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爱美的热情只有诚实的分儿。可是这热烈的惶乱在一首十四行诗中,米开朗琪罗要把他的皮蒙在他的爱人身上;他要成为他的鞋子,把他的脚载着去踏雪而贞洁的爱情的对象,全不露出癫狂与不安的情态。
在这些心力交瘁的年月之后,——绝望地努力要否定他的生命的虚无而重创出他渴求的爱,——幸而有一个女人的淡泊的感情来抚慰他,她了解这孤独的迷失在世界上的老孩子,在这苦闷欲死的心魂中,她重新灌注入若干平和、信心、理智和凄凉的接受生与死的准备。
一五三三与一五三四年间,米开朗琪罗对于卡瓦列里的友谊达到了顶点。尤其在一五三三年六月至十月,当米开朗琪罗回到翡冷翠,与卡瓦列里离开的时节。一五三五年,他开始认识维多利亚·科隆娜。
她生于一四九二年。她的父亲叫做法布里齐奥·科隆纳,是帕利阿诺地方的诸侯,塔利亚科佐亲王。她的母亲,阿涅斯·特·蒙泰费尔特罗,便是乌尔比诺亲王的女儿。她的门第是意大利最高贵的门第中之一,亦是受着文艺复兴精神的熏沐最深切的一族。十七岁时,她嫁给佩斯卡拉侯爵、大将军弗朗切斯科·特·阿瓦洛。她爱他;他却不爱她。她是不美的。人家把许多肖像假定为米开朗琪罗替维多利亚作的,其实都没有根据。人们在小型浮雕像上所看到的她的面貌是男性的,意志坚强的,严峻的:额角很高,鼻子很长很直,上唇较短,下唇微向前突,嘴巴紧闭。认识她而为她作传的菲洛尼科·阿利尔卡纳塞奥虽然措辞婉约,但口气中也露出她是丑陋的:“当她嫁给佩斯卡拉侯爵的时候,她正努力在发展她的思想;因为她没有美貌,她修养文学,以获得这不朽的美,不像会消逝的其他的美一样。”——她是对于灵智的事物抱有热情的女子。在一首十四行诗中,她说“粗俗的感官,不能形成一种和谐以产生高贵心灵的纯洁的爱,它们决不能引起她的快乐与痛苦……鲜明的火焰,把我的心升华到那么崇高,以至卑下的思想会使它难堪”。——实在她在任何方面也不配受那豪放而纵欲的佩斯卡拉的爱的;然而,爱的盲目竟要她爱他,为他痛苦。
她的丈夫在他自己的家里就欺骗她,闹得全个那不勒斯都知道,她为此感到残酷的痛苦。可是,当他在一五二五年死去时,她亦并不觉得安慰。她遁入宗教,赋诗自遣。她度着修道院生活,先在罗马,继在那不勒斯,那时代她的精神上的导师是凡龙纳地方的主教马泰奥·吉贝尔蒂,他是有意改革宗教的第一人。他的秘书便是弗朗切斯科·贝尔尼。但她早先并没完全脱离社会的意思:她的寻求孤独只是要完全沉浸入她的爱的回忆中,为她在诗中歌咏的。她和意大利的一切大作家萨多莱特、贝姆博、卡斯蒂廖内等都有来往,卡斯蒂廖内把他的著作《侍臣论》付托给她,阿里奥斯托在他的《疯狂的奥兰多》中称颂她。一五三○年,她的十四行诗流传于整个意大利,在当时女作家中获得一个惟一的光荣的地位。隐在伊斯基亚荒岛上,她在和谐的海中不绝地歌唱她的蜕变的爱情。
但自一五三四年起,宗教把她完全征服了。基督旧教的改革问题,在避免教派分裂的范围内加以澄清的运动把她鼓动了。我们不知她曾否在那不勒斯认识胡安·特·瓦尔德斯;JuandeValdes是西班牙王查理-昆特的亲信秘书的儿子,自一五三四年起住在那不勒斯,为宗教改革运动的领袖。许多有名的贵妇都聚集在他周围。他死于一五四一年,据说在那不勒斯,他的信徒共有三千数人之众。但她确被锡耶纳的奥基诺的宣道所激动;BernardinoOchino,有名的宣道者,加波生教派的副司教,一五三九年成为瓦尔德斯的朋友,瓦氏受他的影响很多。虽然被人控告,他在那不勒斯、罗马、威尼斯仍继续他的大胆的宣道,群众拥护他不使他受到教会的限制。一五四二年,他正要被人以路德派党徒治罪时,自翡冷翠逃往费拉雷,又转往日内瓦,在日内瓦他改入了新教。他是维多利亚·科隆娜的知友;在离去意大利时,他在一封亲密的信里把他的决心告诉了她。她是皮耶特罗·卡尔内塞基、吉贝尔蒂、萨多莱特、雷吉纳尔德·波莱和改革派中最伟大的嘎斯帕雷·孔塔里尼主教们的朋友;皮耶特罗·卡尔内塞基是克雷芒七世的秘书官,亦是瓦尔德斯的朋友与信徒,一五四六年,第一次被列入异教判罪人名单,一五六七年在罗马被焚死。他和维多利亚·科隆娜来往甚密。嘎斯帕雷·孔塔里尼是威尼斯的世家子,初任威尼斯、荷兰、英国、西班牙及教皇等的大使。一五三五年,教皇保罗三世任为大主教。一五四一年被派出席北欧国际会议。他和新教徒们不洽,一方面又被旧教徒猜疑。失望归来,一五四二年八月死于博洛尼亚。这孔塔里尼主教曾想和新教徒们建立一种适当的妥协,曾经写出这些强有力的句子:“基督的法律是自由的法律……凡以一个人的意志为准绳的政府不能称之为政府;因为它在原质上便倾向于恶而且受着无数情欲的播弄。不!一切主宰是理智的主宰。他的目的在以正当的途径引领一切服从他的人到达他们正当的目的:幸福。教皇的权威也是一种理智的权威。一个教皇应该知道他的权威是施用于自由人的。他不应该依了他的意念而指挥,或禁止,或豁免,但应该只依了理智的规律、神明的命令、爱的原则而行事。"亨利·索德所述。
维多利亚,是联合着全意大利最精纯的意识的这一组理想主义中的一员。她和勒内·特·费拉雷与玛格丽特·特·纳瓦雷们通信;以后变成新教徒的皮耶尔·保罗·韦尔杰廖称她为“一道真理的光”。——但当残忍的卡拉法所主持的反改革运动开始时,她堕入可怕的怀疑中去了。卡拉法是基耶蒂的主教,于一五二四年创造希阿廷教派;一五二八年,在威尼斯组织反宗教改革运动团体。他初时以大主教资格,继而在一五五五年起以教皇资格严厉执行新教徒的判罪事宜。她是,如米开朗琪罗一样,一颗热烈而又怯弱的灵魂;她需要信仰,她不能抗拒教会的权威。“她持斋、绝食、苦修,以至她筋骨之外只包裹着一层皮。”一五六六年,卡尔内塞基在异教徒裁判法庭供述语。她的朋友,波莱主教叫她抑制她的智慧的骄傲,因了神而忘掉她自己的存在:这样她才稍稍重新觅得平和。雷吉纳尔德·波莱自英国逃出,因为他与英王亨利八世冲突之故;一五三二年他经过威尼斯,成为孔塔里尼的契友,以后被教皇保罗三世任为大主教。为人和蔼柔婉,他终于屈服在反改革运动之下,把孔塔里尼派的自由思想者重新引入旧教。自一五四一至一五四四年间,维多利亚·科隆娜完全听从他的指导,——一五五四年,他又重回英国,于一五五八年死。她用了牺牲的精神做这一切……然而她还不止牺牲她自己!她还牺牲和她一起的朋友,她牺牲奥基诺,把他的文字送到罗马的裁判异教徒机关中去;如米开朗琪罗一般,这伟大的心灵为恐惧所震破了。她把她良心的责备掩藏在一种绝望的神秘主义中:“你看到我处在愚昧的混沌中,迷失在错误的陷阵里,肉体永远劳动着要寻觅休息,灵魂永远骚乱着找求平和。神要我知道我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要我知道一切只在基督身上。”一五四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维多利亚·科隆娜致莫洛内主教书。
她要求死,如要求一种解放。——一五四七年二月二十五日她死了。
在她受着瓦尔德斯与奥基诺的神秘主义熏染最深的时代,她认识米开朗琪罗。这女子,悲哀的、烦闷的,永远需要有人作她的依傍,同时也永远需要一个比她更弱更不幸的人,使她可以在他身上发泄她心中洋溢着的母爱。她在米开朗琪罗前面掩藏着她的惶乱。外表很宁静、拘谨,她把自己所要求之于他人的平和,传递给米开朗琪罗。他们的友谊,始于一五三五年,到了一五三八年,渐趋亲密,可完全建筑在神的领域内。维多利亚四十六岁;他六十三岁。她住在罗马圣西尔韦斯德罗修院中,在平乔山岗之下。米开朗琪罗住在卡瓦洛岗附近。每逢星期日,他们在卡瓦洛岗的圣西尔韦斯德罗教堂中聚会。修士阿姆布罗焦·卡泰里诺·波利蒂诵读《圣保罗福音》,他们共同讨论着。葡萄牙画家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在他的四部绘画随录中,曾把这些情景留下真切的回忆。在他的记载中,严肃而又温柔的友谊描写得非常动人。
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第一次到圣西尔韦斯德罗教堂中去时,他看见佩斯卡拉侯爵夫人和几个朋友在那里谛听诵读圣书。米开朗琪罗并不在常当圣书读毕之后,可爱的夫人微笑着向外国画家说道:“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一定更爱听米开朗琪罗的谈话。”
弗朗西斯科被这句话中伤了,答道:
“怎么,夫人,你以为我只有绘画方面的感觉吗?”
“不要这样多心,弗朗西斯科先生,”拉塔齐奥·托洛梅伊说,“侯爵夫人的意思正是深信画家对于一切都感觉灵敏。我们意大利人多么敬重绘画!但她说这句话也许是要使你听米开朗琪罗谈话时格外觉得快乐。”
弗朗西斯科道歉了。侯爵夫人和一个仆人说:“到米开朗琪罗那边去,告诉他说我和托洛梅伊先生在宗教仪式完毕后留在这教堂里,非常凉快;如果他愿耗费若干时间,将使我们十分快慰……但,”她又说,因为她熟知米开朗琪罗的野性,“不要和他说葡萄牙人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也在这里。”
在等待仆人回来的时候,他们谈着用何种方法把米开朗琪罗于他不知不觉中引上绘画的谈话;因为如果他发觉了他们的用意,他会立刻拒绝继续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