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无定所的流浪者,今晚你是否渡我们去现实之岸?
——[法]圣—琼·佩斯
1942年5月末的一天。
晓空中凄凉的孤星伴着惨白的落月,微微的晨风中已夹杂着雨季的黏湿和腥气。有警车呼啸而过,大而破的晓空让人感到这又是一个凶残的清晨。
六姊妹拎着皮箱等行装,步履踉跄地奔走着。恐惧让她们腿脚发软,却叫她们精神亢奋。在沦陷后的香港她们苦呆了近半年,方以学生的身份领到了离港证。
她们得从九龙的天星码头乘船去澳门,再进入内地,往桂林进发。
逃离香港!
香港这半年,留给她们的几不堪回首。
从未有过如此寒冷的冬天。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手伸到水里像刀割;黎明时分,街头巷尾满是冻死的饿殍;香港人在饥饿中挣扎,从冬到春到夏,配给的是豆类,煮黄豆煮黑豆成了主食,直吃得见着豆子就想吐;偶然会有卷心菜外又老又硬的叶子,也是水煮菜;想有油,只有肥皂味的椰子油;断电断水也早断了日用品的供应,没有牙膏就用肥皂替代;抢劫时时处处在发生着,日本鬼子明抢,进到圣保禄女书院,将她们的金表自来水笔等全撸去,歹人流氓也乘机作乱,没有几家店铺敢开门做生意!
奇异的是,越是这样,原始的人性越是呱呱叫起来。人们分外注意吃!无数的人在街头摆起了煎饼摊,煎出的是铁硬的小黄饼和萝卜饼之类,但无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不论尊卑贵贱,都狼吞虎咽地吃着。人们像是急不可待地进行婚恋!报纸上每日都挤挤挨挨地登满结婚启事。什么都靠不住了,唯有食色,是切实可靠的东西。
陈香梅和伍耀伟的初恋很快成了热恋。他们每天约会在老地方,也许香梅实在还太小什么也不懂,也许毕尔太珍惜这份初恋之情,也许老地方的池塘石凳烙刻着围城十八天太多的记忆,他们仍是柏拉图式的爱恋,紧紧地握着手,深情地望着眼,就都心满意足。
年轻的男子都急着逃离香港,因为随时都可能被鬼子抓壮丁。毕尔和他的同伴俞波贝三月底很幸运地拿到了离港证,但是毕尔执意要等她们姊妹一块走,他握着香梅的手说:“已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再等些日子。你若不能走,我就只好留下。”香梅哽咽无语,不觉想起唐代诗人卢纶的诗句:“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泣空相间,风尘何所期。”
终于,姊妹们也拿到了离港证。每人只准带一件行李,香梅多了个心眼,将母亲留下的首饰缝进夹旗袍的衣缝中,母亲病,曾嘱咐:“你们的路长着呢,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变卖。”
天星码头到了。
黑压压的逃难人群,扶老携幼、大包小裹,闹哄哄乱糟糟;码头上原本五颜六色刺眼的巨型广告牌已成了夸张的脏兮兮的破抹布,轮船间腌躜的垃圾泡沫覆盖了海的绿色。
在约定的地点,却不见毕尔的踪影!
陈香梅焦躁地等候着,不详之感压迫着她,她钻进人群中东找西寻,冷汗淋漓回到约定地点,仍无毕尔踪影。她一屁股坐到行李上,泪水涌了出来。
静宜宽慰她:“再等等,就要来了。”
静宜直到香港沦陷一周后,才冒险来到圣保禄女书院和姊妹团聚。香梅告诉了大姐一切,静宜对毕尔的印象很好。
会来的。香梅坚信,毕尔从未失信过。
一个女孩慌慌张张地向她们跑来——是毕尔的妹妹爱莲!
陈香梅想迎上去,但腿脚不听使唤,愣愣地动弹不得,倒是静宜跑上前,爱莲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只掏出一张叠成飞鸟状的纸条。
陈香梅颤抖着双手,费了很大的劲才展开字条,原来毕尔和他的伙伴已于昨夜急匆匆离港去了澳门,因为传闻从今日起,日本人禁止年轻男子离境!字条最后一句是:“为了我俩勇敢些。”
泪水嘀哒落在字条上,但这是幸福的泪水,爱在祈祷,爱在护佑着他们。她将字条小心折叠起来,放进贴胸的衣兜里,她发誓,要将它保存到战后。
喧闹嘈杂的人群开始了蠕动,纷纷检票上船。日本检查兵穷凶极恶林立两旁,蛮横地对难民们搜身,用枪托乱砸包袱行李。
香梅姊妹和爱莲胆战心惊地向前移动,静宜排头,香梅压阵。一个个过去了,香梅刚向前移去时,一个日本兵突然抓住她的肩头,香梅一惊,一张淫荡凶恶的男人的脸扑入她的视野,她只有紧紧地闭上眼睛,完了,一切都完了,珠宝首饰全缝在她的衣缝里,她走不了,姊妹们又如何完成得了苦难的历程?
短短的几分钟,她却分明是踩在生死的阴阳界上,冷汗热泪将秀气的脸变得湿漉漉的,一阵歇斯底里的狞笑声中,她睁开眼,呲牙咧嘴的日本兵猛地将她一推一吓呆了的姊妹们慌慌地搂紧她。骨肉总算又相聚了,她们像是在奈何桥上奈何行。
轮船上的汽笛凄长地叫着,像又一次生离等于死别;船上严重超载,像罐头沙丁鱼似的密集,却缺乏齐整;乱哄哄凄惨惨,哭叫呻吟争吵声中,甲板剧烈晃动着,轮船离岸了。
是喜是忧?是福是祸?只知道这是命运性的决裂。
六姊妹和爱莲挤坐在船下部的甲板上,从圆圆的船舱洞里看到,九龙远了,香港远了。
半年来她们是这样焦灼地企盼着离开香港,可在这离别的时刻,香梅却有着锥心刺骨的贴恋。
香港,华美而悲哀的城市,她对英国人在殖民地上目空一切的神态深恶痛绝,对那些称英国为皇家的华人顺民痛心疾首,对香港街头那些半通不通的中文标语招牌啼笑皆非,电话曰德律风,邮票日士担,杂货店曰士多,烤面包曰多尼,公共汽车站则写着:“如要停车,乃可在此。”
但是,香港毕竟是中国的土地,在这里,她完成了从孩童到少女的过渡,圣保禄女书院、真光女中到岭南大学,奠定了她中文学业的扎实基础。女儿对母亲的最后的爱,还留在跑马地的墓地上,以后,谁给母亲祭上鲜花清水?也许,冯老伯会替代她们做这一切,在沦陷后的半年中,冯老伯一次次接济她们,给她们送去极珍贵的花生油,离港前,老伯还给了她们400元军用票作为离港旅费,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冯老伯跟她们非亲非故,可见人间还是有真情在,冯老伯仍留在香港,她们能不怀念香港?
还有她的初恋,烽火中的圣保禄女书院后庭院,将永久地烙刻进她的人生记忆中,那一次次紧紧地双手相握,唯有心相知的纯真的爱,今生今世怕不会有第二次!为这,她能忘得了香港么?
香港,我会回来的。她的心在呼喊逝去了的一切,不会是迢递的梦。
从九龙乘船到澳门,原本只要两三个钟头,可是,这艘轮船却在海上煎熬了三天三夜。
西南季风狂吹,倾盆暴雨肆虐,老天仿佛也欺凌着芸芸众生。不断有飞驶而来的日本巡逻船,日本兵的大皮靴践踏着人的尊严,短短的罗圈腿傲然地跨过蜷伏甲板的人的头顶,无理由地搜身、殴打,似乎从中获得了快感。人性如若沦为兽性,就比兽还要凶残愚蠢。
毕尔听到的传闻或许是真的,蜂屯蚁聚的难民们多是老弱妇孺。闷热、潮湿、汗馊、腐臭、干渴折磨着人们,不少人病了,呕吐、哭泣、呻吟此起彼伏;忽地一阵骚动,原来有个老者死了,撕心裂肺的喊叫、足顿胸捶的哭嚎中,周遭的人却催促着死者的家属快把尸首掷入海中,天知道是不是传染病,要是遇上日本人检查,全船不知会作何处置!家人被迫对死者海葬,妇孺们扑在船舷呼天抢地时,这家人原先的座位早叫蠕动的人群填满了。陈香梅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不寒而栗,直冷到心里,人类的同情心泯灭了?这真是一座海上地狱。
香梅姊妹相濡以沫。一杯淡水、一只梨、一碗米饭都能真诚礼让,连六七岁的香桃也变得老嘎嘎的,说:给爱莲姐吃嘛,她是客。这时候谁是主谁是客?大家都笑了。香梅甜到心里,她们是好姊妹。
等到澳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全船的人又失去理智地骚乱起来,狂喊狂跳,像要将整条船颠覆。可怜的人们,逃难历程仅仅扯开了序幕而已。
苍天保佑,他们登上了澳门的码头。码头上密密麻麻的接客人群中,香梅一眼看见了毕尔,毕尔也忘情地向她们挥动手臂,情人的眼光怕是带电流的。
一切又变成了人间天堂。初夏的澳门码头,背景是柔和起伏的小丘陵,漆成红、黄、绿的小屋像是童话世界。毕尔又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尘埃满面的她流着泪说:“毕尔,我一百次担心再也见不着你了!”毕尔抽出右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歉疚地说:“小香梅,我发誓,再也不离开你,永远。”
在澳门,他们滞留了一星期。因为陈应荣托人带信说,他有款汇到澳门天主堂,但是姊妹们去到传送馆时,牧师却对汇款之事连连摇头、一无所知。姊妹们傻眼了!前程渺茫,仅靠冯老伯资助的400元军用票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他们要进入内地,只有步行,这得找一个可靠的向导,而向导,得花一笔数目惊人的钱才能请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汇款仍无影无踪。不能再等了,在昏暗的洋油灯下,静宜和香梅悄悄地拆开夹旗袍衣缝,取出了一枚7克拉的钻石戒指,这是母亲的遗物,母亲病入膏盲时也舍不得变卖它,说要留给女儿们。可现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毕尔的伙伴俞波贝等得不耐烦了,半玩笑半认真揶揄毕尔:“嗳,我说,你这是逃难呢,还是蜜月旅行呢?”毕尔毫不示弱回答:“嗳,我说,你平素最崇拜鲁迅,言必称鲁迅,你说鲁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乃真正大丈夫语,莫非你是只顾自己的小丈夫?”波贝耸耸肩:“看来你是个情种,可你别忘了,刘备怎么说?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你忍心毁了我们的手足情?”毕尔大笑:“哈哈,你尊我为帝王了,就得听我的。”逗笑归逗笑,澳门却是不能再停留了,静宜和香梅像母亲当年变卖首饰那样,忍着屈辱与珠宝商讨价还价,但费尽口舌也只卖到700块钱,珠宝商还一脸的不情愿:小姐,兵荒马乱的,再贵重的钻戒也不能吃呀。吃,最要紧;没吃的,就没命。
他们九个人和另外十个并不相识的难民聚成一群,请了一位向导带路。向导是个黧黑精瘦的广西人,腰间居然大模大样别了一支老式手枪,这叫人顿生胆怯,不过香梅老怀疑那枪里没有子弹,也无法扣响,因为枪已锈迹斑斑了。但有总比没有强,要躲避日本人,躲避轰炸,穿越封锁线,绕过土匪出没的地域,他们必须迂回前行方能抵达桂林。当然说不定这位向导就是个草寇,可事到如今,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
这些年,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苦难大地上,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逃难的人流始终不息。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逃离占领区,何处是归家?有权势钱财的,多早就乘飞机汽车到了大后方,黎民百姓到了不得不舍弃家园时,只有依靠自己的双脚奔逃。浩浩荡荡的人流由跌跌撞撞的人群汇集成,在红尘滚滚的路途中,有时会出现一支撑着校旗背着行囊的师生队伍,灰尘仆仆的他们有时会唱起抗日歌曲,这是振奋人心的时刻,但这毕竟罕见;更多的是三代乃至四代同堂的家族队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牵着幼小的孙辈,小脚的婆媳相互搀扶着艰难行走,男人们挑着盛着家什的破箩筐,这样的队列看着比出殡还凄惨!人流中有叽嘎作响的鸡公车,有颤颤悠悠的轿子,有破烂的牛车,车上堆着被垛粮食劈柴锅盆碗盏还有那么一两只仍见鲜活的公母鸡,这真叫人心酸眼亮:他们带着家园!然而这一刹那转眼叫喧嚣的荒凉所淹没。走着走着便有人倒下了,一路有啼哭,一路有草率的新坟,可人流还在涌动。生命在这里,显示出它的无比脆弱和无比坚韧。芸芸众生便是蚁蚁众生,被视如草芥的小民百姓也如草芥卑贱又坚韧。
毕尔有意无意跟香梅并肩而行,爱莲和姊妹们都识趣地离开几步,但波贝爱调皮捣蛋,常冷不丁插到他们中间唱反调。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香梅轻声吟道。
“你在读谁的诗句?”毕尔问道,他毕竟是学建筑的。
“杜甫的。我现在才懂得,为什么他的诗被公认为‘诗史’。”
“哦,可是你不是喜欢李白胜过杜甫么?变了?”
“并没有变。我喜欢李白的个性和诗,永远不变。但眼下,我体验着杜甫最后13年的逃难、漂泊历程的感受。那是安史之乱最剧烈的时期,国家岌岌可危,百姓灾难深重,诗人也历尽苦难,他后来漂泊四川八九年,最终在湖北湖南漂泊了两三年,死在由长沙到岳阳的一条破船上。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诗人的忧国忧民心跃然于诗句中。”
长她十岁的建筑系毕业生洗耳恭听,他喜欢这个女孩,不只是她漂亮可爱,更是因了她倔犟的个性和一肚子的学问。
“算了吧,小丫头,你的忧国忧民怎么看也有点装腔作势。告诉你,自古以来,女才子少而又少,慷慨悲歌者几乎没有,最多在一个‘情’,字中绕圈圈而已。”波贝强行插进他们中间大放厥词,他倒是学文的。
陈香梅一点即着火:“亏你还是堂堂国文系大学生,哼,没知识,蔡琰的《悲愤诗》没读过?《胡笳十八拍》没读过?李清照的《夏日绝句》没读过?哼!”
波贝眨眨眼:“别哼了,承蒙指教,你别蔡琰李清照啦,蔡琰就是在混战中先被董卓部下所掳,后辗转流入南匈奴12年之久,做了匈奴人的妻子;李清照嘛,也是在战乱中遭到国破夫死的苦难呢,哼哼,不祥嘛。”
陈香梅哭笑不得:“讨厌。”
讨厌归讨厌,有波贝的插科打诨,流亡的艰辛单调多多少少得到点调剂。
也遇到过白天土匪打劫。几个背长枪的匪们在小河边凌辱折磨着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几个女人恐惧地盯着老人,像等候着他的指令,而老人只是不住地呻吟:天啦,我没钱,没钱。
香梅她们不由得毛骨耸然,匪们的眼光也直勾勾盯在她们身上,向导果断地做着手势。让她们快走。毕尔忍不住对匪们叫道:“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待老人和妇女!”向导已狠狠地将他搡到一边。
也许是向导腰间的枪起了作用,也许匪们认为这不过是群穷学生,土匪没有刁难他们;但脱离了险境的他们却仍为老人和妇女担忧,向导头一回歪着嘴笑道:“你们真是些书呆子,这年头,各人顾各人还顾不上了呢。”
如果说白天的恐惧叫他们触目惊心,那么夜间宿店的恐怖已把心碾成了粉末。总担心遇上黑店,天亮时已成了店家蒸笼里的人肉包子。一夜夜就这么捱了过来,幸而店家多只是贪婪的主。向导只管白天带路,夜间独宿一处。他们沿途经过的都是乡野小镇,所谓客栈,也多是战时住家改成的罢了。
小客栈只点一盏直冒黑烟的桐油灯,乌烟瘴气中,你若是一脚跨进门槛,立马就有人杀猪般嚎叫起来,定睛俯看,腌躜的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你踩在哪位“客官”的身上了。也有架着三层床铺的,那铺上地下也全密密麻麻躺满了人。怎么说也比风餐露宿强点。
走了一家一家又一家,情景一样,天却越来越黑,毕尔鼓起勇气问店主:“我们……要里间,有床铺的。”
店主狡诈地打量着他们,似乎要透过灰头土脸脏衣破鞋窥探出囊中钱财,好一会他才点点头,领着他们从人的缝隙间抬脚跨进里间。
里间的地板上也躺满了人,多是老人,因为是地板而不是泥地,价钱大概要贵得多。有张粗笨的木板床,还有灰朴朴的垫被和盖被。店主伸出肮脏的指头,报了个惊人的住价!毕尔摇摇头,领着大家又要往外走时,店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难道要强行留宿?波贝捋起袖子,女孩子们吓得尖叫,店主却涎着脸笑了:“好说好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这床铺是我们自家睡的,看你们像群学生崽。怪可怜的,就给这个数吧。”价钱压了许多,但仍昂贵,毕尔想想,一咬牙:“就这样吧。”店主便眉开眼笑去到外间张罗。
波贝抱怨毕尔不够强硬,毕尔叹了口气说:“我不能让她们睡外边地下,潮湿肮脏,会生病的。逃难,第一就是不能生病。这样吧,陈家姊妹和爱莲将木床填满,横着睡才凑合。我跟波贝睡床榻。·,波贝,我们去厨房烧锅热水,让她们好好洗洗。”
波贝耸耸肩:“又是保护神;又是伙夫,真够呛。”边说边跟毕尔去了后面的厨房。
静宜说:“来,我们先收拾好床铺。”
里间没点灯,仅靠外间的灯光透过板壁缝和小窗映出个模糊印象。小香桃已满心欢喜爬上了床,她往被垛上一靠:“呵,我困死了。”旋即,她却凄厉地尖叫着跳起来。
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一只硕大的黑茸茸的长尾巴东西一动不动伏在被垛上,被垛却在起起伏伏。七个女孩缩成一团,又凄凉地尖叫起来,地板上躺着的老头们也稀里糊涂坐了起来。
店主擎着桐油灯跑进:“什么事?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灯光照见了长尾巴物,是一只死老鼠。
店主抓起老鼠尾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一只死老鼠嘛。”
毕尔和波贝也跑了进来。香梅指着被垛:“你瞧,还在动。”
毕尔摊开盖被,乖乖,竟有一窝蠕蠕动的小鼠仔!
女孩们又尖叫着双手蒙住眼睛。
店主却像得了宝似地欢喜:“让我来让我来,这窝鼠仔浸到清油里,是治刀伤火烫的灵丹妙药呢。”他将桐油灯挂在板壁的铁钉上,一手提着死鼠,一手托着鼠仔们,欢天喜地出去,嘴里却嘘着:“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静宜皱着眉头说:“要是鼠疫,可就糟了。”
鼠疫倒是没有。第二天起来时,她们只是被虱子跳蚤臭虫咬得遍体鳞伤,就是脸蛋也一片红肿,奇痒无比。揭开脏兮兮的被单,木板上成千上万只虱子在爬动,用手摁去,只只饱满,一摁一滴血。她们太累太困了,让虱蚤臭虫饱餐了一夜。
黎明即上路,不论晴雨。黧黑精瘦的向导阴郁地说:“雨天若不走,住店,不要说我耽搁不起,你们赔得起吗?每天像是逼着你们赶路,不赶行吗?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天黑地,不要说你们身子骨受不住,遇上强人,小命就没了。”一行人只有默不作声跟着他在雨地里走,雨鞋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叽呱叽呱作响,再提不起精神谈李白杜甫李清照了,倒是波贝有时会骂出声:“妈妈的!乞丐不像乞丐,充军不像充军,我厌烦透了!”
吃饭从无定时,饥一顿饱一餐。遇上小饭馆,便涌进去狼吞虎咽一回;有时候走了一天,什么也吃不上。毕尔心细,路过小村,只有农家有甘薯、鸡蛋和蔬菜水果什么的,再贵他也买下来,战时农村粮食奇缺。在路远迢迢饥肠辘辘时,一只茶叶蛋半只石榴便让气息奄奄的小香桃又活转过来,让姊妹们牵扯着又继续前行。
香梅最担心的就是小香桃,生怕有个闪失香桃病倒。没想到,她自己成了第一个病倒的。
起初是头痛发烧,以为是淋雨感冒了,也不吱声,硬撑着跟大家一块走,渐渐地烧得难受,脚下像踩着棉花,毕尔顾不得许多,握住她的手,竟像燃得正旺的炭火般灼人,毕尔说:“停一停,香梅病了。”毕尔家在香港开一爿中药店,这回上路带了万金油、正红花油等药品,一路住宿蚊叮虫咬多亏他的万金油涂抹。这时他又从行装中掏出万金油、正红花油,涂抹在她的太阳穴和人中上。静宜用手试着香梅额上的热度,忧心忡忡地:“怕是重感冒。”向导却斜睨着冷冷甩过一句:“打摆子。要有奎宁才好。”毕尔翻遍行囊,那小瓶奎宁却不见了。不幸言中。这是难民群的流行病,花蚊子怎么偏偏叮香梅呢?高烧过后,不一会浑身发冷,哆嗦着,非得毕尔架着她奔跑不可。向导又不阴不阳甩过一句:“边跑边喊:躲摆子!躲摆子!”
毕尔言听计从,大声喊着:“躲摆子!躲摆子!”他满心懊恼,那小瓶奎宁在哪丢了呢?
黎明即起,仍要赶路。他们不能没有向导。
陈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样行走的,毕尔一直架着她;静宜和香莲要换他,他坚决摇摇头。
江南才子的文弱潇洒的风貌消失殆尽,二十几天的流亡生涯,日晒雨淋、奔走操劳,他又黑又瘦,长发乱蓬蓬,胡子拉碴,因为焦虑目光灼灼,如果腰间别支枪,他怕更像草莽豪杰了。
陈香梅什么也不知道,脚下飘忽忽,灵魂出了窍。那路旁的新鲜的红土黄土草草垒就的孤坟,掩埋的是哪城哪乡的人物?那旷野上水沟里或新鲜或腐烂的尸体,倒毙前夕该有多少冤屈苦痛没有诉说?她很快也要成为异乡异地无家可归的野鬼么?
“我要死了……要死了……”她呻吟着。
“你死不了。有我在。”他咬牙切齿地说。战争和爱情让他脱胎换骨?不再是一个文弱缠绵的少爷?
三天三夜,他们抵达了广州湾。
从澳门到广州湾,他们走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却让这七个女子阅尽人间沧桑,历经了人生的苦乐四季,她们的心过早地苍老了。所幸的是,苍老的心田还残存着温柔的一隅,那是爱的清泉在滋润着,无论对体验者还是旁观者。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燠热的空气蒸腾着人和垃圾的异昧,街头巷尾到处挤满了难民,没有一家客店不挂出“客满”的睥子。向导阴沉着脸说:“鬼子离这很近了,明天天一亮从这出发。”说完甩手就走。
毕尔喊道:“等一等!”
向导阴沉地站着:“什么事?”
毕尔急切地说:“是这样的,香梅病得这样重,今天又拉起肚子来了,无论如何,得在这里休整一两天,我父亲有个朋友在这里开爆竹店,我想找找他,要点药。”
向导歪嘴一笑,朝那十位难民涸道:“你们呢?愿意不?”
死一样的沉默。毕竟死生与共地走了十五天。
好一会,一个男子嗫嚅着说:“鬼子就要来了,若是为了一个女子,叫大家……”
波贝忽然学起店主的腔调,嘴里嘘出:“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毕尔愤怒地冲上去,一把揪住波贝的衬衣前胸,吼叫着:“你这自私鬼!你要走你尽管滚!”
静宜掰开他俩,哭声哭调地说:“我们再商量商量吧。要不,租顶轿子抬着她走?”
向导不露声色地说:“那你们再商量吧。明天天亮在这给我个准信。”走了几步,又回头:“这小女子,怕是活不长了。”
毕尔又疯了般冲上去:“你胡说!”
吓得静宜和爱莲慌不迭地拉住他。
他甩开膀子去寻找那家爆竹店,气势汹汹像是上门打劫的匪徒。
他找着了那家店。爆竹店早做了旅店,难民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店主问清情由后,说他在镇外倒有间爆竹仓库,眼下爆竹倒没有,只是简陋荒僻些,他们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毕尔领着女子们去郊野的仓库房,波贝垂着头竟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去了。
一间铁皮小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屋顶墙壁地面都是锈迹斑斑的铁皮,没有窗。在六月烈日炙烤一天后,打开铁皮门,小屋像烧红了的烙铁般灼人,可又不能打开门,要不,荒野中嗡嗡作响的蚊子大军将浩浩荡荡飞进。呆到后半夜,气温降了,铁皮屋回归为冷如铁!他们何罪之有?竟下十八层地狱受火烤冰冻的惩罚?
陈香梅昏昏沉沉,冷热对她都已是麻木了。
“老鼠……老鼠……妈……”那是仰光领事馆,母亲给她们放下蚊帐时说:“呵呵,让我们一块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
母亲飘然而至,还是那么漂亮又憔悴,她说:勇敢点,这个家还靠你照顾呢。
“米饼……米饼……二叔婆……”那是二叔婆家的大厅堂,石磨嗡嗡响着,女人们的手揉搓着雪白的米粉,二叔婆指挥若定:“就要开仗了!每家每户至少要做30斤米饼!”
二叔婆铿锵作响地走来,还是那么矮胖却精神抖擞。她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还有几天就是她17岁的生日,可是生命已行到尽头,迷蒙的回忆像筛子,留下的是这样一柔一刚的两个女性,如果她能生还,是否已铸就成一个刚柔相济的女子呢?
也有清醒的时候,她挣扎起来,又要泻肚子,不,是拉痢。四野没有茅坑,静宜、香莲、爱莲扶着她架着她拉着她,到远处的山坡旁解决,夜风中她们因恐怖而颤抖不已,仿佛间似乎在阴曹地府游荡。
回到铁皮小屋,香梅还在颤栗,但这一刻她头脑非常清醒:“哦,就要天亮了。大姐,你们先走吧。我……我是不行了……总梦见妈……想是妈来接我了……”
静宜搂住她:“不许你胡说!妈只会护佑你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毕尔沉静地说:“静宜,我仔细想过了,你们还是先走吧,我陪着香梅,相信我,也相信波贝会照顾你们的,那个向导倒是靠得住的。”
静宜打断他:“不,毕尔,我决不能让你们俩留下,兵荒马乱的,说不定今生今世就见不着了。”说着已泣不成声。
几个妹妹和爱莲已哭成一团,波贝懒懒地坐了起来:“唉,女人们,别哭啦,不走还不成?”
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毕尔悄悄出了铁皮屋,静宜也悄然跟上。
毕尔说:“今天我一定要弄到奎宁,还有治痢疾的药,要不,她会没命的。”
静宜说:“我把钱带上了,只是所剩不多。”
蛋青色的晨曦中,向导和10个难民正等着他们。
向导仍阴沉沉地问:“死了?那我们等一天。”
毕尔真想兜脸给他一拳,静宜拉住他:“请你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妹妹还活着,我们去给她买药。”
向导没心没肝地说:“那我们可等不起,她那病可不是三天两天能好的。”
毕尔拉走静宜:“让他走吧,这种人早叫钱黑了心。”
向导忽地打了声口哨,追上他俩:“等等。黑心钱我不赚。这点钱退给你们。”钱塞到毕尔手中。
毕尔怔住了:“不是议好了嘛,我们中途停歇不走,钱不归坏呀。”
向导说:“我看你是条汉子。愿老天保佑你们。我们得走了。”
为了香梅,毕尔攥紧了手中的钱。
爆竹商就像他经营的爆竹,面如重枣,性情急躁,一点就着,很是慷慨助人。他很快弄到了治痢疾的草药,又几经周折,找到了贩卖药物的黑市商人,市场奇缺奎宁,奎宁成了救命药,价钱也贵得惊人,将静宜手中和向导退的钱全给还不够,静宜轻声说:“我们还有点首饰,得去铁皮屋拿。”
话音未落,毕尔已拿出了自己的戒指交给黑市商人。
静宜拦阻着:“哦,不行,这是你家祖传下来的呵。不行。”
那只分量颇重的方章形金戒上,凸出一个“仁”字。毕尔双手一摊:“不错,是祖传的,你别忘了,我们家世代开中药店,祖传两个字;仁慈。我这样做,有朝一日将无愧地加入仁慈祖先的行列。”
然而,奎宁吃了下去,煎熬的草药汤也灌了下去,香梅的病却一天比一天见沉。毕尔和静宜急得没法,便由热心的爆竹商张罗,请了个乡间巫婆来念咒驱邪。
是一个闷热的黄昏。团团乌云在天际翻滚,荒野中成群的蜻蜓低飞着,突兀而起的是上千只蛤蟆的鼓噪,热气蒸人的铁皮屋弥漫起诡谲神秘。巫婆包着黑头巾,穿着黑大襟衫裤,脸和手都像千年老树皮,寿斑团团块块,没有牙的扁嘴开开阖阖,就像乡间燃着柴火的灶口。她念念有词:“东边的鬼东边去西边的鬼西边去南边的鬼南边去北边的鬼北边去”,霎时她像婆娑起舞的少女般,在香梅的身上腾空跳跃,浑浊的老眼变得炯炯有神,嘴里发出“嘘嘘”的呼啸声。雷声隆隆由远而近,夜幕沉沉笼罩一切,条条豁闪如狂舞的金蛇,读书郎读书妹全给震住了,傻痴痴地跪在锈迹斑斑的铁皮上,动弹不得。
陈香梅仍在昏迷中。
是爆竹商想起了点亮蜡烛,摇曳的烛光中,人们恐惧得痉挛。
大汗淋淋的巫婆和爆竹商走了,巫婆叮咛:“让她躺三天,不准叫她的姓名,也不准说她会好起来。要不,恶鬼到哪都会跟着她。”
铁皮屋又剩下七女两男。
豁闪、炸雷就在铁皮屋上,不,他们分明看见火球就在屋子里!疯狂的雷声要把铁皮屋炸碎!波贝的知识性醒悟起来,他跳起:“我们完了!铁是导电的!我们全得遭雷击而死!”
毕尔说:“荒野雨地,也是容易遭电击的,这里,多少还可避点风雨,听天由命吧。”
暴雨倾盆而下。无数条雨柱猛烈抽打着铁皮屋顶,却空空得要把人的心掏出。雨水顺着铁皮缝隙破洞渗了进来,烛光中,铁皮墙壁铁皮屋顶像抽象派画家涂抹出无数幅画图,又像是远古蛮荒部落神秘的图腾。
无疾的在大雷雨中坐等天明。
病重的香梅这一夜睡得很沉,没有拉痢也没有呻吟。
空间凝固了。狂风吹开了铁皮门,门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没有谁去掩上门,雨的气味和旷野的气味涌了进来,渗透了空间。
时间凝固了。永远停不了的雨停了,永远亮不了的天亮了。曙色透过门洞漫进铁皮屋时,是陈香梅第一个开口说话:“哦,天亮了。”
陈香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
是药物的作用得有一个过程?是巫婆的念咒驱邪到底灵验?是大雷雨拯救了无辜的弱者?谁也理不清。总之,陈香梅完全好了。只是整整三天,大家仍不喊她的名字,只叫“嗨”;躺三天是不可能的,鬼子已逼近广州湾,毕尔雇了顶轿子,说:“嗨,请上轿。”
这顶破旧的老式轿子,让她想起了老祖母。陈家第三代女子扶病上轿逃难,前程莫测。
毕尔和波贝走在轿侧。毕尔说:“波贝,对不起。谢谢你没有离开我们。”
波贝酸酸地说:“什么对不起谢谢的,看了一出古典浪漫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合算的;只是你俩把它改成中国式大团圆的结局了。”
“你就爱贫嘴。”不过毕尔的心里还是甜甜的。只是他不是17岁的少男,而是27岁的大男子。
从广州湾到桂林,不仅路途仍遥遥,而且多得穿行于险峻偏僻的山道,但是经历过生死行的他们,已变得分外的坚韧沉着,就连最小的香桃也有了股英武之气。
一个半月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桂林城外。狂叫狂跳了好一阵后,他们软瘫在山坡草地上,不敢相信,噩梦已经过去,逃难已告一段落!
尔后,七个女子迫不急待地找出梳洗物和细心珍藏起来的一点点化妆品,去到淙淙的小溪边,梳洗修饰,似乎进城是她们人生中的一次盛典。
波贝嘴中发出嘘声:“女人!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但他满脸是欢笑。
毕尔耸耸肩:“她们是好女人,将是成事的好女人。”
波贝耸耸肩:“那当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这是1942年的初秋。桂林桂子飘香,他们贪婪地嗅着这清芬的馥香。
桂林,却并不是和平的绿洲。
成千成万的中国难民离乡背井,在苦难中跋涉,在流亡中煎熬,很少有人记录他们的历程,抒写他们的痛苦,更不要说作为新闻大肆渲染了。因为他们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他们无法挣脱时代的梦魇,只是无可奈何地行走在苍凉的人生之路上,受尽磨难,或生或死,岁月记不下他们的姓名。
香梅姊妹和毕尔等一行其时也混杂于芸芸众生之中,30年后,陈香梅成为美国70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此后,她在回溯“香梅之路”时,化了不少笔墨再现战火和流亡中的磨难与传奇。但是,1942年,他们实实在在只是普通人。其实,正是普通人在承受时代的沉重负荷,普通人更能代表时代的总量。他们是时代和人生的底色,虽然朴素无华又缀满补丁,但没有他们,何以显示所谓英雄的超人和非凡?
1942年。也是在南方雨季的五月,史迪威将军以徒步穿越热带丛林140英里,行程20余天,而让美国报刊热闹了好一阵子。
1942年2月中旬,中国远征军10万兵力,从云南开入缅甸,由史迪威全面指挥对日作战。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副司令长官杜聿明,第1路军,辖第5军、第6军、第66军等,皆为战功卓著的部队,经过两个多月的浴血奋战,在局部战场中国远征军打得顽强果敢,且救助出被围困的英军,但是作为总指挥的史迪威,对敌我双方的情况并不熟悉,又一意孤行盲目制订的作战计划,结果得此失彼,整个缅甸战场显得混乱不堪,英军军心涣散,中国远征军面临日军的疯狂攻击。4月24日,日军占领了腊戍,切断了滇缅公路,接着又占领了望濑,也就是切断了到印度的退路。这时,史迪威正在密支那附近,他原计划将司令部设到密支那,但日军已冲向密支那,史迪威顿生溃不成军的危险感!陈纳德曾用电文向他建议撤离路线,阿诺德则派飞机欲接他撤走,因为就是撤退,三军怕也不能无帅吧?但是,这位59岁的中将却使起了牛性子,他决心留下,声称“我呆在前线”,他让一些下属和妇女飞走,与美国、英国、中国、印度、马来、缅甸等国籍的114人开始了穿越缅北丛林去印度的徒步行军!
史迪威忘了自己是作战总指挥?还是总指挥已无力回天时别无选择的选择?谁知道呢。反正中国远征军敌情不明、目的地不明,无法互相协同配合,只有各各且战且退,被日军拦截追杀,伤亡惨重。5月底,孙立人将军总算将38师撤到了印度;第5军的第200师,是戴安澜为师长,曾在昆仑关战役大败日军的我国第一支机械化精锐部队,在缅甸连连苦战,最后陷于腹背受敌、进退无路的险境,为避开日军追杀,翻越人迹罕至的野人山,方与一部分第6军边打边撤回到华南,戴安澜师长壮:烈牺牲;而第5军还有两个师被围困在缅甸西北部,直到7月才回到中国或去到印度。据统计,牺牲在撤退路上的官兵比阵亡的多出一倍!莽莽缅甸丛林中,掩埋了多少中国烈士的忠骨?中国军魂在异域游荡,这丧师辱国罪该谁来承担?
1942年5月初,当史迪威固执地穿越丛林时,中国西南边境的怒江两岸,中日双方正在进行空前绝后的殊死拚搏!
怒江在奔腾咆哮。
它的源头是喜马拉雅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它是怎样凿开云南边境陡峭的石崖,刻下深深的罅缝,旋即跌进宽阔的缅甸山谷,变成湍急的黑河水呢?这是一个谜。滇缅公路到这里,分外曲折崎岖跌宕起伏,这里是中国西南大门的天堑,但天堑一旦突破,西南将遭灭顶之灾!
5月5日,日军已挺进到怒江峡谷西边,空中日机助威,地上日军炮火轰击北岸,日军先头部队已过到怒江惠通桥北岸,装甲车队已紧紧跟在后边,一场杀手性的打击就在眼前!
中国由宋希濂部队和36师共同进行抵御战。先头部队与先头部队遭遇,为争夺制高点杀得难解难分,惠通桥炸毁了,必须歼灭入侵北岸的敌军,中国军队拚死抵抗,决不能让日军长驱直入,这是自南京陷落以来,中国面临的又一次最黯淡的日子。
5月6日日军装甲车队因桥已断被堵在西岸悬崖20里长的弯曲山路上,而日本士兵队也涌到西岸准备搭浮桥渡江。天赐良机!已电告宋美龄并获准攻击的陈纳德命令飞虎队出击!同时,陈纳德已电告毛邦初和周至柔,将中国空军的15架轰炸机借到飞虎队,由中国飞行员驾驭参战。
蓝天。白云。怒江。悬崖。
装甲车队。卡车。浮桥。苍蝇群般的日军。
P—40C机群大展雄风。一次次俯冲,一次次扫射;用俄式毁灭性炸弹炸崩山顶、堵塞道路,将日军群各各封闭加以歼灭。轰炸机发挥威力,直炸得天昏地暗、山崩谷裂,滑坡几乎淹埋了公路。炸毁卡车、炸毁浮桥、炸毁一切架桥设备。
中国部队已在东岸深挖战壕,一步也不敢离开。不能后撤一寸,一撤,中国就完了!
焦土。焦桥。焦车。焦尸。血染的怒江。硝烟的空气。
5月11日以后,日军的前进终被制止。他们的步兵炮兵也在怒江西岸设防,两军对峙,一直到1944年中国远征军再度越过怒江,才将他们赶走。
怒江保卫战是缅甸悲剧的最后一幕。对此,史迪威一无所知,他只是领着百余人穿越丛林。自然,被称为死亡陷阱的热带丛林不会因他是美国中将而变得温柔,瘴气、毒虫、虐疾、霍乱、回归热、饥饿的死亡阴影同样笼罩着他们。但他毕竟是要人,斯考特驾着飞机仍在寻找他,并在他出走的丛林地带投下食品、药物和信件。而不明真相的美国新闻界,仍在大肆宣扬史迪威正指挥着缅北激战。
二十余天后,史迪威和他的部属衣衫褴褛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印度的伊姆法尔!此刻他并没有联想起三月的腊戍,他面对衣冠不整的弗里尔曼和飞虎队所作的尖刻的挖苦。人,其实很难做到宽容和理解。
史迪威的这一举动显然让美国报刊吃了一惊。但是,一个近六十的老人如此倔犟甚至固执地这么做了,穿越丛林,木筏渡江,翻山越岭,这让富有冒险精神的美国人感受到征服的魅力,就个人而言,史迪威是勇敢无畏,不屈不挠的,有着刚强坚韧的意志和毅力。美国报刊也就撇开历史的视角,不谈亚洲战场的后果,只是绘声绘色渲染这长途跋涉的传奇和惊险!史迪威倒还坦白率直,5月25日美联社发自新德里的一篇报道中,他说:“我承认,我们挨了打,我们不得不撤离缅甸,真是丢脸得很。我想,我们应该弄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们要回去并重新占领缅甸。”他并没有自省。
蒋介石苦不堪言,真有“打落门牙往肚里吞”的屈辱感。不要说失去了滇缅公路这条至关重要的供应线,重要的是浩浩荡荡十万中国远征军,不过几个月,竟被损得七零八落!他不能原谅史迪威,却又发作不得,只是自此从心底里不信赖史迪威,哪怕史迪威是西点学校毕业的美国中将。而陈纳德,则以忠诚、战略眼光和战术水平赢得了他的绝对信赖,哪怕陈纳德原不过一默默无闻的退役上尉,直到4月20日,方由罗斯福总统向参议院建议提升为准将并获得通过。蒋介石的褒贬亲疏,客观上也深化了这两个美国人原就有的矛盾。
生性耿直倔犟的陈纳德却不能在复杂微妙的关系中保持沉默。边镇畹町,早春二月时欢送远征军的鲜花牌坊已经枯萎,有多少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中华英魂在异域冤屈地游荡呢?他对史迪威的穿越丛林发表评议,认为如果史迪威仅仅是一连、一营或者一团之长,那么他的出走自堪尚嘉,但是,肩负美国在亚洲的高级将官和中国参谋长这双重大任,他的举动是对重任的漠视、玩忽职守!因而,陈纳德相信史迪威仅仅把自己看作一名普通战士,史迪威的军事思想只能打几次胜仗而决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这真是刺刀见红,自然超过了自尊心极强的史迪威的心理承受力。
6月23日,史迪威向马歇尔发出一封绝密函件,状告陈纳德在昆明为飞虎队建立妓女院,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不算无中生有,但属捕风捉影,因为陈纳德对记者白修德说过:大兵们总得要有女人。陈纳德闻之付诸一笑,他和飞虎队实在忙得不可开交。而两个美国人在大是大非小是小非上乱麻般的纠葛却越搅越乱。
7月4日,是美国空军志愿队的解散日。
尽管罗斯福总统曾通过马歇尔给志愿队打来密电,称“美国志愿队的英勇和无畏及其非凡的作战效力实为全美国的荣耀”,他“对志愿队驾驶员获得举世赞赏引以为荣”,但是,志愿队仍不得不解散,其中237名志愿队队员选择了返回美国,其余的编入所谓的第23战斗机大队。
尽管早巳知道行将解散,但在最后的几个月中,飞虎队仍威名大振。就在4日清晨,12架日本轰炸机从汉口起飞经南昌欲袭击衡阳,飞虎队仍凌空而起予以痛击。
多好的飞虎队员!陈纳德对志愿队的解散深为遗憾。
解散仪式在重庆举行,原打算野餐,但天公飘起了毛毛细雨,且绵绵不绝。中国诗句怎么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中国俗话怎么说?下雨天,留客天。是这意思。
于是改在林森的官邸举办烤烧晚宴,战地服务团主任黄仁霖担任司仪,端庄的宋庆龄和宋霭龄赠给陈纳德一幅油画,画着他跟蒋介石夫妇在一起。没有出战的飞虎队员都参加了晚宴。
蒋介石致祝酒辞:“中国民众将永远把陈纳德将军和他的一队空中将士当作自己的战友和来自一个友好国家的友好代表。”
人们都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一片欢呼,室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陈纳德的眼濡湿了。并不久远的往事又鲜活于眼前。
去年的7月8日,他精疲力竭又精神抖擞地从旧金山飞回中国,美国空军志愿队由精神话变成了现实。以后他往返昆明与东瓜,怎能忘记热带丛林中苦练五个月的日日夜夜?等到12月20日,空战终于在昆明上空打响!12月23日,仰光上空又传捷报!飞虎队和鲨鱼头标志威震四海。缅甸、中国、泰国、印度支那的上空打了七个月的仗,飞虎队是硬打实打巧打打出来的。
请听听这些统计数字吧。七个月摧毁日机299架,此外还有可能摧毁153架。志愿队在战斗中损失12架P—40C,在地面丧机61架。有4名驾驶员在空战中阵亡,6名死于高射炮火,2名在地面被炸身亡,10名在空难事故中丧身,3名被俘。志愿队队员中,多数受过中国政府的奖章,其中10名驾驶员还获得英美两国的优异飞行十字章。他陈纳德,已获得中国的云麾勋章、不列颠帝国勋章和美国优异服务章。
空中激战的火球浓烟,生龙活虎的志愿队队员们、闪闪发光的各式勋章、默默抢修跑道机场的中国民工们……在陈纳德的脑海中交相叠印着,记忆力超人的他,记得住每个队员的姓名、外貌和性格,他爱他们,他为每一个死难者的伤心哀悼。但他知道,中国仍需要他们,志愿队是被迫解散的。
晚会上中国的古典音乐和美国民歌交替播放,伴着窗外的雨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分外珍惜这一年,一个正义的空军指挥员得到了最好的机会——完全不受拘束地集合和训练一批战斗的官兵,为正义而战。在美国,即便在夏威夷的卢克机场,他也不曾有这样的经历,而中国,给了他一生中最艰难也最辉煌的经历。
他爱中国。
他发誓,志愿队解散了,但飞虎队的荣誉、飞虎队的灵魂,决不会随着解散而烟消云散。
但是,雨天的别离,苍凉的感伤毕竟压倒了振奋。
八月的一个雨天,在昆明陈纳德的办公室里,他收到孔祥熙寄自重庆的一封信,才知道他的父亲已在七月去世了!他怔怔地站在窗前,信纸飘然附地。窗外大雨滂沱,似乎苍天也在悲号。他的父亲,只是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普通农人,种棉花、打猎、垂钓、莳弄菜地而已,33岁时失去了发妻,43岁时第二个妻子又病故,父亲的中年历经两次丧妻的打击,陈纳德兄弟俩是在父亲粗糙大手的抚摸中成长的,父亲淳朴、耿直、充满了活力,他让儿子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闯荡,与神秘的大森林作伴,跟湍急的江河拚搏,所以陈纳德方铸造成无所畏惧的自然之子吧!
也许父亲并不很理解他为什么长期呆在中国,但父亲为儿子所做的一切而自豪。每年父亲都要给他寄上两三封信。信很短,但一笔一划都是父亲粗糙的大手用心勾勒的,读着信,像温暖的电流将远隔重洋的父子的心沟通了。父亲和家里人看来还是理解他并谅解他的,他们并不要他立即赶回美国,只是以后再也收不到父亲的信了!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唤在莽苍苍的烟雨中传出很远很远,但是,80岁的老父已长眠地下。52岁的男子泪流满面,不能自己。
9月的一个雨天,一对恋人在桂林独秀峰上依依惜别。
此峤独秀。
像硕大的春笋破土而出,像天外飞来的神奇山峦,此峰古朴峻秀、孤傲挺拔,与叠彩山、伏波山鼎足而立,是古城桂林的绝佳之处。
毕尔就要去重庆,陈香梅留在桂林郊外的岭南流亡大学,离别在即。然而,毕尔不想离别,他想说服她,让她跟他走。本想寻个清静处喝杯下午茶,但只吃到热乎乎的醪糟蛋,那闹哄哄的茶肆也不适宜他诉衷肠,于是,他俩共撑一把暗红底翠绿茶叶图案的油纸伞来到了独秀峰。
细雨··,四周不见人。但是两人却一时无语,像有什么阻隔着。山麓的读书岩、太平岩、月牙池也都扇不起他们的兴致,毕尔无话找话,指着独秀峰上一巨大的“寿”字说:“这‘寿’字,好大气魄,果真是慈禧太后的手笔?我怀疑是书法家代笔。”
香梅说:“哼,慈禧太后纵有千般的不是,可不见得她就写不来一手好字!男人就爱俯视女人。”
毕尔笑了:“嗬,小女子蛮有大气魄。我可是仰视着你的,你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成,就别是女皇、太后什么的。”
香梅认真地:“女皇?太后?我一点也不喜欢有政治野心的女人,但是我喜欢并立志做一个独立于世的女子。”
毕尔敛了笑容,看来,要说服她跟他走,不容易!
两人又默默无语。
雨··,近黄昏,天地间一片非雨非雾的混沌。毕尔怕淋着她,伞总往她这倾斜;香梅怕淋着他,又总往他这边靠;有意无意中两人竟挨得紧紧的,毕尔颤栗了。
他轻声说:“小香梅,还记得去年的九月…香港的红房子……尔后是别离……别离又重逢是战火…战火后是逃难……生生死死都经过了,又到了九月,我要对你说……可是又总没说……”
陈香梅的心怦怦乱跳,是的,这一年,他们经历了真正的生死恋,然而,就是一个“爱”字也没说过!她羞怯地偷眼看他,他是那样紧张,尖尖的喉节上下动着,这可不是平时的毕尔,忽然间,她想淘气了,她头一偏:“毕尔,我们登独秀峰吧,比一比,谁先上峰顶。”说着,她撒开匀称的双腿就往西麓奔。
毕尔怔住了。女孩,少不更事的女孩呵。她举着雨伞急急追赶着:“嗳,雨天雨地,石阶又窄又陡,你别跑,我甘拜下风,还不行?等等。”
她可不等他,没命地往上蹿;他不敢拽住她,又不敢超越她,只是高高地撑着伞紧跟着她。这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伞给这寂寥的黄昏雨平添了鲜活。
“嗨,306级!”她气喘吁吁又得意扬扬地嚷嚷。
“一年应该是366天呵。”他神不守舍、忧心忡忡。
她登高远眺,只见群峰遥遥、神奇缥缈;他俯瞰山城,只见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是黑压压的青灰瓦屋顶,青灰瓦上蒸腾着白··水气,那是人间烟火所致。
他叹了口气。她是浪漫的,他是现实的;她还只17岁,可他已经27岁了。
他怕自己等不及,他必须此刻就说服她。
“香梅,请你答应我,也许我太自私了,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重庆。”他一只手撑伞,一只手便紧握住了她的手,他不能失去她。
她抬眼望着他:“毕尔,请你原谅我,我不能。你知道,岭南大学就在这,我再也不愿离开学校。父亲也将钱寄到桂林亲友家,几个妹妹可借宿在亲友家,也都能上学。大姐要去昆明飞虎队当护士,噢,你不是挺崇拜飞虎将军吗,我们都为大姐感到高兴,这样,我更不能离开妹妹们了。”
她的漆黑的眸子流泻的是单纯和真诚,他不能责怪她。他拧着眉头想了想,一咬牙:“也好,我不去重庆了。我留在桂林,跟你、跟你的妹妹们在一块。”
“别!求你别任性。你不能丢掉那份事,兵荒马乱的,你很难再找到适合你事业发展的公司。再说,爱莲还跟着你呢。”这时的她又变得老气横秋了。她说的是现实。
他烦乱了:“可是,我说过,不,是起过誓,再也不离开你,永远。呵,我只要你一句话,是你跟着我去重庆,还是我跟着你留在桂林,两者必居其一!别无选择!”
她心乱如麻!她不能违心地丢弃学业跟他走,她也决不能叫他丢弃事业留在她的身边。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慌乱中她嗫嚅着:“毕尔,原谅我……得作出第三种选择。”
他无话可说。
雨天的黄昏,夜幕迫不及待地撒开网,她不敢抬眼正视他,他的手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但她已感到,他的手已变得冰凉!
她艰难地仰脸看他,视野却网进雨伞上的翠绿荷叶,在迷离的夜色中,竟清晰又清新,荷叶莲子!她触画生情,怦然心碎,一头栽进毕尔的怀中,呜咽不已。他的胸膛并不宽厚,原本一介文弱的江南书生,但从香港开战到流亡逃难,他却始终不渝地爱护着她和她的妹妹们!她欠了他太多的情,她咧咽着说:“我伤你的心了……”
从广州湾出发时,是毕尔坚持为香梅雇了顶轿子。原先的主雇是个老头,心脏病突发,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抓,便脸色青紫地死了。轿夫将他扔在路旁水沟旁,就又抬上了陈香梅!目睹这一幕,大家是又恐怖又麻木,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又无奈,死的死了,活的还要在逃难中挣扎。轿夫要价极高,或者有珍贵的海盐和茉莉花茶也行,这在流亡中是比药品还要救命的东西。静宜准备廉价兑换珠宝首饰,毕尔制止了她;他带着海盐和茉莉花茶,他给了轿夫。静宜说:“毕尔,这是很宝贵的呵。”他笑答:“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么?小香梅眼下最重要的是赢得时间恢复体力!”黑心的轿夫却又极怕鬼,抬起轿子就狂奔,说是不奔那新鬼的魂就会附到他们身上。毕尔也就跟着轿夫狂奔,无论如何,他不能离开香梅一步,万一失散了呢?
坐了几天轿子抵达郁林的小村,香梅才算是初步恢复了体力。于是,又徒步向桂林进发。他们和其他的难民群结成一帮,行走在险峻崎岖的山间小路上,灰黯荒凉的大山夹峙着他们,没有青绿,没有鸟啼,没有住户人家,流亡者像在梦魇中游荡。而且,吃食越来越紧张,米饭、红薯、玉米难得吃上,鸡蛋、水果、蔬菜成了稀罕的补品。他们什么都吃,腌蝗虫、干蚱蜢,他们也吃得津津有味。毕尔常把自己的一份留下一半给香梅,他跟她咬耳朵:“你得少吃多餐,才恢复得快;等你长胖了,像原先那样圆滚滚的,就得省给我吃。”他在忍着饥饿故作轻松。
又是一个黄昏,在他们眼前竟出现了奇迹般的画面,难民们惊愕地站住了。这是山坳里的一方荷田,但只剩下七零八落的被拗断了的荷茎,大概附近的农人还有前边逃难路过的人们已将莲蓬乃至荷叶都采摘光了,这样的年头这样的季节,荷莲比黄金还珍贵!奇迹不在此,在山坳的深处,荷塘的尽头,分明亭亭玉立着两支莲蓬,几片丰硕的荷叶拥着它们,像母亲护卫着孩儿。鸦雀无声的惊愕之后,老少女人们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呵!青绿的荷叶!诱人的莲蓬!男人们于是跃跃欲试,脱鞋卷裤腿,镗进荷塘,这荷塘却怪,越往山坳里走,越深,先是没过膝盖,再齐腿根,距那莲蓬荷叶还有一箭之远时,乖乖,打头的人眼见陷进了泥沼,亏得随后的人斜拉硬拽,方扯到安全地带,后面的人已是稀里哗啦往回撤了。
毕尔和波贝没有动作。
毕尔只是手搭凉棚观望着,好像他关注的不是莲荷,而是山坳奇峰。
波贝哇啦哇啦:“低智商!路旁有株李树,上边缀满鲜红的李子,群童皆拥上去采摘,神童不动,谓:苦李也。群童摘尝,果苦不堪言。此莲非苦莲,无人采撷,实因无法采撷,比尔,你意如何?”
毕尔不语,或者根本没听见。
爱莲悄悄说:“像是图腾什么的,谁采到,谁准能得到幸福。”
他们在不远的穷苦的小村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行路中,这一队的女子头上多了几张青翠欲滴的荷叶,香梅的手中有一只莲蓬,还有一只,毕尔让其他的女孩们分食。他说:“原谅我,我不是偏心,香梅大病初愈。”女孩们全吃吃地笑了。
问他是怎么采到的?他只是微笑不答。他的裤脚粘满了泥浆,他的手和脸上都留下了荆棘划过的伤痕,他是绕道山峰采撷到的?
香梅轻声问:“求求你,告诉我。”
他狡黠地笑说:“别忘了,我是学建筑的,建筑学的视角是与众不同的。”
波贝不客气地插进他俩之间:“别故弄玄虚啦,干脆说吧,是爱的力量和智慧。”
他俩的脸倏地都红了。真的,从未说过一个“爱”字!
她伏在他的胸前抽泣着,她的心充满了歉疚,也许,她应该妥协,跟他走,人生难得一知己,况且是刻骨铭心爱你的人!她抽抽嗒嗒地说:“我伤了你的心……你怨恨我……责怪我吧……”
他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地扳起了她的下颌,这是一张美丽的青春的脸,青春真是无价之宝,战胜了病魔,战胜了死亡,又这样地光彩照人!这张脸上满是泪水,是真诚的痛苦,他为什么要逼着她作出两者居一的选择呢?如果他真正爱她,就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他摇摇头:“哪能呢?无论何时,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怨恨你、责怪你……永远。”
她哭得更厉害:“毕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也许,我前世欠你太多。”
“啊,那么今世我欠你的更多!毕尔,别忘了我……我虽然从未有过兄弟……可是,你比我的亲哥哥还要亲!”
他怔住了。他茫然抬眼望夜空,是暗红底上的绿荷图案挡住了他的视线,爱莲?他的亲妹妹就是爱莲,香梅原来不过是又一个小妹妹?她也一直将他当作兄长?
这张年轻秀丽的脸在绿荷图案下等待着,又眼轻阖,红红的双唇轻轻颤抖着;他艰难地俯下头颅,却只在她的光洁的前额轻轻一吻,这一瞬间,他的心充满了兄长般,不,教父般的虔诚:女孩,愿你幸福。永远。
他强烈地预感到:他们今生无缘。
十七岁,含苞欲放的花,他不忍心采摘,更不会去伤害。
夜朦胧,雨朦胧。
独秀峰,明代是靖江王府所在地,清代为贡院,孙中山集师北伐,也曾驻节于此。
桂林,而今是大后的方的名城,各界名人荟萃之地,他的女孩,会在这里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吗?她能在苦难的岁月中独立成长吗?
独秀峰。此峰独秀。
他拒绝这名称,却又实在喜爱这名称。
未若独秀者,峨峨郛邑间。
女子能独秀?
她已睁开双眼。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他。这一瞬间,她深切地感受到: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爱在爱中满足了。是纪伯伦的诗句?
没有他,她怕无法熬过围城十八天;没有他,她定不能跋山涉水两月余抵达桂林,是他,用爱的手将她从死亡的世界强拉过来。他是她的爱的港湾、人生的依傍、前程的靠山,她已经离不开他——这个沉稳又成熟的文静的男人!可是,偏偏她的灵魂在挣扎在呐喊:不!不!你不能总是依傍着别人行路!女人的生命和幸福不能早早地押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也许女人的确不能没有爱,但爱并不等于女人的全部。她还只有17岁,17岁的少女的眼光是好高骛远的,17岁的少女的脚步是跳来跳去的,17岁的少女的双手想拥有的世界决不仅仅是一个丈夫!况且,她不是一个容易自满自足、不苛求、不奢望的平庸的女孩。
她不能违心。哪怕是忘恩负义,哪怕是错过了命运的恩赐。
在感受到爱的同时,她疑虑着爱。这就是爱么?他对她太好太好,好到能包容她的所有的弱点和缺点,好到能对她无欲无求!这怕只是一种高尚又高贵的慈爱,而不是男女间的爱?如若他再强硬点,宣泄着征服欲和占有欲,或许她会顺从?可他只是温吞水似的不冷也不热,一切都适可而止了。
可是,他分明是她的刻骨铭心的初恋,尽管他们只是紧紧握手而已!她能忘怀他们在一起的朝朝夕夕点点滴滴么!她还能在第二个男子跟前如此为所欲为、撒娇又撒野么?她与他能同享下午茶的滋味,她与他能同为一支歌落泪,“当我已太老而不再梦想时,我还会怀念你……”,正是这支歌,他第一次紧紧地握了她的手!
可是,他们还很年轻时,就要分道扬镳了!原以为贴恋着的一切就要流逝了!她打了个寒噤,紧握着他的手:“毕尔——别忘了我!”
他苦笑了,她有时过于老成,有时又太孩子气,但是都纯清得让你心疼,执著得让你无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忘得了吗?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就像这独秀峰。”
她迷茫了,但心头分明一热。
是的,此刻她立在独秀峰巅。
她解脱了。她又淘气了。她小鹿般跳开到雨天雨地中,双手朗诵般地高高举起:“好,我要像此峰独秀,不再躲到你的伞下。”
他急切地举过雨伞,心疼地说:“别淘气了,你还没完全复原呢,当心着凉!你这被宠坏了的女孩。”
离开桂林时,他带走了这柄雨伞。他说:“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撑着这把伞,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女孩,你应该在我的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