钟。情况我已知道,你父亲也从美国托人请我帮助。我刚刚跟文森准将联系过,他会派出特别搜索队,在贵阳附近的铁路沿线寻找。陈小姐,你的任务是在尽快的时间内,给我们提供她们的照片,能做到吗?”

静宜忙从兜里掏出证件,取出夹在里边的六姊妹合影:“这是两年前我们六姊妹在香港时照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将军接过照片:“好兆头。姊妹情深,相信很快能找到她们。”

静宜却疑惑着:“人海茫茫,能找着吗?”

将军微笑着:“要有自信。无论打仗还是生活。”

静宜点点头:“谢谢您,将军。我该告辞了。真抱歉,我们家的事,打挠了您作战的大事。”

将军扬起了双眉,困惑地说:“陈小姐,为什么这样说?我们作战、打击敌人,不正是为了人民的安宁?况且你是我们的护士,你父亲还是我的朋友呢。”

静宜热泪盈眶,答不上话,她的心在说,他不只是位英勇善战的英雄,更是位仁爱慈祥的叔叔伯伯。

将军又说话了:“陈小姐,你的大妹妹已在衡阳吧,让她搭乘军车先来昆明好了。”

静宜拭去泪水:“哦,她不会同意的,她在信中说,她要沿着铁路线一辆辆火车一个个村子找,不找到四个妹妹,决不来昆明。”

将军大笑:“哦,你有这么一个倔强的妹妹?看来她跟你的性格不太一样,叫什么名字?”

“陈香梅”。

“陈香梅。”将军轻声重复道。

这时,陈香梅正在贵阳附近的村子里蹒跚而行。她形容憔悴、声音嘶哑,已经半个月了,她就这样从一个村子走向另一个村子,焦灼地喊着妹妹们的名字,从天亮到天黑,怀着希望却找来十几个失望!

她不相信命运竟会这样残酷地捉弄她!

事情就出在那个罕见的平安的黎明。

在金色的曙光中,列车驶进了一个祥和又闹热的小站,这在乱世也是极罕见的。一排排的小吃摊热气腾腾,最诱惑人的是每个小摊上都摆满了十几个小瓶瓶,瓶中装着五颜六色的佐料调料,是辣椒酱芝麻酱青葱熟蒜茴香粉?刹那间飘荡出平安的家常气息。摊主又多是女人,包着蜡染的头巾,系着蜡染的围裙,抑扬顿挫的贵地腔腔吆喝着,韵味无穷。还有一伙细妹子,肩上压根竹扁担,一头是暗红的炭炉,一头是盛着热水的陶罐,扁担上晾着罗帕巾,这是洗热水脸的挑子!车上的人全搔动了,谁不想洗净手脸、脸上厚厚的污油垢?车站上的女人细妹子子增添了安宁和温馨。嘈杂躁动中有人喊道:“车在这停一个钟头呢,来一个最后的饱餐吧。”也不管是谣言还是可怕的预言,人们欢欣鼓舞、蜂拥下车。

香梅的妹妹们也跃跃欲试,香梅犹豫着,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香莲说:“二姐,你身上怕没多少现钱了,把我这儿的带上吧。”一边掏出了钱。香梅以往总怕脱了火车,因此一直留了一小半钱在香莲处,以防万一。一路下来,她袋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便接过了钱。小香挑则央求说:“好二姐,让我们跟你一块下去,不喝热汤,就想洗个热水脸。”香梅想想,果断地作出安排,香莲留守车顶,其他三个妹妹跟她下车,洗脸后立马上车。当然,她不忘带上大茶缸和洗脸巾。

妹妹们在热水挑子前洗脸,大陶罐中的水很混浊,但毕竟是热腾腾的水,这是流亡中奢侈的享受。香梅快手快脚买好食品,装好一茶缸热粉条,便催着妹妹们快上车,周遭的人却似乎没有压迫感,一堆堆地围着小摊有滋有味发咀嚼着。香兰说:“二姐,你也放心洗洗吧,都快成个黑人了。”香梅心动了,她不仅腌·难忍,而且一次次上下车时双手已碰伤多次,好几处伤口已感染化脓,她想好好地用热水洗洗脸手。于是妹妹们带走了食品和给香莲的热毛巾,她则蹲在陶罐旁等细妹子搓热毛巾。好心的细妹子说:“小姐,反正也没人洗了,你要是想在热水中泡泡手,就泡·。”香梅急切地将双手伸进了滚烫的水中,揉搓着毛巾,擦拭手背手掌,伤口阵阵灼痛,痛快!她又用毛巾狠命地一遍遍擦拭脸部和颈部,真有脱胎换骨的感觉。细妹子又说:“我们乡下,手上蘸点自己的尿,抹到伤口上,抹个三五回,伤口就合口了。”她感激地点点头。付了钱,她从容地向棚车走去,车站依旧热闹,没有一点开车的迹象,她甚至有点后悔,该让妹妹们围着小摊美美吃碗热邬那才过瘾呢。

平地炸过惊雷。

“鬼子来啦!鬼子来啦!”狂喊声和杂乱的枪声中,车站一片骚乱,人们疯了般往外跑,棚车上的人也没命往外跑往下跳,掀翻了摊子,踩砸了火炉,挤倒了老人,践踏着孩子,哭爹叫娘呼儿唤女和各种歇斯底里的哭喊叫人毛骨悚然,谁也来不及观察与思考,就裹挟在汹涌的人流中了。

陈香梅清醒过来时,已被人流卷到车站外,她想逆人流而动,她回到车站去找妹妹们,可种种挣扎只是徒劳,她险些被挤倒,她只有声嘶力竭地狂喊着香莲香兰香竹香桃,她疯了,人群也疯了。疯狂地奔出小镇,疯狂地奔到田野上,人群这才疏散,陈香梅又跌跌撞撞往小站奔,却听见火车呜呜叫着,像是最后的断肠声。

小站一片狼藉。狂逃的人群渐渐地又回转了一些。被挤倒踩死的老人孩子的亲属在悲号,在狂乱中失散了亲人的人在等待,陈香梅跌坐在地上,她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正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地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鞋子,那是奔逃的人们失落的,她痴痴地望着,似乎没有成双的,每只鞋是每个人的符号?她的眼着火了,她的目光触着了一只小红鞋!那红帆布鞋帮上绣着几朵小红桃,她扑了过去,抓起鞋,是的,是香桃的鞋!那鞋襻上的扣子是她钉的,因寻不着红线,只有用黑线将就,她还刻意组成五瓣桃花型,香桃得意了许多。她的心怦怦乱跳,不知是喜是忧是福是福?但至少说明,妹妹们下了车。

她呆呆地握着鞋,一千次责怪自己,如果不洗脸,那么,无论生死,她们姊妹总还在一起,人生的失误难道常常发生在种种细枝末节上?她站在铁轨上东张西望,她祈祷着奇迹的出现,妹妹们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姊妹们狂奔着拥抱在一起,哭喊着再也不分开。

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了,山地夜寒,可这回,她真正冷到了心里。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四个妹妹已是身无分文,即便抱成团,又能挣扎多久?她绝望地扑倒在铁轨上,嚎啕大哭。

“同学,起来吧。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有人拍着她的肩膀,温和地问她。

泪眼朦胧,地她却认准了这是一位厚道的老教师,就像他喊她“同学”一样,他们都判断正确。

他是湖南一所师范学校的老师,带着十几个学生流亡去贵阳。几经离散,跟随他的只剩五、六个男女学生。他们愿意帮助陈香梅,沿着铁路线附近的村庄一路寻去,相信能找到她的妹妹们。

陈香梅不再孤单了。黎明时,当师生们用炭头在石崖上写抗日标语时,她也写了一条:“妹妹们,勇敢点,香梅在寻你们!”

然而,15天过去了,他们走过田埂,穿过村舍,在铁轨旁的碎石路上蹒跚而行,鞋走破了,脚磨起了血泡,嗓子喊哑了,贵阳走到了,妹妹们却不见踪影!

老师宽慰她:“同学,别失望,你大姐不是留了个航空队在贵阳联络站的地址吗,兴许你上那时,你的妹妹们正等着你呢。”

这是最后的希望,希望很快像肥皂泡似地破灭了,妹妹们音讯杳无。但很快与静宜联系上了,包心急如焚的静宜要她先搭乘军车来昆明,至少别再把她丢了。不,她断然拒绝。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不放弃寻找。

她独自一人在贵阳车站寻寻觅觅,在贵阳附近的村子里寻寻觅觅。她已跟热心的师生们分手,但相处的日子并没有白白地逝去,尤其是谭老师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白天,他们边寻人边赶路;晚上,无论投宿茅舍还是露宿车站,谭老师都要帮学生们温习功课。起初几天,被悲恸压迫得麻木了的她没有在意;可渐渐地这位苍老又清癯的长衫先生和矮胖胖的吴重翰教授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谭老师说的话也跟吴教授一样:“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被彻底征服过。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渊远流长、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是我们民族的凝聚力。不要被罪恶和暴虐压弯了脊梁,不要被山重水复迷乱了前途。”他的语调始终是温和的,但一样刻骨铭心。分手时,香梅说:“谭老师,我不知怎样感谢你们,但我至今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他依旧温和地说:“何必记住彼此的姓名呢?能相信相伴走过一段辛苦路,也许就是缘分吧。你还很年轻,今后的路还长得很,同路的不会全是好人,但是世上好人总是多数。有伴同路减少了寂寞,但有时人要面对一个人行路,再难,也不要失掉自信。”他没有留下名字,他的学生们也缄口不说,香梅回首,猛省到他们有点神秘,或许,这里边有个谜?他们也没有留下贵阳的住址,像断线风筝一样消失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真诚无私地帮助了她。

她决心在贵阳寻上十天半个月,如若还找不到妹妹们,她将沿着贵阳到昆明的铁路线,一个人走去。那将是对自己的磨难,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一周后,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到联络部打听消息时,一位美军值日官告诉她:你的妹妹们找到了。

她怔住了。她以为不是他说错了,便是她听错了。“这不可能不可能……”

值日官官指指电话记录:“这是陈纳德将军请人转来的电话:请立即通知陈香梅,香莲、香竹、香兰、香桃,已在贵阳开往昆明的火车上找到。将军还说,有意思,这家的女孩子像个植物园。”

陈香梅嚎啕大哭。

值日官慌了:“我说错了什么?真对不起。”

她哽咽着:“谢谢你……谢谢将军……我太感谢你们……”

第二天她便心急火燎搭乘军车去昆明。

在静宜的宿舍里,六纪律性妹终于团圆了,她们抱头恸哭!

应该笑,但只有泪水才能倾泻她们的苦难她们的思念。

妹妹们比她幸运。在小站骚乱时,她们也慌乱地给挤下了车,香桃的一只鞋就是那时失落的;但很快又刮起另一股旋风,没来得及出车站的人又拚命往车厢上挤;那救过香梅的壮汉夫妇和四姊妹挤做一块,他相帮着她们进了车厢,还没站稳,火车猛地摇晃后,呼啸着疯狂开出。四姊妹清醒过来害怕了,哭喊着二姐,二姐在哪?她们该怎么办?壮汉妻子也陪着抹泪:“你们这几姊妹,一路相依为命,也太可怜了,老天若是有眼,会保佑你们阿姐的。”壮汉说:“那小女子命大,死不了。只是你们几个,一路怕嚼不到阿姐买的甘蔗了。”说得四姊妹更是大放悲声。壮汉说:“哭什么呢?我们不是意外地成了‘一等乘客’么?”壮汉爱说笑,却是侠义心肠,知道她们囊空如洗,便豪爽相助。姊妹们过意不去,壮汉妻子说:“这年头,今天活着,明天是生是死,谁能知晓?我们一路同行,也是缘分,只求能平安到贵阳。”这列棚车像先前一样进进退退、开开停停。可怜香梅,因了那只小红鞋的误导,集中精力在铁路沿线的村庄寻找,总以为妹妹们在山地跋涉!

香梅责怨这只小红鞋,却感激这只小红鞋,它陪伴着她,支撑着她走过了百余个大小村庄!

静宜望着形容憔悴的香梅说:“若是拿着照片寻你,只怕对不上号呢。你吃了太多的苦,你呀,也太倔强了,该早来昆明嘛。”

香梅摇摇头,她不悔。跋山涉水寻寻觅觅,苦不堪言,但是,这样做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静宜又说:“你来得正好,爹地来了信,这回姊妹失散,对爹地震动很大,他深为内疚,决定将我们全接去美国,并且已请求陈纳德将军帮助搭乘飞越驼峰的飞机。”边说边去抽屉找出父亲的信来。

香梅眼睛瞪得大大的:“去美国?”

静宜递给她信:“你带着妹妹们先去吧,我稍晚一步,眼下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

香梅匆匆浏览信函后,将信放到桌上,坚决地说:“我不去。”

静宜惊讶了:“为什么?”

她仍坚决地说:“我不去。”

宜想想:“哦,你还在记恨爹地?爹地眼下不是在尽力挽救他以往的疏忽吗?况且,爹地有爹地的难处呀。”

陈香梅又哭了。是的,她不能原谅父亲!母亲死后,父亲很快在美国续弦了;女儿们在颠沛流离,做父亲的所尽的义务只是陆续地寄来少量的钱,钱又怎能代父女情呢?不过,此刻她说出“我不去”,倒并不全是赌气,可以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我不去。”她擦去泪水,第三次沉静地说:“我不去。我已经18岁了。我要留在中国,哪怕受苦受难,我相信我能独立行路。”

静宜叹了口气,她明白她无法改变香梅的选择。妹妹们不吱声,她们不知该听谁的。

香梅脱下夹旗袍,利索地拆开夹缝,剩下的珠宝金银首饰全掏了出来:“大姐,这些你们带上,你们去吧,只是别勉强我。”

静宜说:“你这是何必呢。如果你一定要坚持留下,你得多留几件首饰以备急用。”

香梅说:“我只要一件——母亲的纪念品:那只泪钻戒指。”

不久,四个妹妹先搭乘班机到加尔各答,再飞往美国,重相聚的姊妹又分离了。

父亲单独给香梅寄来一信,几乎是命令她立即赴美。她不理:“你改变不了我的选择。”静宜说:“你的犟脾气什么时候能改呢?”她跟静宜住一处,她暗暗希望她能留住静宜。

圣诞节在“虎穴”度过,第14航空队的人把他们的俱乐部称作“虎穴”。圣诞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圣诞礼物,队员们尽情喝酒、唱歌、跳舞,除了护士们家属们这些女性外,也还有些得颇妖娆的当地女人。白胡子圣诞老人给大家颁发礼物,大家异口同声猜测圣诞老人是陈纳德将军装扮的,陈香梅也起劲地嚷嚷,但是,并不是。

队员们在传阅一本美国杂志《时代》,封面上正是陈纳德画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老树皮脸,一对蔑视一切的黑色的眼睛,一个刚毅的微微着翘的下巴。背景是长着巨翼的飞虎。

陈香梅怔怔地看着,充满了崇敬和虔诚,却又分明如醉如痴。

这是1943年12月6日的《时代》周刊。

她朦胧又清晰地预感到,她会见到他,不只是出于好奇,或仅仅为了说一声“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