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南门口闹市区的大树下读英语的毛泽东约了什么人呢?
日近黄昏了,几个下工的苦力和学徒、小贩,拿着扁担、麻绳之类的东西来到正在读英语的毛泽东身边。
“哟,都来了?”毛泽东把书一收,“好,大家围拢,马上开课!今天我们学的这个字,上面一个自,自己的自,下面一个大,大小的大……”
架子车旁,刘三爹等七八个市井百姓或蹲或坐,围坐成一圈,他们中间,毛泽东拿着一根树枝,正往地上写着一个“臭”字。
“这不是我喜欢吃的那个臭豆腐的臭字吗?” 一个小贩认出了这个字,看来他也和毛泽东有一样的嗜好。
毛泽东点点头,问:“你再仔细看看,这个字比那个臭字还少了什么没有?”
小贩仔细分辨着,旁边一个码头苦力伸出手指着那个字说:“好像少了一点吧?”
毛泽东加上了那一点,说:“什么气味讨人嫌啊?臭气,什么样的人讨人嫌呢?那些自高自大,以为自己了不起的人,看了就让人讨嫌。所以大家以后记住,”毛泽东用树枝指点着臭字的各个部分,“自、大、一点,惹人讨嫌。怎么样,这个臭字,都记住了吧?好,那我再讲一个字。”
他先往地上写了一个“日”字,这个字大家显然学过,好几个人读了出来。
“对,日头的日。”毛泽东又往地上写了个“禾”字,“这个字我也教过大家,还记得吗?”
又有几个人读道:“禾,禾苗的禾。”
“对,禾苗的禾。有了好太阳,禾苗会怎么样呢?”
“长成谷啰。”
“对了,万物生长靠太阳,日头一照,禾苗就能长成谷,到时候煮成饭,你一闻,嗯,怎么样啊?”
“香。”
“对了,就是一个香字!”毛泽东先日后禾,把香字写了出来,“日头照得禾苗长,这就是香喷喷的香。大家都记住了吗?”
“原来这就是香字啊……记住了……”
毛泽东扔掉树枝,拍打着手:“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放学了。”
“谢谢您了,毛先生。”
“讲什么客气?明天再来,我再给你们教五个字。”
人群散去,毛泽东一抬头,孔昭绶迎面向他微笑着说:“毛老师,课上得不错啊,有板有眼的。”孔昭绶常常在这条路往来于学校和家之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毛泽东教人识字了,以往还以为只是碰巧有人请教,这次才知道,原来毛泽东是有计划地在这么做。
毛泽东和校长并肩往学校走着,边走边给他解释说:“我这是在遵循徐老师的日行一事呀。他说,一个人,不必老想着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应该着眼于每天做好一件小事,日积月累,才能真正成就大事。我们读书会专门讨论了这个原则,都觉得徐老师说得好。所以我们约好了,每人每天找一件实事来做。”
孔昭绶赞许道:“你们这个读书会倒还搞得有声有色嘛。”
“大家都谈得来,还不就凑到一起了。”
“你怎么会想起教人认字呢?”
“读师范嘛,以后反正要教书的,就算实习嘛。校长也说过,民国教育,就是要注重平民化,如今谁最需要教育,还不是那些一个字都不识的老百姓?”
孔昭绶站住了,笑容也渐渐化为了严肃:“润之,你说的没错。师范的责任,就是要普及教育。学校应该想应该做却还没有想到、做到的事,你先想到、先做到了,谢谢你。”
毛泽东有点不好意思:“我可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凡事光嘴上讲个道理没有用,只有自己去做,才算是真道理。”
望着毛泽东,孔昭绶认真地点了点头。
二
第二学期就要结束了,一师公示栏里,已经贴出了大幅的“期末预备测验考程表”,上面是各年级各科考程安排。大考前的紧张气氛扑面而来,学生们正端着饭从走廊上经过,不少人边吃手里还边捧着书。
八班寝室里,个个同学正在聚精会神地复习。为了不影响他们,易永畦在寝室外的走廊上给毛泽东讲理化:“……质量,是物体所含的物质多少;重量,是地球对物体产生的引力大小。”
毛泽东听得满头雾水:“可两个数字都一样啊。”
“数字上看起来是一样,其实是两个概念。”
“数字一样,又是两个概念……哎呀,我还是分不清。”
“没关系,我再跟你从头讲一遍。”
“润之哥,”萧三跑过来,把两份报纸递给毛泽东,“你的报纸,我帮你领回来了。”
“谢谢啊。”拿到新报纸,毛泽东精神来了,“永畦,这些物理啊,化学啊,把我脑袋都搞晕了,要不我们休息一下,我先看看报纸。”
“行,那你先看吧。”易永畦起身回了寝室。
打开报纸,毛泽东浏览着标题,一篇有关欧战中巴黎保卫战况的报道首先吸引了他。读着报道,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林木金阿皮耶?这是什么意思?”毛泽东立刻就跑去图书馆查,可查来查去没查到眉目,干脆又拿了报纸去找杨昌济,“我就是纳闷,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法国人用了它,一晚上就把军队运了那么远?”
望着报纸的这行字,杨昌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个词,我还真没见过,估计是从法语音译过来的吧?”沉吟了一下,杨昌济站起身:“要不,去请教一下其他先生吧。”
杨昌济带着毛泽东,询问着一个个老师。易培基、黎锦熙……一个个老师看着报纸,都回答不上来。方维夏说:“林木金阿皮耶?哎哟,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没去过法国,对法语……对了,我想起了,纪督学是法国留学回来的。”
杨昌济带着毛泽东来到督学办公室。纪墨鸿看了报纸,很轻松地说:“哦,这是法语中的一个词,通常见于上流社会很高雅的用法,翻译成汉语的话,可以叫做——出租汽车。”
“出租汽车?”毛泽东没听明白。纪墨鸿笑了,他认真地说:“汽车你知道吗?”毛泽东点头,“听说过,是德国人发明的一种交通机器,我在报上见过照片。”
纪墨鸿和蔼地说:“对喽。林木金阿皮耶指的是在大街上出租,付钱就可以坐的那种汽车,你付了钱,开车的司机就送你去要去的地方,好像我们这儿的黄包车,所以叫出租汽车。”
“哦,就是英语里的TAXI嘛。” 杨昌济也明白过来。纪墨鸿笑说:“就是它。这篇报道是说德国军队进攻巴黎,法国人临时征用了全巴黎的七百辆出租汽车,一晚上把后方的军队运上了前线,所以保住了巴黎城。怎么样,你明白了吗?”
毛泽东一拍手说:“明白了。难怪报纸上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调动军队最快的一次,兵贵神速,就是这个道理。”他兴奋地向纪墨鸿鞠了一躬:“谢谢您了,纪先生。”
“谢什么?解惑答疑,本是我们做先生的责任嘛。”纪墨鸿端起茶杯,不经意地说:“哎,杨先生,一师什么时候增加军事课程了,我在教育大纲上没见过啊。”
杨昌济诧异道:“军事课程倒没有,这只是毛泽东的个人兴趣而已。”“个人兴趣?”
纪墨鸿眉头一皱,都举到了嘴边的茶杯又停下了:“这么说,毛同学,这不是你的课业?”毛泽东摇摇头:“不是。我对时事和军事平常就感兴趣,看到不懂的,所以才来请教先生。”
“砰”的一声,纪墨鸿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乱弹琴!”毛泽东与杨昌济都吓了一跳。
仿佛是意识到了自己失态,纪墨鸿赶紧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毛泽东同学,你身为学生,不把精力用在自己的课业上,搞这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干什么?欧洲打仗,跟你有关系吗?没有嘛!搞懂一个兵贵神速,你的哪科分数能提高?不行嘛!——对了对了,还有十几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明后天你们全部科目还要摸底测验,你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复习,是不是科科都能打一百分啊?”
毛泽东被他一顿训斥,都懵了。杨昌济摇头说道:“纪先生,话也不能这么说,碰上问题,及时求教,这也是润之的优点嘛!”
“那也得跟课业有关!这是什么?不务正业嘛!”纪墨鸿摇着脑袋,“早知道是这种问题,我才不会回答你呢!”他瞪了一眼毛泽东:“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去复习功课?”
“纪先生再见。”毛泽东窝了一肚子气,转身就走。盯着纪墨鸿,杨昌济似乎有话说,但停了一停,只是道:“打扰纪先生,告辞了。”等房门一关上,纪墨鸿抓起那份报纸,便往字纸篓里一扔,“什么板仓先生,学生不懂事,他还助长劣习,如此为人师表,太不负责任了!”
三
纪墨鸿对杨昌济教育学生的方式有意见,杨昌济对纪墨鸿教育学生的方式又何尝不是意见大大的!他非常担心纪墨鸿这样对待毛泽东,会打击毛泽东的求知欲,便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老朋友孔昭绶。
“毛泽东那个倔脾气,哪那么容易受打击?”孔昭绶满不在乎地安慰杨昌济,“哎,说起他,我又想起那天看到他教人认字的事。你看好的苗子,确实不错啊。说得天花乱坠,做起来眼高手低,这是读书人的通病,我最怕的,就是我们的学生也变成这样。这个毛润之倒确实不同凡响,不但能想能说,最难得的是,他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他愿意化为行动,这才是务实啊。”
杨昌济很高兴孔校长能这样赏识他钟爱的学生:“润之的优点也就在这里。其实,论天资,他也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惊人之处,但别人坐而论道,他总是亲力亲为,所以长进得就是比一般人快……”
杨昌济的话还没说完,校长室的门“砰”的一声被猛地推开了,黄澍涛挟着一叠考卷,一脸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把孔昭绶和杨昌济都吓了一跳。
“澍涛,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惹成这样?” 孔昭绶问道。
“还能有谁?毛泽东!”黄澍涛把手里的考卷往桌上一拍。原来图画测验,黄澍涛监考。考试内容是:日常实物素描,请大家各自画出一件日常生活常见的实物。结果白纸发下去不到一分钟,毛泽东就交了卷子。
“就画了这么个圈圈!”黄澍涛敲着孔昭绶手里的一张考卷,“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这是他画的鸡蛋!”
那张纸上,孤零零地还真就是一笔画了个椭圆形的圈。孔昭绶疑惑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就这个毛泽东,每次上我的课,从来就没有认真过!——你有本事,功课学得好,你就是一节课都不上我也不怪你,可这是学得好吗?这不是胡扯蛋吗?” 黄澍涛越说越气。
这时方维夏正好推门进来,说道:“校长,这次期末预备测验的数学和国文成绩单已经出来了。”他缓了一缓,看了杨昌济一眼,说:“有一个学生成绩比较怪——国文第一名,顺数;数学也是第一,可惜是倒数。”孔昭绶怔了一怔,问:“是谁?”
“本科八班的毛泽东。” 方维夏答道。孔昭绶与杨昌济不觉面面相觑。信步来到教务室,却见老师们都在,正议论毛泽东的奇怪成绩。
孔昭绶放下了手里的成绩单,说:“从这次摸底测验的成绩单上来看,毛泽东的确存在一定的偏科现象。各位都是第八班的任课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费尔廉第一个开了口说:“从我的音乐课来看,毛泽东这个学生在音乐方面缺乏天赋。别的学生一遍就能学会的音乐,他五遍、十遍还要跑调。”他指指脑袋,“我觉得,他这里有问题,他太迟钝了,真的,这个学生不是不用功,他是非常非常的迟钝。”
袁吉六一听,脸板起来了,当即回敬道:“毛泽东迟钝?他都迟钝了,一师范还有聪明学生吗?袁某教过的学生也不算少了,我敢断言,长沙城里最聪明,也最肯用功的学生就是毛泽东!”
“不会吧?”数学老师王立庵情绪上来了,“毛泽东还用功?我教六个班的数学,还没见过他这么不用功的学生呢,上课上课老走神,作业作业不完成,我看他脑子是没有一点问题,就是不肯用功!”
“你们说的毛泽东是我认识的毛泽东吗?”饶伯斯显然被搞糊涂了,“毛泽东上我的英语课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比一般学生刻苦得多,他就是基础差,所以成绩只是一般。我觉得,他是一个天分一般,但很用功的学生啊。”
黄澍涛冷哼道:“依我看啊,聪明勤奋,他是哪一条都不占!”
孔昭绶点头说:“嗯,又聪明又勤奋,聪明但不勤奋,勤奋却不聪明,又不聪明又不勤奋,这个毛泽东怕是个孙行者,七十二变啊!”
评价如此悬殊,大家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说两句吧。”一片沉静中,杨昌济开口了,“毛泽东的成绩单,我刚才也看了,总的来说,凡社会学科的课,他是门门全优,非社会学科的课呢,成绩确实不理想。你可以说他是一个偏科的学生,也可以说他是一个独擅专长的怪才。但我以为,他的身上,首先体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东西,那就是个性!
“的确,学生应该学好功课,偏科也证明了这名学生发展不全面。但学生为什么会偏科呢?原因就都在学生身上吗?” 杨昌济看了看大家一眼,顿了顿说,“我觉得不尽然。我国之教育,向来就有贪大求全之弊!以我校为例,部颁教育大纲规定的这些课程,可谓面面俱到,一个师范生,从国文、历史,到法制、经济,乃至农业、手工,文理工农商,无所不包。假如是小学、中学,那是打基础,全面培养学生最基本的知识,确实是必要的。可我们是小学、中学吗?不是,我们是高等专科学校啊。如此驳杂而主次不分的功课设计,这科学吗?这种恨不得将每个学生都培养成全才、通才的教育模式,本来就为教育界诸多有识之士所诟病,我本人也向来是不赞同的。
“更令人担忧的是,把考试分数视为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学生的素质如何,能力怎样,没有人关心,每日里功课如山,作业如海,但以应试为唯一目的,把学生通通变成了考试的奴隶——须知一人之精力有限,面面俱到则面面不到,门门全优则门门不优,许多才质甚佳之优秀学生的个性,常常就湮没在这功课之山,作业之海里,便有峥嵘头角,也被磨得棱角全无了!”
他说得不禁激动起来,站起身来:“以毛泽东为例吧!这个学生我接触较多,还是比较了解的。各位如果看过他的读书笔记,听过他讨论时的发言,就会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肯思考、也非常善于思考的学生。他的着眼点,从来不仅仅局限于个人之修身成才,而是把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前途、未来,与社会之发展,国家之兴衰,民族之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身无半文而胸怀天下,砥砺寒窗而志在鸿鹄,这样的学生,你怎么可能用僵化呆板的应试教育来框死他,怎么可能要求他面面俱到、门门全优?
“我们的教育应该提倡学生全面发展,但是如果出现某些个案就如临大敌,实在大可不必。因此,我们这些教书育人的先生,又何必为苛求某几门功课的成绩,硬要扼杀一个个性如此鲜明的学生的天性呢?”
“杨先生这话,太不负责任了吧?”
这个时候,纪墨鸿走了进来,“论见识,纪某是少了点,及不上杨先生。”纪墨鸿剔着指甲,慢条斯理、有意扭曲事实地说:“所以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上课不专心,读书不用功,校规校纪视若儿戏,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怎么他就成了个大才?要是这样就是大才,哈,那就好办了,学生通通不用上课了,考试通通取消掉,满山跑马遍地放羊,到时候,第一师范人人都成了大才。孔校长,是不是明天开始咱们就这么办啊?”
杨昌济解释道:“纪先生不要误会我的话。昌济也没有说什么规矩都不要了,我说的只是毛泽东这个特例,他也并非上课不专心,读书不用功。”
“特例?校规校纪就不许特例,部颁大纲更不容特例!”纪墨鸿毫无余地地回答。
杨昌济继续说:“毛泽东的成绩,并非一塌糊涂,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科目,他堪称出类拔萃,虽然三四门功课还要加强,何必非得强求尽善尽美?”
纪墨鸿敲着桌子:“三条腿的桌子站不稳!学生进校,学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杨先生如此放任,他日这个毛泽东走出校门,万一就因为这几门功课不行砸了饭碗,只怕不会感激杨先生吧?”
杨昌济摇摇头说:“纪先生是不了解毛泽东,此生读书,绝不是为了有碗饭吃。”
“饭碗都不要了,他还想要什么?想上天啊?好,就算他可以不要饭碗,他去做他的旷世大才,其他学生呢?开出这么个先河,立起这么个榜样,岂不是要让其他学生都学他那样随心所欲,到时候,还有学生肯用功吗?”
黎锦熙冷冷地说:“我想这倒不至于吧?毛泽东的用功,那是全校闻名的。我是事务长,我知道,每天晚上全校睡得最晚,也起得最早的,总是毛泽东,每天熄灯以后,他还要跑到茶炉房,借值班校役的灯光看好几个钟头的书。许多学生现在开夜车学习,还是受他的影响呢。”
“又是一条,听听,又是一条!”纪墨鸿桌子敲得更响了,“熄灯就寝,这也是学校的规矩!熄了灯不睡觉,还要带着其他学生跟着他违反校规,果然是害群之马!不严惩何以正校纪?”
黎锦熙不禁张口结舌。杨昌济笑说:“这真是正说也是纪先生,反说也是纪先生。”
纪墨鸿冷笑说:“我没有什么正说反说,我只有一条:学校不是菜市场,一句话,不能没了规矩!”
杨昌济肃然说:“我也只有一条,不能为了规矩扼杀了人才!”
教务室里,一片宁静,一时间,气氛仿佛能点得燃火一般。坐在角落里的王立庵咳嗽了一声,却发觉自己的一声咳嗽在这一片剑拔弩张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惹耳,赶紧强压住了声音。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连正在给老师们添茶的校役也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
“各位先生,我认为毛泽东的偏科,既不是他的能力缺陷,也不是学习态度有问题;广而言之,我们的教育,究竟应该以学生的考试分数为唯一标准,还是应该舍弃应试观念,尊重学生的个性,因材施教,我看,坐在这里讨论,也出不了结果,还是要从学生本人身上,去找真正的原因。”孔昭绶站了起来,说,“我建议,讨论先到这里。几位对毛泽东偏科有看法的先生,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找毛泽东谈一谈,再作定论,好不好?”
四
老师们在教务室争论不休的同时,子升与蔡和森也在君子亭里就偏科的事情围攻毛泽东。
“润之,我们是朋友,是朋友才会跟你说真心话。你这个偏科的毛病,我们是有看法的。读书不能光凭兴趣嘛,你我都是学生,学校规定的功课,怎么能想学什么学什么,不想学的就不学呢?”萧子升苦口婆心地劝毛泽东。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通通学好,可是有些功课,我真的学不进去嘛。”毛泽东为自己辩解着。
“你就是喜欢找借口。国文你学得好,历史、修身、伦理、教育那么多功课你都学得好,为什么数理化、音乐、美术就学不好呢?明明就是没用心嘛。”
“我用了。”
“你用了?用了怎么会学不通呢?”
蔡和森看子升的话毛泽东听不进去,也开了口:“润之,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偏科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你也不能总这样下去吧?”
“我也烦咧。我就不想门门全优啊?可是,有些功课,我一拿起书就想打瞌睡,逼起自己看都看不进——有时候想想,也是想不通,那些个烂东西学起有什么用嘛?”毛泽东边说边叹了口气。
子升问:“怎么能说没用呢?数学没用啊还是美术没用啊?你以后毕了业,要你教数学你怎么办?”
毛泽东扯歪理:“我未必非要教数学啊?我可以教别的嘛。照你这么讲,我什么都要教,什么都要学,那读书不成了填鸭子?给你什么就往肚子里塞什么,以后一个个掏出来,都成了虎牌万金油,什么病都治,什么病都治不好,你就高兴了?”
子升瞪着毛泽东,说:“什么叫我高兴了?学校有规矩,部颁有条例,这规矩、条例定出来,就是给人守的嘛。”
“有时候,规矩定出来,也是给人破的。”
“好好好,你破你破,反正跟你讲道理,永远也讲不清。”
“你们俩呀,也不要争了。”
旁边听着二人的唇枪舌剑,蔡和森仿佛思考清楚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子升,其实仔细想想,润之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学习的目的,总不能光为了考试分数,数学不好,他以后可以不教数学,他教别的科目就是。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
两个人说好了是来劝毛泽东的,这个时候见蔡和森这样说,子升火了:“你呀,和稀泥!”
“我还没说完呢。话又说回来,润之,民国的教育才刚起步,学校的功课设计,的确不尽合理,但改变现实需要一个过程,规矩、条例也是客观存在,如果光凭热情和兴趣就想超越这个过程,什么规矩都不顾,我行我素,那也不现实啊。我知道,你的个性不是那种能被规矩框死了的人,可我们退一万步来想,分数毕竟还是决定升学和毕业的标准,你的成绩单,也要带回家去,给伯父、伯母过目。润之,你难道就忍心拿着一份几科不及格的成绩单回家,告诉你母亲,不是你学不好,是学校的规矩不对,所以你就是及不了格。那时候,你的母亲会怎么想?就算她不怪你,可她的心里,对你的学业,对你的前途又会产生多大的担忧?你就忍心让她为你着急吗?”
毛泽东顿时沉默了。三个人坐在亭子里,各自想着心思。
一直到晚饭后,毛泽东还在想着蔡和森最后说的那番话,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半片断裂的顶针,放在手心里。盯着母亲的顶针,毛泽东的目光中,有一丝内疚,有一丝思索,有一份牵挂,更有一份责任。不知不觉中,他收紧了拳头,顶针被他紧紧握在了手心。看看周围因为考完了试正在放松的同学,他拿了几本书,悄悄走了出去。因为有心事,在教室走廊上和王子鹏迎面错过的时候,连子鹏和他打招呼都没听到。
子鹏盯着毛泽东的背影,直到毛泽东进了教室,知道他是去学习了,心里暗暗有些佩服。回到寝室里,子鹏看到周世钊他们四五个同学都围在桌子旁下象棋,参战的旁观的,正玩得来劲,不由得又想起了毛泽东,就在床头坐下,拿出书来看。过了一会,孔校长带着王立庵、费尔廉、黄澍涛、饶伯斯几位老师进来了。下棋的同学立刻就散开,站直了,向老师们问好,子鹏也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看到孔校长的目光落到了棋盘上,周世钊不好意思地解释:“今天刚考完,大家想轻松一下。”
孔昭绶点点头,微笑着说:“哎,毛泽东呢?他不在寝室吗?”
其他同学你看我我看你,这时候才发现毛泽东今天没和大家同乐。王子鹏一向不多言语,但此时见没人吭声,只好告诉校长,他刚才看见毛泽东往教室那边去了。
孔昭绶点点头,一边叫学生们继续“战斗”,一边带着老师们去了八班教室。透过窗子,却见烛光下,毛泽东坐在课桌前,正在用圆规、尺子画着什么。他显然遇上了困难,左比右算,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在半开的教室门口,孔昭绶与老师们交换了一个目光——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地、无声地把门推开了一些。
聚精会神的毛泽东全未察觉,仍然埋头运算着。他的面前,是摊开的数学课本,还有零乱的、写满了运算过程的、画满了几何图形的草稿纸。
一只手轻轻拿起了桌边的一张草稿纸。毛泽东一抬头,不由得一愣,赶紧起身:“校长,各位老师,找我有事吗?”
老师们谁也没作声,只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数学老师王立庵突然拉过一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找你来补习数学呀。有哪些地方不懂?说吧。”
毛泽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孔昭绶一拍他的肩膀:“老师都坐你身边了,还傻站着干什么?先补习。”
他说完,转身就向门外走,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孔昭绶又回头说:“对了,润之,明天下了课,记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五
第二天下了课,毛泽东到了校长室,忐忑不安地看着校长递过来的那叠成绩单。“那么紧张干什么?”孔昭绶突然笑了,“我说过要怪你了吗?十根手指没有一般长短,人不会十全十美,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孔昭绶收起了笑容:“但是话要讲回来,润之,一个学生,对待功课过于随心所欲,绝不是什么好事。同样,一个学校,因材施教固然重要,但也绝不等于放任自流。”
毛泽东感激地看着校长,认真地听着。“你的长处与短处,我相信你自己已经有所认识。我可以不强求你门门全优,好比音乐、美术这些需要特定天赋的功课,要你马上突飞猛进,本身也不现实。但有些功课,特别是数学、理化这些基础主科,是一个学生必须要掌握好的。就算你在这些功课上缺乏兴趣,也不可以轻言放弃。你明白吗?”
“我明白,校长。”“那,愿不愿意跟你的校长达成一个约定?还有两周就要正式期末考试了,我不知道你能考出多少分,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考到多少分。我只要求一条:尽力——对你所欠缺的功课,你的确尽了全力,这就够了。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您,校长。”“那我也答应你,只要你尽了力,你将得到一个意外的奖励。”孔昭绶他站起身,伸出手:“我们一言为定。”犹豫了一下,毛泽东伸出了手。校长与学生的手紧握在了一起。
第二天的全校师生大会上,孔昭绶严肃地发表了他的《第一师范考评修正条例》:“各位先生:经过多方征求各科任课老师的意见,及报请省教育司批准,校务会决定,第一师范将改变过去单纯以考试评定学生优劣的做法。即日起,学生各科成绩,将由以下三部分组成后综合评定:其一,日常课堂问答、课外作业及实习能力占40%;其二,各科课内外笔记心得占20%;其三,考试成绩占40%,合计100%。做出这一修正,就是要改变以往一考定优劣、一考定前程的僵化体制,摆脱只讲形式的应试教育,将学生的考核融入整个学习过程中,全面地、科学地认识和评定我们的学生!”
当晚,孔昭绶在《第一师范校长日志》上写道:“什么是真正的因材施教?怎样的教育,才是科学的、先进的、更利于培养真人才的呢?是一场考试定结果,还是别的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深思考的问题。民国的新式教育刚刚起步,僵化守旧,唯分是举之弊,积淀甚深,从毛泽东这样有个性的学生身上,我们又能否探索出一种全新的人才观,使第一师范真正成为未来人才之摇篮,科学教育之殿堂呢?”
随后两周所有同学都在忙碌之中。终于到了期末考试结束。这一天当成绩单汇总到校长办公室时,孔昭绶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坐在他面前的毛泽东。他拿起成绩单,看了毛泽东一眼,肃然说:“你的理化成绩是——”毛泽东瞪大了眼看着他,孔昭绶的脸上露出微笑,“67分,及格了。”
毛泽东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时孔昭绶的笑容却突然又没了,“不过数学,可不如理化。”
毛泽东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才只得了,”孔昭绶盯着毛泽东,脸上突然浮起笑容,“61,也及格了!”
猛地一挥拳头,毛泽东往椅背上一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现在,该我兑现承诺了。”孔昭绶放下成绩单,“我听昌济先生说过,你对船山学派的理论很感兴趣,是吗?”
“是,校长。”
孔昭绶笑道:“有个消息告诉你:湖南学界已经决定在小吴门重开船山学社,专门研讨王船山先生的学术思想和湖湘学派的经世之论。后天,学社就会开讲,以后,它将成为湖湘学术交流的中心。我看一师现在的课程好像也满足不了你这方面的需要,想不想要我帮你办一张听讲的入场证?”
毛泽东喜出望外,“要,当然要!校长,能不能多办几张?子升和蔡和森他们对这方面也很感兴趣的。”
孔昭绶笑道:“我试试看,应该不会有问题——怎么样,这,算不算我给了你个意外惊喜啊?”
“算!算!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毛泽东高兴得起身就要走。孔昭绶却叫住他,“等一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片钥匙,放在桌上。
“这是?”毛泽东疑惑地看着他。
“校阅览室的房门钥匙。我已经通知了管理员熊光楚,以后,他每天下班的时候会把灯加满油。你呢,就不要再在寝室里点蜡烛或者是跑到茶炉房去借光了,那里光线不好,坏眼睛。” 孔昭绶说道。
望着面前的钥匙和孔昭绶和蔼的笑容,毛泽东一时真是无以言表,只说:“谢谢您了,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