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组委员会-1

不再有战争!

鲍林对辞职一事采取了不声不响的态度,他对谁也没有提起杜布里奇对他施压的情况。他对学校里每一个人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他决定从行政事务中抽身,以便用更多的时间进行科学研究和从事政治活动。他不想让公众知道,他最终是被迫辞职不干的。

社布里奇让恩斯特·斯威夫特接替了鲍林的职务。这是一位相貌严肃、温文尔雅、出身于弗吉尼亚的化学家。他虽不大有名,但资格较老,曾对诺伊斯很崇拜,在鲍林手下时则一直是忍气吞声。按照斯威夫特的看法,鲍林牌生物化学和医疗化学“只不过是沽名钓誉”的货色,系里原先的学科重点都受到忽视。因此,他要以恢复学科的平衡为己任。为此,很快就成立了化学系系务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最早是在30年代根据诺伊斯的提议创立的,每一个化学分支学科都有代表参加,其中就包括长期受到鲍林冷落的物理化学和无机化学。此外,对实验场地也重新进行了安排,特别注意缩小鲍林这个摊子占用场地的面积。鲍林本人也从他的大型办公室搬到了较小的职工楼,他的工资则从系主任的18000美元降到普通教授的15000美元。

这是迎面打来的一记耳光。钱倒不那么重要——鲍林写书的稿酬在不断上升,已经超过他的工资了——但鲍林认为,这样做的方式实在让人丢脸。在他看来,杜布里奇并没有像他在公开场合标榜的那样要坚持言论自由,他在压力面前卑躬屈膝了。鲍林认为自己是因为政治观点而受到惩罚的。由此造成了这样的局面:鲍林和杜布里奇彼此之间已没有多大关系,两个人只是在一些社交场合还有那么一点接触。不过,在一般情况下,鲍林并没有公开流露出不满和被人抛弃的情绪。表面上,他装出了一副自我克制的样子,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也即发生的一切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他之所以这样做,因为他仍是加州理工学院一名优秀的战士,因为他仍然坚信小时候在俄勒冈学到的一条准则:整天怨天尤人,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辞职这件事一刻也没有影响到鲍林争取和平的活动。他像往常一样,到处作演讲,每周两三次,可能是在中学里或本地的谈话节目中,也可以是在犹太人聚居区或本地反核团体的集会上。他仍在向医疗界和心理学界的各方面人士谈论自己在分子水平上研究精神病冶疗的想法,尽管到那时为止,他在这方面的工作还没有取得值得称道的成果。鲍林的名声已经够响了,他每天都要收到许许多多的来信。有些写信人请求鲍林帮助停止核试验。中学生请求他题辞,指导他们如何面对人生。也有些人征求他治病的建议,如何对付佝偻病、癫痫、抽烟、龋齿等。有人专门征集名人的签名,要求鲍林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电视节目《埃勒莉皇后》的剧组曾致函鲍林,询问能不能将他的一些分子模型搬到灾屏上。一位心事重重的母亲来信说,因为存在着放射性尘埃和核灾难的危胁,她害怕生育更多的孩子。鲍林回信说,他非常乐观,将不再有战争。出版商来函请他写一部自传,鲍林说,只要找到时间,他一定写。也有一些信件他没有回复。有一封长信的字迹很潦草,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信纸,在一些关键词句下还画了红线。另有一封奇怪的来信,天花乱坠地吹嘘已经找到了医疗癌症的灵丹妙药,并且还有一些使人长生不老的祖传秘方。有一个家伙竟然异想天开,声称有办法培育一种母牛,从这种母牛身上挤出的牛奶含有更多的不饱和脂肪。另外还有一个人称发明了一种所谓的“联合科学”,能把宗教原子物理以及人类行为的研究综合在一门学科中。

鲍林不断地收到邀请信,要他去龙波克、圣约瑟、波特兰以及当地的小学里作报告。他还收到了访问巴西、古巴、一些非洲国家和保加利亚的官方邀请。看来,各种各样的和平组织、学术团体和医疗机构都希望他成为它们的名誉会员。

鲍林忙得不可开交了。一般情况下,他只能婉言拒绝,抱歉自己抽不出时间。他不再参加任何社团,特别是一些政治性团体。即使是健全核政策全国委员会,也无法说服他参加。这个组织的宗旨是充当各方面反对核试验人士的主要发言人,在50年代后期是很有声势的。鲍林曾经对这个组织的一次集会讲过话,但是,他对招募会员的人员说,他宁愿作为一名“不受任何团体支配的独立人士”开展自己的活动。

有时,荣誉是强加到他头上的。6月下旬,鲍林收到一封信,说他和国家科学院院长戴特列夫·布隆克一起,已被选为苏联科学院院士。他们是最早享有这一殊荣的两个美国人。鲍林心里很清楚,在苏联,很少有比“院士”头衔更高的荣誉了。他对新闻记者说,他“感到非常愉快和荣幸”。在另一方面,新闻媒体则提到,“在今天这个世界格局中,简单而又天真地忽视这一荣誉的政治含义,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世界格局正从根本上发生变化。尽管特勒有很大的影响,原子能委员会遵循着一条强硬的路线,一贯反对禁试的谈判,但是艾森豪威尔还是改变了航向。其部分原因是他受到了温和派顾问的影响,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他注意到了公众在放射性尘埃问题上接连不断的抗议。由于鲍林公开发起的运动和其他方面的原因,这方面活动的力量仍是相当强大的。总结回顾了过去十八个月里的政绩,希望自己在离开政坛以前能做一点实事来推进世界和平的事业。

于是,出于种种原因,美国政府在1958年夏天突然同意进行禁试的谈判。1958年7月,在日内瓦召开了一次有关专家的会议,在技术上研究核查的可行性——谈判双方都需要保证,条约一旦生效,要是某一个国家有欺诈行为,就能立即被抓住,因此,核查是在这个方向上迈出的第一步。那年夏天,专家们在紧张地谈判,另一方面,核试验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不过,到了8月下半月,鲍林听到了好消息:日内瓦专家会议已认定,要识别一次非法的核试验,甚至是地下核试验,在技术上是可以办到的。现在,通向禁试的大门已经打开了。美国和英国已经完成了一系列最新的试验,因而能正式宣布,它们准备停止核试验一年,条件是苏联人也这样做。

在此之前六个月,提出禁止核试验的任何想法都被认为是共产党颠复活动的证据。如今,这已成为政府官方的政策。

这一惊人的转变使鲍林兴奋不已。此时正值鲍林的新书《不再有战争!》开始上书架发售之际,鲍林旋风般地周游于全国各地,进行促销的活动,希望能在公众中产生一种轰动的效应。但是,也许美国政策的变化降低了这本书的吸引力,尽管它受到广泛的好评和推崇,评论界也不乏褒词和赞语,钦佩他勇于坚持禁试的立场,称赞书中的“论述简洁有力”,但这本书的销售情况却令人失望。鲍林最后自己掏腰包买了几百本,分发给他认为在禁试问题上有些影响的人物。他还向世界各国领导人寄送了一些,向美国参议院议员各送了一本,甚至还在加州理工学院同事的办公台上留下了几本。

鲍林成了艾森豪威尔改革的倡导者,不过,这一地位并不意味着他将不再是一位有争议的人物了。8月底,他抵达英国,一方面是出席学术会议,另一方面是要亲自露面,支持《不再有战争!》一书在英国出版。他还要向“核裁军运动”发表演说,这是以罗素为首的和平人士组成的一个团体。移民局官员强迫鲍林缩短访问英国的时间,使他无法参加反对核试验的群众集会。鲍林和罗素设法将这一事件在新闻媒体上曝光,各报将其作为冷战歇斯底里的一个例子作了广泛的报道。结果产生了预期的影响:英国政府只好让步,允许鲍林回到集会上讲话。经过这一番吵闹,鲍林出现在集会上,引来了一片欢呼喝彩声。正如一家报纸报道的那样,移民局弄巧成拙,帮助鲍林成了“在英国反氢弹积极分子面前讲话的一位最惹人注目的名人”。

此时,鲍林对自己将要发表的讲话完美无缺地打好了腹稿,这将是一篇标准有力的反对核试验的政治演说,估计历时一小时左右。开头总是一样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上”,他要对在场听众说,“一个美妙的世界!我喜欢世上的一切:星星,高山,海洋、湖泊和河流,森林,矿产,分子——特别是人。在最近几个世纪里,关于这一个世界,科学家已经发现许多神奇的事情……”他要简单地列举自己颇感兴趣的几项新发现,谈谈血红蛋白的结构,说明中微子的特性有点像小小的推进器,等等。在此之后,他还要从科学怎样使社会进步,一直谈到医学、交通和通讯事业的发展。

不过,他希望说明,科学上也有一些发明和创造,已经将这个世界完全置于空前的危险中。他接下去就要进入中心的议题,论述1945年的原子弹和1954年的铀弹“这两次重大的突变”使战争成了人们不敢想象的事。他还打算向听众描述一番恐怖的景象,说明放射性尘埃和全面核战争灾难将会造成怎样的破坏,然后再用一些具体的数字激起听众的愤怒,让他们了解美国正在花费多少金钱来毁灭这个世界。同时,他还要告诉听众关于核武器研制和扩散的最新消息。“为什么要制造更多的毁灭性武器呢?”他会这样问。“这些武器非用不可吗?这个世界上各个大国的领导人是否想要牺牲世界上所有的人,因为他们都不愿合情合理地进行彼此之间的谈判,运用人类的理性解决世界面临的问题?我认为,这些政治家和外交家仍然生活在19世纪的世界上,他们不懂得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仍然生活在强权政治的旧世界中,而不是生活在今天这个现实世界上。”

他坚持认为,新的科学进步要求在政治上采用新的做法。“我们在处理国际事务时,应具有科学的精神,”他会这样说,“处理国际事务,就是努力寻求正确、公正地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决不是让一个国家压倒另一个国家,也不是挖空心思去损害他国的利益。我相信道德,相信正义,相信人道主义……是让道德在国际事务中占有支配地位的时候了,是让世界各国用国际法来规范自己行为的时候了。”最后,如果听众是美国人的话,他还会挥舞这样的旗帜:“我是美国人,”他将这样来结束自己的演说,“出生在俄勒冈,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已经多年了。我为自己伟大的祖国而自豪。我希望美利坚合众国带一个头,在处理世界事务的进程中,让道德占有优先的地位。”

这篇基调性政治演说在世界各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每到一处,无论是英国,德国,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奥地利,还是法国,他都受到了许多反对核武器的团体和群众热烈的欢迎。他的形象与美国伦那副典型的漫画式形象构成了鲜明的对照:美国佬在人们的心目中,不是华盛顿那样张牙舞爪的帝国主义官僚,就是大腹便便、粗里粗气、丑陋无比的美国游客;鲍林则是身材魁梧、机智幽默、平易近人的西方人,谁也不能使他闭上嘴,无论美国政府怎样对待他,他决不害怕把真理讲出来。

与英国移民局发生的纠葛,标志着鲍林一生在公共场合最后碰到的一次令人不快的事件。随着美国官方政策向禁试方向倾斜,只有极右派的新闻媒体仍要攻击积极反对核武器的人士了。鲍林仍然受到联邦调查局的秘密跟踪,参议院国内安全小组委员会仍在搜集和整理有关他活动的档案。但是,联邦调查局经过12年调查,能够说出对鲍林最不利的结论是:“多年来,鲍林一直是渴望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的人……他是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一个唯我独尊的人物。”唯我独尊构不成叛国罪,因此,鲍林的名字也就从这个机构的安全薄上删去了。

日内瓦禁试谈判原定于1958年10月的最后一天举行——这个日子也是希望各国暂停核试验的起始日。在此之前的准备期内,有关各方都争分夺秒地进行了一系列核试验,这些也许是在一段时间里最后的试验了。美国将自己进行的这一系列试验称之为“截止式行动”。单单在10月份的前三个星期里,苏联人就爆炸了14颗核装置,散发出大量的放射性尘埃,由此导致洛杉矶的放射性含量的读数比正常数字升了120倍,这是在核试验地区以外记录到的最高值。在万圣节来到之前,三个核大国在1958年一共进行了63次核试验——这个数字等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核试验总数的三分之一,而且是在10个月时间里完成的。

与此同时,联合国的一个专家委员会核对了所有的证据,得到的结论证实了鲍林发现的结果:核试验每年大概会造成42万白血病病例,“即使是最小数量的放射性也可能造成遗传性恶化的……效果”

日内瓦谈判开始时,媒体报道称,1958年进行的各种核试验生成的放射性烟云正在向各方飘散。这使公众感到焦急和不安,鲍林也乘机在火上浇油。他知道,谈判在以前曾经破裂过,特勒和原子能委员会新任主席麦科恩仍在拼命鼓动有关方面恢复核试验。鲍林还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只有公众不断向有关方面施压,才能保证谈判不出轨。他发表演说的时间表仍然是排得满满的,他照样经常地与接受原子能委员会资助的研究人员进行小范围内的争论,这些研究人员对他提供的核试验影响健康的数据表示有怀疑。那一年秋天,鲍林与那些认为他的估计数据不可靠或者有政治动机的人经常有书面的交锋;为了支持自己的论点,他每一次都会引用有关方面认真研究后发表出来的资料,例如,联合国公布的报告,还有原子能委员会自身发表的数字。这类争论的最终结果总相同:在缺乏更精确资料的情况下,鲍林的数字和别人的数字都是有案可查的,他在《不再有战争!》一书中提出的论点和事实是正确的。“我可以高兴地说,自从我这本书面世以来,发表的任何新信息都没有推翻我在书中得出的任何一个论点,”他在1959年1月这样写道。

日内瓦谈判一直继续到第二年春天。在此期间,鲍林在全世界各地游说,向和平团体、教会组织、学生组织、工人组织和其他各方面人士讲话。前一年秋天疯狂地进行的核试验生成了大量放射性尘埃,此时,这些尘埃仍然飘浮在空中,散落到四面八方,因此,鲍林的讲话就更有份量了。报刊几乎每天都要用这样一些标题把这个问题带进千家万户:“喷气客机飞越美国上空,机身外表覆上放射性镀层”;“明尼苏达州小麦锶90含量超标”;“牛奶和儿童骨骼中锶90含量急剧上升”;“纽约锶90含量四年翻番”。此时,原子能委员会正在采取新的行动,鼓励人们构筑防弹设施,只因未及时发表新闻公告,就被人指摘为自相矛盾。评论界质问:同一个机构,一方面在加紧研制核武器,另一方面又要负责监测核武器对健康的影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政治上的压力也不断加大,有人要求撤销原子能委员会有关公众健康方面的职责,鲍林则提议将这种职责转交给美国公共卫生署。

反对核武器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热情也日益高涨。在纽约市布鲁克林区举行了一次健全核政策全国委员会的集会,有二千四百多人闻讯前往当地的一个礼堂,在那里,他们屏息静听鲍林传达一条条令人心寒的消息:美国积聚了一个庞大的核武库,足以杀死世界上每一个人二十多次;构筑防弹的设施,建立全民防御的体制,这类高谈阔论“全是幼稚可笑的胡话”;原子能委员会是一个“反复无常”的机构;“我们孩子骨骼中锶90的安全含量是零”。

鲍林心里想,辞去系主任之职也许并不是坏事。他现在可以自由地发表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了。为了反对核试验,为了和平的事业,他想要怎样干就怎样干。事情正在取得实质性进展。他在4月份写道:“我对发生变化后自己所处的境况感到很高兴。”到了6月份,他就感到更加自信乐观了。“从一年前开始,一切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说道。“一年以前,我提出的一些建议与政府的政策相抵触,如今,我的感觉丝毫都未变,但这些建议已经成了政府政策的一部分。”

朗巴瑞纳

鲍林见到过不少总统和总理,也见到过许多哲人和国王,但他还需要见见在他看来是世界上和平和道德最为有力的捍卫者:施韦策。他打算在1959年夏天实现自己这一个愿望。

施韦策是一位奇特的人,责任心极强。他出生在法国,具有典型西方文化的背景——研究过巴赫,考证过耶稣的历史,撰写了关于康德和基督门徒保罗的几部专着,取得过神学、音乐、哲学和医学一共是四门课程的博士学位——他离开了欧洲,放弃了一切荣誉,只身去法属赤道几内亚丛林中一所原始医院,为救治当地百姓而默默无闻地工作。整整35年里,他在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了。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他那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传奇经历才受到新闻媒体的注意,一夜之间他成了有口皆碑的英雄。施韦策成了人们崇拜的偶像,帮助苦难大众的“白人奇才”,自愿放弃学术功名而投身于基督教服务的圣贤。施韦策在1952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以后,被人们普遍称颂为在世最伟大的欧洲人。他赞同的思想必定有无与伦比的威力,有他的署名——比方说,他在鲍林要求结束核试验的请愿书上签上名——其价值抵得上成千上万个普通人的签名。

自从鲍林在1957年征求施韦策在他的请愿书上签名以来,两人就核试验和呼吁禁试等问题一直保持著书信的往来。施韦策曾邀请鲍林去非洲访问。爱因斯坦的逝世使鲍林失去了一位能够在道德问题上提供建议和指导的长者;还有谁比圣贤更适合充当这一角色呢?

1959年7月,鲍林夫妇从德国乘飞机抵达朗巴瑞纳,这是位于非洲中部的一个小村庄。随后,他俩转乘一辆吉普车到达附近一条河流的岸边,在那里登上一条独木舟。两名船工一面划桨,一面唱歌。小船在河面上飘流了最后几英里,最终来到了施韦策的医院。

鲍林夫妇一下子为医院的原始景象惊呆了:沿着泥泞不堪的小道,零乱地排列着一间间茅舍。煮饭的油烟,猪秽的哄闹,鹦鹉的聒噪,孩子的啼哭,好一番异国他乡的情调。他们看到了经过驯养的巨嘴鸟和猿猴,一个很大的菜园,不远处,四周全是郁郁葱葱的丛林,从那里不断传来呱呱的鸟鸣,给人以沉闷的感觉。“这里的风景非常美,但实在太乱了,”爱娃在日记中写道。

他俩与施韦策及其下属人员寒暄了几句以后,就去其中的一间茅舍招待所里安顿下来了。看来,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客人被安置在这种招待所住宿。鲍林夫妇停留的时间比大多数客人都要长。在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中,他们由施韦策手下英俊年轻的医务主任弗朗克·卡奇普尔作向导。在医院四周兜了一圈,并且参观了当地病人居住的茅房。他们与医院的工作人员交谈,并与新闻记者、作家、摄影师、国家元首、电影明星以及乘舟前来探幽猎奇的富豪大款们聊天。施韦策把大多数来访者看作为占用他时间的累赘;他往往装着不懂英语以避免无谓的闲谈。

但是,鲍林夫妇可不一样。“在来到朗巴瑞纳的所有客人中,鲍林是最感到自由自在的人了,”卡奇普尔说。“对于我们这家非洲丛林医院的嘈杂、肮脏和混乱,他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正因为如此,他很快就得到了施韦策的好感。每天下午,他们开始与他和其他员工一起进餐了——爱娃注意到了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现象,黑人和白人是分开用餐的——吃过饭以后,他们又待在~起听施韦策用法语讲解一些有关宗教的问题。一个星期后,鲍林应邀作一次饭后的演讲,题目是镰状细胞贫血症。这种病在当地很流行,但医院员工对这方面的知识却非常缺乏。鲍林用漂亮的德语讲了45分钟,给员工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施韦策在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打瞌睡,直到讲课快要结束时才醒来,正好有一点时间布道,他朗读了使徒保罗的信件。

后来,施韦策开始邀请鲍林到他的住所作私下的交谈,每晚一小时左右。他们用德语谈论了核试验。消除放射性尘埃的必要性。放射性对健康的影响、世界政治等方面的问题。就像爱因斯坦一样,施韦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鲍林说,“我还记得,我们在所有问题上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然而,在其他方面,鲍林夫妇就感到不那么愉快了。爱娃始终没有受到邀请进入施韦策住所,她只能在饭桌上有机会与他搭讪几句。“在这一点上,他比爱因斯坦要守旧得多,”鲍林评论道。施韦策对待病人的态度也是令人失望的。“很清楚,他并不认为这些人员与他是平等的,”鲍林说。“他几乎没有做什么事使他们受到较好的教育,也没有设法改变他们生活的方式。”一直到后来,他们才比较清楚,施韦策的医疗态度是怎样在非洲文化背景下形成并与之适应的。不过,此时此刻,他们感到很失望。这位白人奇才并不是圣贤,看上去倒更像是一个种族隔离主义者,他自命不凡,只是向少数几个欧洲员工喋喋不休地谈论一些晦涩难懂的宗教课题。如果说,鲍林想要找到一位像爱因斯坦那样的父亲式人物的话,那么施韦策显然不够格。

他和爱娃又从非洲直接赴广岛,去参加第五届禁止原子弹和氢弹世界大会。会上,鲍林作了主题发言,题目是:“我们的选择:在原子弹下死亡,还是要世界法律”。鲍林利用自己在世界上不断提高的威望,倡议发表一篇简短的声明,概括介绍大会关心的问题,以易于公众的了解。

但是,他这种牌号的科学和平主义并没有得到每一个人的响应。广岛呼吁书第一稿是由鲍林起草的,在大会上宣读时,听众中的左翼分子大喊大叫地起哄,认为它口气太软了。接着就发生了长时间七嘴八舌的争论。有些人要求在文件中加进一些更加尖锐的词句,也有一些人赞成鲍林这种以理服人的做法。在大会进行过程中,英国核裁军运动的激进派代表曾一度走出会场以表示不满。鲍林根本未料到会出现这么闹闹吵吵的场面,不过,他还是帮助找到了一种折衷的做法,这反映在最后拟定的呼吁书中——其中包括:点名谴责美日安全条约,反对日本装置核弹头,等等——呼书得到一致的通过。‘哦们都非常满意这次会议的结果,”鲍林在随后写给罗素的信中这样说。

正如杜布里奇所说的那样,鲍林几乎完全忘了科学研究的事。在这之前的两年里,他所作的唯一重要的新研究就是回答有关放射性尘埃的争论中提出的问题:两篇刊登在杂志上的文章论述了碳14和锶90对人体健康的影响,另一篇不寻常的文章介绍了长寿与肥胖之间的关系——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反击特勒关于放射性尘埃与身体超重一盎司的危害性相同的结论。其余的文章全是以前工作的小结、书评,还有为左派刊物撰写的大量科普性文字,主要是说明核试验的危害性。

随着华盛顿当局态度的改变,主流报刊终于开始刊登赞成禁试的文章了。8月下半月,《星期六晚邮》发表了一篇专门的报道,它由两部分组成,标题为“放射性尘埃:无形的杀手”。这是第一次由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杂志正式肯定鲍林和其他反对核试验的科学家所持的主张,尽管此文仍然认为鲍林的数字大悲观,并且引述了一些评论家的话称,鲍林对危害的估计比有关的证据来得高。不过,一系列报道得到了共同的结论:放射性尘埃具有危险性,应当停止核试验。鲍林本人至少也能把自己源源不断地向通俗报刊编辑寄去的信件,还有一些较长的文章,见诸于文字,发表在具有自由思想的报刊上。

他废寝忘食地工作,希望把禁试运动持续进行下去。1959年秋天,他和爱娃先后访问了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从澳大利亚的悉尼到加拿大的萨斯喀彻温,他向和平团体发表了数十次演说。此时,除了他的讲话外,人们也可以经常听到爱娃的声音了。她开始单独发表自己的演说,起先是因为鲍林演说的日程实在排不过来,只好由她去代劳,后来她本人也收到日益增多的邀请,主要是一些妇女团体要她去讲话。例如,其中就有和平与自由妇女国际联盟,这是亚当斯①在1915年创办的一个和平主义组织。到了1959年,爱娃演说的次数几乎与她丈夫演说的次数不相上下了,单单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访问期间,她就发表了三十多次讲话。她非常高兴地看到,自己已经成为少数几位公开论述政治问题的妇女之一,而且她还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①亚当斯(Jane Addams,1860—1935),美国女社会改良家,和平主义者,曾参与制定第一个青少年法庭法和妇女8小时工作制等,1915年担任海牙国际妇女大会主席,与另一位美国人同获1931年诺贝尔和平奖。

两个人的日程有时候是由一些作为发起者的团体负责安排的,其中有一个团体名为美国友人服务委员会。该会曾为两个人的一系列讲话巧妙地制定了一揽子计划。但是,有时却非常紧张,有好几次,两人发现彼此的日程有冲突,爱娃要到一个地方去讲演,而鲍林却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赶场子。两个人有时就只能在汽车旅馆里、火车上或者赴约途中的汽车后座上见见面。有一次,他们飞到了纽约,鲍林在卡内基大厅举行的一次健全核政策全国委员的大型集会上,作了主题性发言。他们又驱车前往好莱坞,出席电影《海滩上》的全明星首映式,接下来又到格罗曼的中国戏院参加一次在强烈的弧光灯下召开的午夜记者招待会。会上,鲍林和英国小说家赫胥黎①及另外十位被媒介称为“杰出思想家”的人在一起,讨论了有关裁军的问题。

①赫肯黎(Aldous Huxley,1894—1963),美籍英国作家,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之孙,写有诗歌、小说、剧本、文艺评论等。所写小说被称为“概念小说”,代表作有《勇敢的新世界》、《针锋相对》等,1937年移居美国,以后的作品带有神秘主义的色彩。

悬崖

1959年秋天,日内瓦禁试谈判已开始破裂。罪魁祸首是特勒——至少在鲍林和另外一些观察家的心目中是这样认为的。似乎在万事顺利的时候,马上就要签订一项全面禁止在空中、海洋和地下进行核试验的条约了,这位氢弹之父公开了一种至关重要的情况:核试验可以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中进行而不被人发现。根据一位名叫阿尔伯特·拉特的学者提出的理论,可以用适当大小的洞穴来隐瞒不同能级的爆炸,如用地震仪来测定这种方式的核试验,其难度则要提高三百倍。媒体将这种理论称为“大洞论”。由于特勒的支持,大洞论受到高度的重视。后来证明这一理论是正确的——理论上行得通,尽管要挖掘如此巨大的洞穴来隐瞒地下核试验,费用极昂贵,因而是不大现实的——特勒又将它大吹特吹了一番,进一步谈判遇到了严重的障碍,核查有没有违反禁止核试验条约,一直是非常敏感的问题。而特勒又火上浇油,强调大洞论为苏联人提供了回避核查和检测的一条新途径。要将一整套地震仪安装成万无一失的系统,所需的花费将是一个天文数。在委派西方核查员人数和允许在他们国土上建立地震观测站的数目问题上,苏联人已经死磨硬缠了很久,现在再要求大量增加,他们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

禁试谈判一旦脱离了轨道,也就停步不前了。俄国人和美国人正在起劲地争论时,生效了一年的暂停试验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尽管各方都同意将禁试期再延长两个月,谈判也在时断时续地进行,但这额外的时间解决不了大问题。1959年年底,艾森豪威尔政府宣布,自愿地暂停试验期已经结束了。

对鲍林来说,这是令人懊丧的新年。1月中旬将重开日内瓦谈判,但其基础已发生动摇;特勒的大洞论已经使全面禁试的谈判走入了死胡同。由于核查地下核试验有困难,1960年的议题将转向部分禁止核试验。这仍可算作在正确方向上迈出的一步——地下试验释放的放射性尘埃很少,甚至可以做到一点也没有——但终究还允许继续核试验。对于鲍林和其他主张禁试的人来说,原本可望马上达到全面禁试的目的,但在最终关头泡了汤,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年末,鲍林个人也遭到了一次意外的打击,理查德·李普曼离开了人间。最近几年里——鲍林将他雇为助研员,让他负责精神病项目的研究,也算是帮了这位被列入黑名单的年轻人一个忙——两个人关系愈来愈密切,政治上休戚与共,科研上也齐心协力。1959年,李普曼成了劳尔德·杰夫勒斯十年前去世以后鲍林最后的朋友。他在圣诞节突然亡故,时年仅47岁,这对鲍林是一重大损失。当然,他像往常一样,没有流露自己的感情。但是,禁试谈判发生逆转,友人英年早逝,鲍林在这双重打击下,感到很伤心,思想上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苦闷状态。1960年1月,他和爱娃两个人退避到他们的大苏尔牧场。这一次度假,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他冥思苦想,独自一人待在厨房餐桌旁,靠近那具大木灶;有时则单身踯躅于通向海滨的小道上。

13日,星期六清晨,鲍林对爱娃说,他想要出外散散步,以便检查一下四周的篱笆。爱娃目望着他大步流星地奔向小山坡。这些小山坐落在小屋南面的海边上。中午时分他还没有回来吃中饭,爱娃开始担心起来了,但仍估摸着他大概忘记时间了。到了傍晚6点钟,仍不见人影,爱娃的心收得更紧了,天渐渐黑了下来,却听不到鲍林回答她的呼喊;她想,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滑下了山坡,受了伤,也许跌人了大海。屋子里又没有电话,只好心急慌忙地开车赶到当地护林员办公处——这是能与外界取得联系最近的地方——向他们报告了丈夫失踪的事。

不到一个小时,一小群人在山坡上一字儿排开,开始了搜寻。他们用手电照明,抄近路赶到陡峭的山崖上。一直到半夜,仍不见鲍林的踪影,只好暂停这次事关重大的搜索。第二天黎明,更大规模的搜寻又开始了,并且召来了直升机。有几名记者听说正在搜寻成为争议中心的这位诺贝尔奖得主,也从旧金山赶来。几个小时过去了,仍未找到鲍林的踪迹,护林员谈论着要到崖底岩石间搜寻。被一位性急的记者无意中听到了,他马上打电话谎称已在悬崖下看到了鲍林的身体,估计已死亡。这一消息至少在旧金山的一家电台里广播了出去;有人听到了这一条消息,马上告诉了琳达和克莱林,说他们的父亲已在事故中丧生。

鲍林在黑暗中听到了搜寻者发出的声音,并且大声地向他们叫喊,但风声将他的喊声吹向了大海的一边。他试图向他们移动,但在挪动身体时,周围有更多松动的碎石抖落下山坡,消失在悬崖下。他只能停下来不动了。用登山者的话来讲,他被“捆”住了,紧夹在陡峭的山崖上,离开海浪线300英尺。他感到,卡在这个位置上,向任何方向移动都是很不安全的。

他是沿着一条鹿走的小径穿越海滨小山的。沿着这一条鹿道前行,突然就无路可走了,小径消失在一块悬空的岩石下。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脚下的岩石和砾粒开始松动起来。他赶紧站到了一块也已经松动的蓝页岩断面上。这是一种油腻粘滑的石头——登山者称其为“油滑石”——它突然开始向岩崖边滑动,着实是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鲍林想起了20年代在德国时学到的一种登山的技巧,他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使劲将手杖插进岩屑堆。岩石终于停止滑动了。

缓过了一口气之后,他试图爬下这块蓝页岩。然而,只要身体动一动,就会有一些碎石子向山坡下飞去。于是,他只得缓缓地向岩石上一小块平面挪动,想方设法使自己处于比较安全的位置。每一次挪动都有带动整块岩石再次滑坡的危险。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后来他说起当时的情景时,说自己得了“恐惧症”——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镇静下来。然后,他琢磨了一下所处的形势:这是非常陡峭的岩坡,他猜想大约是80度,要是不希望岩石再滑动,就只能委身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也不动。身子下方是有三十层楼那样深的崖底,周围除了那些松动的岩石外,就是茫茫的大海。

他决定不再移动了。

他在心里想,还要等多长时间,爱娃才会召来搜寻的人呢?夜晚已经降临。他用手杖小心地挖出了一个小坑,大约有8英寸深,大小容得了他躺下的身体。他在靠海的一边将手杖扎进乱石中,以防睡着时身体滚下去。自从吃过早饭以后,什么东西都未下过肚。天气又渐渐转冷,外衣只是一件薄薄的茄克衫;他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幅地图,摊开后围在身上挡挡寒。他开始等待起来。天黑以后几个小时,搜集人员曾在他上方经过,他非常高兴;心里想,不久他就可以吃到热气腾腾的饭菜,躺在暖和柔软的床上美美地睡一觉。想不到,他处在悬空岩石的下方,这些护林员既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也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他们就离他而去了。

鲍林又开始恐惧起来。他知道,自己最好别睡着。说实在话,睡眠中身体要是动一动,那就危险了。于是,为了保持清醒的状态,他开始作头脑体操,用他所记得的各种各样的语言,从1开始把数字一个个数下去。他还“就化学键问题的有关知识作了一次短暂的讲座”。为了使身体暖和一点,他伸了伸四肢,先是动一条手臂,然后动另一条手臂,接着动一条腿,再动另一条腿。他还背诵了元素周期表。他倾听着下方巨浪拍击海岸的声音,感到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担惊受怕过。

第二天中午,人们发现了他。此时,他心绪紧张,已处于精疲力竭的状态。但是,他尽量克制着自己,丝毫没有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对他来说,几乎已形成习惯:不去多想,将令人心烦的事和不愉快的经历深深地埋在心底,绝对不让人看到一个弱者的迹象——他奋力挺起身子抓住了营救人员的手,让他们将自己拉到崖顶上。接着,他凭自己的力气坚持着走出了小山,一路上还和护林员开起了玩笑。“身体完好,精神焕发,”记者们这样描写他。他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中饭,并向大家介绍了事情的经过,他又恢复了常态,甚至还断定,自己的精神很好,可以马上开车回到帕萨迪纳,根据课程表的安排,第二天就给学生上课。至于爱娃,她也算是捱过了这段提心吊胆煎熬难忍的一幕——“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过我,”她说——她对搜寻的人千谢万谢,然后推开记者,通过无线电告诉孩子们,莱纳斯已平安无事。随后,她为鲍林准备了汽车。她想,她的丈夫不愧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