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8月,当张幼仪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丈夫时,为婚姻折磨的徐志摩听了立刻说:“把孩子打掉。”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会这样说。她知道打胎是有生命危险的。“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的耶。”他冷冷地说:“还有人因为火车肇事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说完就扭过脸去了。夫妻感情进一步濒临崩溃。
也就在这期间,徐志摩请在爱丁堡大学留学的中国女学生来家吃晚饭。这个女学生穿一身时髦的海军蓝套裙、皮鞋很亮,鞋里却显出一双裹过的小脚。张幼仪以为她是徐志摩的恋人,他要娶来做妾。她虽然万分不愿意,但仍打算接受现实。饭后,徐志摩送女学生到火车站。她心烦意乱,慢腾腾地洗着碗盘。徐志摩回来时,她还在厨房。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张幼仪洗完碗盘后,他跟着她走到客厅,问她对女学生有什么意见。张幼仪知道自己应该接受丈夫挑选的小太太,就说:“呃,她看起来很好,可是小脚和西服不搭调。”
他不再绕着客厅走来走去,脚跟一转,好像她的话一下子把他的烦躁和挫折宣泄出来似的,突然尖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高嗓门。她感到,那间屋子忽然小得再也容不下他们了。她从后门逃了出去,夜晚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一路追着她到了阳台,气喘吁吁地说:“我以为你要自杀!”他担心她会一头撞到阳台栏杆上。
一周后的一天,徐志摩忽然消失了。痛苦、悲哀的张幼仪觉得自己就像一把“秋天的扇子”,被人遗弃了。一周过完了,还是没有不告而别的徐志摩的人影。
有天早上,徐志摩托朋友黄子美来问张幼仪,是否愿意做徐家的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不明白此话意思的张幼仪,没做出任何回答。“如果你愿意这么做,那一切就好办了。”黄子美说,“徐志摩不要你了。”
黄子美离开后,日子一天天过去,还不见徐志摩的人影。孤零零留在沙士顿的张幼仪只好给在巴黎的二哥张君劢写了求救信,信上说,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徐志摩要和她离婚,出走后至今下落不明,刚刚派了一位朋友来,问她愿不愿意“当徐家媳妇,而不当他太太”,她问二哥该怎么办。几天后,张君劢来信,劈头就用一句中国老话表达他对离婚消息的哀痛:“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同时指点妹妹说,“万勿打胎,兄愿收养。抛却诸事,前来巴黎。”于是张幼仪立即带上该带的东西,按照哥哥在信中标出的路线来到巴黎。经过哥哥的安慰、劝说,她慢慢平静了下来。这场心灵的变故,让这位坚强的女子,决定走自强自立之路。她顺从哥哥的吩咐在巴黎乡下住下。直到七弟从国内来,通过二哥知道了她的地址,到乡下来看她后,她又随七弟到了德国。
1922年2月,张幼仪在柏林生下了徐志摩的第二个儿子德生(彼得)。然而孩子的出世,并未能挽住父亲狂恋的心。也许,正是这种无能为力注定了他的飘然而逝,让无可奈何留给红尘间的男女自己咀嚼吧。
自从来到欧洲大陆,不管是在巴黎还是在柏林,直到孩子出世,张幼仪都没有见过徐志摩一面。3月初刚出院的张幼仪在七弟家,见到了一封徐志摩的《致张幼仪》的信。徐志摩给自己结发6年的妻子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正式书面向她提出了离异请求:“……无爱之婚姻无可忍,自由之偿还自由,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她当即打电话给送来信的吴经熊,说第二天去吴家见徐志摩。
第二天,张幼仪来到吴家,徐志摩已在那里。半年不见,徐志摩看起来很健康,也很快活。客厅里有四个朋友绕着他走来走去,一副护驾的样子。张幼仪只认识吴经熊和从美国来欧洲游览的金岳霖。
“如果你要离婚,那很容易。”张幼仪镇定而又冷酷地说。
“我已经告诉我父母了,他们赞成这件事。”
“你有父母,我也有父母,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先等我父母批准这件事。”
“不行,不行,”徐志摩急躁地摇摇头说,“你晓得,我没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
张幼仪想,他何必在信上写什么勇气和理想?他不过是要他的女友,才这样情急难耐。多年后,有人问张幼仪,徐志摩要求离婚是不是革命性的举动,张幼仪总是说“不是”,因为他有女友在先。如果他只是因为不爱她才要求离婚,她会认为他是依自己的信念行事,那才是一个革命性的壮举。
徐志摩一动不动地看着张幼仪,手上紧握着已经起草好的离婚文书。
“那——好吧。”张幼仪说,“如果你认为离婚这件事做得对,我就签字。”
徐志摩一听高兴透了,笑容满面地把文件递过来,不能自己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晓得,我们一定要这么做,中国一定要摆脱旧习气,我们非离婚不可。”就在徐志摩和张幼仪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一周后,由吴经熊和金岳霖作证,徐志摩和张幼仪正式签署了离婚协议。
因无爱,浪漫、热诚、痴心和执著的徐志摩对自己的原配夫人就无情了。人在异乡又怀有身孕的张幼仪,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曾几度失去求生的勇气,但最后她终于坚强起来,决定留在异乡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离婚后的张幼仪,留在德国求学,她坚信自己能够拥有独立的自我,并能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1926年回国后,张幼仪开始在上海发展事业,在东吴大学教德文、接办上海女子商业银行、经营云裳服装公司,均大获成功。她从小脚的阴影里走出,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新女性,但一生却没有走出徐志摩的世界。她跟夫家维持着奇异的关系,共同经营事业,精心抚育她和徐志摩的儿子,照样服侍徐志摩的双亲(认作寄女),连丧事都由她承办主持。
多年后,当被问及她与徐志摩的感情时,张幼仪说:“你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人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拥有自由之身的徐志摩欢喜之下,就以浪漫和夸张的笔调写下了颂扬自由可贵的诗作《笑解烦恼结——送幼仪》,并在《新浙江》上发表: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听晚后一片声欢,年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同年11月,徐志摩写的《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也在《新浙江》的副刊《新朋友》的《离婚号》上刊登出来。
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是近代中国第一桩自由文明离婚案。该通告除告知徐、张离婚的事实外,还对离婚本身发表了一番见解。徐志摩指出夫妻离婚对双方都是平等的,并不像传统认为的那样,好像总是女子在吃亏,所以人们同时应该打破男必娶女必嫁的谬见。男子再娶绝对不成问题,女子再嫁的机会,事实上总有不平等存在。这不仅因为女子不解放,也因为男子没有解放彻底。因此,徐志摩希望大家努力从理性方面进行,扫除陋习迷信,实现男女平等的理想。在通告的结尾,徐志摩对道德的更新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我们相信道德的勇敢是这新时期的精神,人道是革新的标准。”
徐志摩石破天惊的离婚通告,文名尚未远播的他立即以此头号新闻震动了中国,造成了近代史上头一宗西式离婚事件,挑战了百年前中国的封建婚姻制度。人们惊奇并且议论纷纷。
1923年1月,梁启超在上海得知徐志摩离婚后,立即致信当时正在北京的徐志摩,苦心劝导他:“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佗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梁启超的信字字出于肺腑,句句语重心长,而且着实看到了徐志摩的行为是追求一种“梦想之神圣境界”,他预料到他必要失败,又怕年少的他经受不起几次挫折,所以他警告徐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这种反理想主义是徐志摩不能接受的,充满浪漫信念的他认为生存的意义不在于苟且于现实,而在于不懈地追求理想。他马上给老师回信。首先,不承认他是以他人的痛苦来换自己的欢乐:“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其次,他承认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第三,他坚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创造培养出来的:“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明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多么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啊﹗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自由、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因此,他的好友胡适说:“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1922年3月,自由的徐志摩返回了剑桥寻找他的爱与美,而早在几个月前即1921年10月林徽因已随父亲回国了。
“徽徽,许我一个未来吧……”,他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她说。她对“你是我波心一点光”的爱害怕得无路可逃,胆怯得不敢承受,明智得极力避开。不要疑我害怕,不要怨我胆怯,也不要说我明智,爱,无须世俗婚姻的承诺。她说:
忘掉曾有这个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地落了去;
忘掉,这些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一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痕迹;
你也要忘了我,
曾经在这个世界里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