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
——西蒙·波娃
1935年除夕之夜,香梅一家在广州陈家老宅与祖母团聚。
无须隐晦,香梅对从未见过面的祖母却有颇深的坏印象。很小的时候,她就从大人、佣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祖母不喜欢她,当然更不喜欢她以后的香莲香兰香竹香桃;祖母还几番捎书让父亲纳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六个孙女不算后代?难道老祖母自家不是女人?
香梅想,祖母一定面目可憎。
得儿得儿,马车在广州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睁大了眼贪婪地看着南国风光的城镇:高大鲜艳的凤凰树,齐崭崭的骑楼,精悍微黑肤色的男男女女,全然不同古老的北平。马车拐进了幽清的桃源上待,在一幢灰扑扑的老宅前停住时,她的眼中透出失望!青砖清水外墙已见斑斑驳驳,石雕门罩冷冰冰凸现于双扇黑漆门的上面,门上的狮头双铜环分明上了绿锈!何处再觅外祖父老宅的绿树红墙琉璃瓦?莫非这里是百年老屋?不是说是祖父在世时亲手设计建造的么?
有佝偻着的老仆开门迎接他们,却无热闹。他无声无息领着路,老屋静悄悄。风雨郎下停着红漆斑驳的老式轿子,那紫红的轿帘上绣着的金凤凰,因年深月久金线脱落灰黯得就是一只落毛的凤凰。一进一进的门槛高达尺余,厅堂厢房不见人影,七拐八拐进到里院,方有轻烟袅袅、木鱼声的笃,老仆垂手低语:“老太太在做晚课。”
香梅的心已提到喉咙口了。暮霭沉沉,寂静阴森,禁宫的恐怖与古墓的清凉感攫住了她。看过太多的古书,听过太多的鬼怪故事,她提心吊胆祖父的冤魂显形。其实,祖父跳楼自杀处是陈家一幢四层楼的洋房,那洋房早已贱卖抵债,是拆毁重建还是让给了亲友家,陈家缄口不提,凶宅呗。奇怪的是,提倡洋务崇尚科学的陈庆云,却在他事业蓬勃、志得意满时,偏偏亲手设计并建造了这么一幢迷离森严的中国宅子,莫非他有预感将不久于人世,这禁宫般的宅子就成了妻妾的归宿之地?
子孙获见祖母,稀里糊涂的磕头请安中,猛抬眼,祖母却无比慈祥!香梅始料未及。她痴迷地仰视着,刹那间,推翻了昔日的恶感,她还从未见过这般古典高贵超脱平和的中国老太太!
是上一个朝代的女人。
梳着老式的纹丝不乱的发髻,髻上只插一支碧玉簪;月白色的斜襟长袄刚过膝头,大襟下摆和袖口三镶三滚粗细黑缎,黑缎上是黑丝线刺绣的黑色缠枝牡丹花;黑色的长裤,裤脚亦镐黑缎绣黑花,似脚非脚的三寸金莲似踏非踏青砖地面上。这不是人,是一缕香魂。只有手腕上一对硕大的悲翠玉镯,沉甸甸绿盈盈成了浑身素缟的她唯一的点缀。桌上还有一杆擦得锃亮的水烟筒,这大概是祖母的第二生命。
按老规矩,孙辈一个个叩头,祖母便一个个发红包。香梅并不稀罕红包,她稀罕祖母给红包的一双手,掌背掌心还是那么饱满,十指还是纤纤削似葱,这双手认真地亲切地抚摸她的脸蛋她的手,啧啧叹道:“脸圆手巧。”香梅不禁想起了在观园中的贾母。尽管祖母苦命。
祖母的身旁立着二祖母三祖母,她们是祖父的两个小妾,倒都是天足,祖母让孙辈喊她们“二婆”、“三婆”。二婆粗拉拉的,原是祖母的陪房丫头,后收为妾,二叔便是二婆生的,二婆始终不脱丫头气,低眉顺眼伺候着祖母。三婆却极标致水灵。雪白的瓜子脸上,前留海长长地垂着,青郁郁的眉与眼楚楚怜人;可只要掩口一笑,左腮上显酒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她的穿着打扮也不像祖母二婆那般过时,却也不时髦,大喇叭袖掐腰的圆摆短袄,几乎曳地的百褶黑长裙,使她极富有戏剧人物的色彩。她也的确是戏子出身,祖父生时当是很得宠的。祖父去世已二十六年了,可她看起来像只有三十多岁,婀娜妩媚,她也心甘情愿幽居于这冷宅中?
香梅的心怦怦乱跳,她渴望着走进这三个上上代女人的生活中,她似乎有点明白祖母要父亲纳妾的初衷,看来并不全是敌视轻视母亲。
在这幢封闭幽深的老宅中,眉清目秀的祖母并不忧悒焦虑。每日早起,由二婆帮她梳妆,尔后由二婆搀扶着到经堂做早课,在檀香的轻烟和幽香中,祖母轻阖双眼,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是在诚念经,还是在回首二十六年的辛苦路呢?丈夫纵身一跃,抛下妻妾不顾,丢下三儿两女不管,长子亦不过十三岁呵!而今她培养出儿子成材,体面地嫁了女儿,也算儿孙满堂了,她却只守着这空旷寂寥的家。陈家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三叔三婶掌管,陈家门楣总算没坝塌,对她这个足不出户的旧式女人,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她已满足,她已无欲,无泪无笑,虔诚事佛而已。每天夜间还有晚课,同样虔诚至极。晚课后就寝前有时洗脚,也由二婆和小丫鬟伺候。三只脚的红漆描金木盆里盛着热气腾腾的开水,祖母坐在床沿,精美的绣花鞋脱下,白绸的脚套脱下,慢慢地松开白色的裹脚布,一圈一圈一层一层,足足有丈余,方亮出人为的畸型的尖尖“玉笋”!经过长长的“工序”,水已变温,便洗脚,祖母就又微阖双眼,轻叹一声,是无可奈何地是心满意足。为了偷看这非脚的脚,香梅姊妹兴致勃勃不屈不挠,踮起脚尖从雕花窗户往里看,趴在地上挤开门缝看,以至小丫头都没好气地说:“又来了!”但这一幕却是刻骨铭心的,半个世纪后成了世界名人的陈香梅依然慨叹:被压抑被扭曲的中国旧式女人中,灵魂中仍有着坚忍和不屈不挠。
除了做早课晚课,其余的时间,祖母抽抽水烟筒,问问家务,还看看古今小说。其时,上海北平流行张恨水的《啼笑烟缘》,母亲正如醉如痴地读着,香梅把书拖出来,大胆地给祖母看,不想祖母不仅不恼,反微微一笑说:“北平的戏子比广州的开放。”那么,祖母看过了这些言情小说?祖母是不是话中有话?是联想到原为戏子的三婆不够开放还是希望三婆永不开放?香梅不敢问也问不清楚,她的小脑瓜还理不清这混乱又清晰的思绪。
有时,祖母和二婆三婆会到后花园坐坐。后花园有水井一口,紫荆树两株,后院墙则爬满了如瀑的三角梅。娇艳的三角梅烧红了老墙,紫荆树累千累万的蝴蝶花纷纷扬扬,祖母的心,难道几十年都无一丝波澜,真的“妾心如止水”?
二婆三婆呢?也无怨无悔做祖父的活陪葬?妾,不过是大户人家的点缀,像田产、房屋、摆设什么的;而纳妾还显示着正室的雅量吧?香梅的脑海中,总闪烁着三婆那会说话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欲说示说的是什么呢?
抗战暴发后,三婆趁着混乱跟人私奔了。祖母没有张扬此事,只当陈家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女人。或许是爱惜陈家名声?或许是慈悲?听到此消息的香梅却像是松了口气。
祖母难得出门。出门只为亲戚家不得不去的红白喜事,再就是上寺庙烧香。当二婆搀着祖母上轿时,望着举步维艰又风摆杨柳似的祖母,望着红漆斑驳的古老的轿子和灰暗落毛的绣凤轿帘,如同望着上一个朝代和人物的远去,香梅大人般沉重地叹了口气。
“在家从母,出嫁从夫,老来从子。”
“揭帝揭帝波罗揭帝波罗僧揭帝菩提萨婆诃。”
《女诫》《心经》,是祖母人生的精神支柱?岁岁年年,从少女到少妇到终身守寡,祖母享有自在、智慧和慈悲,这便足矣?
陈香梅不知道。
她只知道桃源上街陈宅及陈宅的女人们,是部历史书,比教科书《历史》要有趣和伤感。因为《历史》是难得让女人占一席之地的。
除夕夜,陈宅一扫二十六年的沉寂悲凉,万响爆竹震撼整条桃源上街。正厅堂,点燃巨烛,祭上三牲鲜果,子孙们毕敬毕敬跪拜祖宗。在一系列的瓷板画像中,香梅寻觅到先祖父陈庆云的遗容,他是唯一的不着长袍马褂不留长辫者。西装领带,三七开的西装头,一张广东人的凹凸分明的脸,那双眼便分外炯炯有神。香梅听外公说过,陈爱祖籍福建,移籍广东南海。陈家廖家都算是客家人。客家人是南海岸外来户的后代。他们曾以航海和冒险为生,他们来自何方?孔子的故乡?历代鏖战激的中原?黄山脚下的徽州?谁知道呢?香梅只知道,无论北平、天津还是广州,她都爱。
从未谋面的祖父炯炯目光注视着她,似乎在炫耀他昔日曾拥有的辉煌。他与廖凤书是志同道合的挚友,一起参加同盟会,热衷于推翻满清的斗争。但他更爱商务与科学,他任中国商务轮船公司总裁和招商局局长,正是三十而立之年。事业上的发达让他醉迷,他不甘于按部就班,他羡慕西方世界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变化,他认识到交通是时代前进的血脉,他想引进西方都市的电车汽车,以之取代中国的轿子、苦力和黄包车。他辞去了所有的职务,他用陈家的家业做赌注,买下了一家电车公司,并雄心勃勃让这新奇的交通工具在香港街衢“叮铃铃铃”地运行。
可是,他输了。守旧的中国人对这种新奇的怪物避之如鬼神!很快资金无法周转,他债台高筑;而他仍倔强地陷在里边,试图扭转乾坤,但合作的伙伴却早已抽身,于是,无力回天!他痛憾国人的保守,他痛恨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他痛惜自家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1908年除夕之夜,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年仅三十又三岁。
他目光灼灼,虽死犹生,盯着他的妻妾子女孙儿孙女们。香梅觉得头皮发怵,瓷板画像上是一个死不瞑目的中国男人。
他是勇猛者,又是怯懦者;他是开放者,又是保守者;他是“德先生”“赛先生”的崇拜者,又是爱金莲宠戏子的风雅名士派。老宅和妻妾是物和人的见证。
香梅没有作哲理的思辨,她知晓陈宅告诉了她很多:中国女人的故事和中国男人的故事。她甚至不愿这么快就离开这幢并不老的老宅。
然而,一过了春节,陈应荣就将妻子女儿送到香港,即启程去美国新墨西哥州赴任。
不久,陈应昌亦得一机缘,报考上空军,并去到美国受训。
廖香词和女儿们住进了香港铜锣湾金龙台一幢小红砖房中,这是廖家亲戚的房子,虽嫌旧,院子也小得只有巴掌大的绿草地,但一家一院,母女都很愉悦,自称“女儿园”。北平时的李妈始终跟着她们,这时主动升为官家婆,另请两个仆役,这一家子仍过着中产阶级的日子。
比利时人办的天主教堂就在一条街上,圣保禄女书院也是他们办的,从校长教师到做粗细杂事的几乎全是外国修女。香梅对这所女书院充满了好奇:那些黑帽黑袍而帽里裨白生生的修女们像影子似地飘来飘去,她们讲课会说地球是圆的?一切生物体由细胞构成?细胞由细胞核细胞质细胞膜等构成?这些是已读中学的静宜告诉她的。信仰天主的修女怎么讲科学?
她和妹妹们不久就跻身这所女书院。
事情是这样的:外祖父家信仰天主教,香梅姊妹从小就常跟着长辈去教堂做弥撒,但那不过是玩儿,并未正式受洗。在香港住下来后,大约是教堂的钟声的感召,廖香词问女儿们,愿否信仰天主?女儿们欢喜雀跃。于是,在一个充满温馨与音乐的礼拜天的清晨,陈家六姊妹在光线黯淡的教堂里,接受了洗礼。静宜的教名为雪狄雅,香梅的教名是安娜。
风琴吱吱嘎嘎响着,镶嵌着七彩玻璃的窗户让人想入非百,葡萄酒是红红的,小小的面饼很坚硬,为什么要把这比作耶酥的血与肉?圣母玛利亚却很安详,因为她是母亲。母亲!香梅只愿永远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哪怕跪凳的蒲垫也很坚硬,硌得膝盖隐隐作痛,但她愿意,卖力地唱着赞美诗。
廖香词也很满意。她信教,以为这不仅净化人的魂灵,而且是心的慰藉所在,尤其对女人。四个大女儿都上了学,老五香竹老六香桃尚小,就在家嬉戏,廖香词的日子也就不太寂寞。小小的厅堂里有架旧钢琴,她不忘给钢琴上的花瓶插上鲜花,闲暇时,会自弹自唱一首过了时的外国情歌:“在黄昏,想起我的时候,不要记恨,亲爱的——”戛然而止。她为谁唱呢?那个英国贵族青年已成了一首古老的香词。远去美国的陈应荣说过,一安顿好就来接她们。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信也寥寥钱也寥寥,他在那边的日子过得很是拮据。廖香词只有耐着性子等待。
圣保禄女书院一切井井有条,但缺乏中学应有的勃勃生气,管理太严谨刻板。女书院中还有不少寄宿生,多是家在东南亚的华侨女孩,每个月交食宿费50元。宿舍里是挤挤挨挨的窄窄的木板床,饭堂里是单调的饭菜,就是洗澡,绿眼珠的老嬷嬷也幽幽地盯着你,指望一切悄无声息。香梅不喜欢这样的空气,真是无家的漠漠悲哀啊。然而,仅仅四年后,她又重回到这所学校,她和四个妹妹成了寄宿生成员,在这里经历了最孤独最恐怖的涉世之初!
陈香梅的女书院只念了两年,便完成了初中学业。她从初一跳级到初三,这得助于教国文的志杨素影女士。在女书院,只有杨素影和教艺术的游小姐是中国人。杨素影长得清清瘦瘦,有中国古代才女的风韵。她的名字本身也就是中国古诗词的韵味。杨素影国学功底厚实,她能背诵很多唐诗宋词元曲,同时也要求学生们背出。她吟诵时很轻很慢,那“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的意境,萧瑟、苍凉、寂寥,便如同一幅加国山水画慢慢舒展开来,吟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时,的眼睛不湿湿的?秋原黄昏,孤独的旅人走向天涯异域,能不忆家乡?
香梅对香港的印象是复杂难言的。
打1842年丧权辰国的《南京条约》签订以来,香港的英国人的统治下已近百年。资本经济与殖民文化杂交生出畸型的繁荣,各种本不调和的地方背景和时代氛围硬生生糅合一处,营造出真实又虚幻的天地。在街头摩肩接踵的各色人等中,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人与人的关系中,陈香梅以早熟的少女的眼光,刺心地感受到这里是白种人的天下!
但是,她仍旧痴迷这座华美又悲训的都市!她爱蓝绿色的海,爱码头耸立的色彩抢眼的巨型广告牌;爱红土崖上狂热疯长的野花野草,爱繁花满枝头,如野火哔哩啸落烧红了天似的影树;爱香港山中的起雾,白茫茫的雾将洋房子板棚子全都溶化了;爱热闹的街衢,爱商店里琳琅满目的洋货。到处充满了新奇的刺激和夸张,她大饱眼福;但心头又分明是沉甸甸的失落感。
香港不是北平!
她想念北平。她想念外公。
外公和她一起唱着:“浅浅流动的小溪,高高飞起的梦,随着风,飞上天空……”
北平怎样了?外么怎样了?
1935年12月9日清晨,北平各大中学校五六千学生,沉痛高呼“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的口号,从四面八方涌向新华门请愿,示威游行。怕是像浩浩荡荡的五四运动一般冲过来冲过来!香梅很遗憾没亲眼目睹这一幕,她们家已南迁了。
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在骊山华清池对蒋介石实行兵谏。从外公的来信和大人们紧张的议论中,她也略知一二。她双手托着腮帮坐在沙发一角凝听着,脑海中想象这位蒋先生赤脚在黑夜的山崖陡沟中奔跑攀爬之景,她的思维只是文学少年的形象思维而已。
1937年夏,外公的来信语气严峻焦虑多了,外公说,日本鬼子贪婪凶残的本性不会变,他们对北平对整个中国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香梅对母亲说,快让外公家搬到香港来呀。母亲摇摇头:你外公的家业全在北平,还有那宝贝的书斋,他舍不得!李洁吾老师给香梅来了最后一封信,说:“我的小朋友,我即回家乡侍奉老母。”李老师的家乡不是在东北么?
一种直觉,让香梅预感到战争不会大遥远。而那时的香港,却仍是太平景象。战争对于香港人,只是无线电和报纸上的事。
这年夏天,克莱尔·陈纳德却理智地断言:战争的灾难已经而且将更疯狂地蹂躏整个中国!这时,他已乘上美国多拉尔邮轮公司的“加菲尔德总统号”,离别旧金山,向西横渡太平洋,前往中国上海。
蓝色的海洋波涛滚滚,一群白色的海鸥恋恋不舍跟着总统号翱翔。陈纳德凭栏而立,抽着他喜爱的骆驼牌香烟,他吐着烟雾,海风倏地就将烟雾吹得无影无踪。他苦笑了,他四十七岁了,有着二十年的不算短的空军生涯,到处流转却一事无成,他没有建功立业,不过一区区上尉,几个月前才被晋升为临时少校。呵,过去的一切,也一风吹了么?
他心不甘。
1936年初春,陈纳德和路克、比利这“三人飞行小组”在佛罗里达迈阿密作告别表演。红头发雀斑脸的路克坐在驾驶室中,观众中却有位老太婆蹒跚而出,唠唠叨叨请求咱克捎上她。爱刺激的观众们闹腾腾地鼓掌叫好,路克无可奈何耸耸肩,帮着老太婆上了驾驶舱,飞机发动了,说时迟那时快,路克从舱里掉到了地上,而飞机却陡地直冲云霄!全场呐喊呼啸,飞机在蓝天盘旋,翻着筋斗,突地,飞机直往下坠,眼见擦着了地面,观众全哑了,宇宙凝固了——机毁人亡?!别慌,机肚几乎擦着地面却又像燕子般掠上蓝天!是谁带头呼喊:“陈纳德——”,于是,万众欢腾,山摇地动是这一个熟悉的姓名!告别表演没有一丝悲凉,滑稽、风趣、幽默,真正的男子汉用笑声,而不是眼泪告别。
在成千上万的观众中,又有个有心人看上了陈纳德,他便是中国空军怀念毛邦初将军。当时中国空军组建不久,主要由意大利人在杭州笕桥机场等处培训中国飞行员,但收效甚差。这回,他已请到罗伊·霍勃鲁克前往中国担任飞行教官,而罗伊恰是陈纳德的朋友。不久,罗伊从中国写信给陈纳德,希望他和他的朋友们到中国做教练,陈纳德推荐了路克和比利,他自己却还没下决心,他已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岁月不饶人,慢性气管炎、低血压、听觉不灵常折磨着他。
1936年秋,他病倒了,被停止飞行送到堪萨斯州的陆海军医院治疗;秋去春来,空军示意他退休,他被震懵了!二十年的军人生涯就此结束?他将告老还乡,回到密西西比河畔做耕种棉田的农夫?抑或去到飞机工厂做个小打小闹的技术工?不。他心不甘。他默默地接受了退役,但是他的双手紧紧扼住了命运的喉咙。
他给罗伊回了信。这时,罗伊已出任中国中央信托局的机要顾问;宋美龄已出任航空委员会的秘书长。宋美龄允诺陈纳德提出的所有条件,聘请他担任中国国家航空委员会顾问,年薪12000美元,合同两年。这回,他只是先行到中国考察三个月,当然,这三个月的旅行考察费用全由中国方面负担。
他将家眷安顿到路易斯安那州老家后,便启程了。他的决断,不全是因为中国给他优厚的待遇,更因为他看到了命运的转机,他会有所作为的!那就是在中国。
从秋到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读报听无线电,他关注中国事态的发展。日本侵略中国已经五年多了,可是世界各国政府却没有对日本采取坚决制裁措施,英、法、美等国的所谓“中立”,无疑是助长了日本的侵略气焰。陈纳德的感情天平倾向苦难的中国人民。
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陈纳德摁灭了烟蒂,回到他的12号舱房。他喝着威士忌,并开始了记日记。有意思,以往他从不记日记的。眼下他有一种感觉:一切从头开始。他似乎浮躁起来,嫌船行太慢,他盼望早日抵达中国上海,可海上的航行将长达一个月!
从旧金山到檀香山,整整五天。船泊港口,大雨滂沱。他冒雨去到夏威夷的卢克机场,那里的三年,是他飞行生涯的黄金岁月。旧地重游,周身的热血又沸腾起来,他不老!四十七岁正当年。
从夏威夷驶向日本神户,又是十余天。壮硕的比利到码头迎接他。比利的旅行证件上,身份是杂技团副经理,真是活见鬼,陈纳德哈哈大笑。他自己的护照上,职业是德克萨斯州的农场主。他说,NO,充其量是个农夫,播种、捕鱼、打猎。杂技团、农场主当然是为了避免麻烦,若写明飞行教官什么的,签证怕都拿不到。两位却毕竟是军人底子,有心计地藏好照相机,驱车去这地狭人稠的岛国游览。京都古老的法隆、东大寺的大佛、神户小巷两旁鳞次栉比的小商店、大阪饭馆的米酒和素鱼烧吸引着他们,但他们更以飞行员的惯性和目光搜寻目标测量位置,建筑物、工业区,轮船航线逃不过他俩的视野,他俩半遮半掩拍摄下许多照片。陈纳德的心情是沉重的:日本不再是戴着斗笠种着稻子虔诚祈祷神灵的农业小国,透过工业畸形繁荣的外观,陈纳德更坚信自己的预感,这个弹丸之国野心勃勃,一场疯狂的大战不可避免。他为中国担忧,从甲午海战后,日本强大的海军力量只以封锁中国海上交通的门户。他俩拍摄下的照片,竟成了日后重要的作战情报。
凌晨两点,他们乘坐的邮轮离开港口,在浓雾中穿越濑户内海经过下关,直向中国东海驶去。
上海到了。在六月的骄阳下,“冒险家的乐园”依然展览着它的旖旎和繁华,码头上无数人力车和人群涌动着,一派热闹平和,似乎没有留下前几年淞沪战争的创伤!陈纳德的心又一次悸动了。他为这方水土的平和麻木而震惊,同时他又顿悟到他和这方水土似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每次踏上这方土地,却是这样地情切意深!
路克在码头上迎接他俩。三个“空中飞人”热情地拥抱。在中国的天空,他们将揭开更为严峻辉煌的一页吧。
这天的日记上,陈纳德记着:“我终于在中国了,希望能在里为一个正在争取民族团结和争取新生活的人民效劳。”
6月6日,罗伊从南京赶来,领着陈纳德开车去见宋美龄。在上海旧城区法租界的一幢高围墙住宅里,陈纳德和罗伊在幽静的小客厅里等候着,正是午休时光,院里的蝉们长鸣不已。这时,竹帘一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轻盈走进,印花布旗袍衬出她窃窕挺拔的身段,开朗的笑容平添了妩媚,陈纳德注意地打量着她,却以为是罗伊的女友,没有想到,她竟是年已四十的宋美龄!宋美龄以地道的美国南方腔的英语,开诚布公讲述中国空军令人焦虑的现状,她恳切地聘任陈纳德为中国空军顾问,授上校军衔,希望他立即草拟改革中国空军的方案,同时请他即赴南京工作,随后去各空军基地进行考察。
陈纳德被深深地感动了。为她的热情和活力,为她的坦诚和直率,为她的信赖和厚望。他在日记中激动地写下:“以后我要称她‘女王’。”这个个性倔强又骄傲的美国男人为他第一次见到的中国女人而折服,不为别的,如果他懂中国语言,只消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但他不懂中国话。还有一位不懂中国话的中国通,那就是蒋介石与宋美龄的私人顾问端纳。端纳认为中国急需建立一支强大的空军,他和罗伊是力荐陈纳德的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第二天,陈纳德在百老汇大厦端纳的寓所见着了端纳。
陈纳德毫不掩饰他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好奇和钦佩。这个头发棕赤、脸色红润的澳洲人,与中国近代史纠葛一处!911年他参加辛亥革命,是向南京开炮的第一个外国人;他担任了孙中山的顾问,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责成他起草了对外宣言;1928年,他担任少帅张学良的私人顾问,是使少帅重新振作的重要人物;1934年初,他又成为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私人顾问,在西安事变的调停中他亦是个不可少的人物。两个男人痛饮。酒逢知己千杯少。端纳亦敞开胞怀,对陈纳德大谈蒋介石的发迹,中国军阀的连年内战,宋查理家族中三姊妹两兄弟的种种传奇。陈纳德全神贯注地听着,他是军事行家,但决非政治里手。端纳是本打开的书,陈纳德从他身上读到第一部中国近代史。
第三天,陈纳德和罗伊即飞往南京,俯瞰宽阔流淌的长江,陈纳德迷蒙了,这不是他的密西西比河吗?他知道,中国和他的家乡,已经难解难分了。视察了南京空军基地,又飞往洛阳空军学校,陈纳德忧心忡忡,怒火中烧:墨索里尼哪里是支援建设中国空军?分明是毁灭中国空军,意大利人训练的飞行员根本不能参战,他们在南昌等处办的飞机装备厂也压根装配不出战斗机!这是阴谋!是陷阱!
1937年7月7日夜,北平西南宛平县卢沟桥畔响起了枪声炮声。
日军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全面侵华战争。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陈纳德正在洛阳视察,他立即电告蒋介石:“只要有用我的地方,我无不应命。”
然而,1937年5月美国国会通过的“中立法案”,以任命方式向中国提供援助的美国人都会被视为违法的。
陈纳德不管。
他毫不犹豫地要承担起反侵略的责任。
卢沟桥事变第二天,中国共产党发表抗日通电,指出“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消息传到香港,报贩报童举着号外,在街头人群中奔跑着,呼喊着。
香梅和静宜跟着母亲,也急急忙忙奔走着。上邮电局,从亲友家打听消息,北平的外公外婆,广州的祖母一家,新墨西哥州的父亲,都叫香梅母女牵肠挂肚。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可烽火岂只三个月?
日寇疯狂地发动全面进攻。1937年7月17日蒋介石终于在庐山发表讲话,卢沟桥事变是最后关头,中国政府决心抗战到底,“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不愿作奴隶的中国军民,以血肉之躯筑成新的长城,抗战,抗战!就有平津激战、淞沪鏖战、太原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的悲壮激烈,有平型关大捷、台儿庄血战的辉煌!
但是,日寇毕竟蓄谋已久,疯狂猖獗。1937年7月底,平津相继失陷;11月,上海失陷、太原失陷;12月,南京失陷、济南失陷;1938年5月,徐州失陷;6月,开封失陷;9月,保定失陷;10月,石家庄失陷、武汉失陷、广州失陷……
仅仅一年零三个月,华北、华中、华南的大好河山在血与火中颤栗着、呻吟着。但是,中华儿女还在发出最后的吼声,日寇征服不了中国人!抗战进入到艰苦的相持阶段。
南天海角的香港却未受战火之扰,她似乎成了离乱中国人的洞天福地。商界文坛的大亨名流涌向这里,各种政治力量也或明或暗活动于这里,港澳同胞海外华侨捐献救国亦活跃在这里,这里成了抗战前期的文化中心之一。而一小撮汉奸走狗也在此偷偷进行罪恶勾当。
铜锣湾的小红房子里,廖香词和六个女儿眼下真正地相依为命。廖凤书一家从北平迁到上海,上海沦陷后,他不打算再逃难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吧。祖母一家战乱时曾搬到香港与她们共住了一些日子,三婆就是那时失踪的,但祖母过不惯香港的日子,故土难离,不久就搬回广州桃源上街的老宅了。陈应荣呢,既没有催她们去美国,也没有到香港来看她们。香梅心中很是不平:难道父亲忘了她们?丢下她们不管了?廖香词却极力掩饰胞中的忧怨,淡淡地解释说:“你们的爹地公务在身,战时是不好擅自离职的。”
1938年圣诞节,陈应荣给她们寄来了钱和厚厚的一封信,这当然是最好的圣诞礼物。
陈应荣在信中谈到一个在中国参战的美国退役上尉陈纳德,美国报纸谣言纷纷,说他在中国匿名作战,这是美国的“中立法案”所不允许的。但是,陈纳德毫不畏惧,写了一封信给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城的蒙哥马利广知报。他要广而告知:
“中国一直以为美国和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和同情是无私心的。
“中国此时正为太平洋在作战(信不信由你!)而美国的官员和人民,就在日本屠戮上海之始,急切地离开了中国。此种情形,中国人民无论如何不能了解。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竟会被认为在匿名作战?难道我不敢用我的真名来表示愤恨这场侵略战争吗?对于为什么我二十年来如一日地献身于空军,我实无心要再作申明。现在我更毫无犹豫地要负起这个日本帝国主义对一个和平民族的侵略的反抗责任来。所以,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绝对可以永远直呼我的真名字!”
在桔黄的光晕中、暖暖的炉火旁,廖香词和六个女儿读着这封抵万金的家信,家信中用了整整一页写这个美国友人,她们不孤立,中国人不孤立。
四岁的小妹香桃奶声奶气地说:“这个美国叔叔跟我们一样姓陈!”
哄堂大笑。开怀大笑。好久了,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
香梅说:“我觉得,他倒真有中国大侠的作派,坐不改姓,行不更名。”
这位中国大侠风的“陈叔叔”还在中国么?
卢沟桥事变后,蒋介石即回电陈纳德,感谢他的投效,并令他去南昌主持该地战斗机队的最后作战训练。
七月的古城南昌,燠热难忍,睡不好吃不好,陈纳德觉得自己像一只蒸笼里的螃蟹。战斗机差,飞行员基础差,一切像是一个噩梦,但是中国飞行员不乏勤学苦练、勇敢无畏者,这让他感动,他只是焦急:时间来不及了!
就在7月,蒋介石急召他和毛邦初上庐山牯岭去禀报空军情况。美庐别墅中,毛邦初不得不告知,号称拥有500架战斗机的中国空军,实际上仅有91架能参战。蒋介石勃然大怒,毛邦初冷汗热汗交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奈何?陈纳德以冷峻的目光冷峻的语调谈了20分钟,宋美龄激动地作翻译。如果说生命是种缘,蒋介石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美国人印象极佳,他信赖陈纳德,认为他坦白、自信,有力挽狂澜的气魄和能量。
8月,蒋介石召陈纳德赴南京中央军校参加最高级军事领袖会议,白崇禧、龙云、阎锡山、余汉谋、韩复榘、冯玉祥、何键、刘湘、蔡廷锴、石敬宁等都出席了会议,决定抗战到底。参加这次军事会议的只有两个外国人:端纳和陈纳德。
陈纳德刚回到南昌,准备与战斗机群一起北上到开封空军基地时,宋美龄急召他去九江,告知他日本人正准备占领上海,让他速飞往上海通知美国人。然而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高思等却很不以为然。他在陈纳德去南京的路上,淞沪之战打响了。他以军人的勇猛一往无前,神速赶到南京。宋美龄请他指挥中国空军的第一次空战!怎么办?并非知己知彼,但时间不等人。他肩起了重任。一方面决定以寇蒂斯鹰式飞机去俯冲扫射日本轻型巡洋舰,以诺思洛普的轻型轰炸机去轰炸泊在黄浦江上的“出云号”,日本海军司令部设在这艘重型巡洋舰上。另一方面发挥他已在南京、上海、杭州这一三角区组织的空中警报网的作用,组织战斗机群在杭州上空狙击日本的轰炸机。
8月14日陈纳德独自驾驶鹰75式单翼战斗机从南京起飞,他不放心,决定沿江而下低飞视察战斗情况。上海地区正遇台风袭击,狂风呼啸,大雨倾盆。陈纳德的深棕色的眸子燃起了火:天哪!中国飞行员终究缺乏经验,炸弹扔到国泰旅馆和汇中饭店!外滩上空硝烟滚滚,起火的却是英国的巡洋舰!这真是上海的“黑色礼拜六”呵。陈纳德痛惜不已。所幸的是杭州上空的战斗打得极漂亮,中国飞行员猛冲猛打,视死如归,结果歼灭了敌机12架!不管怎么说,至少粉碎了日本空军不可战胜的神话。陈纳德的飞机两翼也留下了几处弹痕,战火已燃烧着他的心,他对高思的软硬兼施的“劝阻”不予理睬。
8月15日,日机首次空袭南京。在首都饭店屋顶平台上,一群外国记者和美国飞行员正在极目远眺。天气炎热沉闷,云层又厚又低,有情报说,日本的机队已从台北基地飞往南京了。可俯瞰这六朝故都,仍是一派宁静美丽。奔腾的长江、古老的城墙、高高的紫金山、幽清的玄武湖尽收眼底,战争在哪儿?刹那间,警报尖利划破长空,日本机群已从云层里钻出来,投掷炸弹、扫射机关枪,肆无忌惮,不可一世;而地面和高楼上的高射炮、机枪也愤怒回击。炸弹的爆炸声、机枪哒哒哒的扫射声、人群的呼叫声在火光中被撕裂被夸张,到处在爆炸,到处在燃烧,城市在毁灭,人群在流血。楼顶平台上的记者们触目惊心,仿佛世界末日已来临。机场上原本岿然不动的陈纳德也不得不向防空洞跑去,美国机械师史密斯扛着自己的小电影摄影机跟在陈纳德身后奔跑,他想摄下这罪恶的一切!陈纳德攥紧了双拳,他看清了日机上的膏药旗,看清了日本飞行员扭曲了的面孔。这就是侵略!这就是疯狂!他咬牙切齿:“狗强盗!”
日机的狂轰滥炸五天中又进行了三次。陈纳德住在紫金山旁的乡村总会,他一次次目睹日机的猖獗,一次次目睹城市的毁灭,一次次目睹无辜的市民倒在血泊中。这就是战争。
直到南京陷落前一天的黄昏,陈纳德才驾着鹰式飞机离开古都。早已不是什么三个月的视察了,他和中国水土中国人无法分割了。残阳如血。陈纳德的心也在淌血。
陈纳德去到汉口,住在神界饭店,又有缘跟端纳彻夜长谈,同时通过端纳结识了另一位中国通——詹姆斯·麦克休,他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大尉,在中国当海军副武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用玩世不恭的口吻一针见血地指出蒋介石等都不过是投机政客。陈纳德同样有兴趣地聆听着。汉口下了雪,机场在融雪中一片泥泞,飞行员得在泥泞中跋涉才能上飞机;而要发动飞机引擎,得上用棉袄捂着,下烧煤油炉先加热才行。陈纳德看着民工们用鹅卵石铺垫跑道滑行道,心中酸楚难言。从苦夏到寒冬,中国空军经历了艰苦卓绝的空战,飞机只剩下十余架,飞行员也死的死伤的伤,中国空军的路几乎走到了尽头!然而,战争不需要叹息。在敌众我寡的险恶形势下,中国空军在1938年的春天再创辉煌,日机中号称“四大天王”者被打得三亡一俘;4月29日日本天皇生日这天,中国战斗机和苏联战斗机齐心协力;击落日机36架。这需要怎样的意志和勇猛!不只是一架中国战斗机在紧急关头就是以撞机而与敌机同归于尽的。陈纳德忘不了这些有名者和无名者的英勇事迹。他想,中国飞行行员本来应成为世界第一流的飞行员。
1938年9月,国民政府迁都重庆。陈纳德接到宋美龄的指令,要他去湘西芷江,用最后剩下的几架鹰式飞机成立一所航校。他和舒伯炎驱车到了那里,可仅有的两架飞机很快也被士官生摔坏了。于是,宋美龄又指令他们去云南昆明郊区的航校,航校才建立,校长是王叔铭。宋美龄希望陈纳德尽力将航校办好,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仗总是要打下去的。10月下旬冒着··细雨,陈纳德和舒伯炎驱车离芷江,经镇远到了贵阳,可车抛锚了。陈纳德再没耐性在路上折腾,有人便打电话给周至柔将军,比利·麦克唐纳开了飞机来接他。另一位“空中飞人”卢克·威廉逊在七七事变后,迫于官方命令,回了美国。矮个子的长沙人舒伯炎少校是陈纳德的翻译,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跟着陈纳德满天飞,几乎形影不离,但可怜的是他始终有着顽固的晕机症。
陈纳德一眼爱上了昆明。他自此在昆明一住七年,深情地称她为第二故乡。
此时,铜锣湾的陈香梅并不知道陈纳德的行径,更不知晓这些枝枝节节。她不曾想到,半个世纪以后,她有意而天也有缘让她重新踏访陈纳德当年走过的路,当年路过的城!此刻,她只是闪过一念:今生今世会有缘见着这位中国大侠风的美国人吗?
这一年,香梅姊妹有缘见到的是二叔婆一家。
二叔婆便是何香凝女士,廖仲恺的遗孀。其实香梅姊妹该喊她二舅婆,廖仲恺是她们的二舅公呗。大约是跟着母亲喊,母亲称她二婶母。
二舅公是个大人物,二叔婆也不同凡响。香梅从母亲的片言只语中,知道母亲很敬畏二婶母,赞叹她是巾帼英雄;但又有敬而远之的感觉。二叔婆和她的女儿梦醒儿子承志也像很神秘似的,行踪不定,但常能从报纸上觅到二叔婆的名字,常跟宋庆龄的名字在一块。香梅姊妹对二叔婆也就充满了仰慕和好奇。
礼拜天,廖香词和女儿们做了礼拜就兴致勃勃去到二叔婆家。
没想到,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香梅对二叔婆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58岁的二叔婆矮矮胖胖,头发剪得很短,脑门光溜溜的,一张国字脸冷若冰霜,目光看人却很是锐利。她着一件没有腰身的素色旗袍,如挂着一顶蚊帐。浑身上下不加任何一丝修饰。
香梅母女让她锐利地盯着看,竟有不寒而栗之感。
廖香词赶紧让女儿们给二叔婆请安,二叔婆倒不拘礼节,即不要香梅姊妹磕头鞠躬,可她也没有红包给。
二叔婆的目光仍盯着廖香词:“女儿家,怎么打扮得像群花蝴蝶似的?哦,还涂脂抹粉?”
廖香词怔住了。出门得化妆,这是她的习惯,且认为是对别人的礼貌。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气色不好,出门时还特地化了浓妆。
香梅深深为母亲抱不平,她看见母亲的羞赧都透过胭脂了,二叔婆怎么一点情面都不讲?
廖香词已缓过神来,轻声解释说:“二叔婆,我刚领着她们望弥撒来。”
二叔婆高高挑起两眉:“望弥撒?莫非你让她们全信了天主教?”
廖香词只有点点头。
二叔婆更火了:“你呀你,亏你还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呢,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上帝?真是无知!想得出来!上帝?上帝只对那些无法面对现实的弱者微笑!”
圣母玛利亚呵,香梅打心里恨起这位蛮横的二叔婆。二叔婆的声音宏大,给人震耳欲聋之感;她还有力地挥动着手臂,仿佛在公众集会上演讲,而廖香词和她的女儿们是群颓废的不争气的女子!
香梅的心被刺伤了。
二叔婆的女儿廖梦醒也极其朴素,素面朝天,但她很沉静,身边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但香梅姊妹从没见过梦醒姨的丈夫,梦醒姨自身也像个谜,她从不对香梅姊妹说什么,惜话如金,只是偶然间,她会不经意地吐出一句唐诗宋词,恰到好处,让香梅佩服不已。
香梅姊妹最喜欢的是承志舅舅,她们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全主动省略掉“表”字。舅舅年轻潇洒,没有一点架子,既不像他的母亲那样大喊大叫,也不像他的姐姐那样沉默寡言。他爱跟这群外甥女逗闹,没大没小,快快活活。而唯有此时,二叔婆挂霜的脸蓦地变得晴朗朗,漫出慈祥和怜爱。
香梅听母亲说过,二叔婆极爱儿子,1933年承志舅舅在上海被捕,二叔婆就冲进市府找市长吴铁成要人,否则,请他连她也一起关!后来宋庆龄、柳亚子、经亨颐三人做保,放了承志舅舅。出狱不久他就悄然离去,只留下三封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柳亚子,还有一封给经亨颐的女儿经普椿。原来,他俩在偷偷恋爱呢,他要她等他两年,如若真爱他的话。眼下,有情人终成亲眷,可香梅没见着这位新舅妈。香梅很想问问舅舅,这些传闻当真否?可是,舅舅从不跟她们说这些正儿八经的事,也许她们太小?也许舅舅潇洒中仍藏匿着神秘?也许从舅舅的身上能寻觅到舅公廖仲恺的灵魂?
香梅若是缠着母亲盘根问底,母亲会笑着摇摇头:女人家,怎么弄得清政治上的事?香梅立马反诘:二叔婆不也是女人家?母亲说,就你灵跳过人。二叔婆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家,她有她的信仰,个性刚烈,认定的事,不屈不挠,九死不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是蒋介石,她也敢跟他对着干。怎么说,你二叔婆也是个自立自强的女性。母亲是诚挚的。香梅思忖,二叔婆严厉呵斥的母亲,仍不改对二叔婆的敬意,这怕不全是做一个淑女的矫情所致吧,还因为什么呢?
香梅姊妹却在背后偷偷给二叔婆取了个绰号:肥婆。
二叔婆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无暇顾及她们。二叔婆很忙。香港也积极开展了抗日救国活动,为抗日捐衣捐粮捐药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有义演。在不少集会上,二叔婆常作声振寰宇、响遏行云的演讲,她号召港澳同胞为抗日出钱出力,挽救民族的危亡。同时,她还警告说,日寇决不会放过香港,战争在即!而且会是漫长的!拥挤的听众几乎屏声敛息听着她颇有感召力的演说,但说到战争与香港时,听众中却有人发出不以为然的嗤笑:危言耸听!二叔婆镇定自若,有穿透力的目光咄咄逼人:请你丢掉幻想!很少有女人能镇得住这种场面,况且是个老妇。
终于有一天,有人心急火燎赶到香梅家,要她们火速去二叔婆家。廖香词和女儿们急急赶到时,硕大的厅堂却如大年三十夜般热闹火红!几扇石磨嗡嗡响着,不分老幼,无论主仆都在忙忙乎乎做米饼。米磨成浆,浆滤干水,粉揉成饼,饼蒸蒸熟。搭起的案板、锃亮的八仙桌、大小茶几上全是白粉粉的世界。女人们揉搓着湿软的米粉,不忘加点糖加点香芝蔗,爱美的还偷偷蘸上几点红胭脂,手上、衣袖衣襟上乃至脸上头发上都粘着白米粉,可这是怎样地热闹和开心呀。香梅姊妹忙得团团转,最小的香桃快乐得手舞足蹈。二叔婆伫立厅堂的正中央,时而指责米浆磨得太细,时而呵斥女人们叽叽喳喳,时而批评运米饼到厨下蒸熟的男人们手脚太慢。她像是亲临战场指挥若定的大将军,还不时作紧急的战地动员:就要开仗了!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每家每户的米饼至少要对付得了三五天呵。
夜深了,厅堂里点着雪亮的汽灯,挑灯夜干为备战,香梅不觉疲惫,这是很开心的一回。
但是,战争并没有立即来到香港。这些米饼一度成为大家的累赘和笑料,可没谁敢当着二叔婆一家笑出来。二叔婆毕竟是权威的。
战争也终究来到了。
但二叔婆一家早在战争前就又从香港消逝了,像他们突然来到香港一样,都没有铺垫。
说他们像灯火,说亮就亮,说暗就暗?不对。他们从未熄灭过。
说他们像海潮,起起落落?不对。他们的行踪无规律可寻。
香梅想,还是用梦醒姨喜欢的唐诗来作比喻吧:“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二叔婆一家,是一个耐人寻思的谜。
香梅不喜欢二叔婆,但怎么也忘不掉二叔婆。
二叔婆是一个奇特的女人,不同于她从前的生命中接纳的所有的女人。
1938年,陈香梅考进真光女中念高中。
真光女中是中国南方的名牌女中,以优雅的校园环境,第一流的师资力量及严谨又科学的管理吸引着求学的富家女。因为战乱,真光女中从广州的白鹤洞迁到香港峡道的凤辉台,仍不失她原有的声誉。真光女中有半数女生住校,同属严谨,但她与圣保禄女书院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和情调。真光处处洋溢着少女的活泼和浪漫,教室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操场上飞来飞去的羽毛球,就是浴室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也还伴着少女们悦耳又杂乱的歌声和故作大惊小怪的喊声,少女的喉咙真亮呵。
陈香梅也要住校。
廖香词摇摇头:“你还是个小不点呢,你能照顾好自己?”
香梅小学初中都连连跳级,13岁上高中,无论年龄还是个头,都是班上最小的。
香梅却像小大人般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妈,请您检查我住校的‘行李’嘛。”
乖乖,小不点自个把衣被鞋袜日常用品书籍文具等打了包装了袋,还真是井井有条呢。
廖香词笑了:“也好,你从小就要强,早点尝尝自立的滋味也好。我送你去学校,总得跟校方商量妥吧。”
香梅调皮地眨眨眼:“妈,不用劳您大驾,我全自理啦。”
天知道这鬼灵精做了个什么暗号,眨眼几个比她高大得多的女同学蹦进屋,嘴里嚷嚷:“阿姨好”,七手八脚把香梅和“行李”一溜烟似地卷走了。
廖香词叹口气:“嗬,这丫头主意可大呢。”
李妈拍着巴掌:“太太,二小姐是我奶大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吃奶时我就说过,二小姐是大富大贵的命相,定会有大出息的。”
廖香词不语,凝睇门外的路,都市的路被高楼矮屋遮挡切割,是很难望见远方的。
小不点倒成了全班女同学的主心骨。
严厉而忧郁的国文主任罗慕华先生是北方人,他很不满意香港世界重英文轻中文的倾向。他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讲课时让女生们神魂颠倒,可讲评作文时不留一点情面,还总是重重加上一句:“别忘了,你是中国人!”那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却又叫好些女生泪眼汪汪。陈香梅却很得宠,因为她的作文写得太棒啦。很快她担任了校刊的记者和编辑,负责同学通讯专栏,她还真个办得有声有色、鲜活生动呢。不久,全港中学举办演讲比赛,罗先生又力荐小不点参加。台上是黑压压的听众,台前是一排评委,目光炯炯盯着你,小不点的心都跳到喉咙口了,可怪了,一开口,那火一般的激情,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出,小不点的音量竟如此宏大,挥动右臂,双臂高举,像要托起明天的太阳!她成功了!她让全场折服!小不点勇夺冠军!真光女同学能不钦佩艳羡么?香梅却有点恍惚,那演讲时的感召力莫非源于二叔婆?她分明不喜欢二叔婆,但潜意识中却在仿效二叔婆?她理不清。
香梅成了女友们的圆心儿,还有一重大秘密:代写情书。
广州失陷,经历过战争恐怖逃难奔波的南国少女,反倒像这又湿又热的季节里繁茂绽开的野花一样,充满了躁动和不安。也许战乱让人更渴求爱恋?十六七岁的少女们匆匆又偷偷地恋爱起来。对方是昔日的老邻居老同学?抑或一次集会一场游戏中的邂逅客?她们只知道要爱和被爱。不过这爱也真可怜,只是鱼雁传书而已。真光对住校女生的管束也是一丝不苟的,不要说夜间不能外出和会客,即使周末,也无例外。然而写情书,并非人人都能心有所感笔有所言的,先是好友雪莉央她代写情书,对方回信,惊服得要拜倒在雪莉的石榴裙下,雪莉却又大大咧咧说出了此中奥秘,于是竟有五六个女友央香梅代写情书了。每逢周末,她便孜孜笔耕,乐此不疲,既要有真情,又得端庄含蓄,还不能雷同,陈捉刀也算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在她伏案疾书的当儿,女友们已快乐地帮她洗衣浣被熨衣铺床了,这真是少女的别样友情。
有时也惹出了麻烦。雪莉的大大咧咧竟扩展到她的男友,这位心高气傲的邻校男生闻之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他的愚弄,坚持要陈香梅道歉。雪莉急了,又央求香梅;香梅倒老老实实致信解释,说只不过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已,决无恶作剧之意。谁知这位男生得寸进尺,又坚持要见陈香梅一面!陈香梅这才慌了,幸而女友们众志成城当她的保护伞,这一面才迟迟未见成。
女生们便又重新感到她只不过是小不点,情窦未开,不懂爱情。
差矣。香梅的心情又快活又沉重。她不是晚熟,是早熟,比这些女生还要早熟。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感,她早在北平跟罗明扬的友好中就体验过了。她仍旧思念罗明扬,这一封封代写的情书,是否仍流泻着对明扬浓浓的情意呢?是,又不是。战火隔绝了他们的书信往来,她珍藏着昔日的那份情。但是,她在炮制情书时,也蓦然悟到:这不是爱。就像她眼下也决不会爱这些奶里奶气的邻校男生一样。如若她要爱,定会爱上一个成熟的男子,哪怕年纪比她大许多。
全港中学举行作文竞赛,她又一次夺魁!她还是个小不点,像一粒铜豌豆般响哨哨登上了领奖台。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她听见了第二名的姓名时,竟不寒而栗——正是雪莉的男友!这位高大潇洒的年轻人不无敌意妒意也不无好意情意地盯着她,真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呵。走下台来,他却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她说:“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用的心思太多了。”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内衣露出得太多似的;但旋即释然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奶里奶气的高中生,哪怕他长得牛高马大。
真光女中的生活温馨浪漫,香梅感受到岁月静好,战争离香港是遥远的。但是罗慕华先生在她的周记本上题的一阙词,却撩拨起她的乡思。“万寿山头夕照黄,春也凄凉,秋也凄凉,翠堤一路绕情丝,来也回肠,去也回肠。十载游踪半渺茫,朝也思量,暮也思量,那堪风雨正三更,醒也他乡,睡也他乡!”罗慕华先生跟李洁吾老师一样,把她当作了朋友。可李老师也音讯杳无了,就是外公,曾接到一信说离开北平去了上海,外公在上海何处呢?家书却是万金也买不来!
放暑假了。香梅撑一柄油纸伞独自归家。伞是青灰底子,画了半伞的绿柳。雨打着伞,白雾··的一片,她的眼濡湿了,是昆明湖畔的杨柳依依?
回到家,直奔母亲的卧室,李妈却拽住她,鬼鬼祟祟道:“有客人哩。”她偏要好奇地探头虚掩的房门中,却有粗野的大嗓门嚷道:“陈太太,就是这个价钱了。这对钻石手镯嘛,货是好货,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个愿把钱花在珠宝上头呀?陈太太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了,将就这个价钱吧,我还是看你是熟主的份上呢。”
香梅像遭了当头一棒,动弹不得。
廖香词的声音极细微:“这是罕见的钻石手镯呵,还是母亲给我的18岁生日礼物呵……能不能稍稍加点价?我六个女儿都在上学……”
天呵,香梅闭上了眼,泪如泉涌;收拢了的灰绿雨伞,也在嘀哒淌着雨水,地板上已是湿漉漉的一圈;李妈也僵立着,右手还僵僵地拽着她的衣袖;她的旗袍早已显得短小,幸亏而今香港的时髦是袖也短袍也短,才不至于落到捉襟见肘的尴尬;她是几回回欲开口要母亲添置新衣呵。可是,母亲却在变卖首饰以维持全家生计!从不言钱的母亲却像卖鱼女人一样讨价还价!在为女儿们的升学而苦苦哀告!
香梅的心颤栗了。
她捂住嘴,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放声恸哭。
她无意间偷听到家中的秘密。
不,她早应该知道家中的实情,却浑然不觉。母亲的梳妆盒中的金银珠宝首饰月月见少,母亲越来越见形容憔悴!可母亲从不对她们抱怨什么,一切如常,就是几个女儿的钢琴课,她也不让停掉。母亲瘦削的双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
恸哭过的香梅,伫立窗前,白辣辣的雨撞击玻璃窗,却淌下无数条伤心的泪痕,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母亲的心。她猛地推开窗,让一阵急似一阵的飘雨打得脸颊手臂生疼。烟雨莽苍苍。她也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宦门世家的巍峨辉煌已成过去,她面对的是中产阶级的荒凉。
她已经大了。她再也不会缠着母亲要什么绿丝绒的甲克衫,织锦缎的旗袍和海滩上用的披风!尽管她希冀这些,可这只不过是包装。她要发愤读书,早早自立自强,为母亲分担重负和忧虑。她能做到。
生活中却也有让人快乐的事。1939年过小年时,祖母一家从广州到香港与她们团聚,静宜则考上了玛丽皇后医院附属护士学校,香梅见到了母亲的笑颜。
母亲说:梅梅,我们逛花市去。
北方俗谚:“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一顶新毡帽。”
南方人与花有缘。“花谢花开无日了,春来春去不相关。”广东人无论穷富,家家户户要买花过年。
香梅爱逛北方的庙会,更爱逛南方的花市。
她挽着母亲的手臂,在十里花街徜徉。
花山。人海。
街两边是一层一层衔接而上的花棚,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果树:牡丹、菊花、梅花、吊钟、水仙、大丽、山茶、剑兰、石竹、吉庆果、四季桔、西柠檬……锦绣灿烂。还有密密层层的小玩意儿摊子:古色古香的小古董,洋里洋气的小洋货和东南亚各地的特产零食。
穿得花花绿绿喜气洋洋的人群里,也有喝得醉醺醺的英国水手、摇着串上铜钱的冬青树枝的乞丐和肩上蹲着猴子的耍艺人。
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香梅紧紧地挽着母亲的手臂,她看花看人,却终于侧脸久久地看着母亲。她已经拔节长高了,虽然还是娇小玲珑的个头,但比母亲矮不了多少。母亲还是那么漂亮,只要出门,母亲总是将自己修饰得无懈可击,从不露出一丝落魄穷酸相。眼下,母亲那弯弯的柳叶眉下,长长的眼睫毛中,往日那双忧郁的黑色眸子活泼了,那么勃勃兴致地看花看景;只是脸色憔悴得有点骇人,胭脂也掩盖不住失血的苍白。香梅突地用力搂紧了母亲。她怕,怕瘦弱的母亲倏地化作一缕轻烟,就此消逝了。
母亲不解地轻声问道:“梅梅,怎么啦?”
她哽住了,只说得出:“怕……您……丢失……”
母亲像是给逗笑了:“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妈在,你就丢不了。”
她也笑了,但泪珠却轻轻的滑落下来。
母女俩挤挤看看,挑挑拣拣,选了一盆梅花一盆海棠归家。
梅花,岁寒三友之一,要这株梅花,自然还有母亲对香梅特别喜爱的缘故;海棠无香,是人间戏说的三大憾事之一,要这株海棠,母女俩自然都想起了北平东总布胡同的家,那庭院中的西府海棠繁花满树时,外公定邀故友知交来赏花的。
可是,这株海棠的色泽却嫌黯淡,祖母见了不悦,她老人家吃斋念佛,忌讳不吉祥;廖香词便说,我再去买过一株吧。于是,香梅又挽着母亲的手臂出了门。
糟糕的是,母女俩赶到花市,拣好了一盆花时,廖香词才发现手提包已被小偷打开,包中的50元港币不翼而飞了!她们只有扫兴地离开花市。
归家路上,天渐渐黑了,整个世界灰扑扑一片,只有大户人家门楣上早早点亮的灯笼,像疯狂怒放的硕大的牡丹花。香梅又一次拚命挽紧母亲的手臂疾走着,似乎有无边无际的恐怖在追赶着她们。
得驱赶恐怖,她寻找话题,开口却是:“妈,三婆是怎么回事?”
母亲怔了一会,回答说:“也许是跟人走了,也许是被人拐跑了,谁知道呢?”
“您希望是哪样呢?”
母亲又怔了一会,仍回答了她:“我希望她跟人走了。我忘不了她长留海下的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她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噢,你还小,怕懂不了。总之,我不想她跟你祖母和庶祖母那样活一辈子,也许这是对你祖父大逆不道的想法。心如止水,是付出过痛苦的代价呵。你三婆,也不过四五十岁吧。”
香梅一下子松弛了,她放慢了脚步,一时间,她觉得母亲不再是母亲,是知心的姊妹,黑夜中,她们相依相伴。
她喃喃道:“妈,你真好,真的。”
她心里算着,母亲刚过了四十四。
这一夜,有点奇异,但真好。
祖母见着空手而归的媳孙,知道实情后便淡淡地说:“破财挡灾,算了,算了。”
但廖香词和香梅都知道,祖母忌讳这个。祖母近年身体大不如前了。
但她们都没预料到,厄运竟首先降到廖香词身上。
1940年的春天,对于陈香梅母女来说,真比严冬还要冷酷。
廖香词病倒了。
过了春节,祖母一家仍回广州。廖香词遂感周身不适,起初并不在意,以为是太累,歇息几日就会恢复的。然而她总觉得不对劲,悄悄去了趟医院,她的远房表亲是那里的主治大夫,表亲问诊后严肃地嘱她住院检查为好。
第二天正是真光女中开学的日子。香梅已懂事地决定这学期不再住校,静宜在护士学校非寄宿不可。
廖香词彻夜难眠。凌晨两点她便起床了,像是为了消磨时间,她将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床罩换上了她最喜爱的紫罗兰图案的。罩着珐榔自鸣钟的玻璃罩擦得透亮,梳妆盒中的各式首饰她取出要用的几件,其余的全锁进了小保险箱中,那串钥匙她放在梳妆台上。她知道,每每上学前,香梅都会轻轻推开她的房门,蹑手蹑脚到床前,弯下腰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妈,我去上学了。”她其实醒了,就爱躺在床上懒懒地不动,这大概是廖家小姐们的习惯。可今日,不对了。廖香词自己也有点害怕:我是怎么啦?不过住院检查一下呀,怎么会有生离死别的感觉?
漠漠的寂寞和荒凉包围着她,娇贵的她支撑着这个没男人的家!如若没有六个女儿,她怕早已躺下了吧?
她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不马虎每一个细节;她将长波浪的卷发绾成一个髻,插上一支钗头凤;她穿一袭齐脚踝的正红底子嵌金凤的织锦缎旗袍,虽然样子过时了,可她喜欢呀;她戴上那泪珠般的碎钻戒指,虽然并不昂贵,可她珍爱呀。她走向窗边,慢慢拉开紫红色的金丝绒窗帘,磁青色的晨曦漫了进来,天亮了。
香梅轻轻推开门进来,可她站住了。
今天,跟以往的日子大不相同。
窗帘旁的母亲亭亭玉立,梳洗后的清新让她光彩照人。可是,不对,不对,一百个不对!母亲像是古典悲剧中最后一幕的女主角!而这整洁宁静的卧室,似乎也没有了往日凌乱的甜蜜,难道母亲将远行不再回来?梳妆台前,分明放着母亲放衣服的小皮箱!
香梅奔向母亲:“妈——你要上哪?”
母亲笑着说:“哦,我正要告诉你,我上医院检查一下就回的。”
香梅盯着小皮箱:“一天回不来么?”
“也许要好几天呢。”
香梅急了:“妈,不会有事吧?不会吧?”
母亲仍笑着说:“不会的。我想不会的。”可母亲突然一下搂住了香梅说:“梅梅,假如我要在医院待久一点,你会照顾家里和妹妹们吧?”
香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已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只有拚命点头。
不知怎地,一串冰凉的钥匙已放进了香梅的小手中,她只听得母亲说:“这是我房门和保险箱的钥匙,家中也无甚值钱的东西子,只剩下些首饰……”
香梅不要听。她的脸埋在母亲的胸前,她不能哭,她也不愿哭。她克制住了自己,央求说:“妈,我陪您上医院吧。”
母亲说:“不,不用。你去上学。”
“要不,我留在家里,今天不要上学了。”
母亲皱起了眉头:“不,你去学校。我想你不会为这些小事眈搁功课的。去吧。”
她去学校。母亲去医院。
分手时母亲欲语还休,竟只有嫣然一笑!
那笑浸透了悲凉。
这一天,在学校里的香梅失魂落魄。
下午两节课是课堂作文。题目是:给远方亲人的一封信。她却一气呵成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充满了责怨;一封给外公,那是求助的呼唤。可是,给外公的信访寄何处?她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凡卡,写上“寄上海”。战时一封信,走上半年一年不足为奇,更多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邮件散失于战火中,空留长相思长牵挂。
下课铃声响了,得让先生先离教室。罗先生不觉愠怒地喊一声:“陈香梅——”香梅站在教室门口,不回头,对着空旷的操场大吼一声:“我妈妈病了!”
世上还有比母亲生病更让人心焦的事吗?
她急急奔向医院。
公共汽车擦过路旁的棕榈树叶,徐徐停下。
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零钞,抵御了车的诱惑。她只有一笔钱,要是乘车去医院,回家就得步行。她不愿意归家走路,没有母亲在家,归家的路会很长很长。
她却抵挡不住路旁半山腰中灼灼怒放的野杜鹃的诱惑,她攀登而上,她拗下了一大枝,这鲜艳欲滴、摧枯拉配的野杜鹃啊。她举着这一大枝花,几乎是跑到了医院。她想,去年小年的海棠色泽不好,因而不祥;那么,她愿这一大枝丫的野杜鹃带来大吉大利。
母亲向在病床上,半睡半醒,见着她,眼亮了:“呀,开得真热烈啊。”
她便有点小得意,用白瓷杯盛了水插好花,映得白色的病房喜盈盈的。
她这才发问:“妈,检查了吗?您好吗?”
母亲已坐了起来:“我很好。医生还要作些检查。”略略顿了顿,“还得在医院住几天,不过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
母亲已伸出双手,将她拢在床旁。
可是,母亲迟疑的语气却硬叫人担心,母亲是不是向她隐瞒了病情呢?
母亲已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你看你,手都划出了血痕,为了采杜鹃花?”
她倒没经意,手背上是划出了血痕,山上的野藤荆棘划拉的吧。她笑嘻嘻:“没事的。”
母亲叹了口气:“生命真是美丽呵。还是让它们长在山坡上吧”
直到天黑尽了,她才乘公共汽车回到家中。
四个妹妹很乖,已围坐在方桌旁做功课,李妈忙迎上前:“二小姐,太太没事吧?”
四个妹妹也停了笔,仰脸紧张地看着她。
她居然能很平静地说:“没事。妈只不过是检查身体,几天后就回家的。”
静默。紧张的气氛松弛不了。
只有香桃可怜巴巴地发问:“二姐,几天是几天呀?”
她回答不了,只有哽哽地说:“几天……就是几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妈跟了进来,问她吃了饭没有?问她明天买什么小菜?又说裁缝要来收工钱了。她愣住了。她就这样接过了陈家的担子?她还只有14岁呵。她猛扑在李妈的肩头,却又只敢小声啜泣,不能吓着妹妹们。
李妈只得劝慰说:“不会有事的。二小姐,太太是好人,老天会保佑的,人呀,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个病痛?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六姊妹可怎么办呵?”
李妈拉拉杂杂的话语只能徒添烦乱。
怎么办?路得靠自己走。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整整半年,母亲没有出院,没有归家。
每天下午放学,不论是晴是雨,香梅背着书包赶往医院。她在病房做功课,跟母亲谈家事,为母亲端茶递水。护士说,小姐,你揿铃我们会来做的。哦,不要,她得亲手为母亲多做点什么。相处日子不多了的紧迫和恐惧压迫着她,在搀扶母亲散步、帮助母亲梳头时她常常泪流满面。母亲比平素更爱整洁更爱美也更宽容。母亲已许久不照镜子了,她只是常问香梅:“我的头发不乱吧?”“这件旗袍腰身是不是太大了?”香梅望着骨瘦如柴的母亲,无言以答。
母女俩的话题少不了回忆往事。母亲怀念外公外婆,怀念和三姨一块留学欧美的日子;母亲也惦念祖母二婆,偶尔说到父亲,但只有一两句,就都打住了。写过多少封信寄往新墨西哥州,可望穿秋水,就是不见陈应荣归家!
夕阳西下,香梅扶着母亲从小花园回病房,母亲却恋恋不舍望着夕阳说:“一个人的出身和成就,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把握人生的真义。”
母亲是在感叹自己的人生还是告诫女儿直面未来的人生呢?
逝水流年已经把母亲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都带走了,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死去!
主治大夫——母亲的远房表亲将她唤到办公室,他拧着眉头:“你们家怎么就你这么一个小孩天天往医院跑?你父亲呢?你母亲都病成这样了。”
她的脸涨得血红,她结结巴巴解释,她的17岁的姐姐是护士学校的寄宿生,那边管理非常严格,无法请假;她的父亲在新墨西哥州任总领事,政府规定,战时不能回家探亲。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编造出了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为父亲辩护?也许人总是充满了虚荣心?也许血总归浓于水?
主治大夫的眉头拧得更紧,忧郁的眼光看住了她:“你知道吗?你母亲得的是子宫癌,是晚期,已经扩散了。”
她的脸唰地惨白了。她不知道什么见鬼的子宫癌!在生理知识方面,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宫,当是生命胚胎生长的摇篮,上天为什么要用这种病来折磨母亲呢?是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手术费医疗费源于何处?你能代表家属签字么?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是一个14岁的女孩。
主治大夫的大手轻拍着她的肩头:“孩子,我会尽力的。但是,人,有时不得不听从上帝的安排。”这时,他不是大夫,而是她的表表舅。她真希望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可泪水救不了母亲。
初夏时,母亲再也起不了床。母亲全身疼痛,得注射吗啡才能安睡一阵。香梅不知该怎么帮助母亲,她只有握住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而她的小手也在痉挛。母亲在病痛中受着折磨,她在恐怖中受着煎熬。
每天放学后,她便孤独地赶路,无论晴雨。夏日雨中,路畔山坡的野草野花疯狂般生长,万紫千红于无涯的苍绿中。她却只觉得闹腾腾又毒辣辣,它们在炫耀生命的繁茂和强悍,而她的母亲却正在慢慢地死去!谁来帮帮我?她的心发出呐喊。她知道,战局越来越紧张。1938年12月8日,汪精卫公开叛国投敌后,日本即对中国大后方的都市进行狂轰滥炸,藉以全力摧毁抵抗的后方。陪都重庆,1939年就遭日机轰炸34次,轰炸引起的大火,竟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1940年春,德国纳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北欧、横扫西欧;6月,巴黎沦陷;7月,英国人向日本妥协,封闭了香港边界和缅甸到云南昆明的公路,也就是封闭了中国西边最后一条陆上供应线路,这是20万中国同胞用手一锹一锹开出来的公路呵。这一切助长了日本强盗南进中国的侵略计划。就在这愈来愈紧迫的形势中,她们原在香港的亲戚,有的去了美国,有的迁到重庆或昆明。留港的远亲,只不过带着鲜花和补品,礼节性地看看母亲而已。广州祖母病重,三叔无法分身。苍天!自顾不暇,安及他人?有时,脑海中会闪现她并不喜欢的二叔婆的身影,如若二叔婆这时在香港,哪怕她只到医院来颐指气使一通,她也会感到有所依傍,不至于无依无靠呵。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赶路。眼前常常出现可怖的一幕:推开病房门,一张白床单隔绝了一切,母亲已离开了人间!她总是大汗淋淋地冲进病房,总是牙齿打战地喊一声:“妈——”而母亲惨白的脸上仍清澈漆黑的眸子每每此时,总凝眸门口——母亲总在等她!
啊,只要母亲还活着,她愿意永远永远孤独地赶路。母亲,是人生孤旅的一盏灯,即便这盏灯只剩下微弱的亮光,可仍是灯。
放暑假了。去医院的路上多了静宜。
姊妹俩相依相伴,可也常有争执,为了父亲。
“姐,父亲为什么还不回来?大夫问我,先生问我,我问谁?”
“香梅,爹地肯定有他的难处,有不得已的苦衷,要不,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不要听,什么难处?苦衷?他为什么不想想母亲的难处?苦衷?难道母亲不是他的妻子?我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香梅,你疯了,不许你这样说爹地。”
“不,我要说。爹地不爱母亲!如果爱,不要说跋山涉水,飘洋过海,就是火海刀山、枪林弹雨,他也会回来的!无论如何也要见母亲最后一面呵!”
她流着泪喊着。
静宜惊呆了,静宜看着香梅,也泪流满面。
姊妹俩抱头恸哭。
静宜哽咽着:“千万、千万别在妈跟前说这些呵。”
都不说。
她们缄口不提父亲。母亲也不提。
母亲却分明还在点燃生命的灯油,还在等待。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母亲已常常昏迷。清醒过来,她的眼光仍流泻出希望的等待。
在一个阴霾的黄昏,香梅买了一束康乃馨去医院。康乃馨,献给母亲的花。母亲正昏睡着。她将花插在瓷杯里,放在床尾的凳上,让母亲一醒来就看见花。
母亲醒过来了,她温柔地看着康乃馨,轻声说:“宝宝,让我握着你的手。”
宝宝,这是外公对她的爱称。母亲这样唤她,是想起了至今未联系上的外公?
她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竭力抓紧她的手,似乎害怕她会走掉。这一刻,母亲的神智非常清楚,母亲一遍遍地唤着她:“宝宝,宝宝,妈就仰仗着你帮助照顾这个家了。”
香梅说:“妈,您别多说话,伤神呵。”
母亲却亢奋起来,声音也大起来:“呵,让我说,谁知我挨得过今晚不?”
香梅害怕了,双腿一软,跪在母亲床前,呜咽着:“妈,不会的不会的,我天天都要来看你的……”
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说着:“宝宝,我记得,你已经14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宝宝,我走了以后,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妹妹……”
香梅失声恸哭:“妈,您不要离开我们。”
母亲颤抖着手指替她拭泪水:“别哭,勇敢点,我知道,你会把家照顾好的。”
护士小姐跑了进来,见状又默默退出,眼圈倒也红了。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看着你们姊妹长大成人……要好好念书……我真想念你们的外公外婆……宝宝,再见到他们时,别忘了说……我爱他们……”
所有的力气已耗尽,所有的话已说完,廖香词闭上双眼,只有泪水还没有流尽,淌了出来,湿了皮包骨的脸颊,湿了齐整的鬓发,湿了白色的枕套……
香梅回到家里,她长跪在玛利亚圣母像前,虔诚地做着晚祷,她愿用自己的生命来延长母亲的生命。可是,圣母能拯救她们吗?
夜间,她迷迷糊糊睡去,却心惊肉跳醒过来,似乎母亲来过,在耳畔轻声说:“梅梅,宝宝,妈走了。”
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
是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凄凄凉凉。空空洞洞又结结实实的雨点打着屋瓦,打着窗上的挡雨板,像打在她空空落落的心上。天像是永远亮不起来了。
这一天是礼拜天。
静宜回来了。她也买了一大束康乃馨。
六姊妹齐崭崭地到了医院。
医生说,你们的母亲从昨夜起一直昏迷,怕是不行了。
六姊妹慌慌张张呼唤母亲。
母亲睁开了眼。她还在等。她的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但只咕哝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谁也听不懂。随后,一切便凝固了。
她们还在喊着母亲。
医生和护士摸摸廖香词的脉搏,叹了一声:她走了。那位表亲好心地抹拢母亲仍半睁着的双眼。
六姊妹齐崭崭地跪下,浑身哆嗦着,却欲哭无泪!悲恸和恐怖镇住了她们。她们再没有母亲了,这就是生离死别。
天还在下着雨。天在哭泣。
昨日的康乃馨还没有枯萎,今日的康乃馨放在洁白的床单上,一种刻骨铭心的强烈反差,一种宁静安详的创楚。
女人是花不如花。
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也没有回香港。
结算医院的帐单、安排丧葬事宜、选先择墓地凿刻墓墓碑。这琐琐屑屑的费心费力的一切,全是香梅和静宜担当。这是怎样的残忍和不可思议,可事实就是如此。
当母亲安息在跑马地天主教坟场后,香梅才从噩梦和机械的操作中清醒过来,她浑身瘫软地跪倒在母亲的墓碑前嚎陶大哭。
痛定思痛。痛不欲生。
蓝蓝的天。蓝蓝的海。绿绿的棕榈。灰··的坟冢。
还不是一个15岁的女孩娇柔的啼哭,这是初涉人间沧桑、烙刻下心的创伤的女人的悲号。
是的,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已真正成长为一个女人。
或许,母亲的魂灵已去到天国和三姨相逢,伊萨贝娜和维德丽亚拥有的是青春时的美貌还是病故时的凄楚呢?她们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女人?六姨七姨九姨十姨还在行走女人之路,祖母二婆和二叔婆是相同又迥异的为丈夫守节,祖母是中国女人走西方女人的路?三婆是当代女子出演古典私奔戏?无论尊贵插贱聪颖愚昧的女人,都用青春和生命行路。她会走她们中的哪条路?抑或自己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她只知道,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这是一位哲人的诗句。
过去,她多是用眼看世界;今天,她要自己行路了。母亲的灯已经熄灭,那就点燃自己生命的灯。
她第一次认真地思索与这些女人命运相关的男人。女人的幸与不幸离不开休戚相关的男人,女人怎样才算“把握住了人生的真义”?
她无法原谅她的父亲。
她说:父亲,我记恨您。为了母亲。
母亲临终前的话分明说爱父亲。母亲是真实的女人。为这,她更挚爱母亲。
母亲去世后不久,祖母和二婆相继过世。
这一年,陈家连着办了三桩丧事。
父亲仍未回广州和香港。
香梅想:父亲或许真有他不得已的难处和苦衷?不过,她仍不能原谅父亲。
这一年的小年大年,陈家独素风。
没有了逛花市的情趣,没有了放鞭炮的闹腾,没有了接压岁红包的喜悦,更没有了吃团圆饭的团圆!
15岁的陈香梅,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亲人一寸一寸地死去,留下的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十八年后,陈香梅竟又一次经历了同样的煎熬和折磨,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亲人一寸一寸离开了她!
命运之神,是青睐陈香梅?还是捉弄陈香梅?
还是罗丹说得豁达:生命是无尽的享受,其中包括痛苦。
没有这么多的痛苦,陈香梅怕也成不了世界名人陈香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