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蔷薇雨。
如果女性注定与花有缘,那么开在暮春的最后的蔷薇恐怕该属于我。过了盛期,不见缤纷,却有兀傲;不见娇柔,却有单瓣野蔷薇的清芬与野气;自然,还少不了也能刺痛人的不算少的刺儿。
而滋润蔷薇又凋零蔷薇的雨,则交叠着繁华与荒凉,浓缩着生命与消亡,叫你咂摸出那原本无法透彻的人生的滋味。
我跟蔷薇雨有缘。
1996年暮春作家出版社推出了我的自选集四卷本,含长篇小说《蔷薇雨》和三部传记——《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张爱玲传》、《陈香梅传》。2005年晚春,我的自选集六卷本又由21世纪出版社再次推出,像是生命的二度春,前四本之外,加了长篇小说《怀念瓷香》与论著《我论女性》。有意思的是,2012年蔷薇花开时,我的自选集六卷本将第三次由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这回,将论著《我论女性》换成《赣地·赣味·赣风——在流变与永恒中的地域文学艺术创作》,这部近80万字赘著曾让责编先生莫展一筹,可最终还是没有割舍某部分而让她整体诞生,算是勉为其难了。
其实,还是16年前的那句话:我钟情的是小说,而不是传记。宗璞先生推崇一位英国评论家的话:小说是蒸馏过的人生。不管我的蒸馏技术如何,《蔷薇雨》、《怀念瓷香》毕竟将我半生对古城南昌、瓷都景德镇的种种积淀,苦痛又欢畅地蒸馏出来。因了岁月的沧桑,更因了现代化都市模型的诱惑,古城古貌古巷古宅正在一天天消逝,面对准摩天大楼立交桥的晕眩,我愿我的《蔷薇雨》和《怀念瓷香》,以我这个女人的眼睛,为这方水土这方女人留下一点文字的摄影、笔墨的录相。有人叹说《蔷薇雨》“俨然一部现代《红楼梦》”,有人则俯瞰日“不过一市井小说耳”,或假或真,在我来说,很是珍惜这两句,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昧”!1991年6月我曾应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之约将其改编成30集电视连续剧,并于1992年10月由“中心”出了65万字的剧本打印本数十套,历经花谢花开几春秋,终于1997年冬由上海永乐影视集团求索制作社和江西电视台联合摄制成28集电视连续剧,1998年暮春季节,热播于大江南北,颇获好评。都说当代题材的电视剧如女人般经不起老,《蔷薇雨》与我的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一样,可是扛住了岁月的沧桑!
《怀念瓷香》原名《陶瓷物语》,2000年秋曾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也得到不少读者的挚爱,与其说写的是陶瓷的故事,不如说还是女人的故事。因为陶瓷的烧炼,太像人生,尤其是女人的人生!土与水,在火的炼膛里,揉合撕掳、爱恨交加、难解难分,当天地归于平寂时,结晶出的,可能是合格的陶瓷品,也可能是鬼斧神工不再有二的艺术峰巅,还可能是次品,乃至废品,但不论结晶成什么,你再也回不到原初的土与水了,永远不再!这就是人生。而愈是精美的瓷,愈经不起碰撞,你千万别以为烈火的考验能铸就钢筋铁骨,非也,只要不小心轻轻一碰,它就摔得粉粉碎!这太像人的感情,尤其是女人的感情。《怀念瓷香》将我从22岁到30岁在瓷都景德镇的人生阅历伤怀其问,是走过岁月仍难以忘怀的追梦。1991年我作为4集撰稿的9集电视系列片《瓷都景德镇》是中国第一部关于瓷都的大型专题片,获得了中国电视二等奖;2004年秋我率江西高校第一个广播电视艺术学硕士点首届研究生拍摄的9集电视系列片《瓷都名流》,于2005年元旦始在江西卫视播放,被瓷都陶艺家称为:“格调最高、艺术性最强。”“出乎意料的美、自然、真实,且感人。观人多日:好看!太短了!还没看够!”的确,瓷都景德镇,溶入了我太多的挚爱。当然,在《怀念瓷香》中,陶瓷是真实的,故事是虚构的。但不管怎么说,陶瓷给人的总是永恒的惊艳。
我的传记,其实也应该称为传记小说。《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末,因种种原因捱至90年代初才分别在海峡两岸出版。该长篇传记源于童年听来的故事。我的父系母系家族似皆有传奇色彩。我的大姑爹李郁是1927年参加南昌八一起义的主席团成员——工商界的代表,他并没有随军南下,吃了些苦头后便一心一意立足商界。我的父母的证婚人刘己达正是大姑爹请来的,这个刘己达便是1939年早春在信丰挨过打的赣南专员,蒋经国后来正是取代了他的位置。我的外祖父在南昌时则于一偶然的机缘,搭救过兵变中的军阀朱培德,后来外公开了钱庄,但席卷全球的墨西哥白银暴跌风浪中,他也一头栽到底。1938年我父、母两家族皆逃难到赣州,外公不久病逝,三寸金莲的外婆强撑门户。外婆家在南昌时的女佣蓉妈,到赣州后曾在章亚若母亲家帮佣,她没有割断与外婆的走往。这两位都爱抽水烟的主仆,绵长而隐秘的谈评话题之一便是章亚若神秘的死,这话题一直延伸到胜利后两家族回归南昌,延伸到外婆去世。一旦发现托着腮帮偷听得人神的我们姊妹时,外婆会骇然告诫:别瞎传啊,要命的事。既然是要命的事,为何主仆年年月月爱听爱说?在赣南时,我的父亲胡江非从事音乐事业,我的二舅吴石希就是话剧《沉渊》的主角,《沉渊》公演之际正值章亚若猝死,蒋经国狂暴无理地禁演该剧,那时正是我表舅吴识沧领着他们不知深浅地与蒋经国抗争了一番。固然我开笔写这部书时,又寻访了一些有关的人物并参阅了有关史料,但这故事已在我心中积淀了许久许久。我想,这仍是女人的故事,悲怆的江西女人的故事。2011年10月20日,蒋孝严先生在台北亲口对我言:“你的这本书是最早的、第一部全面深刻写我母亲的书,我从头至尾、从头至尾读了,很感动。”该书原名《章江长恨歌》,后海峡两岸出版人都改为现名,大概是从“名人效应”考虑吧。
《最后的贵族·张爱玲》(1996年收入我的自选集时更名为《张爱玲传》,现恢复原貌)杀青于1992年,因种种原因捱至1995年暮春和仲秋才分别在海峡两岸出版。仿佛是张爱玲在成全此书,据说解放日报刊出书评《“看张”的新文本/读(最后的贵族·张爱玲)》的当天傍晚,新民晚报即登出张爱玲去世的悲讯。我想此书被评为华东地区优秀畅销书,十几家报刊发消息发评论连载等跟这不无关联。生命是缘,从某种视角看这算小奇缘吧。但我的心并不狂喜。想张爱玲人生,肉身处于繁华热闹中,灵魂却寂寞荒凉;张爱玲辞世之时肉身极至荒凉,灵魂却无法拒绝热闹。也许,荒凉与热闹的种种碰撞才生出形形色色的传奇?
关于《陈香梅传》创作的前前后后,我已在该书的后记中作了冗长的描述,在此无须赘言。从认识她到塑造出她的文学形象,头尾不过两年,虽是有意识地走近她,但不能说是走进了她的心扉。1997年7月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美访问时,未能见着她;2004年9月底至10月初,我应纽约大学之邀,再次赴美作学术交流时,非常遗憾,又未能联系上她。我不知道,我是否写出了一个真实的她?我只求在广袤深邃的历史背景中,勾勒出这一个女人寻寻觅觅的人生轨迹和起伏不已的情感波澜而已。
本事一经叙述就成了文学。张爱玲说过:“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我的传记文学,是传记小说。传记可以说是一种怀旧,一种追忆逝水年华,一种人类对人无长久的无可奈何的哀悼!传记就像一张沉人岁月的河里的网,到得一定的时机,便迅猛地将它扯上岸,作一检点,作一总结,以为网住的都是精华,都是最实质的,其实天晓得。网眼有大有小,再说适中的也并不一定是最本质的。
如果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长篇小说,我的人生近不惑时才与编小说纠葛在一起。只是我述说我的人生时人们说我在编小说,我编出小说时人们却说那是我的人生!我的真实人生不乏传奇,我的虚构小说却编不出传奇。
在数量和重量上,1996年的自选集,传记压倒了小说;2005年、2012年的自选集,都力图打个平手,《我论女性》的前半部为论说,后半部附录我的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赣地·赣味·赣风——在流变与永恒中的地域文学艺术创作》前面为论说,后面是我创作的影视文本;仿佛想作个见证,赣地老女子我就是这样看女性写女性的。也像是犹在镜中,虽然红颜早已老去,但自己仍自在地久久地又细细地端详自己。当然,心并不满足,仍有失落,走了很久很久,回头看看,幸而仍是“女人写,写女人”,我心依旧。
蔷薇雨中的女人的形形色色的故事,会像“流言”般撒播么?
1996年的暮春,我致谢作家出版社和责编李玉英女士,因为能早早地在京都出这么一套齐楚可观的自选集,他们对我的确是鼎力扶植。2005年的蔷薇雨中,在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和老朋友张秋林先生的鼎力相助下,六卷本的胡辛自选集又自信面世。2012年蔷薇雨中,六卷本胡辛自选集三度登场,仿佛总也没过气,总也不见老似的,怎么说都是件高兴的事。感谢江西出版集团副总傅伟中先生,感谢责编熊侃先生,他们始终尊称我为老师,其实,我与他们亦属忘年交。感谢南昌大学的扶植。我信:清泉汩汩,真诚如一,定会滋润一方青翠田园的。
我自信我留着一份懵懂的真诚,对人对己。
爱读惠特曼的诗:“我愿意走到林边的河岸上/去掉一切人为的虚饰/赤裸了全身/我疯狂地渴望能这样接触到我自己。”
胡辛于南昌大学
原序写于1995年12月27日
补充于2004年10月8日自纽约大学归来
再补充于2012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