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和锺书是1935年8月13日乘P&O公司的邮轮离开上海远航的,那天阿季的三姐闰康送行,只送到岸边。锺书的师友温源宁、邵洵美等来码头送行,坐小船直把他们送上邮轮。
由于当时任中英庚款董事会董事的叶恭绰规定,庚款学生出国留学不得携眷同行;阿季以自费生身份出国,凭教育部发给的留学证书办签证、买船票。她的留学护照上的身份是杨季康小姐。阿季登上轮船,和另两位女伴同舱,与锺书同船而不同舱。这艘邮轮载有许多同届留英学生,大家都知道锺书和阿季是新婚蜜月。
邮轮在海上行驶三星期,于1935年9月初抵英国。阿季和锺书没有直奔牛津,而留在伦敦小住观光。
没有多久他们就由专管中国留学生的英人Mr.Silcock开汽车送往牛津。
钱锺书到牛津,Silcock先生已为他安排好,入埃克塞特学院(ExeterCollege)攻读文学士(B.Litt.)学位。阿季本打算进不住宿的女子学院研修文学,如俞大那样做一名Homestudent,但接洽入学时攻读文学的名额已满,要入学只能改修历史。她不愿意,于是决定不入学院,而在牛津大学旁听几门文学课程,自修西方文学。
阿季和锺书在校外租得一间较大的房间,做卧室兼起居室,窗临花园倒也幽静。房主姓金Mr.King,提供三餐和下午茶,房间卫生由老金的妻女负责打扫。同寓寄宿的还有另外两名学医的中国留学生。
钱锺书是我国庚款留学的公费生,在牛津却是自费生(commoner),自费的男女学生都穿一件黑布背心,背上有两条黑布飘带。男生还有一只硬的方顶帽,但谁都不戴。领奖学金的学生穿长袍。牛津女生都戴软的方顶帽子。在牛津小城街上到处可见穿黑布背心的学生,这道街景曾使阿季当时心里难受,有失学儿童之感。她因不忍心向已患高血压的父亲开口要钱交付牛津昂贵的学费和导师费,宁愿做一名旁听生,听几门课,到大学图书馆自习。
学期开始后,锺书也领得一件黑布背心。在牛津两年,他常穿着这种有黑飘带的黑布背心去埃克塞特学院课堂上课,到学院食堂吃晚饭。牛津规定,学生每周必须在所属学院的食堂吃四五次晚饭。吃饭,就证明这个学生住在学校。吃饭比上课重要。饭费较贵,因锺书有家眷,他只需每周吃两顿饭。
阿季没有黑布背心,她一人穿着旗袍去上课,总和两三位修女坐在课堂侧面的旁听座上听讲。牛津大学的大课,在大学楼的课堂上。埃克塞特学院的课,借用学院的饭厅,都有好些旁听生。
阿季没有和锺书一起上过课,阿季上的课,他都不上,他有他的必修课。但他们在不上课的时候,两人一起上图书馆。旁听生没有作业,不作论文,不考试,有更多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阿季从没享受过这等自由,正好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图书馆读书。
牛津大学总图书馆名BodleianLibrary,钱先生译为饱蠹楼,藏书五百万册,手稿六万卷。两人在这里埋头用功,确有点像书虫那样饱蠹。杨先生说:“在东吴,学的是我并不感兴趣的政治学,课余常在图书馆寻寻觅觅,想走入文学领域而不得其门。进清华后,又深感自己欠修许多文学课程,来不及补习。这回,在牛津大学图书馆,满室满架的文学经典,正好从容自在地好好补习。”
牛津大学图书馆的图书向例不外借。临窗有一行单人书桌,阿季就占据一张桌子,自己从架上取书来读。读不完的书留在桌上,下次来接着读。在图书馆读书的学生不多,环境非常清静,阿季的心态也平和宁静,她给自己订了一个课程表,一个一个经典作家按照文学史往下读。主要作品一部一部从头到尾细读。代表作外,也读有关的评论。
白天读外文书,晚上在家读中文书。他们带了一箱子中国旧书,还有笔、墨、砚台、字帖到牛津。两人比赛谁读得书多,年终结算。1935年终统计结果,两人所读的书册数大体相当,实际上钱先生读的全是大部头的书,阿季则把小册子也算一本;钱先生读的中文书全不算,阿季全算。钱先生在日记中写道:“季承认自己‘无赖’。”钱先生读的中外文书其实要多得多,有的书看几遍。他的体会是:“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许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会发现。”他不仅读,还做笔记。先是在牛津大学图书馆边读边记,因为那里的图书不外借,只准带铅笔和笔记本,书上也不许留下任何痕迹;所有的笔记都是回家经过反刍后写成的。杨先生读书笔记做的不多,所读的书中虽包括几本薄薄的小册子,不过有的书像诗集、诗话等,也是翻来覆去读几遍的。